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南古道只是“蜀身毒道”中的一段。
是时,滇王已经归顺大汉,滇地开始划入大汉疆图。为了经营这片蛮荒之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一方面广置郡县,加强统治;另一方面拓展“蜀身毒道”,打通从蜀(四川)入滇(云南)然后通往掸(缅甸)、身毒(印度)的贸易通道。
这条通道进入滇西后,与博南山不期而遇。像命中注定的情缘,躲不开,绕不过,唯有结合,不离不弃,才能顺利走出国门,到达产生佛陀的国度。这是一条古道对一座大山的依恋,像爱情一样,有澜沧江为媒,有来来往往的马帮作证。
但终究逃脱不了命运的宿命。当欲望的风剥蚀了千余年的岁月后,古道重新穿上崭新的嫁衣改弦易辙,去与汽车亲近,让日渐疏远的马帮失魂落魄找不着方向。曾经的古道曾经的爱情随着马蹄声的消失走到了尽头,死如枯木,散落荒山,归于静寂。不变的,只有博南山。直到今天,博南山依然在永平县境内,在澜沧江的东边,像一道高高的门坎,横亘在通往西南边陲的大地上,任由现代化的大保高速公路和大瑞铁路穿山跨壑而过,去追赶越来越强劲的欲望之风。
现在,马帮已经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再也找不着回家的路。古道已经老死,深深浅浅的马蹄窝盛满青苔。赶马人的冲天豪情与缠绵野情渐渐从光阴的记忆中消失。唯有散落在博南山中的一段段古道遗骸,仍在坚守着曾经的存在,演绎着道听途说的恩怨情仇。这是大地上幸存不多的古道遗骸,有学者说是物质文化遗产,像文物一样,弥足珍贵。
所以,寻访古道遗骸,感触古道遗骸深处的心灵震颤,便成了此次 “边屯古驿”采风活动的主题。
云南省大理州永平县,一个湿热多雨的季节,新朋老友相聚。话题很多,所观所感也很多。但我只想接着说古道的话题。
出县城20余公里,博南山东部山麓,是采风活动的第一站——花桥古镇。花桥古镇现在是一个行政村,低矮破旧的瓦房间有贴满磁砖的混凝土楼房十分显眼地张扬着,传说中的博南古县衙已指不出方位找不着遗址。店铺冷清,无所事事的店主漠然地注视着我们。街道不算很短,虽然是石板路面,但冒充不了古道。这里已无古镇的影子,也找不到古道的记忆。这让我们多少有些失望。唯一能够使我们感兴趣的,是作为小学校的一座老房子,据说是原来的一座古寺。房子已经很老了,但仍老不过大院里那棵盘曲繁枝的梅子树。当地作家李智红说,那是“元梅”,是元朝的一位高僧亲手植的。于是大家一边打量一边伸手去摸,纷纷和“元梅”合影。
后来上山,才看到很长一段路基完整的古道。
虽然被浅草覆盖,但爬满苔癣的斑驳石头还是不屈不挠地露了出来,隐隐约约的,有四五尺宽,从几棵皱裂苍老却枝叶繁茂的核桃树下通过,一路向上,钻入丛林,朝着山的另一面延伸。而公路,却继续向山的一侧曲折攀升。驾驶员说,他们会到山的另一面等我们,然后就发动车子轰鸣着走了。
不知是雨水的浸润还是山雾的洇染,石头路面的青苔浓绿得像湿漉漉的颜料,踩上去又硬又滑。目光所及,林木荫翳,薄雾迷蒙。微凉的晨风,吹来丝丝古意;叽啾的山雀,鸣出静静的空寂。驻足古驿道,仿佛回到了蛮荒,回到了从前。似乎嗅到了汗味与酒味混合着的马帮气息,听到了马蹄踩踏路面的声音。恍忽间好像有驮着丝绸、布匹、盐巴的马帮与我们擦肩而过。好像还听到了几句似有若无不荤不素的赶马调……
这是一条不足一里的古道,但我们似乎走了上千年。目光回到现实,但思绪仍萦绕在马帮时代。我们意犹未尽。李智红说,用情不要太专一,悠着点,后面还有很多呢!于是在他的带领下,在另一个密林深处,又找到了一段古道。
这段古道十分凶险,阴森森的,寒气逼人。天光挡在了树林外面,缠满古藤的老树挂满一绺绺绿色的胡须。空气中弥漫着老树糟腐的味道。石头路面潮洇洇的,有些落叶,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苔藓。这是一个容易联想到鬼魅的地界。诗人有些迷茫,说他看见了古代的游魂,不是一个,而是很多,有赶马人,有信使,有差官,还有僧人。听得大家毛骨悚然,神经兮兮的,再也不敢一个人独自走远。这时李智红指着路上方的一些断垣残壁说,这是升庵祠遗址,当年杨状元发配在此守关。于是大家一窝蜂地冲了上去,与这堆残垣合影,与那道断壁合影,忙得不亦乐乎。然后就有悲天悯人的,说这荒山野岭的,尽管风景这边独好,但杨状元终归还是寂寞。但马上就有人调侃说,掌着小权,喝着小酒,眼里看着子曰诗云,心里想着山下小三,怎么会寂寞?当然这是玩笑。设身处地的想,让一个满腹经纶的文化人在此守关,无异于叫一个钢琴家去搓麻绳。怪不得有人说,杨状元哪是在守关?分明守的是乡愁,是寂寞!后来杨状元客死边关,虽然肉身沿着他来时的“蜀身毒道”回归到了四川祖地,但灵魂却永远留在了博南山,留在了永平文化人的文脉风骨里。
感叹完发配守关的杨状元后,我们又驱车到了丁当关。
丁当关在博南山巅,很平缓的一道山梁,看上去与险关沾不上边。但这的确是滇西的一道险关,与不远的澜沧江天堑珠联璧合,形成滇西最重要的军事防线,是兵家必争之地。
路是弹石路,下面埋藏着曾经的古道。古道深埋地下,阴魂却跑出来与人纠缠。雾很大,树影绰约。深不可测的浓雾里,暗藏杀机,潜伏着阴谋与手段、正义与邪恶。山风吹过,雾露从树叶上跌落,发出箭镞与飞石、刀光与剑影的声音。不知不觉间,耳朵里就灌满了两军交战时的呐喊与呼叫,还有尸横遍野孤魂野鬼哭泣的声音。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一直尾随我们下山,到达杉阳古镇。
杉阳古镇座落在博南山西部的河谷坝子里。这是一个破坏极少的古镇,还保留着一些明清风格的建筑。古道穿镇而过,被马蹄磨损的石板路在太阳下闪着幽深的灵光。两边是衰落颓废的老房子。有些老房子已经没有人间烟火的痕迹,风吹日晒的板壁上落满岁月的灰尘。有些老房子还在演绎着古老的手艺。叮叮咣咣的铁匠铺铁花飞溅,打出的马掌、镰刀以及锄头还是那么古朴厚重。老大妈坐在屋檐下专注而又虔诚地用木槌敲打制作带花痕的冥纸。裁缝铺里的师傅则向我们推销本地的土布衣裳。旧公署还在,依坡而踞,残破中透出几分威严。街面上飘荡着淡淡的缅桂花香。循香而去,随便敲开一户人家,却见满院的花草树木水池假山,缅桂花正开得热烈。又随意敲开几家,也是如此。这些花卉人家,无一例外地培植大量缅桂贩卖到大理保山等地。据说,这种缅桂,是当年马帮大哥为了取悦杉阳小妹从缅甸带回来的。这是一个缠绵悱恻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不同版本演绎了千百年,最后遗落在杉阳古镇,成为永远的回忆。
午饭在镇政府吃,都是杉阳传统名菜,据说是当年商家针对马帮食客设计的。最有名的是黄焖鸡,从杀鸡到烹制上桌最快15分钟。还有块大肉厚的牛肉凉片、猪肝骨头生、腌竹笋、虹豆鲊也是美味中的极品。
饭后到达江顶寺。迎风而立在澜沧江东岸的山顶上,却发现对岸的山峰更加雄奇高大直抵天心,想来苍鹰路过也只能绕行。驻足处,是保留完好的古道,马蹄踏碎的石板依然紧密结实。残缺不全的牌坊上,是“觉路遥远”四个大字。佛说,有了觉,悟在其中,有了悟,愿从中来。可惜太遥远了,像赶马人的脚步。沿古道盘旋而下,是险峻无比的“九转十八弯”,是用脚在大地上丈量出来的一大奇观。峡谷空阔,隐约可见的谷底深处,游走似蛇的澜沧江划出一条依稀可见的白线。走完“九转十八弯”,就看到了最早的兰津渡口、现在的霁虹桥。铁索拉起来的桥面已经荡然无存,据说在十多年前冲毁了。但桥墩还在,粗如碗口的铁链也还有一点。怒吼如雷的涛声中,可看到对面桥头的摩岩石刻。李智红说,那上面有历朝历代的名人题词,不仅内容好,字写得更好,如果加以研究,可以写一本专著。
澜沧江边,就是博南古道的尽头。跨江而去,是永昌道,是“蜀身毒道”的继续。霁虹桥已经沉入江中,而我们又不能御风而飞,所以只能打道回府,去细细回味几天来从博南山捡拾到的几具古道遗骸。
回来后看资料,才知道我们无法捡拾到博南山所有的古道遗骸。博南山的古道遗骸实在太多太多,比如断头路、梯云路、大风丫口以及好几处的“万马归槽”,没个十天半月是到不了的。博南山似乎汇集了整条“蜀身毒道”的遗骸,也汇集了“蜀身毒道”的全部历史。就像活化石,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后人: 既然承载不了汽车和火车,又没有马帮行走其上,回归大地,以遗骸的姿势供后人瞻仰便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