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子腔,汉族歌种,山歌系列,为云南省姚安县所特有。
坝子腔的起源,无据可考。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坝子腔,知道许许多多唱坝子腔的人。还知道哪些人唱得好,哪些人唱得很一般。还对一些经典的唱词倒背如流,甚至于还能接人家的下句来唱。总之,坝子腔不是外来的,而是来自于我脚下这片土地,来自于田间地头,来自于劳作之中,是平民百姓的即兴发挥,是劳苦大众苦中作乐的一种表达方式。
有关坝子腔的记忆,从儿时开始,从我的家乡蜻蛉大队胡家屯生产队开始。
记忆中,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生产队尚未解体,平时少见的一些民俗民间活动渐次热闹了起来。正是春耕时节,有迎风招展的红旗作点缀,有成群结队的劳动场面造气氛,还有此起彼伏的坝子腔壮声势。其间,声势最大闹得最欢的要数牛倌们犁田踩耙唱牛歌。牛歌一起,田野顿时充满土壤醒来的声音,充满水与大地拥抱的声音。牛歌声中,吼得最好吼得花样翻新变化多端的是一个叫大宝的老牛倌。犁田时,他一手扶犁一手扬鞭,赶着牛,不紧不慢跟着犁沟走,一边摇摇晃晃,一边哼唱着低沉悠闲的牛歌:哦哦……哇扯回哦……哦……就这样或快或慢随心所欲地吆吼哼唱下去,直到歇牛为止。耙田时,他双脚踩在耙上,挥舞着鞭子,迎风挺立,这时候的歌声是放开喉咙尽情吆喝的,也是最嘹亮最具有进行曲味道的;当他随着左手翻动耙齿角度的不同而倾斜身子时,歌声也会随之出现宛转悠扬的韵味。就这样泥波翻滚中,他时而站立时而渐渐向侧面倾身然后又慢慢起身,舞蹈般地忙碌着,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地吼唱着,在吼唱中娱人娱己,在吼唱中向牛发布指令:哦哇(走呀)……哇扯(靠左边走)……哇扯回来唔(向左转)……哇撇哇哇哇(靠右边走呀)……哇站(停下)……
因为如此,长大后我走过许多地方,听过各种各样的山歌小调,包括船工号子,但我还是认为,家乡的牛歌才是与劳动联系最紧密的歌,是为了劳动才产生的。
但牛歌还不是坝子腔的主体。在搬上舞台的坝子腔中,牛歌往往只是作为过门和尾声来使用,是用来营造气氛的。坝子腔的主体是唱曲子,男女声对唱,一般在田间地头进行,与劳动有关,但与劳动联系不紧密,是劳作者为了自娱自乐而产生的。
唱曲子多在栽秧和薅秧时节,也有在平时的劳作之中。只要有人起哄,就会有人唱。唱时并不影响干活计。所以,你要是想从众多的干活人中分辨出哪个是唱歌人,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唱曲子一般从悠长绵软的滑音“你说(小妹/小哥/仁义)哎……”开始,内容为即兴编词,多为七字句,以逗趣为主,也有歌颂山川风物和美好生活的。其间随意参杂一些相对固定长短不一的“跺叶子”,也就是说唱性的歌段。如:红洋芋呢紫洋芋,剥了皮皮还是白洋芋;大洋芋呢小洋芋,剁剁切切是洋芋……你我相交唛一样有情义!又如:前三步呢后三步,三三走了九小步,再加两步十一步……我想唛约(跟)着小妹(哥)逛马路!还有更绝的,其想象力超乎寻常:左一盼,右一盼,小哥干脆抓把瓜子种在你家灶脚上,瓜藤爬在桶梁上,瓜叶盖在水缸上,瓜花开在灶头上,小瓜结在砧板上,小妹你,拿起刀子砍三瓣,剁三瓣,放在锅里嘁哩哩哩炒三炒,拌三拌,油盐佐料来放上,轻轻抄在唛碗头上……我想唛和你小妹吃早饭!
记忆中,队里会唱曲子的人很多,比如石得老爹,宗礼大伯。他们经常在家里唱,唱给本队的男人听。有时没有听众,他们也要唱,唱给自己听。这是因为回避辈份的缘故。其实,他们经常到其他队找女社员对唱,唱赢了就沾沾自喜,四处炫耀。唱输了就垂头丧气,然后仔细琢磨加紧练习,准备再战。同样,其他队的男社员也三五成群隔三岔五装成路过的样子来我们队找女社员对唱。他们戴着姚安特有的麦编草帽,蹲在田埂上,悄悄瞄着低头薅秧的女社员们,然后用歌声发出邀请。如果没有回应,就挑逗,甚至挑衅,直到有回应为止。当时,吉秀大妈和老旺嫂是大家公认的曲子大王,唱到收工,唱成平手还会觉得丢了面子。听母亲讲,她们唱曲子的功夫是在旧社会操练出来的。那时候,县城里闲人多,又是些曲子迷,每到薅秧时节,常常打着油纸伞结伴来我们田里找人对曲子。人多时,会蹲满两三条田埂。上午唱不出输赢,下午再来。如果还是唱不出输赢,第二天再来。母亲说,你吉秀大妈的曲子能唱三天不重样,所以没人赢得了她。你旺嫂的曲子能唱两天不重样,所以赢得多输得少。
参加工作后,接触面广了,听到了许多人唱的坝子腔,感觉到其中的差别。有结构上的,有音律方面的,还有唱法上的。一打听,才知道坝子腔也分上坝腔和下坝腔。如果再细分,还可以分出东坝腔和西坝腔。更为奇特的是,坝子周围彝族山区也唱跟坝子腔比较接近的曲子,俗称“小变腔”,与纯正的坝子腔不同,是彝族民歌受坝子腔影响而衍生出的一种歌体,是以坝子腔为基调的一种变腔。也是即兴编词,独唱或对唱,用不严谨的七字韵句,常以“阿妹/老表”作衬词,或在行腔中加对白,以唱带说。一般用“说……仁义来(呃)……”或“你说露水,哎小哥(妹)又说……”开头。曲调宛转缠绵或如诉似泣,其惟妙惟肖的感染力全凭唱歌者的演唱功力而定。
遗憾的是,今天已经很难听到上面所说的坝子腔了。坝子腔,一种最通俗最大众化的民间演唱艺术,随着耕作方式机械化的发展,地盘越来越小。八十年代初期包产到户后,人气不再,氛围不在,坝子腔几无立足之地,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从田野里消失,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从曾经孕育过它的姚州大地上消失。
是文明的挤压还是大众的抛弃?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欣慰的是,坝子腔依然在狭窄的空间里存在,存在于花灯歌舞之中,存在于花灯小戏之中,存在于民间的花灯表演之中,存在于怀旧的老年人之中,还存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数字媒介之中。
今天的坝子腔,已经从民间走到舞台,从草根艺术走到高雅艺术,从姚安走向全国,进入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里。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庆幸。但在庆幸之余,我还是非常怀念坝子腔活跃在民间活跃在田野的那种氛围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