1
行走在千里彝山,行走在明净的蓝色天空下。起伏的山峦波动着绿色的旋律,哗哗的河水声流淌着欢快的音符,蝉鸣鸟叫里还有鸡犬之声的伴奏。终于看到了炊烟。看到了着彝装穿羊披褂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背篮或扛锄或吆牛羊从身边走过。有几个姑娘走过时还戏闹着叽叽喳喳讲了一通彝话,然后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扬长而去。终于看到了山坡上散居的一个个寨落,还看到了坪坝里随风舞蹈的庄稼。我的心突然激动了起来。眼前的事物好象在有节奏地律动。就连空气中流动的山风,也吹奏着凄凉呜咽的笛音。耳边似乎响起了悠远古老的梅葛歌声。
我知道我已来到了梅葛故地马游坪。这是一个离姚安县城30多公里山路的行政村。这是一片用彝歌滋润着的土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彝歌拥有自己的名字,那就是梅葛,用彝话来说,是把远古的事情唱回来的意思。
远古的事情太遥远了,就连昨天的生活也跟着遥远,遥远得看不见摸不着。我努力着,睁大了眼睛搜寻着,总想从村寨的旮旮旯旯里找到一丝古意,探得一丝旧迹。结果很失望。没有了木跺房。没有了遮天蔽日的森林。就连庇佑寨子的古树也少得可怜。也没有石磨石碾石碓窝之类的东西。有些人已经习惯了汉人装束,如果不开口讲话,很难肯定族别。还有的人,习惯了看电视,骑单车,唱流行歌曲。这是一个变化的年代。山外的文明正在一层层褪去山里的落后,同时也褪去山里的特色,消蚀着山里的传统。唯一褪不去的,恐怕只有梅葛了。梅葛深藏在彝人的心中,已深深植根于姚安大姚一带彝族山区。假若遗失了梅葛,无异于遗失了这个地区彝人的魂,生活就没了理由,精神就没了依靠,日子就缺少了欢乐。
2
欢乐的日子靠梅葛来营造。这是我从郭友珍老人身上找到的结论。
曲曲拐拐高低坎坷的小道延伸在房舍之间。路上的畜粪恶心着视觉污秽着空气。时不时出现一堆堆整齐的柴码。一群鸡正在墙脚专心致志地觅食。走在这样的小道上,我的脚步沉重,沉重得感觉到了生活的重压。忽然有绵软悠扬的梅葛调传来。精神为之一振。寻着歌声找去,竟然是郭友珍家。我示意大家不忙敲门,却从门缝里窥视。阴暗的阶廊上,老人背着娃子手里抹着苞谷籽颠着节拍用彝话哼唱着调子哄娃娃入睡,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一种轻飘飘的歌,轻得象空气,柔得象缎面,磁得有引力,自然、舒适、放松包容其间。有一种忘我的意识在升腾,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在展开。
我不懂彝话。但我知道刚刚听到的是类似于摇篮曲的歌。可见,音乐不分国界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后来交谈,果然是催眠曲,大意是:
睡吧睡吧,阿妈的小心肝哟,阿奶的小乖乖哟,打也舍不得打你,骂也舍不得骂你……你阿妈背柴去了,你阿爹放羊去了,留我在家里,背你抱你长大了,领你哄你长大了,你要去读书,你要去工作,有了工资呀,日子才好过。哦哦哦……你阿妈要回来了,你阿爹要回来了,睡吧睡吧,睡着了我好去煮饭饭……
直到今天我还认为,催眠曲能唱到这份上,比起一些诗人,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依我看,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从生活中流淌出来的诗!
人不高兴歌不来,这是长留在我心中的常识。通过和郭友珍老人交谈,我才知道常识的东西也不可靠。在这里,高兴也要唱,不高兴更要唱。她说,老山区嘛,又苦又累,日子寡淡得很,只有唱调子,心里才舒坦。我想这才是我应该永远记住的常识。我还想,正是因为这种对快乐的渴望和追求,梅葛调才传唱到今天。这是彝家人的生活方式,能杷苦难无聊的日子用歌声打发掉,体现的是一种苦中求乐的精神,一种面对生活的境界。
这种境界是从祖先那儿遗传下来的,与生俱来的,浸透进骨子里的。在他们看来,人生就是苦难。苦难的一生无药可治。只有梅葛,才是苦难的克星,才能化解人生的愁烦。面对大人的痛苦遭遇,娃子们唱着娃娃梅葛来安慰:
漆树花呀你真坏,阿妈去找猪食草,哪晓得碰着你呀,你给她生疮把病害。等我长大把你砍,我看你呀还坏不坏……
不如意事常有。面对自己的委屈,小媳妇借梅葛调伤心地诉说:
做人家媳妇哟受人家管,一天到晚呢不得闲。一天呢背柴三四捆,还说我在山上偷懒对山歌。煮饭呀又说我费柴火,煮菜呢又说我费油盐。犁田踩耙少不了我,放牛吆羊我争不着去……
一调又一调,郭友珍老人一边讲解一边演唱,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古老的旋律里,我听到了诉说,听出了艰辛,还受到了深深的感染和震撼……
3
下午,太阳已经落山,留下桔红的余辉增添着坪坝的暖色调。有三五成群着彝族盛装的男女老少出现。一问,明天有人嫁姑娘办喜事,今天压棚(作准备)。于是不请自去。
在这里,办喜事虽然是纯私人的行为,但也是大家狂欢的节日,是大家暂时摆脱辛劳得以聚会享受快乐的借口。碰到这样的机会,算是我们的福气。
到了那里,果然听到房后山上传来欢畅的跳歌声。听着节奏活泼欢快的葫芦笙,脚板有点痒,打跳的感觉充满全身。但还是忍住。拣热闹的一家进去,一抬眼就看见院子里用栎树枝搭了一个长长的青棚。青棚下,满眼都是穿羊披褂的,老人居多,分别围了火塘满当当坐了。男的咂烟锅子喝烤茶,女的飞针走线纳鞋底或缝补着什么。大家小声交谈,不敢高声,气氛肃穆,要举行仪式的样子。不一会,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嗓子如吼的梅葛歌声,雄浑苍劲,动感十足,其间有众人高低不同长短不一的和声。随着歌声,一种远古的气息滚滚而来:
啊咿……我来说,……远古的年代,祖先的过去,天是天不有,地是地不有……天地有来历……这是祖先说的话喂……哪个来造天?……哪个会造地?……
当然这是村支书小罗翻译的意思,省略号部份是咏叹词,供和声用,俗称“摞叶子”,很固定的。小罗说,这是唱的开天辟地,唱完了有另外的人接唱人的起源,最后一个人唱农事,恐怕到天亮也唱不完。关于人的起源,我略知一二。说格滋天神撒雪造人,头一把撒下独脚人,只有三指长,两人搂着才能走,泥巴当饭吃,沙子当菜吃,月亮照着能活,太阳一晒就死了;然后撒第二把,造出的人一丈三尺长,穿树叶吃林果住山洞,不小心睡着在田间,被九个太阳晒死了;格滋天神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最后才留了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在天上。然后撒下第三把雪,变成的人倒是能活,可又懒又馋心不好。格滋天神决定换人种,就让人间洪水滔天。在老熊的帮助下,世上唯一的好心人俩兄妹躲在葫芦里幸免于难,然后在天神的授意下结为夫妻,繁衍了人类。这是好多民族都有的相似版本故事,区别只有细节和过程的不同。而细节和过程都在这古老拙朴的歌声里,靠一代接一代的彝人歌者去演绎去丰富去再现。一代又一代,歌者们吟唱着梅葛长大,然后一代接一代地死去。留下来的,永恒的,只有梅葛。
4
“姑娘房”里的梅葛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马游坪,“姑娘房”只是一大间公房或某一家的偏厦房,三四个甚至七八个姑娘约起来住宿的地方。这是村寨里最不起眼的破房子,但却是每个女人一生中必须经过的感情驿站,是每个老年妇女最容易回忆的地方。对一个女人来说,“姑娘房”意味着笑脸如花的一段日子,意味着被仰慕被追求的黄金季节,还意味着埋藏在心灵深处的一朵朵情感浪花。情窦初开的彝家少女,只有经过“姑娘房”的洗礼,才算成人,才能走出“姑娘房”,跨进婚姻的殿堂。对一个男人来说,串“姑娘房”是一生中最值得骄傲最值得怀念的经历。那是一段可以编织梦想的时日,一段任意放飞情感的喜乐年华。一旦梦想成真,把心爱的人从“姑娘房”里弄到家里,是小伙子串“姑娘房”所要承担的责任。为着这甜蜜的事业,彝家小伙们往往乐此不疲!
“姑娘房”是彝家姑娘的神圣领地,房门只为彝家小伙子敞开。在那里,弦子可以尽情地弹,梅葛可以由着性子地唱,玩笑话可以放开地讲,唯一多余的是矜持,唯一需要的是放松。放松表情,放松身心,放松一切,为仰慕的人用歌声诉说。小伙了弹着弦子向相爱的人表情达意,歌声圆润宛啭满怀情意:
来串姑娘房,屋里的姑娘很多,像鲜花一样,但我只想采一朵,这一朵哟就是你,跳歌场上拉过手的小心肝……
唱完一段,小伙子换一个调子弹着弦子等心爱的姑娘接唱。在姊妹们的起哄催促下,姑娘才低着头,装出害羞的样子和着小伙子的弦子声清清脆脆地回唱道:
不得呀不得,你什么时候拉过我?我的姊妹有很多,看上哪一个,我来给你说……
就这样,小伙子编着种种理由拼命地追,姑娘也寻找着种种借口拼命地躲。追是真追,躲是假躲。这是一个奇特的爱情游戏,从古老玩到现代,越玩越有味,一点消亡的迹象也没有。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智力游戏,游戏的规则就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复杂化的结果就是艺术,就是青年梅葛,就是“姑娘房”的文化内涵。
遗憾的是,我和同伴们都是外人,不能走进“姑娘房”去亲身感受,只能远距离悄悄地听。好在有当地人同步翻译着唱词,才间接了解一些“姑娘房”的真实。但这样的真实十分可疑。不过我想,正是有了可疑的真实,“姑娘房”才显着神秘,才给人有想象的余地。
对歌仍在进行。调子不重样地花样翻新。伴着越来越缠绵的旋律,一种柔情似水的感觉随着清凉的夜风弥漫了过来……
5
第二天,村上举行首届梅葛文化节庆典。参加庆典,这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来了很多人。彝民们穿着缤纷烂漫的盛装,喜气洋洋地等候在场院里。姑娘们花枝招展着簇成堆,点缀在人海里,或左顾右望或相互调笑,无所顾忌地展示着服饰也展示着自己。院外山坡上树上则蹲满了老人和孩童。州县来的专家学者笑眯眯地东走西串,忙着了解情况还忙着拍照。
仪式结束后,是梅葛专场展演。有毕摩在舞蹈,腾挪闪跳着抖动法铃唱梅葛,步伐怪诞唱腔诡谲,据说唱的是祭山调,祈求平安的意思。接着是老年梅葛队、青年梅葛队和娃娃梅葛队依次出场表演。旋律是原汁原味的那种,吼得粗犷,唱得有韵味,拖得余音不绝,是纯正得没有任何雕饰的彝家人特有的嗓音,粗糙如大山,细腻如溪水。
彝装鲜亮,妆化得好,演技娴熟,看得出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郭友珍老人也在其中,一经装扮,好象年轻了十岁,昔日的风采又显现了出来。
看完演出,梅葛的大概已了然于胸。但仅此而已。晚饭后,自认为有所收获的专家学者们纷纷告别。我不想走。我还想知道得更多,关于梅葛的,关于马游坪彝家人生存状态的。于是我留了下来。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人知道马游坪,知道源于马游坪的彝歌叫梅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