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产队的时候,阿爷也就四十五六岁年纪,瘦瘦高高,微黑,面善,是个老实巴交的彝族老倌。和其他老倌一样,包头、对襟衣、肥大的裤子,上下穿得一身黑,就连羊披,也是黑山羊皮的。身上没有饰物,要说有,裤带上吊着的椭圆烟盒可以算一个,只是磨擦得黑不溜秋的,一点美感都没有。哦,腰带上插着的长烟锅也可以算一个。其他人的算不算我不管,但阿爷的必须算。阿爷的长烟锅,杆子是黄铜的,咀子是绿玉的,锅子是红铜的,看着古色古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斤两。这是一支独一无二的玉咀铜烟锅,四山八寨的抽烟人都很羡慕。一是羡慕烟锅好,二是羡慕阿爷运气好。
说阿爷运气好,好就好在那么多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员,偏偏就只有住在我家的王同志有这么一支好烟锅,偏偏王同志离开时又把这支心爱的烟锅作为纪念送给阿爷。
说阿爷运气好,好就好在王同志喜欢听阿爷偷偷哼梅葛调。为了阿爷的梅葛调,几年后的今天,王同志一行又翻山越岭向着我们多依寨走来了。
当然,此时此刻的阿爷还不知道有好运来临。
2
此时此刻,阿爷正在苞谷地里苦工分。
地是山坡地。苞谷已经齐腰高了。才下过一场透雨,土壤疏松,正是薅草培土的好时令。晴空烈日,蝉声不断,没有风,。闷热的天气里,阿爷夹杂在社员中,占了一垅,不紧不慢挥舞着锄头干活。
日头偏西时,队长检查来了。于是,嚓嚓嚓,干活的速度不约而同地快了许多。队长左看看,右瞅瞅,教训了几个娃子几句,最后站在高坎上大声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我看有几个娃子还没有饿够,搞猫盖屎,想日哄哪个呢?我可看得清楚着呢。接着队长又宣讲了一阵诸如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才宣布:干完这旯旮,再把那旯旮干完了才准收工!
大家一片哗然,队长却不管不顾背着双手径自走了。这时组长粗声大气地制止说,好了好了,都别他妈的瞎嚷嚷,省点气力赶快干活,早完早收工。
听了这话,大家不愿意了,纷纷说,早就过了歇气时间,不过过烟瘾,怕是干不动喽!组长看看日头,抬起脏兮兮的衣袖胡乱在汗淋淋的油脸上揩了几把,笑骂说,又不是给我家干,歇歇就歇歇吧。
于是,大家纷纷找树荫处扎堆休息。自然,老倌伙中,阿爷也是一个,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当阿爷卷好烟,动作悠闲地从腰带处抽出玉咀铜烟锅时,因为烟锅的缘故,阿爷才显得与众不同。要不然,大家机械地卷烟装烟用火柴点火,然后眯着双眼默默地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吐出一串串烟雾,茫茫然不知所为,都是一种表情一个样子,很难找出他们的差别。
烟瘾还没过足呢,却听见会计在不远处喊着阿爷的名字走了来。跟着会计来的,是公社文化站李站长,县文化馆的姜馆长,还有老王。老王现在已经是文化局副局长了。
认出了老王,阿爷才从局促不安中解脱出来,赶紧在衣袖上擦干净烟咀子,毕恭毕敬双手递了过去。老王还是老王,一点不嫌弃,接过来就咂得滋滋响。
聊了几句闲常话,老王说,要请你去州上唱梅葛调呢!阿爷摇摇手,说,那是封资修呢,唱不得,会犯错误遭批斗的。
不怕得,是组织上叫你唱,不会犯错误。老王边说边把烟咀子用手擦了,递还给阿爷。姜馆长及时补充说,当然喽,歌词还是要改的,改成革命的词,就不怕犯错误了。
阿爷想,既然不犯错误,看在老王的面子上,唱就唱吧。于是,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扛了锄头便随着老王一行走了。走到半路,阿爷突然心疼起工分来,想问又怕老王听见了不好意思。但还是心疼,终于忍不住,就抓住会计的手落在后面,小声说,是你揽来的差事,你得开工分。李站长听见了,笑着说,不怕得,到时候组织上会给你一个证明,工分一分不少。老王和姜团长也附和说就是就是,还会按全劳力给你记工分呢。
心中虽然实落了,但老脸也躁得通红。阿爷不安地咕哝道,我就顺嘴说说嘛,也不是真要……
于是大家笑了起来,觉得阿爷纯朴得十分可爱。
3
到了大队,阿爷才知道,老王他们还找了河对面山脚寨的李跳神。李跳神是家传巫师,可惜时运不济,碰上了“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成了“五类分子”,断了巫师的饭碗,还挨了许多的批斗。
对待坏分子,阿爷一惯是爱憎分明。所以,阿爷宁愿靠墙蹲着,也不去李跳神旁边的空座上坐。不过,面对这个满脸笑意腿长腰长脖子也长的家伙时,阿爷还是有些心虚,觉得他满身的巫气,弄不好念些咒来,自己要吃亏。于是将装了烟的烟锅子象征性地朝李跳神递了递,双方一笑,算是招呼。
接着就开会。主要是老王讲,然后大队支书表了态,就散会了。会议内容阿爷听不大清楚,但有一点却听得真切,那就是只有阿爷这样的贫下中农能上台子,李跳神只能做些辅助性工作。
回家的路上,踩着崎岖的山道,沐着夕阳的余辉,李跳神垂头丧气,阿爷却满面春风。走了一会,李跳神突然间忧伤地轻声哼起了梅葛调:哎哟哟,煮饭只得吃锅巴。咿哟喂,杀羊只给我吃羊尾巴。哎呀呀,今天杀鸡连脚杆杆都碰不着……
阿爷想,好你个“五类分子”,在贫下中农面前还不老实,竟然唱调子来说事。便不示弱,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灭,也用梅葛调清清亮亮地回敬道:哎……你我俩个人呀,俩个人呢俩种命,像骡子你就驮柴吧,像猫呢才去逮耗子……
野山空旷,晚风渐凉,如血的残阳映红了天际。孤独的天地里,俩个老倌你来我往一边爬山一边对唱着悠远古朴的调子。余音悠悠,回荡在山间,回荡得调子没了一丝一毫的火药味。
对到后来,阿爷词穷曲尽,想李跳神真不愧为巫师,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便按规矩主动撤退,于是唱道:……天不早罗太阳落,老倌我实话给你说,肚子饿,要吃饭,没有力气罗,这回不唱罗,要唱等二回……
歇了调子,俩人无话,各自点燃烟锅咂着。阿爷走在前面,想象着李跳神此刻也许正在心里高兴,便懊悔不迭,觉得很没面子,有心教训他几句,又不好找碴,又想到他是巫师,便断了念头。
半路上分手时,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走了几步阿爷忍不住回头,望着李跳神没精打采的背影模模糊糊越变越小,便拿开嘴里的烟锅,啐了一口浓痰,自言自语说,组织英明,不让你坏分子上台,活该!
4
到了县城,阿爷和李跳神被安排在文化局招待室住,住一个房间。还发了一些饭票,可以在机关食堂打饭吃。
上班第一天,姜馆长用收录机给阿爷录调子,李跳神坐在旁边负责记谱。听着阿爷的演唱,李跳神直皱眉头,实在忍不住了,就现身说法一字一句教了起来。起先,阿爷并不在意。但如此三番五次,李跳神渐渐进入了角色,有了当老师的样子时,阿爷就火了,说狗日的李跳神,不要老是对我们贫下中农说三道四,惹火了,老子走人,你有本事你去唱!
哼,本来就是猫扳甑子狗沾光的事,你以为我乐意?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李跳神也出乎意料地火了起来。
见俩人耍起了牛牌气,姜馆长怕误事,赶忙调停,讲了一通团结友爱的道理,最后对李跳神说,你只管记录,其它的以后再说。然后又对阿爷说,你也不要老拿成份说事,在这里,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干革命工作。
下来后,姜馆长问阿爷,你手摸良心说句公道话,你和他,哪个唱得更好?阿爷嘿嘿干笑着扭捏了半天说,老富农嘛,读得起书,哪像我们穷苦人……姜馆长打断阿爷的话紧逼着问,阿爷绕不过去,才极不情愿地说,当然是他了。姜馆长一拍巴掌,说,这不结了!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听他的,按他教的演唱,这样才能拿奖,拿了奖,就算争得了脸面。
既然能拿奖,阿爷自然无话可说,便在心里嘀咕道,暂且让你占一回上风,我就当一回听话的孙子!
过了两天,李跳神就拿出了新的曲谱。这就让阿爷很是开了眼界,才知道梅葛调原来也是可以在纸上编来编去的。再看李跳神时,也觉得有了几分文化的味道。
曲谱很长,是在三个梅葛调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词也改了,成了英雄模范人人爱的内容。演唱时,第一遍用彝语,第二遍用汉语。阿爷的汉话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李跳神教得吃力,阿爷学得也很费劲。
虽然学得艰难,阿爷还是很耐心,对此姜馆长非常满意,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其实不然。在阿爷心里,耐心来源于拿奖,来源于对李跳神刚刚产生的一点点佩服。
阿爷发现,大家对李跳神非常尊敬,左一个李老师,右一个李老师,喊得很亲切,一点都不歧视。这让阿爷很不好意思,觉得惭愧。于是也改变态度,变得友好起来。但“李老师”是无法喊出口的,于是折中点,喊李老倌,显得很随和的样子。
无事时,俩人便逛街,要不然,就是弹三弦喝寡洒,或者静静地想心事咂烟锅子。晚上睡不着,也唠家常。慢慢地,俩人成了朋友。阿爷知道,大家尊敬李跳神,完全因为他既识汉字又识彝文的缘故。于是也想学习,就真的下苦功向李跳神一板一拍学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好吃好在又清闲,只是有点想家。想想而已,真要回去,倒还舍不得。二十多天后,排练结束,李跳神完成了使命,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然后,姜馆长带着阿爷到州上参加比赛。
5
到了州上,感觉又是一个天地。选手们来自各个民族,从穿着上看,彝族居多。瞟眼望去,穿着各异,花花哨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窝。再看自己的行头,黑不溜秋土哩叭叽,由不得阿爷自惭形秽,虚了起来,情绪一落千丈。姜馆长急了,一边安抚,一边拿了演出服装给阿爷提前穿上。并再三叮嘱别弄脏了,衣服管大钱呢。对于阿爷来说,衣裳就是胆。何况穿在身上的是一套上等彝人才能穿的彝族服饰。穿着这套衣服,阿爷有了底气,便主动和人攀谈。遗憾的是,无法用彝话跟其它县的彝人顺利交谈。这是一个新发现,阿爷想着回家后可以吹给寨里人听。当然喽,这里天天过年吃大肉,晚饭还有酒喝,也是可以吹的。
第一天走台。走完台,阿爷主动留了下来,仔细观察其他人的演唱。姜馆长不敢离开,怕阿爷散场后走丢了,就一直陪着。也是合该会有点事。看了一半,姜馆长出去上厕所。就这功夫,阿爷也看烦了,觉得他们的演唱不过如此,不想再看,见姜馆长也走了,便顾自出了礼堂,到了街上。
到了街头,街子冷清,行人很少——当时的州城就是这样,哪象现在这么繁华。左望望是街,右瞅瞅也是街,才发现不知该往哪边走。想回礼堂,也忘了来路。正着急呢,尿也急了,来回找了几遍也不见厕所,实在憋不住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背静处转过身子对着墙脚就尿。还没尿完呢,就听背后哎哎哎喊着跑来一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一边撕票一边说,随地小便,罚款两角——当时的钱可金贵哩,买碗面条才需八分钱。听清了要罚款,阿爷急了,说,这是什么金地银地,自己的东西掏出来望望也要钱。听了这话,路人们逗笑了,说,人家是少数民族,哪知城里的规矩,饶放人家算了。正纠扯呢,姜馆长找来了,赶紧交了罚款了断此事。
路上,阿爷心中有愧,又说不来道歉话。想了半天,才对姜馆长说,你的钱不会白给,明天我一定会拿个头奖来报答你。
果然,在第二天的比赛中阿爷就进入了决赛,还是第二名。在第三天晚上的决赛中,礼堂里黑糊糊坐满了人。开始,阿爷还有点心慌,但想到姜馆长为自己交了罚款,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姜馆长挣脸面。这样想着,慢慢就镇静了下来。也就到他上场了。
决赛结束,阿爷得了第一名,上台领了一个带玻璃框的大红奖状。发奖的是州长,也是彝族。当时州长拉着阿爷的手说,祝贺你,老大爹,你是我们彝家的梅葛歌王。听了这话,阿爷激动得想哭,嘴巴颤动着,想表达几句,话没出口,已被后面的领奖人推着向前走了。
回到招待所,姜馆长很高兴,对阿爷说,回去后我要向领导反映,给你发奖金。阿爷说,奖金不奖金的先不说,只是没有钱打酒喝,实在熬不住。姜馆长说,怎么不早说。于是掏了三元钱拍在阿爷手里,说,这是我借给你的,有了奖金你还我,没有就不消还了。想了想又说,把酒葫芦拿来,我把它灌满,算是给你庆功!
6
回多依寨的路上,阿爷看山山青看水水秀,心情如放飞的风筝,愉快得满山满箐飞翔,走山路如履平地,飘飘然,轻轻松,恨不得赶快回到家。路过大队的叉路口时,阿爷突然想到应该让支书知道这件事。于是转身朝大队方向前进。
支书看了大红奖状,又听了阿爷的神吹,果然高兴,吩咐文书到供销社拿只鸡来——其实是买,按农民交售的价格买,说是要犒劳犒劳州官封赠的梅葛歌王。阿爷见了一回世面,虽然有点受宠若惊,但已经习惯了,便不推辞。只是心虚地解释说,梅葛歌王担不起呢,又没有批文,人家州长顺嘴一说,我们就拿筷子穿线还当针(真)了?大家笑着说,可不是么,人家是谁?是州长,是金口玉牙,是当得真呢!
晚饭后,阿爷酒足饭饱,醉态十足。回家时,支书叫文书和广播员护送。
第二天早起,还来不及咂上一锅老草烟,阿爷就喊着阿奶找钉子拿锤,亲自看着阿爹把奖状挂在了华主席像旁边,然后对着奖状左右端详,无奈不识字,什么也看不出来。叫阿爹念,阿爹也是半罐水,只读过三年书,幸亏阿妈小学毕业,多识几个字,俩人合力连认带猜才读通了奖状。阿爷指着一处说,这就是我的名字呀?怎么不象李跳神教的?阿妈说,这是燎草字,当然不象教你的正楷字了。
过后,阿爷就叫阿爹象老师教书一样用棍子指着一句句教他背诵奖状。剩下阿爷一人时,就抱着我背。当时我还小,被阿爷抱着在奖状前走来走去,听着神神叨叨的话,很催眠,只消一小会,我就昏昏欲睡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阿爷成了众邻乡里的新闻人物。阿爷也不负众望,把城里的稀奇古怪事绘声绘色讲给大家听。如果有人来家里,还有本事把奖状念给来人听。听的人奇怪,说,咦,才出去耍了一圈,大老粗也会念字了。听了这话,阿爷也不解释,还得意地拈着胡须笑。这就更加了不起了。时间一长,在大家眼里,阿爷也和支书一样,成了一个见过大世面有大能耐的人了。
不仅如此,在大家眼里,阿爷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默默无闻普普通通的彝族老倌了,是州官封赠的梅葛歌王。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哼唱了不知多少代的梅葛调原来是这么地了不起,唱梅葛也能够串地方,到大城市里吃香喝辣,还有大红奖状拿。也有那梅葛调子唱得好的,心里妒忌,嘴上就酸溜溜地慨叹说,真是吃屎摸着豆瓣子,神起来了。不就是靠了老王,靠了那杆铜烟锅么,有啥子不得了的?说是这样说,奖状还是去看了,吹嘘的话也听了,递来的酒也喝了,恭维的话还说了许多。
既然是州官封赠的梅葛歌王,队长也刮目相看,开了个队委会,封了个小组长给阿爷,还允许阿爷在喜庆场合及田间地头歇息的时候教大家唱梅葛。一时间,沉寂了多年的梅葛调子又回荡在我们大风山的上空,只不过歌词改了,剔除了情和爱,革命性很强:哎……太阳当空照,形势一派好。马樱花儿红,英雄人人爱……
虽然没了原来的韵味,但总比没有要好。所以,大家还是呶着嗓门唱得很欢畅。
舒畅的日子就是过得快。热乎气还没完呢,就到了年底。这天,姜馆长和文化站的李站长又来了。姜馆长果然不蚀言,送来了二十元奖金。阿爷还了姜馆长三元,然后揣了,寻思着明天又有钱打酒了。却见姜馆长又拿了一摞表出来,说是参加州音乐家协会申请表。阿爷不识字,只好由李站长一边问一边填写。填写完毕,叫摁手印,阿爷说可以写名字吗,于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是汉彝两个名字。这时阿爷想起李跳神来,觉得没有白跟他学一场文化,今天倒用上了。他要不是“五类分子”,真该去找他吹吹牛喝喝酒。这样想着,又听姜馆长解释说,填了这张表,你就是州上的音乐会员了。阿爷问,有啥子好处呢?姜馆长说,今后你就是州上挂号的民间艺人了,有啥子活动,就会通知你。
7
果然和姜馆长说的一样。第二年的秋天,就接到了到州文工团集训然后到省上汇演的通知。
参加集训的就俩人。除了阿爷,另一位是邻县的阿奶,姓罗。见面后,才知道彼此在上次比赛中已经认识。罗阿奶也是唱梅葛调的,并且唱得很好。之所以没有获奖,听说是歌词上出了问题。
集训期间,阿爷住在团里的接待室里,在伙食团打饭吃。罗阿奶住在离团稍远的儿子家。罗阿奶好福气,有个当干部的儿子,有人寄钱,吃不愁穿得也体面,虽然比阿爷大了几岁,但光光鲜鲜,风韵犹存,看上去比阿爷要年轻。好在这次阿爷穿得也很体面,是阿奶用了半年功夫才绣制出来的一套很精致的彝装,这样时时处处阿爷都充满了自信。罗阿奶是个热心肠,开始几天,下班后就领着阿爷串街,教阿爷认路。处熟了,还时不时从家里带点好吃的东西给阿爷。对阿爷来说,活到老了,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关怀,所以很幸福,感觉年轻了许多,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排演时,阿爷和罗阿奶同台演唱,唱法很复杂,其间有对唱,合唱,有二重唱,还有和声。演唱中,多次出现转调、离调以及半音化和声,这是平时少见的。歌词基本保持原样,主要是唱造天造地,唱老虎变人,唱天生万物。在阿爷印象里,这些都是封建迷信的东面,是要受批判的。所以,阿爷一边按老师的要求演唱一边在心里想,难道说世道又变了?问罗阿奶,果然是世道变了。右派摘帽了,地富反坏也正在忙着摘帽。知道了这些,阿爷心里就有点失落,想那低眉顺眼的李跳神又可以神气活现了,寨里的周地主也可以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真是乱了章法有点无法无天,不好理解哟!
情绪归情绪,排演还是很认真的。也就两个来月的时间吧,排演结束,老师放录音,听起来韵味充盈,一唱三叹,特别是结尾时的哼鸣更是清音一缕,似雾如烟,飘飘渺渺停止于虚幻之中。这样的旋律中,一个古老民族的创世史诗跳荡其间,有如天籁,又似梵音……
8
到了省城,才知道天外有天,景外有景。城市这么大,房子这么高,街子这么宽,车辆这么多,人也象蚂蚁一样你挤我我挨你,这些都超出了阿爷的想象力。更为奇怪的是,太阳一忽儿在西,一忽儿在南,过一会又跑到东边去了。青年男女穿着喇叭裤,竟敢当着人的面搂搂抱抱,一点也不脸红。商店里,飘荡着软绵绵的流行歌,有些词,比山里的小调还要浪,还要骚,什么想你想得多甜蜜啦,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啦,听着多肉麻。看样子,世道真是变喽!怪不得李跳神周地主要翻身。罗阿奶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面对这些,也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只是安慰说,看不惯就不要看,听不来就不要听,反正城市不比乡下,城里人花花肠子多着呢,只怕你一辈子都想不完。
好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看,就开始了彩排。彩排了两天,就开始演出。接着是颁奖,会餐。阿爷和罗阿奶得了个三等奖,每人有本证书和一个收音机。会餐时,副省长来了,大家纷纷鼓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席间,主办人找了来,说副省长也是彝族,动员阿爷给领导唱一唱敬酒歌。阿爷想,这不是小菜一碟么?于是赶忙起身。又一想,罗阿奶对自己够情义,风光的事怎么能一人独占。于是向主办人提出要带罗阿奶一齐才能唱。主办人同意了,于是俩人斟满酒,端着到领导跟前,悄声统一了唱词,先用彝语,后用汉语,就男声女声轮换着放声唱了起来: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支白达(干杯)!
歌声高吭圆润,婉啭得漾漾的,大有余音绕梁之势。一曲终了,好一会大家才回过神来,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领导很高兴,点评说,这就是我们少数民族的性格,粗犷,豪放,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连劝酒,也是这么霸气,非叫人喝了不可!我们搞文艺工作,要想搞出精品,非要有这种气慨这种精神不可……
回到自己的座位,阿爷悄悄跟罗阿奶嘀咕道,大领导就是大领导,唱曲酒歌,也能讲出一朵花来。如果换成我们支书,就没有这种能耐了。罗阿奶用力咽下嘴里的饭,说,怎么能比呢?他们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上。
散席后,阿爷和罗阿奶结伴到附近的街市上逛。阿奶买了一些小东西,说可以拿回去当作纪念品送人。阿爷钱少,有钱也只想着打酒喝,便只看不买,但目光却透着想买的欲望。最后,下了几百次决心,才买了一包珠珠糖给他的孙子也就是我。
回到招待所,已经很晚了。睡在床上,阿爷辗转难眠,突然间对城市留恋起来,想明天一走,就一辈子也来不了了。于是不想睡觉,就起来跑到天桥上看夜景。
天桥上风很大,有点冷。阿爷伫立风中,点燃了玉咀铜烟锅慢慢咂着。看城市灯火辉煌,街灯一盏接一盏,车子一辆跟一辆,都亮着耀眼的车灯,心想这要费多少电费多少油,看着看着便心疼起来,想着想着就愤愤不平起来,心想,都是爹生娘养,合着我们就该过苦日子点煤油灯?唉,城里人都是些败家子哟,哪怕是节约一丁点分给我们,该多好……
就这样,阿爷一边咂烟一边看着一边感叹,直到车稀人少才步履蹒跚回到住处。
9
回到州上,领了补贴,开了出勤介绍,第二天清晨,薄雾蒙蒙中,老师把阿爷直接送上回县城的车。罗阿奶想在儿子家玩几天,暂时不走,只是来送送阿爷。分别时,罗阿奶送给阿爷一小袋礼物,车上打开一看,竟是省城买的小东西。阿爷很感动,心里热呼呼的,想着如果有幸再和她见面,少喝几两酒也要送点什么给这个热心肠的老阿姐。
回到县城,阿爷到了文化馆,见李跳神也在,知道又有什么好事抽他来了,有点嫉妒,就问你来整哪样?李跳神朝着桌上的一堆材料一呶嘴,说,整理材料呗!阿爷顺手翻了翻,都是一些发黄了的彝文纸,于是很轻蔑地撇撇嘴说,整这些能当饭吃啊?李跳神正要说话,姜馆长进来了。姜馆长对阿爷说,这些都是彝文典籍呢,是你们彝族的历史,很金贵,再不抢救就没了。你说能不能当饭吃?阿爷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着说,这么重要啊,要是早晓得,破“四旧”时少烧几本不就更好了。李跳神接嘴说,当时烧书,你可是恨不得多烧几本呢!阿爷也不客气,强词夺理说,哪个叫你们是“五类分子”,这可怨不得我。姜馆长制止道,不好这么说呢,李老师的富农帽子已经摘了,封建迷信职业者的帽子也摘了,现在和你一样,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听了这话,阿爷才晓得罗阿奶的话千真万确,这世道真的要变呢。
接着就到了吃午饭时间。到伙食团打饭时,李跳神和姜馆长争着掏饭票,最后还是姜馆长掏了。
比赛的情况姜馆长已经知道。吃饭时,除了祝贺的话,姜馆长还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后来还告诉说,也许冬上县里要搞农村文艺汇演,每个公社出一个队,除了花灯、彝剧和歌舞,还打算专门安排你们公社一个梅葛调演唱节目,到时候你也会参加的。
谈了一会,阿爷问起老王,姜馆长说,老王已经当局长了,很忙,你有啥子事找我就行。阿爷赶紧说没事没事,也就顺嘴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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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寨里,阿爷感觉已不象上次那么风光。寨里的人好象都变了,不再好奇,也不主动打听外面的事情,更不要说来家里看获奖证书了。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出工时,阿爷还把奖来的收音机背在身上放得很响。但大家听还是听,约好了似的就是不管不问。阿爷很失望,也显得无趣,只好主动讲些山外的事情。但大家听还是听,很少接话,反映很冷淡,有的还话里藏着机锋敷衍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全没了往日的融洽气氛。阿爷想,这是怎么了?就算世道变了,“五类分子”翻身了,跳齐天也不过和我们贫下中农一样嘛,怎么就这样了呢?
这样想了几天,观察了几天,还是没有眉目。问平时要好的几个老倌,都吱吱唔唔的,反而说,和过去一样嘛,大概是你神抖起来了,和我们生份了吧?
就这样,问又问不出个其所以然,想又想不出个透心亮,但阿爷就是觉着哪点不对劲。一天,突然听到远处小娃子在唱梅葛调:多依寨的那个周老倌,到了那个山外去嚎丧,喝大酒,吃肥肉,逛地方,回来又把工分拿,多吃多占不应该……听了调子,阿爷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想自己一生不曾与哪个结怨,是哪个龟儿子编调子来作践自己,就问老伴。阿奶说,还不是看你不出工却工分挣得多,红眼病呗!阿爷哦了一声,心下全明白了,就想,老子也不是闲着拿工分,好歹还是比赛呢,比赛了还拿奖呢,咋就红嘴绿脸了呢?怪不得这些天拿冷脸子对人呢。终于忍不住,第二天一个人在家喝闷酒醉了,就趔趔趄趄满寨子走着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不管遇到什么人,就要拉着人家没完没了地诉说,害得别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拿好话来应咐他,然后伺机离开。
这样胡搅蛮缠闹了半天,夕阳衔山,已是炊烟四起,收晚工的社员回来了,就围起来咧了嘴傻呵呵看热闹。于是,阿爷更加头脑发热了,就宣言似地大声吼着,从、从今以后,再出去比、比赛,老、老子是他、他妈的那、那个……比划了半天,才说出王八蛋三个字。大家轰的一下乐了,起哄说,说话可要算数咧,要不然就当王八蛋了……这时阿爹阿妈来了,羞愧得无地自容似的,在其他几个人的帮助下,连拖带背,才把阿爷弄回家。
虽然说了酒话,但阿爷酒醉心明白,自认为自己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彝家汉子,始终记牢了不去比赛的话。所以,到了冬上,县上要搞农村文艺汇演,不管文化站的李站长怎么做工作,阿爷就是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
这事汇报到了文化馆,姜馆长又汇报给王局长(也就是老王啦),老王觉得可笑,说,这个周老倌,真是一根筋,为了一句醉话,就至于这样,典型的农民意识,一点大局都不要。沉吟了片刻,又说,好歹他也出了名,这样吧,你亲自出面再做做工作,真的不行也就算了,反正只是县上汇演,缺了他影响也不大。我就不信,离了他张屠户,还吃连毛猪了不成?
姜馆长也没有说动阿爷。最后,李站长只好把李跳神暂时从文化馆要了回去顶替阿爷。阿爷知道后,有点懊悔,心里难过过的,懒得出工,就在家里喝闷酒,还一个劲地咕哝说,又让“五类分子”捡了便宜,这世道,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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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看来,这个便宜李跳神捡大了。
汇演期间,州文化局和文化馆的领导及老师都来了。花灯彝剧歌舞都是很普遍的东西,领导听了也就过了,唯独梅葛调,是地方特产,领导非常在意。所以,听了李跳神的演唱,都赞不绝口,说比那个周老倌唱得好,唱得平稳充沛,情感逼真,很有艺术底气。接着又知道了李跳神懂彝文识汉字还会谱曲玩乐器,非常赏识,认为是个很难得的人才。州文化局长当场表态说,回去后可以考虑给个转正指标,让这样的人才有个用武之地。
到了年底,李跳神就真的转了正,进了县文化馆,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皇粮。
把这个消息告诉阿爷的,是队长。当时队长正挨家逐户检查取消粘挂领袖像的问题,据说是组织上讲了,不准搞个人崇拜,要把贴在中堂上的领袖像取下来收好。检查到我家时,华主席的像早已经取下来了,中堂上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灰白印痕,与黑黢黢的墙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队长却不放过旁边还挂着的大红奖状,指着说,这也是个人崇拜,取下来。阿爷不服,说,一个奖状,清清白白得来的,咋就个人崇拜了?队长说,有了这个,你就不想立新功了。然后就把上次不参加汇演的事数落了出来,说,你想你出名了,就尾巴翘上天了,就开始拿捏组织了。哼,结果怎么样,离了你地球照转,人家李跳神照唱不误,还转了正成了干部呢……
听说李跳神成了干部,无异于晴天霹雳,懊悔得阿爷辣心辣肝的,脑子一片空白,解释的话也不想说了,便无心恋战,身不由已地乖乖摘了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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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阿爷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人也老了许多,添了白头发。工还是照出不误,只是力气大不如从前了。地头歇气时,几个老倌依然凑在一起机械地卷烟装烟用火柴点烟,然后眯着双眼默默地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吐出一串串烟雾,烟雾中,阿爷的玉咀铜烟锅若隐若现,依然显眼。
寨里的人又象从前一样善待阿爷了。有的人还为曾经的嫉妒而过意不去,以为阿爷的赌气都是因为大家的红眼病,要不然,当干部的运气也跑不到李跳神身上。
过了些日子,有消息说李跳神把梅葛唱到了北京,中央领导还和他握了手。阿爷听后面无表情,只是笑笑。但卷烟的双手明显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李跳神调到州上去了,阿爷还是笑笑,并不答话,只是狠命地咂吧着烟锅子。以后,李跳神离家乡的视线越来越远,真正地成了城市人,就再也没有人说起李跳神的消息了。
过了一久,人们突然发现,阿爷添了个新毛病,晚饭后喝了酒,总要醉熏熏地到河边桥头的大叶子树下一边咂烟一边唱古老辈子传下来的梅葛调:古的时候天不有呀,古的时候地不有。造天造地哪个来哪个来……唱完造天造地,然后又唱造人:……万物有了啊,昼夜分开了,就是没有人,格兹天神来造人……唱完了人,接下来就唱造物:哪个来盖房?帕颇来盖房。盖房树不有,树从哪里来……起先是一个人独自哼哼,有哗啦啦的河水伴奏,有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来凑热闹。后来有娃子围观,便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有韵有句地唱出了声。再后来,老倌伙们也来坐着边听边咂烟,阿爷就手舞足蹈地唱得更起劲了。唱去唱来,竟然唱拢了许多人,逗引得老倌老奶一个个心痒嘴更痒,轮番着唱来,一个赛着一个施展绝技,把个梅葛调演绎得酣酣畅畅,空空灵灵,幽幽啭啭,把个古风禅意营造得妥妥贴贴深入人心,使桥头树下成了一个热闹的中心,欢乐的所在。高潮处,兴之所至,男女老少也会齐声呼应:……正月把粪背,二月砍荞把,三月撒荞籽,四月割大麦……
就这样,伴随着哗哗不息的河水,星月下,夜风里,浓烈的旱烟雾中,阿爷乘着酒意,舞着独一无二的玉咀铜烟锅,一直唱阿唱,唱走了秋叶,唱来了春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于把自己唱成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到我读高三,阿爷的调子才伴着阿爷的逝世而结束。
据阿奶说,临终前,阿爷拿在手里把玩的东西有两样:一支玉咀铜烟锅,一个获奖镜框。
事后我打开镜框,发现夹层里还塞着一本奖状一篇发黄了的报纸。翻开报纸,“彝族梅葛歌王李天佑北京献艺”标题赫然在目。这不是李跳神吗?再看日期,恰好是阿爷开始到桥头树下唱梅葛调的时候。
终于明白了阿爷的心思!
时至今日,桥头树下依然热闹。除了唱梅葛,有时还围圈打跳。听说,这样的景象整个大风山地区都兴起来了。我想,这些都是因为阿爷的缘故。所以,在乡亲们的鼓动下,这次为阿爷造墓,我斗胆在石碑处写上“乡评梅葛歌王”几个大字,以此告慰阿爷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