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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没有、也不可能想到,姚安县农民戏剧家协会会长、农民戏剧作家昝方才,会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瞌然长逝。
就连他本人,也一定没有想到。
他才67岁,儿孙绕膝,属于安享晚年可以毫无负担地专心创作的黄金时期。
这一天是2016年2月2日,离春节还有5天。
上午,他主持召开了协会理事会。一是安排上年度年终总结筹备事项;二是布置春节后各农村文艺队的花灯展演活动。
会议结束时,已是11点半。照例,要到饭馆里聚聚餐。因为他们现在有点钱了,是一些企业和个人的赞助。当然也可以算是他们的演出收入。
开始有钱,是2004年以后的事。功劳,当然要记在业务主管县文联的账上。转折点,是农戏小组改农戏协会。虽然只是两字之差,但功能迥异。变身协会后,组长成了会长,会长有了法人资格,有了公章,有了办公室,有了财务,可以自收自支,可以扩展业务,可以组建自己的业余文艺演出队,可以从事商业演出,可以提供创作、排练、演出一条龙服务。
但这次聚餐,老昝选择缺席。为此,他在会议结束时还专门作了说明。看着他满脸的疲惫,理事们理解他急迫回家的心情,也不好说什么,纷纷表示理解。只是特别提醒,路上骑摩托,就不要东想西想了,要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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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看来,老昝最大的危险,在路上,在人车混行的南永公路上。
这段南永公路,经常出车祸。而老昝,又是一个心事极重的人。想剧本,想事务,想烦心事,都有可能在骑行中走神。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侥幸化险为夷罢了。
老昝的家在启明村,离城7公里,是个大村子,还是有名的花灯窝子。老昝的父亲昝祥东,是花灯班的台柱子,专攻旦角,兼演小生。解放前后经常外出贩货,走到哪里就把花灯崴到哪里。演唱时,同伴拉二胡,他右手舞凉扇,左手舞毛巾,边崴边唱,以此招揽生意或在店家歇脚时消遣娱乐。受其父影响,老昝15岁就成了村文艺队的台柱子,17岁任文艺队队长,以饰小生见长。以后,除参加表演外,开始迷上了剧本创作。
置身于大家的关怀和提醒,老昝心里暧暧的,并故作轻松地说:放心吧,下午的排练,我会第一个到场。
老昝已经十多天没有在家吃饭了。先是耗在大型古装花灯剧《菩提女传奇》的排练上,接着是参加政协会。他一边开会,一边组织《菩提女传奇》在“两会”期间的演出。还好,演出比较成功,对得起县委宣传部的扶持赞助。
《菩提女传奇》共七场,根据姚安高土司家族的一个美丽传说改编,是一个大团圆的故事,深受民众喜爱。为了这个剧本,老昝创作了半年,又先后组织排练了半年,算是他的一部心血之作。只是没有想到,这部心血之作,会成为他的最后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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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老昝执意要缺席这次聚餐,还有一个最大的动因,就是照顾老伴的情绪,同时,也是想图个心安。因为,相濡以沫的老伴明天就要到杭州带外孙女去了。
老昝是个地道的农民,但不是大老粗。身为文人,自然有情感细腻的一面,分别时免不了多愁善感,免不了离愁别绪。何况,他对老伴,一直怀有愧疚之心。
这种愧疚源于对花灯的热爱,源于1983年11月份的那一天。
那一天早晨,天气阴冷。那时候的老昝(哦不,应该称小昝),早早起床,先是挑了三趟水,把水缸灌满。然后就心安里得地坐下来伏案急书,修改花灯剧本。
家人陆续起床,出工的出工,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日上三竿时,年轻的妻子感觉到他没有一点要出工的意思,就拖着怀孕的身子过来提醒说:富财家的大衣柜做好了吗?
小昝没有抬头,只是边写边回答:没呢。今天我有急事,要进城,明天接着做就是。
年轻的妻子用明察秋毫的眼神望了丈夫一阵,愠怒地说:你不该讨婆娘,更不该生儿养女,你只配跟你的花灯过一辈子!
思路被打乱,小昝有些懊恼,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吭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此时的沉默,才是明智的选择。大不了事后陪个笑脸,讲几个段子哄哄她就能过去了。
果然,妻子说完后又站了一会,就抹着泪眼进厨房去了。
小昝知道,妻子在心疼钱。
小昝是木匠,会做家具,还会起梁架屋,是手艺人。而这个手艺人,却因为花灯,要歇工一天,放弃挣钱的机会,这种行为,放谁身上都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手艺人也有挣钱的旺季和淡季。无疑,现在是年关,正是家具活的旺季。
可是没有办法。都是这该死的花灯害的。小昝心里也这样骂自己。
但骂归骂,午饭后,小昝揣上修改好的剧本,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妻子的哭泣,就骑上单车,义无反顾地进城了。
因为这天,在县城蒋国定家,他和包粮屯的初正龙,有大事相商。
所谓大事,就是成立农民戏剧创作小组,简称农戏组。这是一件酝酿已久的大事,今天要有个了断。
边讨论边起草,在昝方才的执笔下,一个由农民剧作者自愿组成的创作小组章程就出炉了。其中,组员轮流在家做东,召集组员定期活动,是章程里的重头戏。
接着,他们初步拟定了10个在当时比较活跃的农民戏剧作者作为组员。
初正龙年纪最大,是公认的老前辈,创作水平高,有威望,组长非他莫属。
昝方才蒋国定,属于后起之秀,有理想有抱负有激情,副组长之职义不容辞。
大事一旦商定,三人轻松了下来,于是转入下一阶段:传阅剧本,讨论剧本。
这是老习惯了,是三个人的约定,每季度一次,已经坚持一年多了。自然是蒋国定家招呼吃饭。他家开有商店,经济相对宽裕一些。
多年以后,老昝还时常想起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他从此踏上了一条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的花灯传承之路,踏上了一条时常需要冷落妻子儿女甚至于需要放弃一些家务农活的创作之路。也是从这一天起,几十年如一日,老昝习惯了妻子的数落和唠叨,并且是心甘情愿地习惯。这是化干戈为玉帛的经验,也是老昝化解其他组员家庭矛盾的经典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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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戏组成立后第二年,终于引起了官方注意,于是纳入县文联麾下管理。但钱,还是一分没有,小组活动,依然靠轮流做东办伙食来维持。
这一年,捧着一大摞稿件的昝方才突发奇想,提议编印一本戏剧刊物。
他说,能够搬上舞台的剧本毕竟只是少数,而组员们的创作又这么多。我们何不如辛苦一下,编一本自己的刊物,也好让组员的这些作品有条出路。
此举得到了初正龙蒋国定的肯定,并确定刊名为《农民戏剧》。消息一出,组员们积极响应。五角一块的,大家凑了第一笔办刊经费。
于是买了刻板刻笔和腊纸。油印机,从学校借。纸,使用单面打印的会议材料纸,可从文联和文化局要。编辑,共同负责。刻腊纸和油印,昝方才承担,初正龙协助。跑单位赠送刊物,顺带争取一些支持,主要由蒋国定负责。
实践证明,刊物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因为刊物,省州文化部门知道了姚安有个农戏组,并为之感动,钦佩,于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给予支持和捐助。就这样,在组员们的坚持下,在社会各界的关怀中,农戏组一路跌跌绊绊不断发展壮大。
1994年,老昝接替初正龙任组长,后来又改任农戏协会会长。
接手农戏组(协会)的21年里,老昝承先启后,不断拓展协会空间,改善协会工作条件。除定期开展活动、讨论剧本、修改剧本、排练节目外,还多方奔走,拉合作,拉赞助,想方设法筹集活动经费和办刊经费。尤其是在初正龙蒋国定两位老搭裆相继离世后的近十年里,老昝仍然坚守,视协会为家,苦苦支撑,持之以恒地主编《农民戏剧》(后改为《姚安花灯》)至56期。同时,还率先垂范,先后创作花灯小戏30多件,歌舞、相声、小品、小彝剧40多件。其中的18件作品,结集为“昝方才戏剧作品选”《三开井盖》,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
老昝创作的戏剧作品,乡土气息浓郁,贴近生活,贴近百姓,一旦搬上舞台,深受观众追捧,深得专家好评。《老俩口约会》《奖品风波》《送鱼》《县爷观灯》《大补缸》《敬酒令》等花灯剧目先后获省、州各种奖项。获国家级第七届“群星奖”银奖的花灯小戏《三开井盖》,其创意和创作技巧,受到省州戏剧专家好评。可以这样说,老昝以及他所带领的姚安县农戏协会,已经成为姚安花灯的一张名片,为县上所倚重,为省州所关注。
老昝的一生,因花灯而精彩,因花灯而得过各种荣誉。比如云南省第二届拔尖农村乡土人才、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灯剧本创作)传承人、省剧协会员、州级农村(民间戏剧)高级技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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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回到开头,回到2016年2月2日这一天。
这一天,老昝仍然没有停下传承花灯的脚步。而是一直在忙,忙于协会事务,忙于剧本排演,忙于安抚老伴,忙于下一个剧本的构思创作……但所有这一切,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官司中断了。
老昝和理事们分手后,骑上摩托径直回家。刚出城,手机却响了,于是停车。是一个会员打来的,说刚收到法院传票,某家把我们主办方都告了,要索赔33万……
老昝懵了,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是“福利来杯”花灯大赛中出的事。比赛中,崴高乐伞的演员猝死在了舞台上。
4万元不是已经赔了吗?说得好好的,咋个还告了?老昝一边启动摩托一边喃喃自语。
4万元中的大部分还是会员们借的呢,如今又狮子大张口,这咋整呢……老昝一边骑行一边发愁。
进了家门,停了摩托。老伴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先坐会,饭马上就好!
老昝迷迷糊糊顺口答应一声,就进了客厅,在沙发上坐等吃饭。
想不到,这一坐竟然成了永诀,成了老伴撕心裂肺的那一声哭喊,成了农戏协会会员们心中永远的痛。
老昝是突发心肌梗塞去逝的。
但好多人却说,老昝是被官司愁死掉的。
于是大家不无遗憾地感叹:可惜了,这么好的花灯老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