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向晚,凉风习习。站在高高的楼顶上,眼前是城市边沿一条清冷的老街。更远处,是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的钢筋水泥建筑物堆砌而成的市区,闪耀着遥远而又眩目的白色光芒。头顶上面,是深邃辽远的天空,淡淡的絮云涂满浓烈的晚霞,绚烂无比。
这是冬季傍晚常有的暧昧景色,天空也显得格外狐媚。我和小玉经常在这样的傍晚这样的天空下站在楼顶上,站在我的简易出租房前,相挨着紧倚护墙,迎风而立。远眺市区时我会无话找话,信口雌黄摆出一付指点江山的派头;仰望天空时我会感慨万端,像个疯疯颠颠的诗人把刚刚看过的诗句用方言普通话朗诵。小玉开心地笑着,时不时和我一唱一和,也用她的方言普通话朗诵她们民族的诗句。就这样,我们在自得其乐的嬉闹中慢慢打开浪漫情怀,最后相依相偎着呢喃私语,直到深夜。
但这次,还没等我卖弄我的诗句,小玉却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对我说她要回老家了,永远。
这个问题是我始料未及的。惊讶之余,我找不出话来表示我的诧异。
我想,她不可能被炒鱿鱼。据我所知,她的业务在公司里是数一数二的。何况,这么大个城市,还怕找不到工作吗?比如我,打工三年,换了四次工作,一次比一次好。当然,我换工作都是主动的。也许,这就是我异于常人的地方。后来小玉爱上我,我想肯定有这方面的原因。
三年前,我第一次到省城打工,就做了小玉的徒弟。那是一家图文设计公司,我负责文字录入,小玉负责排版。三个月后,我就自动走人了。因为该学的我已经学会,该享受的学徒待遇我又看不上眼。后来我又换了两次工作,都不理想。最后,才找到现在这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干得很顺手。大概半年前,当我春风得意荣升主管并联系着十多个推销员为形形色色的新产品开拓市场时,和小玉在大街上不期而遇。自然而然地,我们从熟人成了朋友,继而成了恋人。
但现在,热恋中的小玉却告诉我她要回老家了,并且是永远。她到是说得轻描淡写,我听着却很震惊,一时半会不知所措,不好理解。好在沉默了一会后,小玉知道以我的性格不会问出“为什么”那样的蠢话,才告诉我说,她们县有个艺术团,准备排练原生态节目,然后参加明年5月份州上组织的“青歌赛”。
“青歌赛”我懂,全称就是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比较权威的赛事。原生态节目我也懂,就是我们老家祖祖辈辈一直传唱的调子。在网吧上网时,我曾多次浏览过,碰上好听的,还把它下载到手机上经常听。
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平常也没发现你会唱调子呀?我心里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
她笑了,笑得自信,满脸灿烂,说:我阿爸阿妈都是唱调子的高手。我也是,读初中还到县上汇演呢!这回艺术团来电话说,想请我参加。还说,如果愿意,打算招我入团。
但我还是要故意泼她冷水,就冷笑道:瞧你那得意劲,说话细声细气的,竟然还会唱调子?还是高手?
她不理我,却自己对着满天晚霞用她们民族的土语叽哩哇啦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一咏三叹地吟唱了起来,歌声清亮纯朴,婉转悠远,有如天籁。
在屋里玩牌的几个工友被歌声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出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暗自佩服,但嘴上却说:这有什么,我们那点有个“假小子”,唱得才叫那个好……
别说那无用的,有本事你也来一调!工友们起哄说。
来就来,哪个怕哪个!我清清嗓子,用彝话吟唱,先飚了个又高又长的拖音,接着用古老沧桑的嗓音吟唱了一段悠远古朴的毕摩调。那是毕摩在祭祀场上吟唱的,旋律鬼魅虚幻,有一种恍恍忽忽似真似梦的感觉。
吟唱完毕,大家说好,然后就响起热烈的掌声。
小玉由衷地说:你也是唱调子的高手呀!又感慨说,这该死的城市,想唱不能唱,把我们都埋没了!
我纠正说:是把你埋没了!
小玉拧我一把,撒娇说:不跟我作对你会死呀!
其实我说的是真话。因为小玉回去后,可以成为艺术团成员,就是公家人了。更为重要的是,她从此不被埋没,可以一展歌喉,一边拿工资一边吟唱属于自己的调子。而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这样的好运气。所以,“埋没”一词无从说起。
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当然,如果有工资可拿,我更愿意在各种各样的舞台上吟唱属于自己的调子。
2
小玉走后,还和我保持着电话联系。一般都是她在晚上打给我。我很少打电话给她,但不是因为我小气。关于这点,在电话上小玉跟我讨论过。我说,仅凭女士优先这条,我应该主动打电话,还要大打特打,以示我的诚意。问题是,现在你好运多多,就不适用“女士优先”了。现在你是幸运者,难道就不该高姿态一点吗?
在诡辩上,小玉从来不是我的对手。她太善良了,也太爱我了,所以就让着我,经常打电话给我。
后来小玉在电话上说,她们重点排练的是原生态组合,她是主唱,有州剧团的老师下来辅导。还说,她们的原生态节目并不只是到州上赛,还要争取到省上赛,最终目标是上中央台的“青歌赛”。
为了证明小玉说的是不是大话,我还专门泡了几晚上的网吧,找出前几届不同层次的“青歌赛”,专门对原生态节目作了研究。结论是:小玉说的并非虚言,凭她的嗓子,上中央台“青歌赛”可能性极大。
后来我又想,这不对呀,唱调子我并不比她差,她能上中央台,我为什么不能上?论条件,我还多出一个“假小子”作搭档呢。
于是,想干一件大事的决心由此产生。
小玉知道我的打算后,惊喜万分,在电话上说:好哇,我就知道你非同一般。心动不如行动,快点回去准备吧!预祝年底我们在省电视台见……
于是我辞了工作,毅然决然踏上了回山区老家的路。
3
回家时,已是春节前夕,外出打工的家乡人纷纷返乡。从省城到州城,再到县城,恰巧一夜的班车,下车后已是清晨。接着转车,正午时分,就抵达了大风山腹地的子鲊乡。在街口大桥边下车后,我拖着拉箱走了几步,就遇上了几个坐在街沿上等车的同村人。
哟喂,瞧这小子,人模狗样的,比我们神气多了!
哪里哪里……我提起精神故作潇洒地客气着,迎上去,掏出烟来发。
论起来,这些人都是长年在外打工的老江湖。在他们面前,我顶多算个半截小子。但就是我这样的半截小子,却总是让这些老江湖自惭行秽耿耿于怀。
因为他们是响当当的手艺人,身怀技艺。砌小砖贴瓷砖抹沙灰墙,手艺溜溜顺,挣的都是大工钱。而我呢,细皮嫩肉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拿,也没啥子手艺,文化嘛,和大多数人一样,也只是初中。一样的外出打工,但我却混得像城里人。
所以,吸着我的好烟,还是堵不住他们那酸溜溜的嘴:
我说大侄子呀,都是打工,你咋就混得比我们好呢?啧啧啧,瞧这身行头,牌子货啊……
另一个接嘴说: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你看你,也没一技之长,到底是凭什么呀?
听着这些话,我很受用,就笑着说:凭嘴呀!
凭嘴?几个人摇头,说:不懂不懂。
这位阿姨,这位叔叔,爱尼含片,清凉祛火,买一送一……我卖弄地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演示了几句。
促销啊,嗨……几个人恍然大悟。
跟骗人差不多,我知道。另一个不屑地说。
我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作为一个自以为靠脑子吃饭的聪明人,我是不屑于和这些靠苦力吃饭的人计较的。所以我圆滑地打着哈哈:反正也没你们的手艺,只好这样罗……
说话间,村里的农用车来了。大家呼呼啦啦拥了过去。驾驶员打开后车厢板,然后收钱,收一个爬上去一个。收完钱,咣当一声关上车厢板,跳上驾驶室,车子就轰鸣了起来,载着插葱似的一车人摇摇晃晃逆河而上,朝着峡谷深处的盘山土路绝尘而去。
凑巧的是,半道上搭乘了一人,正是我回家后最想见到的初中同学假小子。
当时假小子提着一笼鸡,新媳妇一样穿着一套绣工精美的彝族服装,脸蛋红扑扑的,比过去漂亮多了。但言行举止一点没变,大大咧咧的。看着她上车时风风火火身手敏捷灵动的样子,我喜出望外,大叫一声:假小子!
假小子一愣,见是我,还像初中时耍闹一样,当胸给我一个粉拳,嗔怒地对着我的耳朵吼道:我叫罗芳芳,再叫我假小子我就嫁不出去啦!
车上的几个熟人哄然而笑,说:还想嫁人呢,这小娘们……你不是有老公吗?
是有……还是没有?我挤眉弄眼很搞笑地咕哝了一句,又引得车上人大笑。
假小子红了脸,搡了我一把,嗔怪道:再笑再笑,不挨你家说了……
车子又动了起来,继续穿行在山峦之间。大家停了说笑,全神贯注地抓着车帮把着重心应付剧烈的颠簸。
过了一阵,很不颠簸了,我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了假小子一下,小声问:真的嫁人了?
假小子回头白了我一眼,又略微沉吟了一下,说:嫁了。就嫁在我上车的那个村。我正想着说句什么话好,她却把脸一偏,装着观山望景的样子,就不理我了。
我的心“咕咚”了一下,空荡荡的,显得很失落。回家的热情一落千丈。
4
如前所述,我想干一件大事,其实就是回家搞一个原生态的二人组合,像小玉她们一样,先参加州电视台的“青歌赛”,如果冲得到省电视台,和小玉她们同台竞技,也算没有白忙。运气好的话,一不留神赛到中央电视台,那就出大名了。
对此我充满信心。
这个信心大多半来自假小子。其中缘由,可追溯到三年以前。
那时候,我们在子鲊中学读初中,寄宿制,吃住都在校。当时不通公路,周六回家周日返校都是徒步而行。
许多难忘的往事就发生在这循环往返结伴而行的路途之中。
路途不算太远,紧走慢赶也就三个多小时。但山道崎岖难走,其间还要翻越绵延险峻的黑山梁子。
不论回家还是返校,爬上黑山梁子顶端,意味着最艰难的行程终于结束。之后的路基本上是下坡,那就轻快如飞了。所以,当我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到达梁子顶端时,会如释重负地停留下来,舒舒服服地歇息一阵。
这是一个制高点,没有一片林子,光秃秃的,一些稀稀疏疏的黑色巨石隐没在灌木丛中。极目远望,脚下的群山层层叠叠无边无际荡漾在稀薄的雾霭中。身后,是浅草覆坡与天相接的山梁高处,感觉离天很近。
歇息时,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草地上,闻着山地青草特有的甜腥味,大口呼吸,全身心放松,悠闲地仰望蓝天如洗,洁白的云朵幻化无常。
那是一种多么惬意的感觉啊!
尽管路途炎热,爬山很累,但梁子上冷风劲吹,原本热辣辣的阳光变为温凉的暖意。只消片刻功夫,热汗消退,身心清凉,疲倦化为乌有。然后在梁子上,在群山之巅,在蓝天白云下,就会参差不齐地站立起一群少年,面对空阔辽远的山峦,扯开喉咙此起彼伏地吟唱。
那是我们在吟唱。是我和假小子独创的一种竞技活动,是一种通过唱调子来飚高音、拖长音的比声嗓活动。
所唱调子是毕摩调。有时也唱过山调,但高音太高,伤嗓子,很少唱。诉苦调和离别调也唱,但这是假小子的长项,我唱不过她。因为如此,她总在别人面前吹嘘,说我唱调子不如她。为此我心存不满耿耿于怀但又拿她没有办法。
我唱得最好的是毕摩调。吟唱时,我会脱下羊皮褂举着敲打着,像老毕摩做法事时敲打羊皮鼓的样子,用沧桑浑厚而又悠远的嗓音摹仿老毕摩吟唱毕摩调的开头部分:
哦哎……祖先传下歌,代代传唱着。哎……要造天啦!要造地啦……
大家张牙舞爪跳跃着帮腔:
天神,天神,天神这样说,天神,天神,天神这样做……
这时,假小子不失时机地抢过我的羊皮褂,舞蹈着敲打着应战:
哦哎……祖先传下歌,代代传唱着。开葫芦啦!传人种啦……
大家兴奋地更加张牙舞爪地紧跟着帮腔:
天神,天神,天神这样说,天神,天神,天神这样做……
具体天神怎样做,恐怕半天都唱不完,只有老毕摩才吟唱得来,我们记不住那多词,所以只唱开头这几句。
接着唱造工具,盖房子等等。唱完后,总是分不出高低。但嘴上,却是互相不服气。因为不服气,下次只好接着比。
但下次,论到假小子先唱,她就不唱毕摩调了,而是唱诉苦调。唱诉苦调时,假小子夸张地忸捏着摹仿老蛊婆的神态和声嗓,用淒凉哀婉忽高忽低忽快忽慢的旋律吟唱道:
啊噫……小哥哟喂……哎……我说给你,做媳妇苦,白天跟着那个背时老公那个盘田来种地,晚上回来么还要那个缝缝补补烧烧煮煮……
大家扯开喉咙帮腔:
婆婆骂阿公瞅老公喝醉酒……
假小子拖一声哭腔如泣如诉接唱道:
可怜的我呀……就像大路边上巴根草,任人踏来任人踩……
我也不示弱,及时接上,拿腔捏调韵味悠长地回唱道:
啊噫……小妹哟喂……哎……我说给你,做老公苦,白天顶着那个热呀热太阳那个盘田来种地……
就这样,我和假小子比声嗓比了三年,嘴头上也相互不服气了三年。但在心里,却是互相佩服的。
5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老蛊婆是我的阿奶,是大风山地区家喻户晓的草太医,治病主要靠蛊术。因为如此,属非法行医,一直备受打击取缔。但事实上,阿奶一直都在暗中行医,直到三年前去世。除了行医,阿奶还是吟唱调子的高手。但她不能公开吟唱毕摩调,因为她是女人;也不能像其他女人(比如假小子)一样在背地里吟唱,因为她还是蛊婆。
阿奶在世时,经常带着阿妈走村串寨行医。所到之处,看病之余,在主人家的火塘边,经常有人来串门,和她对调子,是大家公认的调子王。遗憾的是,阿妈继承了阿奶的衣钵,但声嗓不好,很少见她吟唱调子。倒是我,自小耳濡目染了一些,一旦唱起来,却有几分阿奶的神韵。但与假小子比,还是差了几分。
从小学起,假小子就是我的玩伴,可以说形影不离,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假小子成了大姑娘,野性依然,嫁不出去,大家就说,假小子之所以成为假小子,全是跟我跟的。其实这话大错特错。众所周知,在村里读小学时,我瘦精干巴,力气小,连假小子都打不过,只好俯首称臣,做了她的跟班,她到哪我也到哪。后来到乡上读初中,凭力气凭智商她都不是我的对手了,我才明白,假小子之所以成为假小子,完全是因为她年龄比我们大,加之早熟,所以成了我们的头,造就了假小子的性格。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她就成不了假小子。成不了假小子,也就没有我们疯玩疯闹的少年时光。没有了那些时光,我的调子(当然也包括假小子的调子)就唱不出现在的水平了。
读小学时,我和假小子就是调子迷,对调子有着超乎常人的痴迷。附近村寨,红事还是白事,毕摩都要做法事,吟唱毕摩调。晚上,毕摩离去,主人家的场院里,就会燃起通宵达旦的火塘,然后大家围坐一起,喝寡酒,吸水烟筒,比赛着吟唱调子。这是听调子的大好机会,我和假小子都不愿错过,于是该逃学就逃学,该夜不归家就夜不归家,为此没少挨老师批评父母打骂。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好了疮疤忘了痛,到了下次,又管不住自己的脚了,又悄悄摸摸地混在吟唱调子的场合中了。
听毕摩调时,经常在大白天,我们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因为老毕摩就是她的阿爷,老毕摩的助手则是她的阿爹。因为这个缘故,我听毕摩调时很不过瘾。但也没有办法。谁叫我是她的跟班呢。听其他调子时就不一样了。因为是晚上,黑乎乎一片,加之烟雾腾腾,即使在跟前,也看不出哪个是哪个,因此我们老往前凑,即使唱调子的是我阿奶也无妨。要不然阿奶知道了,会不好意思,不敢放开唱。因为大家知道,越是骚的浪的调子越好听。
假小子生活在毕摩世家,天生一副好声嗓。她阿爷是老毕摩,是吟唱毕摩调的高手。她阿爹也是毕摩,但有老毕摩在,所以只能做助手。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帮腔,很少听他吟唱毕摩调。但他却是吟唱过山调的高手,我听过他吟唱,是在放羊的山坡上。有时候是和别人对唱,更多的时候是自己唱给自己听,过过嘴瘾。但我却听得如醉如痴,一到假期,就自告奋勇争着放羊,目的就是想到山坡上听他的过山调。众所周知,过山调都是打情骂俏的,非常浪。而毕摩却是正人君子,不能浪,哪怕是嘴头上浪也不行。好在是改革开放的年月了,什么都放开,包括毕摩。后来老毕摩死了,他终于独挡一面,可以为人家做法事,虽然做得很好,但因为毕摩调吟唱不全(吟唱的内容只及老毕摩的一半,而又骚又浪的过山调却吟唱得了许多),所以他再怎么努力,人家心里还是要怀疑他的法力。当然这是后话,扯远了,就此打住不说。
有一点还必须说明,虽然假小子的阿爹经常吟唱过山调,但假小子从来没有听到过。后来假小子会唱,全是跟我学的。没有想到的是,她学得比我好。她的高音比我高,拖音比我长。但我不懊悔。谁叫我们是唱调子的玩伴呢。一个人唱不好玩,大家唱才好玩嘛!我和假小子的少年友谊,由此可见一斑。
6
所以我认为,我要干的这件大事,必须两个人联手。
我还相信,凭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她肯定会和我联手。
但现在,假小子却嫁人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在我看来,嫁了人的假小子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也就是说,就算假小子讲义气,愿意跟我干这件大事,她老公也未必乐意。
因此我感到非常失落,一路上郁郁寡欢,没着没落的心情随着颠簸的农用车一路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到了村里,在村委会门前空地上下车后,我忍不住像小时候当跟班一样凑了过去,以玩笑的口吻说:看不出呀老同学,这么急着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假小子苦笑了一下,瞅了我一眼,说:不急不行呀,谁叫你们都叫我假小子?
后来假小子解释说,她也不想这么早就出嫁。但没办法。初中毕业后,因为“假小子”这个绰号,很少有人来提亲。好不容易才等来一个中意的,穷是穷了一点,但人家说了,就喜欢她的泼辣劲,还说,他家就想讨个能撑家的媳妇。
我恭维说:你夫家说得没错,你天生就是做家长的料。
显然,这句话很受用。但假小子嘴上却说:还不是操心的命。哪像你,天不管地不收的,活得多滋润。
最后她告诉我,她阿爷(也就是老毕摩)现在卧病在床,气息奄奄,只能过天天数了。这次回娘家,就是服侍阿爷来的。
我很惋惜地感慨说:大风山从此没有吟唱毕摩调的高手了。
是吗?假小子恼怒地问了一句。我想我又犯了一个大忌,赶紧弥补说:你阿爹自然也是高手。
但在心里,我却这样想:可惜连毕摩调都唱不完全。
就这样说着走着就到了岔路口。于是分手。所谓分手,其实就是假小子还要继续往山上走,一直走到对面山冈的寨子,那才是她的娘家。看着假小子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我忍不住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就叫了一声:假小子!她猛然回头,问:啥子事?我愣怔了一下,说出来的话却是:明天我来你家找你,同时也看看你阿爷。
她乜斜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地啍了一声,说随便,就转身扬长而去了。
7
老毕摩的确老了,皱纹满面,白发枯焦,像一截枯朽的木头躺在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及其艰难地咳着卡痰,完全没了昔日的毕摩风采,与一个垂危等死的普通老人无异。我喊他时,他努力地睁了一下眼,但目光冷峻,好像洞悉了我的心事似的,让我不寒而栗。
我张惶四顾,突然间感觉到老毕摩的灵魂就飘浮在屋里,盯着我呢。于是我在心里对着老毕摩说:毕摩阿爷呀,我知道毕摩调是神圣的,不能随便拿去唱。但新时代了,老规矩也要变一变……
这时,就见老毕摩又睁开了一下眼睛,用余光扫了我一下,又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这是老毕摩在原谅我了,心里释然。为他掖了掖被子,心里说:毕摩调好听着呢,可惜大部分都要被你带走了。可惜呀可惜。然后就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早饭时,我陪假小子的阿爹阿哥喝酒。酒是好酒,我提来的。我讲了许多城市里的事,他们全家人听了都觉得新鲜。后来我又说到我和假小子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没想到假小子不高兴了,说:我这一生,倒霉就倒霉在跟你一起读书一起玩!然后就干怪实怪地到灶房里去了。
瞅了个空,她阿嫂悄悄告诉我说:假小子其实想嫁你呢,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吓了一跳,说:怎么可能?我有女朋友呢!
她还有老公呢……我是说以前,笨蛋!阿嫂给了我头上一巴掌。
这就有点麻烦了!我在心里暗自叫苦。
但又想,管她呢,反正我现在需要她联手。
所以吃完饭我磨蹭着不走。直到她的家人该干啥都干啥去了,我还是坐在火塘边慢悠悠地烤茶喝,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感觉时光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我也是经常这样子在她家火塘边逗留。同样,她也经常在我家火塘边坐着不走,缠着我阿奶吟唱调子。甚至有时候就不回家了,跟我阿奶睡。即使这样,她家也不怎么管,因为和我在一起,更因为她是假小子,厉害着呢,谁也惹不起。当然这是小学时的事了。后来读初中,有了男女界限,就疏远了一些。但一旦见面,还是很随便,正如我现在在她家也很随便一样。毕竟是从小在一起唱调子的玩伴嘛!
假小子洗碗喂猪忙完家务事后,回到堂屋,见我还在,惊奇地说:咦,你还在呀?看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我嘿嘿嘿地傻笑着,一副讨好的模样。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笑哪样笑。她横眉立目地靠在门框上说。
我假装委屈,说凶哪样凶,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碰上好事想着你呢!
她冷笑了一声,说:好事?我倒要听听,你会有哪样好事。
于是我就把我的打算说了出来。她听后,说呸呸呸,还以为是哪样好事呢。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整这个?不挨你唱不挨你唱一千个一万个不挨你唱。
我说不唱不行。难道你忘了过去你是咋个说的?
过去在一起疯玩疯闹,有时候她会突然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将来我们长大了,就联手闯天下,唱调子,让那些歌星送鲜花给我们……
我说现在是时候了,机会来了,而且还是能唱到中央台的机会,你却不挨我唱,怎么行?就这样我循循善诱劝了好一阵,嘴皮都磨破了,她还是没有态度,就火了,说:想不到你这么不仗义,以前的情份都被老豺狗吃了……
说起以前的情份,她心软了下来,说:不是我不挨你唱,你也要为我想想啊,我毕竟是有老公的人了,再跟你伙在一起,人家会咋个看?
我愣了一下,想想,是啊,她说得对,现在不比以往了,得注意影响。
我想我该走了。于是垂头丧气地出了屋子。
还没走出大门,她追过来,半是安慰半是诚恳地说:其实你的打算很好。要不这样,开学后你去小学校找一下周老师,讨个主意。
8
小学校在大路边的山坡上,与周边的几个村寨不远不近保持中立。
过了春节,又过了正月十五,学校才收假开学。第二天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周老师。
当时周老师在玩麻将。周老师边打牌边问我:咋个以前没有见过你?我说我在省城打工,很少回来。
周老师打完一局后,把位子让给别人,就带我到他宿舍。
小小的宿舍里,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各种乐器,有二胡、吉他、葫芦笙和三弦。除此之外,是床里边的手风琴,看样子经常拉。
坐下后,我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打算。
周老师听我讲完,说:这是个好主意。但“青歌赛”主要赛的是嗓子。
我说你听听我的嗓子怎么样?于是,我亮开声嗓唱给他听。才听了几句,他就叫停,说唱得好,我录下来研究研究。然后打开DV,让我继续唱。
唱完后,周老师说,这些调子太好听了,简直是天籁之音,我喜欢,还想写歌呢!后来他拿出MP3让我听,我才知道,他还录了许多调子,其中有毕摩调,是假小子阿爷做法事时的现场录音;还有过山调,是假小子阿爹轮流和不同的女声对唱,有些断断续续,女声没有一个是一流的,不怎么好听。只有假小子是一个人吟唱,一调接着一调,门类齐全,很有韵味。
周老师说,你和假小子的声嗓简直是绝配,不联袂演唱,太可惜了。
我说:假小子嫁人了。
周老师叹气,说:这倒是个问题。
我说:假小子经常回娘家,侍候她阿爷。
如果这样,排练就不成问题了。周老师说。
我说:但她有老公,我约过她了,她怕人家说闲话,不敢跟我唱。
真是封建脑壳!看我的,我就不相信说不动她。周老师激动得双手叉腰,一付踌躇满志的样子。
果然,到了排练的那晚,假小子就在小侄子的陪同下来到学校了。
周老师对我们的调子早有研究,这些天根据我们的录音,就整理出了三个歌谱:毕摩调、过山调和离别调。除了毕摩调是我主唱假小子帮腔外,其余两个是对唱。然后作了简单的排练试唱,非常顺利,看得出周老师很满意。
周老师说,你们只管集中精力练歌,最好每天晚上都来。至于报名比赛的事,过几天我到乡文化站打听一下,如果要到县上办理,我去料理就是了。
后来在排练中,我才明白什么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为了吟唱出真情实感,一句唱腔,或一个吐字,或一个表情,都要反反复复地练,直到周老师满意为止。有时候,会在某一个环节点上,反反复复试过来试过去地练一晚上。即使如此,周老师还说我们不投入,进入不了状态,打动不了人。周老师常说,我们是用彝话吟唱,人家听不懂歌词,但听得懂我们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如果吟唱不出真情实感,震憾不了人心,人家就真的不知道我们咿哩哇啦在唱什么了。
有关进入状态,还可以说得更细一点。起先,我们像平时一样吟唱,各唱各的,不好意思对视,更不知道啥叫目光交流。通过周老师的讲解,终于知道了,就是要进入角色,像真的一样。比如离别调中的这几句:
……走一步望两眼,望了两眼走一步。下次哪里遇,马缨花下遇。下次哪点等,篝火旁边等。那里月亮明,那里风儿香。莫给阿哥白等着,莫给小妹眼望穿……
吟唱时,周老师要求我们要像真的有情人一样难舍难分。但我们做不到。因为我们都不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唱,总觉得怪怪的,想笑。周老师说,要忘记自己,忘记对方,要像真有其事一样去吟唱。如果做不到这点,歌声与情感脱节,是不行的。
后来我们就在这方面下功夫,调整情绪,想象着调子里的场景,居然吟唱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把自己的心都打动得一颤一颤的,感动得死去活来。
每当这时,假小子在我眼里虽然野性十足却风情万种。意识到这点,我就想起她阿嫂的话,觉得她蛮漂亮的,而且漂亮得非常特别。我在心里想,如果有来世,还和她一起读书一起玩耍。
当我们的调子已经吟唱得感情充沛得心应手时,周老师说,差不多了,保持这个水平,最起码能上省台。
然后周老师就请假到县上打听报名的事去了。听周老师说,他问过乡文化站,今年的“青歌赛”由县剧团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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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该说说我的家人了。
阿奶死后,阿妈接替阿奶成了草太医,治一些跌打损伤和疑难杂症。众所周知,我家几代都是治疗妇科疾病的高手,属祖传秘方。当然,这些都只是民间说法,公家是不会认可的。对此,阿奶活着时想不通,阿妈现在也想不通。其实这个问题很好理解:现在西药这么多,而村上乡上的医生门诊却冷冷清清,作为公家,已经是相当着急了。而我阿奶和阿妈,泥腿子文盲,竟然靠所谓的蛊术和草药就跟公家人抢饭吃,怎么能不取缔?问题是,山高皇帝远,说取缔也就是一阵风,风头过了,草太医还是草太医,大家需要嘛。直到今天,阿妈依然在私底下走村串寨行医,并且生意很好,便证明了这点。依我看,这都是公家瞧病收费太高引起的。要不然,草太医这个又弄蛊又使药的行当早就应该绝迹了。
但阿妈意识不到这点,还想着把这个饭碗一直传下去。阿奶死后不久,就迫不及待从阿叔家过继了一个古灵精怪的表妹做我的亲阿妹。之所以这样,因为蛊术是传女不传男的。
平常日子,阿妈隔段时间就要带着阿妹走村串寨行医,很能挣钱。因为这个缘故,阿妈阿妹从来不下地干活。即使在家,也很少做家务。娘俩个一门心思捣弄些花花草草蛇虫龟蝶之类。家里家外,基本上都是阿爹一个人操持。阿爹老实本分任劳任怨。我记忆中的阿爷也是这样。据说,这是蛊婆之家的传统。但到了我这代,却成了独儿子,害得阿妈要靠过继女儿才能把衣钵传下去。
我生为男人,但不像阿爹,像阿妈。不但样子像,性格也像。说性格像,因为我不安份,怕下地干活,一心想着往外面跑,很不老实。
但这次,我却一反常态,过完春节过正月十五,现在已经是四月份了,还缩在家里,一点走的迹象也没有。
这段时间,我闲在家里,不下地干活,整天看杂志。这是我的爱好。因为这个爱好,我显得博学多才,嘴巴子特别顺溜,像城里人。到了晚上,就到小学校练唱。为了练唱,假小子偶尔回去找老公,也只敢耽搁一晚上。对此我很感动,夸她轻色重友,仗义。
但阿爹瞎操心,搞不懂我为什么这样乖,甚至怀疑我在外面犯了事,只好躲在家里。但阿爹生性木讷,不想问我,就跟阿妈嘀咕。阿妈终于忍不住,就问我说:给是工作整脱掉了。
当然我不能说真话。我故作轻松,笑着回答:你儿子有这么差劲吗?然后编假话说,因为我的业绩突出,所以公司奖励我,放我长假,五月份假才满呢!
阿妈历来对我很有信心,听了我的解释,就得意地转脸对阿爹说:嘿,瞧这儿子,多神气。
阿妹却问:放假也有工资领吗,像公家人一样?
我心里骂:小财迷!但嘴上却回答说:那是当然!
我想我不能把我正在从事的事情告诉他们,包括所有的人。这是我跟假小子和周老师的秘密,不到成功在望,决不透露。
我们在小学校排练,周老师骗同事说,他想制作几个DV节目,然后放到音乐网站上交流。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段时间,我还特别想念小玉。想她时,我会一个人顶着烈日爬山,爬到金沙江峡谷边上,那里有手机信号,是邻县的。到了那里,我的手机才起作用,才能阅读小玉给我的短信,也才能给小玉回短信。按理我们应该直接通话,但因为是在白天,正是小玉她们的排练时间,关机了。有次无意间通了,讲了几句,结果害得小玉被编导骂了一顿。这我都能理解,因为有纪律管着呢。
10
周老师终于回来了。但不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所以一见周老师,我的心就“咯咚”了一下,沉了下去,就像门外的夜色,模模糊糊深不见底。
假小子没来,估计不在娘家。当时我想,不在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好消息。
周老师故作镇静地告诉我说,他找到了县剧团,看到他们在排练原生态节目,吟唱的调子和我们的小同大异。之所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改编得太厉害了,丢失了许多非常有韵味的东西。还有就是,选手也不行,肯定不是正宗的彝人,虽然用彝话吟唱,但听不出一丁点彝话的味道,到是听出一些只有上过艺术学校才有的味道。
说到这里,周老师又习惯性地开始卖弄了。他说,原生态一定要原汁原味,可以改编,但不能太大。还一定是本嗓,比如你们,一开口就是彝人的嗓音,就连讲汉话也是汉话彝腔,这个味是与生俱来的,是咋个学也学不像的……这样子侃侃而谈一下子就扯远了。虽然我不想听这些,只想知道报名的事,但没法,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讲了好一阵,才说到报名的事。
周老师说,这次参赛分4个类别,即美声、民族、通俗和原生态。按规定,由县上初赛,然后选送每个类别的第一名到州上参赛。但团长说了,因为经费问题,就不搞初赛了,而是内定。
在周老师的讲述里,团长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们报名参加美声或民族,我立马就可以答应你,因为这两个类别还没有人选。但原生态就不行,因为你也看到了,我们备战了一个组合一个独唱,按规定还多出一个(组)选手呢。
凭心而论,周老师也算尽力了。
当时周老师是有备而去的。他缠着团长不放,一定要放我们吟唱的视频给他看。团长拗不过,只好看。一看吓了一跳,说不错不错,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两个小青年?周老师正要解释,团长马上制止,说不错是不错,但我还是爱莫能助。周老师问为什么,团长犹豫了一下,干脆直话直说:暂且不说你们的节目好不好,好到哪种水平。我只说,假如给你们上了,我们的就得下来,那我们半年来的排练且不白忙乎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排练是作为任务来完成的。
周老师想想也是。再想想,就自作聪明地建议说:能不能跟州上疏通一下,我们县增加一个原生态选手?
团长笑了,说我们也在想着增加呢,要不然准备的两个(组)选手拿掉哪个都摆不平。
如果增加到三个呢?周老师紧跟了一句。
那好啊,你们就可以上了……团长说:不过,那得你去州上争取。
至此,周老师总算听出味来了。也就是说,就算说破天,节目好得滴油,在团长这里,也不可能有机会。周老师在心里骂狗日的杂种,搞本位主义搞到老百姓头上来了,简直是典型的艺霸,罪该万死!但表面上,又不敢把话说重,生怕得罪了团长,以后想出办法也是白搭。
离开剧团,周老师又去找文化局。局长不在,只有三个副局长在。周老师进去,找着分管剧团的那个,说了来意。副局长说,这事得找剧团。周老师说,找了。副局长心里有了底,说:在业务问题上,我们一贯尊重剧团的意见,他们是权威嘛!周老师想,说多了无益,还是放视频给他们看吧。然后就放,另两个副局长也好奇地围过来看。放完后,周老师又说了一些人才难得的话,副局长不爱听了,问:剧团每年都招演员,为什么没有他们?周老师说,他们只是初中,不够条件。有一个副局长就补充说:不仅如此,因为他们除了唱唱调子,就不会其他的了。这样的单方面人才,在今天是吃不开的。
但他们的调子的确唱得好啊!周老师近似乞求地感叹。但没有人再搭理他,而是装模作样地忙着看文件。
临走时,周老师边走边感慨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们,过些年就听不到这么好听的调子喽!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有个声音很小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都这年头了,还杞人忧天……
就这样,周老师再也没有勇气找另外的部门了,于是灰溜溜地回到学校。
11
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失望之余,我心情坏到了极点,但又不能跟别人说,只能独自担着。但终于忍不住,还是用短信告诉了小玉。小玉回短信说,她知道后很难过,难过了好几天。对此我很欣慰,在心里说:这才像我的女朋友嘛!
假小子也不赖,够义气,心也宽,知道后不但不怎么失望,反而大大咧咧来看我,宽我的心。宽到后来,竟然动了真情,一反常态讲起了真心话。她说,虽然这次不能参赛,但她不后悔。她还说,这段时间和我一起排练,感觉又回到了从前。她告诉我,其实她一直怀念过去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有时候想想都很幸福……
听了她的话,我很感动,已经热泪盈眶了,但她还在说。理智告诉我,再听下去可能不太妙,就赶快叫她打住,告诉她不要在说了。我故意说: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很对不起自己了,再听你这么一说,就好像更对不起你了……
她啪我一巴掌,恢复了本来面目,说:小子,你敢说你对得起我吗?
然后她就开始数落,说她这辈子最懊悔的事就是跟我一起读书一起玩……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假小子嘛!我一边欣赏她的数落一边在心里暗自得意。
这件事情以后,周老师还来找过我。大概是越想越不服气,就出主意说:要不我直接带你们到州上去,找组委会唱给他们听,我就不信真金还被土埋了不成。
这时候我已经想开了,就说算了,闹大了让人知道反而没有面子。
对此我的理解是:这里不比省城。在省城,大家都可以据理力争,因为大家都会这么做;但在这里,就不能争,因为我的父老乡亲最看重的是面子。彝谚云:人活脸树活皮。在这里,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为了不可思议的事去小题大做,我及我的家人都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我只能选择隐忍,选择逃避。
后来嘛,如你所知,我又重新回到了省城。幸运的是,原来的公司重新接纳了我,只不过成了一般的业务员。管他呢,先干着再说,因为我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今后会得到我所期望的一切,包括小玉的爱情。
小玉好样的,她们的原生态组合在州上居然拿了金奖。决赛结束回到宾馆后,她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给我来电话。通话时我也很激动,并尽情分享小玉的喜悦。通完话后,却又高兴不起来,心在隐隐作痛。又到后来,她们就赛到省城来了。决赛时,我拿着小玉搞来的票坐在省电视台的演播厅内,亲眼见证了小玉她们在高手如林的选手中是怎样拿到铜奖的。遗憾的是,她们没有赛到北京。但这并不妨碍小玉成为艺术团里的一名专业歌手,以后还一路走红,经常在省内荧屏上演唱。
这就是命运。小玉的命运是可以在舞台上吟唱属于自己的调子。而我不能。也许某一天,当我的生活彻底融入这座城市并且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非常流利的时候,与生俱来铭记于心的家乡调子就会离我而去,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