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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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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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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者

1

突然接到周小龙的电话。

他说,他现在正准备杀人。

我知道他最想杀的是谁,却故意装傻,问:杀哪个呀?

他冷冷地说:还能有谁?老舅和陈尚达呗。

我笑了,说:小龙呀,就不要过嘴瘾了,就你……

他打断我的话,极力表白说:叔叔是真的,骗你我是狗日的……我,我把几个狗日的绑了!

听这口气,这事是真的了。但我还是希望不是,就问:真的?开不得玩笑嘎,这可是犯法的!

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知道,一命抵两命,值了!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急了,心里说:那你还给老子打电话?这不是坑我吗?

我本能地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点一下手机上的录音键,然后提高了声音劝他,说:小龙啊,你千急千万要冷静嘎……

他似乎不想听我说话,就抢了话头,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好了好了,叔叔不要劝我,劝我也白搭。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才告诉你一声。现在我就要宣判几个狗日的了……

宣判?什么宣判?我急切地追问。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老舅,还有陈尚达,黑心烂肚肠,死刑,立即执行。老舅妈,伙起老舅打整我,现在晕过去了,就饶她这一回。我堂弟,管他晕不晕,也算逑了。怎么样,这个判决还算公平吧?

我差点急疯了,厉声说:公平个屁!周小龙,你听好了,如果你今天杀了人,老子也得跟着你挨枪子,你是要把老子往死里坑呀,知道吗?

这招果然奏效。他迟疑地问:我……我杀人,咋会拖累你啊?

我说:废话,老子不是知道了吗?知道了就要阻止你。如果阻止不了你,老子就是同案犯,要陪你挨枪子。好你个周小龙呀,我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却拉我当垫背……

我一口气骂完,就听到手机里传来他乌乌咽咽的哭声。他哽咽着说:可是……可是我真的想杀人呀!

我知道他开始动摇了。于是剩胜追击,说:杀吧杀吧,反正你是黑了心要坑老子……

手机里暂时没了声音。我也不再说话。猜得出,他此刻正在纠结,正在捂着手机痛哭流涕。也许他后悔打这个电话给我。因为他明白,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想报仇,就难了。

果然,他开始说话了,是心有不甘的语气,说:叔叔是好人,我不会坑害好人。这次我听你的,就放了几个狗日的……

 

2

接下来的事还没有完。因为我的阻止,周小龙放下了屠刀,跑了。但陈尚达却死在了现场,是剌中心脏死的。这就复杂了。后来的结果咋样,我在这里只能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但我打算把这个悬念留在最后说。因为我不把五年前遇到周小龙的事情交待清楚,这个所谓的悬念就缺乏必要的铺垫。

让时间回到五年前。

是时,周小龙十二岁。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虽然我的长相老成持重,但说话有些口无遮拦,给大家稚气未脱的印象。至少在领导眼里是这样。所以领导派我到基层锻炼,到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半山村委会任新农村指导员,目的有二:一是充数,完成下派指标;二是锻炼,让我成熟一点。至少,要让我的嘴巴像我的长相一样稳重成熟。

所以我时刻牢记领导的话,当指导员,却轻易不作指导。这样做的结果,是把自己变成了跟班,跟在村委会干部的屁股后面下乡入户做群众工作。

碰上周小龙那天,是初冬的一个大晴天。那天,我是村委会普书记的跟班。上半天,我们在白沙冲。下半天,我们到了冷水村,在村民小组长陈尚达家的火塘边用烤茶下酒,边吃边聊。

陈尚达五十多岁,年青时在外面打过工,后来才回村当的小组长。他好酒,普书记也是。我不喜欢酒的味道,但还是陪着喝。虽然喝得极少,但至少证明我很随和。这是普书记教我的。他说:在这里,只有喝了人家的酒,才算是熟人,才能说事。否则,哪个耐烦理你。

就这样聊着喝着,我突然间内急了起来,而且是闹肚子那样的内急。我说我出去一下,然后就出了院门,一路小跑,去找茅厕。

这一找,却遇见了周小龙。

因为我走错了地方,走进了一条几乎没有茅厕的小巷。

这是一条通向后山的小巷,路面崎岖湿滑,遍布蹄印的乱石间积满畜粪。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跌跌绊绊,一路走,一路找。快到村口后山了,也没找到。正想着是继续走,到林子里解决,还是往回走,另寻他处,却听到有人呼救:

救救我,放我出去……

声音嘶哑,急促。我惶恐。抬头看天,天空碧蓝,蓝得深不可测。四周寂静无声,静得让人心虚害怕。但明显是有人呼救。我惊惶四顾,寻找声音的来处。后来爬上路埂,居高临下一找,才从一个低矮的院落里,发现一道破旧的窗。一个少年抓着窗栅在呼救。

如你所知,这少年就是周小龙。

我本能地大声问:咋了?

小龙带着哭腔急切地说:叔叔救我,我的脚被老舅锁了,用铁链……说时,故意把铁链弄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感觉到了小龙的疼痛。同时,也感觉到我肚内一阵阵绞痛。快憋不住了。于是急切地问:哪……哪里有茅厕?

小龙也看出了我的窘境,爽快地说:你背后,走过菜地,墙拐角就是。

我转身。夹紧屁股。一边解皮带,一边碎步慢跑。

当我酣畅淋漓地方便完后,远远地,不失时机地又传来了可怜兮兮的哀求:叔叔一定要救我嘎……

我轻松地往回走,叼着香烟,说:什么情况啊?不要急,慢慢说……

 

3

小龙说,他被老舅锁在屋里,已经半年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半年前,他放羊回家,无意中听到外婆跟老舅吵架。

外婆哭哭啼啼,说:……你个烂良心的,把钱哄起走了,就不管我们祖孙俩了?

老舅不耐烦地说:咋个不管了?到时候你死了,还不得我送你上山?

外婆说:小龙咋办?你拿走的那些钱,是你姐留给小龙的呀!

老舅迟疑了一下,突然恶狠狠地威胁说:明告你,我姐可能死在外面了,你想靠,也靠不住了。至于小龙,你敢把钱的事告诉他,我就敢让他长不大活不了,你信不信?

小龙说,没有听到这番话以前,他一直以为是老舅他们在抚养自己。听了这番话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有抚养费,是妈妈留下来的。如今抚养费落到老舅手里了。众所周知,老舅是一个贪心很重的人。所以,他除了在心里骂外婆是老糊涂外,就是心疼自己的抚养费,却拿老舅一点办法也没有。老舅照样对他凶,舅妈也是。就连乳臭未干的堂弟,也对他不友好,视他为贱皮子。

小龙说,他是虎落平原被犬欺。想当年他和妈妈在广州,住大房子,吃好吃的东西。幼儿园很大,小学校很大,出门就打出租车。他还学过钢琴,会背古诗。

小龙说,他有爸爸,姓周,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官。但这些都是他妈妈告诉他的。他说他很想见一见爸爸。但妈妈却告诉他,爸爸出国了,要好多好多年以后才会回来。小龙说,他做梦都在等这一天,但最后等来的,却是送到了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刚来时,妈妈告诉他,这是外婆,这是老舅,这是舅妈,这是堂弟,都是亲人,一家人。

妈妈没走时,的确是亲亲热热一家人。但妈妈走后,就越来越不像一家人了。他哭过闹过,要找妈妈。外婆说:你妈出国了,挣了大钱就回来接你走。老舅则说:你妈不要你了,跑了,永远不回来了。所以你必须听话,否则就揍死你。

小龙说,妈妈走后,老舅就到镇子上做生意去了。一年前,又在镇子上买了房,把老婆儿子搬走了,当然,也把家里搬空了。

小龙说,知道扶养费一事后,他问过外婆,老舅到底拿走了多少扶养费。开始,外婆不承认,还骂,说哪个嚼舌头的乱造谣。后来抖出了她跟老舅吵架的事,才凄凄惶惶说都拿走了,一毛钱也没剩下。但具体是多少,又不吱声了。实在问急了,就说少得很,也就八九百块,不多。还劝说算毬了,省得老舅又要闹翻天。

小龙说,怎么能这样算了呢?明明是自己的扶养费嘛。外婆不说实话,扶养费肯定很多,要不然老舅买不了镇上的房。小龙说,他这回聪明了,从此不再问扶养费的事,却在暗中观察,寻找蛛丝马迹。

小龙说,后来他发现了外婆床底下的墙上有个暗洞,并从暗洞中找出了妈妈留给自己的一封信。小龙说,根据信上的意思,这封信要等他成人后才可以转给他。但现在却被他提前拿到了,所以他兴奋异常。

信上说,请原谅妈妈的不辞而别。还说,不是妈狠心,实在是没活路。小龙说,仅凭这点,他就打消了这几年对妈妈的怨恨。小龙说,妈妈一定凶多吉少,碰上了难题。所以他要追回抚养费,哪怕只是一小点。因为有了钱,才可以去广州找妈妈。

信上说,有两个存折,6万那个,给弟弟。12万那个,给母亲和小龙做生活费……

小龙说,没有想到妈妈会留下这么多钱。老舅真是黑心烂肚肠,昧这么多钱,还不好好对他,还说他是累赘,不供他读书。所以他才决定,到镇上去,找老舅要钱。

要钱时,老舅百般抵赖,说没有的事,还叫他别听外婆瞎说。

小龙说,当老舅知道他手里有这样一封信时,就软了,说刚才是闹着玩呢。又说,到底是多少钱,记不得了,叫拿信出来瞧。其实,老舅这点小伎俩,他早就料到了。后来老舅急了,就威胁,把他摁在地上搜身。结果没有搜到。老舅悻悻然,说你个小屁孩,红口白牙的就想跟老子要钱,老子咋个会给你?

小龙说,舅妈是个笑面虎,回来后听说这事,大骂老舅,说一家人,有什么事不好说呢,非要动粗。骂完老舅后,回头就来劝他,说明天一起回村,找个人做公证,看看信是不是真的。还假惺惺地问他,小龙啊,村子里哪个官最大最管事?

小龙说,也怪自己麻痹大意,竟然上了舅妈的套,顺口就把陈尚达的名字说了出来。

小龙说,舅妈当然满意了,还说,只要证明那封信是真的,就算老舅不还钱,她每年省出万儿八千的,也会还。

小龙说,陈尚达也是黑心烂肚肠。当时在陈尚达家,陈尚达是公证人,看了信后,一转身,就藏了,还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他闯进家里胡言乱语说疯话。小龙说,当时那个气呀那个急,恨不得一刀剁了这个狗杂种。没办法,只能骂陈尚达家祖宗八辈,这样骂了几十遍,引来了很多人。但却不知道,这也是老舅的阴谋诡计。老舅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劝陈尚达莫跟一个疯子见识。后来见村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放下茶杯,大声武气说:对不住啊,打搅各位乡邻了。家门不幸,小龙昨晚上不知咋地就疯了,我这就弄他回去,大家散了吧!边说边装模作样地向陈尚达道歉,然后给他头上一棒,打晕了他。就这样,他一醒来,就被铁链子拴住了。

 

4

其实在山区,类似小龙的遭遇随便数数都有好几件。磨盘箐孙家媳妇,被酒鬼老公打断了脚,不能站了,还得做针线活才有饭吃。大山腰的李大春,媳妇外出打工有了相好,就被铁链子拴在家里。要不是村组两级调解,娘家人写了保证,恐怕会拴到老死。之所以举这样的例子,只是想说明,在山区,总会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如果你想管,就会得罪许多人,还会惹火上身,脱不了爪爪。

但在当时,我不懂这些。还天真地认为,都依法治国这些年了,居然还有非法拘禁的事存在,并且还以“疯子”的名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简直是无法无天天理难容!记得我当时就是这样骂的。我说:这事老子管定了,你就等着吧……

我清楚地记得,听了我的豪言壮语后,小龙先是惊喜,后是怀疑,接着就问:真管得了?叔叔莫哄人噶?

我自豪地说:叔叔是县上下来的,是村委会的新农村指导员!

临走时我又说:这事我管定了,你就等着吧,我要让你老舅乖乖呢来跟你打开脚镣。

后来我回到陈尚达家,仍然怒气未消。但想想,还是认为策略些好,免得跟陈尚达弄僵。于是冷静了一会,才抢到话头,说起这个事。但才开头,陈尚达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那是个疯子,不拴咋行呢?他会出来打人的。

我奇怪了,说:我跟他交流过,他很正常嘛!

总之,他就是个疯子,不信你满村子打听打听!陈尚达强硬地说,一脸的不高兴。

普书记拽了拽我的衣角,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讲我们的防火安全吧。

就这样,普书记果断地掐断了我还想说的话。

普书记的话我不得不听。因为他书记主任一肩挑,算是村上的党政一把手,是个一言九鼎的家伙。也就是说,尽管我是县上派下来的,是指导员,但在他的眼里,就是个小跟班,有听的份,没说的份。比如现在,一个小小的村民小组长,就因为我要说周小龙的事,他就不高兴了,还怪我多嘴,给我脸色瞧。

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因为周小龙的事,他也有份。既然是利害关系人,就不可能指望他了。明白了这个事理,我只好闭嘴不说。

塘火熊熊,映照着陈尚达阴沉的脸。普书记端起酒杯,息事宁人地与陈尚达碰杯,说:吴指导刚参加工作,不熟悉农村,难免见风就是雨,惊惊咋咋的。以后见得多了,就成熟了。言下之意,劝陈尚达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然后俩人吸着水烟茼,喝一阵烤茶,敬一回寡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防火安全。

山里的冬天,水冷草枯,极易引发火灾。而这个村,留守的老人和娃娃多,最容易失火。去年旺财家还烧了一院房。所以镇上敲打村上,村上依葫芦画瓢,也来敲打一下小组,叫小组长不仅要防山火,还要防家火,所以要逐家检查,柴草要远离灶台,打火机要放到娃娃够不着的地方……总之,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因为要打发时间,等着吃晌午饭。

说这些话时,我们围坐在温暖的火塘边。摆在我面前地上的酒我没有动。因为刚才的事,陈尚达对我不再热情,也不像原先那样劝我喝酒。

看样子我的确不该说周小龙的事。

 

5

事后小龙回忆说,我走后,他就眼巴巴地等我去救他。但等了好些天,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就彻底绝望了。他说,像我这样来头的干部都救不了他,看样子这世上就没有人救得了他了。

小龙说,锁住的这半年,他才真正领会了什么是恐惧,什么是绝望。也才明白,这是一个不讲理的世道,唯有同归于尽,才能为自己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为此他冥思苦想,想出了一个又一个办法,并在心里(有时在梦里)把老舅全家杀了一回又一回。

小龙说,刚开始那段时间,老舅隔三岔五都要回家一趟。这时外婆就会说,她放羊后就顾不上地里了,庄稼都让草遮蔽了。言下之意,是要老舅放了他。但老舅不为所动。最后竟然说:那就把羊卖了吧。

卖了羊,外婆就没有理由唠叨这个事了。而且事实上外婆也逮不着机会唠叨了。因为老舅从此就没有回来过。

小龙说,他恨过外婆。恨外婆把自己的扶养费给了老舅。所以外婆每次进来送饭,他都要用怨恨的目光去瞪她。外婆知道他的怨恨,就低着头,不敢看他,却背过身去暗自落泪。后来思前想后,觉得外婆也很可怜,心一软,就改了态度。甚至于有一天饭后,他还主动叫了一声外婆。他说:外婆呀,我难受,你就找人砸了这把锁吧,我想出去。

外婆忍不住哭了,说:小龙呀,你就忍着点吧,反正外婆养着你就是。

他也哭了,请求说:就放我出去吧,我不闹了还不行吗?

外婆被逼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小龙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这村里,除了你老舅,哪个敢放你出去?

外婆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

小龙说,他永远也搞不懂村里这些人。就说这事吧,明明自己没有疯,是被老舅冤枉的,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或者证明一下他没有疯。都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这个得问你老舅,只有他,才说得清你到底疯没疯。更可恨的是,开始他呼救,还有几个吆羊放牛的爬上高埂安慰他,劝他不要吼不要骂,该服软就服软,也许过些天就放他了。后来就没有了,就算他喊破喉咙,这个阿爷那个阿奶的叫出名来,也没有人搭理他了。

只有一个人搭理过他。是一个刑满释放回家的人,叫陈大志。论辈份,该叫他大爹。

陈大志是翻院墙进来的。陈大志说,他之所以冒险进来,就是想告诉他,这样见人就喊是没用的,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疯,更是愚蠢之举,不但不起作用,时间一长,反而做实了疯子这个口实。陈大志说,比如在酒桌上,说自己醉了的那个人,其实离醉还早着呢。只有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没醉的那个人,才是真的醉了。陈大志说,你再这样喊下去,或许人们就把你当成真醉的那个人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龙事后回忆说,要不是陈大志的点拨,也许他就真的成疯子了。至少,在大家的眼里是这样。

小龙说,陈大志还告诉他,现在混社会,要能屈能伸,要学会聪明。比如他,去要工钱,要不到不算,还经常挨打。后来聪明了,玩阴的,把包工头的儿子绑了,工钱就乖乖地回来了。虽然因此坐了牢,算算也值得。

陈大志还说,想从你老舅那里要到钱,首先你得活着。然后呢,你得长大。长大了,动口动手都不怕他了,才有理可讲。

小龙说,听了陈大志的话后,他就聪明了,开始安静下来,吃了睡,睡了吃。无聊时,就翻来覆去地看旧课本解闷。

对于此说,我有过质疑,说那天,你不是喊救命了吗?

对此小龙的回答是:这不是一回事。因为那天,不午不晌的,不是牛羊路过的时间,加之你的脚步是那样地沉重有力,听起来陌生得很,所以就喊了。况且当时也闷得实在无聊,也想喊几声,所以就喊喽。

 

6

在前面的叙述中,我曾经对小龙夸下海口,要让老舅亲自打开他脚上的铁链。结果我没有做到。因为在回村委会的路上,普书记说,周小龙的事,一时半会扯不清,叫我别沾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我吃了一惊,说:原来你都知道呀?

普书记得意地笑了,说:你以为我只是会喝酒呀?告诉你,在我三亩六分土地上,就算是小蚂蚁在洞里放个屁,老子都晓得。

我说:这可是犯法啊!书记你想想,哪有随随便便就把人锁起来的?

普书记差点笑弯了腰,说:犯法?现如今,只要不犯大法,小法嘛,你尽管犯,人家才懒得理睬你呢。

又说:别书生气了,慢慢呢你就懂了。

但普书记还是忍不住的好笑。为了证明他是对的,又说:吴指导啊,争取项目,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不大跑不大送,上头会把项目资金给你吗?这应该是违法乱纪的事吧?问题是你犯得少了,上级还会修理你,说你占着茅坑不屙屎,错过了发展机遇。

但我还是坚持说:这是社会风气,我管不了。但小龙的事,是小事,村委会应该可以管。

普书记叹口气,说:正因为是小事,才管不了,也不好管。

见我迷惑不解的样子,普书记举例说:比如两个人经常打架,外乎不了两个处理方式:一,每次都去劝架调解;二,重伤了,或者死人了,然后一次性解决。你说,哪个更省事?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想通了,就不会纠缠周小龙的事了。

问题我是想通了。

但我还是想管一管周小龙的事。反正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不管,自然有人管。于是我找到了镇派出所。

民警问我:重伤了还是残废了?

我答:没有。

那就是死人了?

我答:没有,只是……

民警不耐烦地收起了记录,说:屁大点事,找村委会解决去吧!

我说我就是村委会的新农村指导员,能不能听我讲一下经过。

民警一听,说:呵呵,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哈,明明是你们该管的事,却要我们去管,派出所是你村上的啊?

结果可想而知。人家说忙着呢,拜托你帮帮忙不要罗嗦了行不行。然后像驱赶蚊子一样摇着手让我走。

我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在回村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佩服普书记说过的每一句话。

 

7

周小龙被最终解救出来,是在一月以后。

如你所知,是我鼓捣的。

我把市电视台的记者招来了。

那天也是一个大晴天。按记者的要求,我没有告诉村委会的任何人。所以采访车到后,普书记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待明白后,脸色大变,把我拉到一边,说:吴指导啊,你这不是无事找事吗?让这些记者一搅,我们一年的工作白干了。

我说:不至于吧?

普书记说:咋不至于?稳定压倒一切,下级不给上级添乱,难道你不懂?

说完后气冲冲走到一边,掏出手机向镇上报告。

我心里骂:这是什么混蛋逻辑?又不想解决问题,又不准添乱,有这好事吗?

骂完后我瞪了普书记一眼,然后大义凛然地走过去上了采访车。

到达断头路后,我们停了车,带上装备,开始向山上爬行。

进入村子后,就开始全程摄像。女记者边讲述边在前面引路。村民们陆续聚集,好奇地一路围观。院门紧锁。我拉了拉门上的锁,说砸了吧?男记者摇摇头,说我们不能做违法的事,等一会吧。果然,一支烟的工夫,小龙外婆就颠颠着跑回来了。开门后,女记者紧跟小龙外婆,一边解说一边往里走,果然就看到了坐在干草堆中的小龙。一番问询之后,男记者拿出自备的铁锤,咣咣咣几下,把锁砸开。解开铁链后,女记者把小龙扶起来,说:我们是某某市电视台的,听说你被非法拘禁,今天就是来解救你的……然后是记者们捐款捐物,说一些暖心的话。女记者则不失时机地发声,该遣责的遣责,该疾呼的疾呼,号召全社会关注和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

在女记者慷慨激昂的正义之声中,在场的人一个个面露正义之色。甚至有人小声议论小龙的老舅,说:畜看蹄爪,人看从小,这个人啊,迟早要死在贪心上……

小龙显得很轻松,见过大场面的样子,有问必答,不愧是城市里生活过的娃儿。

女记者最后指着小龙对住镜头说:根据记者的观察,这个男孩健康正常,与常人无异。但在这里,却被他的亲舅舅以疯子的名义用冰冷的铁链子囚禁在这里,而且长达半年之久,这期间,竟然没有一个村人站出来干涉……可见,基层普法,是多么的迫在眉睫……

采访接近尾声时,我突然想起陈尚达,就提醒小龙说:还有陈尚达骗走信件的事,也跟记者说说吧。男记者略一沉吟,说:这个事嘛,好像与今天的主题关联不大。下次说吧,过几天还有后续跟踪采访报道呢。

结果就没有了下次,就连那天的采访,也没有在电视上出现。

白白守了几晚上的电视后,我心有不甘,就打电话去问。男记者说:档期紧,不播了。再问,就说:人已经成功解救,还是见好就收吧。基层嘛,工作的确难做,难免失察,相信他们会不断改进。一句话,理解万岁……

没等他说再见,我就啪地关了手机,然后指着墙大骂:狗日的记者,婊子养的记者!

过了几天,派驻镇上的队长通知我,叫我去谈话。重点谈“帮忙不添乱”的话题。对此我不认同。队长就说:知道吗,这次为你“灭火”,宣传部动用了多少资源?我说不知道。队长就掰着手指给我讲一二三,一都出口了,却突然打住,说算了,不讲了。然后话锋一转,说:总之,县上批评了,批评我对手下的指导员管理不到位。我说:这个批评没道理。队长说:别跟领导讲道理。总之一条,要顾全大局,维护我们工作队的形象,维护镇上村上的形象,做到……

我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就主动接上:做到信访不出村,负面新闻不出镇……

队长没好气地说:那你还捅到市电台?

我很委屈,说:怪只怪下面不作为。

队长说:为什么不作为?你以为基层这些人都是憨包啊?他们精着呢。所以不作为,定有不作为的理由。

我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刚要反驳,队长双手合什,说拜托拜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样吧,如果你还认我这个队长,认我这个大哥,咱们就不讲场面话了,行不行?

我说行。那讲什么呢?

队长说:算是私房话吧。就一句,记住了啊:工作好不好,你说了不算,群众说了不算,只有上级说了才算。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了吧?

话到这份上,如果我还不明白,我就是装逼了,就对不起队长了。因为队长之前答应过我,要帮小龙落实户口和解决复学的问题。

临走时,我故意多了一句嘴,问:小龙的事,电视台还播不播?

队长哭笑不得地回答我:你说呢?

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肯定不会播了!

 

8

有关小龙上户口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

据小龙外婆讲,是小龙的老舅去办的,听说出了一万多块钱,都是小龙妈寄回来的。

小龙外婆说,小龙是非婚生子,户口难上,所以才托人走后门。

发现户口没有上上,是小龙送回来的第二年。当时撤并校点,村里的读书娃都转到村完小去读,那里提供免费的营养餐,但小龙没有份。一问,才知道没有户口,无权享受这个待遇。没办法,只能自费,费了好多钱。后来没钱去交,就只好回家放羊了。

小龙说,为此事外婆骂过老舅,说他贪心,光拿钱不办事,要遭报应。老舅却说,这世上哪有报应,都是你们这些老不死编出来吓人的。

小龙说,老舅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鬼火冒了,还敢打外婆,搜外婆的身。但外婆不敢对外人说,只是偷偷地哭。外婆还经常说,要忍着点,离老舅远点,不要惹他,等长大了,就好了。

对此我的看法是,小龙的老舅简直与混世魔王无异。因为这个缘故,小龙处境堪忧:上不了学,成了黑人黑户,小命也随时难保。

所以我想帮小龙一把。并从上户口帮起。

我的盘算是,凭现在实行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小龙一旦上了户口,上这个学,就等于是免费的,根本不用掏半分钱。

但我的如意算盘最后还是落空了。队长告诉我,他该找的人找了,该找的部门也找了。都说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说不清楚,又没有政策依据,所以这个忙,他们帮不了。

我说那咋办呢?没有户口,读不了书不说,今后也办不了身份证啊?没有身份证,打工都没有人敢要……

队长两手一摊,学外国人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还说:他们也是照章办事!

一听这话,我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个社会啊,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这么多法律,这么多政策,好像都是为了为难弱势群体的……

队长敲着桌子制止我,说:嗨嗨嗨,讲政治嘎!      

我冷笑,说:这些杂种,拉关系走后门办的事还少吗?哪一件不违法不违规?咋个到了这件事上,就要照章办事了?

队长不想跟我纠缠,劝我说:算了算了,反正你尽心了,我也尽力了,对得起良心就行。这样吧,你也不用回村了,就说我找你谈话。我们先吃饭,我请客,醉了就跟我挤一宿!

说到底,队长对我还不错。虽然我经常对他发牢骚,说怪话,但其实,小龙这件事,还真不能怪他。我只能说,要怪就怪这个狗日的社会。但又有什么作用呢?能解决小龙的户口问题吗?

后来听说,为了小龙读书,队长和分管教育的副镇长去学校协调。校长倒也爽快,不仅答应复学,还答应免费就餐。但只有一个条件,要副镇长签个字给他。副镇长不签,说,算了吧,我也不想犯错误。

后来我就离开了新农村指导员这个岗位,回单位上班。是提前离开。按单位领导的话说,是产品不合格,被人家退货了。所以直到今天,我还只是个科员,混得不咋样。

回单位之前,我鬼使神差的,又去冷水村探望小龙,并留下了手机号码,说:以后有啥子事,就打电话给我。

如今小龙有事了,打电话给我,却是告诉我,他正在准备杀人,你说坑人不坑人?

 

9

看到这里,如果你以为故事就要接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如前所述,这个故事很有悬念。至于悬念到什么程度,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还是回到正题吧。

事隔五年,小龙来电话,说他正准备杀人。我告诉他这会连累我。考虑到我是个好人,而他又不忍心连累一个好人,所以选择放弃,没有杀人。

也就是说,小龙真的没有杀人。

但第二天,公安局就来电话了,指名道姓要我配合调查,说周小龙杀人了。

这让我非常震惊,更怕牵连到自己。但又想,我有录音为凭,应该没事。

从情感上说,那个老舅,还有那个陈尚达,是死有余辜。如果不是他们,小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仇恨。可以说,小龙杀人,是迟早的事。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是老舅报的案。

被杀的,是陈尚达。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了。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而最应该杀的人却还活着,这不是最最愚蠢的事吗?

但现在容不得我多想。因为我要考虑我的处境。我不想被冤枉,不想节外生枝自找麻烦,所以问什么答什么,多一个字也不说。后来问小龙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什么时,我干脆放录音给警察听。听完后,警察要了手机,复制后还给我,说:谢谢配合,你可以走了。

本来我想问问小龙抓到了吗,现在怎么样了,又怕引火烧身,就忍住了。

后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像有一块大石头悬在胸口,搬也不是,不搬也不是,就这样悬着,没有着落。

直到有一天,公安局打电话给我,说再去一趟,周小龙抓着了,提出要见我。

小龙瘦了,嘴尖毛长破衣烂裳的。一见我,他就拼命解释,说:叔叔,我没有杀人,你要相信我。

我想我还是谨慎一点好,就不接话,只是顾左右而言,说:不着急,你慢慢说。

小龙说,我真没杀人。如果杀了,我不会跑,会等着坐牢抵命。

我点头认可。小龙接着说:既然不杀,我当然要跑了,因为我整不过他们。

我说:这倒也是。

得到我的认可,小龙激动了,说:但警察不相信我,还说如果不杀人,我跑些哪样?

我心里说,警察是按常理推断,也没错。但此刻我不能这样说,因为我了解小龙。

我想我应该帮助小龙洗清罪名,就引导着问:既然没杀人,那你当时是怎么离开的?

小龙说:我想解开他们的绳子,但想想,没有解。可是,我解开了堂弟的绳子,还哄他,叫他闭着眼睛数一百下,待我同意后,才能去解其他人的绳子……

我说:你的意思,你解开你堂弟的绳子后,就跑了?那你跑哪点了?

小龙说:我跑出镇子后,公路边有一辆货车,就爬上去躲了,然后就到了县城,随便买了张车票,就走了。

我问: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去哪个地方?比如广州?

小龙说:有,就是广州。但我不知道咋个走,只想找一个老舅认不到的地方,再作打算。只是没想到,老舅没有抓到我,警察却抓倒我了,还说我杀了人。

离开时,我非常自信地告诉警察,说:小龙没有杀人,如果你们屈打成招,哪怕是开除公职,我也会去上访的!

警察冷着脸,说:亏你还是公务员,竟然不相信我们,哼……

我恶狠狠地说:这年头,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我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我赢了!

 

10

还原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

小龙早有预谋,要杀老舅全家,并事先踩了点,作了计划。

按照计划,他到达老舅家附近时,堂弟也就放学回家了。就在堂弟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他挤了进去,然后关门,接着一板砖,拍晕了堂弟,拿了钥匙后,就把堂弟架到卧室捆了,再用抹布塞了嘴。

以后顺序回家的是舅妈,老舅。他自然是如法炮制。不同的是,作案地点转到了客厅。打击凶器换成了铁板手。这是从杂物间找出的,比板砖还要趁手。塞舅妈嘴的是老舅的臭袜子,塞老舅嘴的是舅妈的脏内裤。

按计划,等他们苏醒后,就宣判他们的罪行,然后杀了他们。但老舅迟迟未醒,就拖延了下来。估计是下手重了。但没办法,老舅力气大,怕整不过他。

后来就是毛焦火燎的等待。这时有人敲门,是敲客厅的门。这就吓人了。小龙不敢出声,同时暗骂老舅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不关大门的习惯。敲门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几句咒骂。小龙听出来了,是陈尚达。一时间喜出望外,心想,老天都在帮我!于是开门。陈尚达骂骂咧咧进来,结果,头上挨了一板手,就跟另外三人合并同类项了。

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小龙只是准备了三根麻绳。所以,他把陈尚达拖进卧室后,找不到绳子,就解了自己的鞋带,把陈尚达的两个姆指捆在了一起,又顺手抓了块布塞住嘴。但想想,还是不放心,就到杂物间去找,绳子没找到,却找到了一圈玻璃胶带。胶住陈尚达后,小龙还想,早知道玻璃胶带好用,就不准备麻绳了。

然后跑出去关了大门,算是最后一次帮老舅擦屁股。

回来后,老舅就醒了。又过了一会,陈尚达也醒了。小龙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尖刀,分别在他们惊恐万状的面前比划来比划去,总觉得不好下手。于是干脆把厨房里所有的刀具搬出来,一样样拿出来比划,想选一件趁手的凶器。却发现,舅妈和堂弟吓晕了。也就在这时,他才心一软,决定放这娘俩一马。

最后他选定了一把尖刀,一把砍骨刀。正犹豫着该用哪把刀时,一眼瞥见刚才使用过的板手,于是有了主意,想敲碎他们的狗头。这样的话,就算他们来世做人,也是脑残,再也无法害人了。

该动手了,小龙想。于是掏出手机,给他最信任的一个人通报情况。

如你所知,他最信任的这个人,就是我了。

之后的事,我在前面曾经叙述过,相信大家都还记得,所以在此略过不提。

我只说从警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

就从小龙离开作案现场说起吧。是时,堂弟一边哭泣一边数数,数满一百后,就喊哥,喊了几声,却发现没人了。于是跑进卧室,撞到老舅(堂弟他爸)身上。老舅恢复自由后,立马吩咐儿子,叫他赶紧出去喊人。

儿子出去后,老舅迅速跑进厨房。出来时,塑胶手套已戴在左手上。老舅握了尖刀,狞笑着走到陈尚达面前,说:老叔,从现在起,我就不怕你手里的那封信了。当然,每年的今天,纸钱还是会烧给你的,你就到那边等着吧!说完,一刀递过,直插心脏……

警察说,其实在这个案子中,周小龙的杀人嫌疑是最大的。幸亏我们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才找到了杀人者。

我后背发凉,问:什么细节?

警察接连吐出一串烟圈,得意地说:杀人者是个左撇子!

说完这句话,警察依然保持着得意的神色。我突然产生恶作剧的念头,就不以为然地冷笑说:这也算本事啊?

警察不高兴了,说:啊哟喂,你倒是有本事了?

我死死盯住警察那双挑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能看出你,我,还有大家,都可能是杀人者,你能吗?

是杀人者,你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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