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云华
1
师范毕业那些年,也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罢,我在我们多依寨小学校教书。与其他老师不同的是,当时我除了教书,还一心一意想找个拿工资的人谈恋爱,然后结婚。
机会终于来了。
我到乡粮站买米时,老李告诉我说:中学的杨老师要到你们寨,等一会正好同路。说时,便吩咐自己的老婆到中学叫人。
过了一会,却是杨柳来了,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怎么是你?
杨柳说:真是瞌睡遇到枕头,我正要到你们学校找你,你倒来了。
我恍然大悟,心想,你到底还是找我来了。于是说:我以为你顺口说说呢,原来却是真的。
杨柳想到我们寨听梅葛,是开学时的事。当时,我们集中到中学开会。晚上的联欢会上,我照例演唱了两支梅葛。——哦,顺便告诉你吧,梅葛就是彝族调子。之所以叫梅葛,因为它有别于其它彝族调子,很特殊,属于地方特产。——联欢会后,主持人杨柳仪态万方光彩照人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说,她是学音乐的,对梅葛很感兴趣,如果有机会,很想到我们寨子实地感受一下,问我欢不欢迎。面对她,我脸热心跳。听了她的话,我简直受宠若惊,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据同校的吴老师说,当时我就象一只哈吧狗,点头哈腰的,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不以为然,反而说:这就是感觉。你想啊,面对其她女人,比如你老婆,我就不会这样。吴老师笑骂道:还感觉呢!啊呸,你不想想,你们在一个档次上吗?过后想想,这倒也是。女的大学生,男的师范生,明摆着的差距。于是我死了这个念想。
想不到杨柳却不请自来。这是个机会,难道不可以试试?如果错过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2
从乡上到我们多依寨,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盛夏时节,赤日炎炎。正是太阳当顶的时候,山上的树木箐里的庄稼绿得晃眼。没有风,空气里弥漫着热烘烘的水蒸气。
我们跟在骡子后面,走得热汗淋漓。尽管这样,因为有美女作伴,我还是非常愉快。至少,我没有象平时那样热得心浮气躁。
山高坡陡箐深,道路崎岖难行。杨柳扛着吉他,戴着洁白的草帽,东一崴西一扭气喘吁吁地走在我前面。上坡时,细长的腰肢浑圆的屁股老在我眼前晃动,由不得我不看,由不得我不想。对于我们经常走山路的人来说,这种情景并不陌生。可是,却不会象今天这样引起我的兴趣。天啊,这是一个“心”形的屁股,催生邪念的屁股……我想我不能再看下去了,于是放响了背着的收录机。顿时,寂静的山野回荡起杨玉莹那甜美的歌声……
听到歌声,杨柳回眸朝我一笑,表示赞许。之所以说赞许,因为收录机是她的,暂时在我身上背着,现在我可以对它一用。与此同时我还异想天开地想,假如我想抱她,她会不会回眸一笑表示赞许呢?
后来我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时,曾经问过她。她说,当时很热,不适合拥抱。假如我真的想抱她,她也不会反对。她还说,既然决定去找我,就不会这么小气。
回想当时的情景,她说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在她眼里,当时我憨头憨脑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很是奴仆的样子,非常受用。至于我被她的屁股弄得五迷三道的,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否则,她就不是她了。这就是说,她对自己的美丽非常自信。同时也说明,她对男人非常地了解。关于最后一点,是我知道她有交男朋友的癖好后才深信不疑的。
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的奴仆——
我戴着一顶半新半旧的草帽,身着灰色衬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荷枪实弹般全身挂满了装水的铝壶、她的挎包和收录机。烈日炎炎下,武大三粗的一个大小伙子,上坡时,要忍受性感非常的女性屁股的诱惑,时时压抑欲望;下坡时,又要屁颠屁颠紧跟她,俯视着她后领处的细白嫩肉想入非非。口渴了,她要喝水,我立即旋开壶盖递过去;寂寞了,她想唠嗑,只要引个话头,我就会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想听歌了,只消回过头来,扬着红扑扑的脸蛋喊:周老师,唱一曲提提神!于是,我就会拿腔捏调地来上一段梅葛调。
关于唱梅葛,有必要说细一点。起先,我唱正规的:古的时候没有天,咿哟!古的时候没有地,咿哟!要造天啦,要造地啦……
后来,杨柳又说:太正经了,来段煽情的。见我愣怔着,便满脸坏笑地高声补充说:就是骚一点的!我哦了一声,环顾四野无人,便清清嗓子,淫声滥调地唱道:亲亲那个小阿哥,想你不见你来哟,心痒痒,难睡着,就到村口把你望。山上石头望成路,路上石头望成人。望你还是白望你,想你还是白想着……
一调又一调,一调更比一调露骨淫荡,直唱得她花枝乱颤,笑声浪浪的。
后来就到了水库。阳光下,水波不兴,闪着银光。周围,山林葱绿,有鸟虫在鸣叫。杨柳说:这么好的水,找个背静的地方洗澡吧!
我没有异议,上前牵了骡子,离开路,拐进一个湾里。
她洗澡时,叫我远远地走开为她把风。洗了一会,她游过来,踩着水向我欢呼。我羡慕她会游泳,但还是警告说:小心点啊,我可不会游泳,救不了你的。
我的话果然有效。游回岸边后,她又喊:周老师,怎么看不到你?我想在这寂静无声的山林里,她一定是害怕了。于是边答应着边走过去,然后背对她坐下,有一句无一句地陪她闲聊。
洗完澡,她歪了头一边梳着长发一边建议我也去洗一洗。她说:你看我现在多舒服,简直是一种享受!说话时,一副陶醉样,让我无法拒绝她的建议。见我终于动了心,便拉着我到岸边,指点说:这一溜不深,你尽管放心下去。何况还有我呢,别怕啊!
她的手柔软凉滑,抓在我胳膊上,令我骨酥腿软。只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我的心律便为之震颤不已。
当我穿着裤衩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时,凉意立即包围了我,驿动的心也一下子平和下来。原以为她会看我洗澡,但她却跳跃着跑远了去采花,好象对我的安全一点也不在乎。我很失望,随便洗了洗就上来了。
潜意识里,象她这么大方的女孩,我想会有机会和她产生点浪漫的故事。但事实上,后来我们走在路上时,很少说话。快到寨子时,她才说:我给你唱支歌吧!也不等我回答就自已唱道: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直到回家,除了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外,一点都不感觉浪漫。
我想我还是不够大胆。正如罗妖精所说,我是一个色大胆小的家伙。
3
罗妖精是我给罗小青取的绰号。这是一个容貌姣好而又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是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妹。生她时,她阿妈难产死了。而之前,我三个月的妹妹刚刚夭折。她阿妈和我阿妈是对歌场上的老姊妹,临死前姊妹托孤,罗小青便成了我的妹妹。
我一直认为,罗小青自小就是一个小妖精,智商好象一直在我之上,稍不留神,就会着了她的套,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小时候,我一直想用拳头收拾她,但大人护着,只好想在心上,说在嘴上,一直没有落实在行动上。长大后,她被他阿爹接走了,便少了怨恨多了挂念。有时回来,感觉还亲切了许多,也开始喜欢她时不时吊在我的膀子上撒娇了。
关于色大胆小,起因是这样的:当时她已高中毕业,正处在升大学无望干农活又手软的痛苦之中,于是和后妈有了冲突。仗着还有另一个家,一赌气,就跑回来了。在这里,她有固定的一间睡屋,过一久,阿奶就要把她的铺盖搬出来晒太阳,嘴里还念叨着她有多长多长时间没有回来了。照我看,比对我这个亲孙子好多了。她回来后,先是随阿爹阿妈到承包的林山上放羊。还没放上三天,她又跑回来了,并且对我和阿奶说:与其这样闷着,毋宁死!接着就宣布说,明天她要上州城找一个远房亲戚,然后打工。听了她的计划,我非常赞赏。晚上,我找了学校的几位老师,终于凑足了五佰块钱。回家时,阿奶已经睡下了,只有罗妖精的睡屋还亮着灯。我推门进去,却见她也睡着了,煤油灯却亮着。她的睡姿很美,脸色白里透红,小巧的嘴唇艳艳地嘟着,很淘气的样子。我驻足床边看了一会,觉得她其实很可爱。想起我平时叫她罗妖精,不禁会心一笑。后来,我把钱搁在床头柜上,转身要走,却被她从背后拥住了。
我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便要解释,被她制止了。我就这样被她从后面抱着。后来感觉她在幽幽地哭。我想我应该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转回身去。最后我问:咋的了?她说: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我说傻阿妹哟,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她一板正经地说:不是胡话,我真的很爱你!
我想我应该走了,要不然就会铸成大错。我使劲拨她的手,同时说:不能这样爱呀,我的罗妖精!她坚持了一会,突然放开我,嘻皮笑脸地说:你真是我的憨阿哥,一个色大胆小的坏家伙!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骂我色大胆小的这个罗妖精,离家不到一年,居然又回来了,并且是今天。看到她时,我就想,我和杨柳没戏了!
需要说明的是,我在学校没有宿舍,一直在家住。路上时,我还幻想着杨柳躺在罗妖精的床上,从背后软软地抱住我,然后,浪漫的一页就此掀开。正是怀着这样的鬼胎,我喜滋滋领着杨柳进家门。
据罗妖精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她当时正和奶奶吃晌饭,听见大门响,知道是我回来,立即丢下碗筷出来开门。门开处,先是看见我,然后是骡子,最后看见杨柳扛着吉他进来,竟然还冲她一笑。只一瞬间,久别重逢的喜悦一落千丈。后来在厨房帮奶奶弄饭给我们吃,越想越鬼火起,故意在我最爱吃的荷苞蛋里多放盐——她说当时还不知道杨柳爱吃萝卜,否则,萝卜也会很咸。她还说,我当时最混蛋,直到饭后才对她们说明杨柳的身份,让她白吃了半天干醋。她说,既然杨柳和我没有关系,她当然会对她友好了。
我承认当时杨柳和我没有关系。当时,杨柳的主要目的不是我,而是搜集梅葛唱腔,寻找灵感,然后进行音乐创作。后来的事实证明,杨柳成为全州当红的作曲家,起步就是这次采风。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不说。
安排睡觉时,我借口杨柳整理乐谱需要安静而拒绝了罗妖精的热情邀请,宁愿重新去铺床也要坚持让出自己的睡屋。这样,就为我和杨柳的浪漫埋下了伏笔。
第二天早起,罗妖精自告奋勇提出带杨柳去林山上找阿爹阿妈采曲。我想阿爹阿妈都是四山八寨出名的歌手,情理之中的事,不好反对,何况我还要到学校上课,自然无话可说。奇怪的是,当我放早学回家时,院子里聚集了一大群阿奶的老伙伴,男男女女,穿得跟过大年似的。而杨柳正张罗着用收录机为她们录调子呢。
4
后来我才知道,杨柳没有走成,因为腿痛得走不了远路。其中缘由,自然是平时缺乏锻炼,昨天又走了长路洗了冷水澡的缘故。尽管如此,罗妖精仍然独自走了,因为她要去找阿爹阿妈说事。
在我看来,罗妖精此次外出打工,最大的收获是知道自己可以在我家开个小卖部。正如她所愿,我的家乡是一条纵深很长的高山峡谷,多依河在其间弯来绕去绕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彝族村寨。而我们多依寨,正处于通往乡上的大风山丫口下,是十村八寨的必经之路。我家住在村口,厢房后墙紧靠大路。在后墙上开个铺面,并不难。事实正是如此。说事的第二天,阿妈就跟着罗妖精回来了。请工后忙了几天,然后办手续,接着进货。就这样,我们多依寨就有了一个“卖货西施”。这个绰号是周柱子起的。这家伙自小就是我的死党,除了脑筋不如我,其它跟我不相上下。我发现,自从罗妖精请他相伴进过几次货后,就以为他几年如一日的追求终于有了进展,就愈来愈想入非非了,好象除了干农活,就只能害单相思,然后到我跟前想当然地胡说八道。
好了,现在该说说当天晚上的事了。
如前所述,罗妖精去找阿爹阿妈说事,晚上没回来,结果她开了小卖部,而我从此告别了处男。
这是一个温馨迷人的夜晚。溶溶的月色下,群山静静地起伏着。山风拂面,温润酥痒。当时,我陪杨柳正在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大风山的梁子上爬。途中,她说起白天唱梅葛调的事。她说,所有的老人家中,论气质论歌喉,谁也比不上我阿奶。我告诉她,年轻时,她和我老阿爹曾经代表全州到北京演唱梅葛。还告诉说,我老阿爹是远近闻名的梅葛王,后来得病死了。其实我知道,老阿爹是喝酒醉死的。这是家丑,我当然不会对她说。杨柳说:梅葛调真好听,可惜是用彝语唱,听不懂,但感觉旋律很美。特别有一调,似乎有点恢谐的味道。接着就哼了起来。我一听,把歌词用汉语告诉她:前三十年小姑娘,身材好,眉眼俏,调子一唱几箩筐;后三十年老阿奶,背驼喽,牙掉喽,调子唱不准,真是难过喽。听了我的歌词,杨柳慨叹说:这就是人生,谁也逃不脱!
后来又说起她的理想。她说,她做梦都想当一个作曲家,专门写歌,写一些与众不同的歌。她告诉我,大学时,音乐老师非常喜欢她,也说过要帮助她成功。我问:音乐老师是男的吧?她说是。然后就绘声绘色描述起她的音乐老师,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爱慕之心尽在话中,让我嫉妒得心酸。好在很快就到了坡顶。我打断她的话,说:往回走吧!
上坡时,只是感觉腿有点酸,并不疼。现在下坡,她才发现放松了的腿筋一走一个疼。看她呲牙咧嘴一跳一跳往下走,我看有机可乘,便大了胆量,借机拉了她的手架着走。走了几步,不管用,我又很男子汉地说:要不然背你走吧!
就这样,她半推半就到了我的背上,先还有点拘谨,慢慢地便搂紧了我的脖子,把脸贴到我的颈项处。当她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时,我知道浪漫就要开始了。于是假装歇息,顺手牵羊地开始拥抱她。
她的身体很柔软,拥着她,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我似乎在踩着云彩往上爬,总想抓住最靓丽的那一块。她娇喘着,微微颤动不已,好象很满意我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不停。我受了鼓舞,开始寻找着她的嘴唇接吻。她明白了我的企图,突然清醒了一般挣出怀抱,在我额前使劲亲了一口,悄声说:还没漱口呢。
后来我背着她下山。她搂着我的脖子,静静地趴着,一路无话。到家门口时,我放下她,忍不住又抱了她一下。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回抱我一下,说:老天呀,都是月亮惹的祸!
送她回屋时,她说真热,想擦把澡又睡。并解释说:这是习惯,这样睡觉会更香甜,不信你试一试。
她擦澡时,我也躲在厨房里把自己洗了一遍。出来后,我到她窗前,感觉她还在洗,只好在院子里徘徊。
阿奶已经睡了。罗妖精也没有回来。月光如水,庭院沉沉。夜风中,树影婆娑,撩人心扉。这是一个迷人的夏夜,空气中流淌着风流浪漫的气息。
她出来倒水时,我迎了上去,拥她进屋。
我和她风流时,煤油灯发着昏暗的光。这样的灯光下,她的裸体透着一种暖色调,看上去非常性感。
据杨柳后来说,当时和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风流,还是平生第一次,感觉有点象烛光晚餐,别有一番情趣。读大学时,她和音乐老师风流,都是在宾馆,灯光很明亮。音乐老师有老婆,还有情人,所以是个风流高手。和她风流,简直是一种天上人间的享受。而我不同。我属于半生不熟的那种,很多时候都需要她的引导。不过,她还是承认,我的表现很出色,没有让她失望。
按我的理解,她说的引导,无非是要我在爱抚方面多花点时间,进入时要戴套。老实说,花点时间我认为理所当然,但戴套,我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了。
关于戴套,至今我印象深刻。当时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直到她侧着光滑圆润的身子从挎包里掏出套套时,我才有点懂得。后来,挎包就扔在我跟前的床头上一直进入我的视线。我很想知道挎包里有多少套套,但到风流结束,也不敢去打开看。不过我想,套套肯定不止一个。看样子她时刻准备着。既然这样,我想我应该帮她多用几个。
后来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还在想,她这样子时刻准备着,是不是为了我呢?
5
事隔多年以后,从杨柳口中我才知道,她这样子时刻准备着,的确是为了我。
她说,当时我在联欢会上唱梅葛调,非常投入,是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尽管我咿哩哇啦用彝话唱,但那悠扬宛转如泣如诉的旋律,让她深深地受到了震憾。当时她就想,这是天籁之音,是她寻觅已久的东西。
在这之前,她教了一年书,也搞了一年的音乐创作,但结果都不理想。她的音乐老师甚至在信上说她越来越缺乏悟性了,这让她很灰心。听了我的调子后,灵感一现,突然产生了希望,产生了和我接触的愿望。
后来真的决定去找我,主要是音乐老师来信,叫她搞点民族特色浓一点的作品,然后他想办法推出去。
临走时,她突发奇想,总感觉我和她会发生点什么。于是东找西翻,终于找到了音乐老师用剩的套套,然后放在包里以防万一。
她说,在她印象里,我相貌魁伟,眼窝凹陷,鼻子坚挺,是个标致的彝家小伙。他对我印象很好,这实属少见。也就是说,象她这么漂亮的女孩,一般的男人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她说她相信缘份。如果有缘,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
最后她说,尽管和我有了那层关系,她并没有爱上我,只是有点喜欢我。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很容易,但爱上一个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她说,爱上一个人其实不划算。爱一个人就意味着可以为他作出牺牲。她做不到这点。如果做到的话,她就会在山区教一辈子书了。
可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的话,后面的事就会有另外的版本了。
后面的事其实很简单。阿妈和罗妖精回来,说起开小卖部的事,吃惊之余,我也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但心里,总感觉不那么对头。心里话,罗妖精毕竟不是亲阿妹,照这样下去,岂不是一辈子的打算?如果真的这样,我会接受不了的。我想阿爹阿妈真是昏了头,竟然会由着罗妖精的性子胡来。
终于忍不住,早饭后,趁阿妈去菜地找菜的功夫,把想法向阿妈说了。阿妈听后,沉默半晌,答非所问地突然问我:你和杨老师是什么关系?我奇怪阿妈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红着脸回答说:朋友关系。
单纯的朋友关系?——阿妈盯着我的眼问。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妈用洞穿一切的目光看着我,好一会才说:儿子,不是妈看低你,你配不上人家。我冷笑,底气十足地说:阿妈,你就等着做她的婆婆吧!
听了我的话,阿妈感觉很可笑,以为我在单相思。见阿妈笑得毫无道理实在无聊,我忍无可忍气冲冲走了。背后,传来阿妈的声音:儿子,你就做梦吧!
回家的路上,我还想着阿妈的话,想着阿妈的笑,很不服气,便想着去找杨柳证实。但我回到家时,却听见杨柳正在我的睡屋里时断时续地谈吉他,有时还哼哼,知道她在专心创作,不便打扰,只好压下这个念头,怏怏地回学校上课。
路过河边时,远远地看见周柱子在苞谷地里拄着锄头喊我。我走过去,笑着说:红火辣热的,也不戴顶草帽,就不怕晒黑了找不着媳妇?
周柱子说:这就是命呀!哪象你,风不吹日不晒,钱照拿饭照吃。接着就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你说的那媳妇真标致,寨里的人都夸呢!
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坦,但我还是谦逊地说:也就一般吧!周柱子擂我一拳,大叫道:知足吧,你这家伙!
我要走时,周柱子突然问:听说小青回来了,是真的吗?我知道他这几天不在家,还不知道罗妖精回来的事,便实话相告:回来了,正筹划着开小卖部呢。听了这个消息,周柱子好象不奇怪,反而咂着嘴赞叹说:这个小妖精,就是鬼聪明!我有点扫兴,没有了交谈的兴致,借口上课,就走了。
走出几步,却见周柱子扛了锄头也要走。我知道他要急着去找罗妖精——每次罗妖精回来,他都这样,即使挨了骂,也是笑嘻嘻的,总有说不完的废话,让人不忍不耐的。在这一点上,我既可怜他又看不起他。凭心而论,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我也有责任。记得罗妖精高考落榜后,这家伙似乎很高兴。他说他想追求小青,问我支不支持他。我想我们是朋友,说不支持未免不仗义,况且我知道罗妖精眼高,他根本没戏,心想看看他的笑话也好,便满口答应。殊不知,这个笑话一看就看了三年多,看得我都厌烦了。所以见他现在急着去找罗妖精,除了鄙夷,还生怕他打搅了杨柳,便没好气地告诉他,罗妖精被我阿奶叫着到枝子家帮忙去了。
枝子是对面山脚寨的姑娘,论辈份我叫她外侄女,明天出嫁,所以今天压棚。压棚是我们的叫法,其实就是砍些树枝搭成青棚摆上酒席迎接客人的意思。按照风俗,四山八寨来的客人酒足饭饱之后都会通宵不睡,或聚在屋里围坐火塘对梅葛调,或到露天场上围着篝火打跳,总之不会闲着。这是一次体验激情的好机会,杨柳不愿错过,所以多呆一天。要不然,现在我该在送杨柳的路上了。
6
放晚学后,我就回了家。院子里,两个木匠正忙着做铺面门,地上除了枋板就是刨花。
当时我满脑子想的是杨柳,踩着松软的刨花就象感觉着杨柳的身体,飘飘的,象飞一样。阿妈择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见了我,说:杨老师到外面耍去了。见我转身要走,忙叫住我。进了厨房,才说:中午的话还没回答你呢!然后就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大意是希望我和罗小青相好。对此我一口回绝,并宣称,除了拿工资的,我一概不考虑。阿妈很失望的样子,最后也宣称,只要小青愿意,这里也是她的家,哪怕招姑爷上门也认了。我说只要不叫我讨她,随你们咋整都行。阿妈红了眼圈,要哭要哭的样子。我心软下来,说:我知道你们疼她,但感情上的事,不好勉强。特别是她,当阿妹当惯了,要当老婆,你们不别扭我还嫌别扭呢!阿妈一听,说怎么会别扭呢?难道她拿不了工资就配不上你了?我急了,说不是这个意思。但越解释越拎不清,只好说算了不说了。阿妈认为有了理,宽容地笑了,说:你的婚事我们不干涉,但有一条,你找不了拿工资的,就乖乖地和小青好。
我又气又好笑,心想我和杨柳都那样了,阿妈还抱着这样的幻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离开阿妈后,还是想着杨柳,就信步出门了。
寨子上空,炊烟袅袅。有微风拂来,有蜻蜓飞过,路边的野花五颜六色地开着,晚归的牛羊欢快地走着。当时我就在这样美好的景色里走在通往河边的小路。我知道杨柳肯定在河湾里。并且还知道她赤着脚在玩水。——昨天我俩洗菜,她就这样玩。
果然不出所料。晚霞的余辉里,杨柳站在浅水轻流里正津津有味地翻拣着水里的鹅卵石。岸上鞋边,已有数枚晶莹剔透的五彩石堆放着。
见我到来,杨柳灿然一笑,说:看啊,我拣的小彩石!
在我的家乡,这样的彩石满大河都是,算不了什么。但我不能显得没有诗意,不会浪漫。于是假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一边拨弄一边啧啧赞叹不已。
走时,我正欲捧了彩石,却被她制止了。只见她在彩石堆里一阵挑拣,最后拿了一颗在我面前一晃,说:就要这一颗吧!
我想她是嫌累赘,便好意说:既然喜欢,我帮你拿着吧。她望着我,突然一阵莫明其妙的微笑,最后说:只要我拿到了最好的一颗,其它的拿不拿就不重要了。
过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蒙娜丽莎的笑,一个难于捉摸的笑。可惜我当时没有这样去想,反而以为自己就是最好的一颗,心里乐滋滋的,便有点喜形于色。直到吃饭,也是如此。
饭后,夜幕已经悄悄降临,亮汪汪的月亮早就挂在了山顶上。我和杨柳赶到枝子家时,烟雾浓重的堂屋里正闹哄哄地对梅葛调。我牵着杨柳挤在人群里,听了一会,杨柳指着火塘边阴影处说:你看,你阿奶又唱了。模模糊糊中,的确是阿奶在唱《诉苦调》。
《诉苦调》是一首哀婉凄绝倾诉衷肠的调子,对唱者都把对方想象成过去的相好,然后诉说自己的不幸和生活的无奈。可惜的是,与阿奶对唱的老阿爹表达太差,编不出什么好词,影响了效果。
听了一会,估计这个调子一时半会唱不完,加之杨柳也实在受不了烟熏火燎之苦,我便拉着她到寨子后面山上的跳歌场。
月光下,熊熊的篝火映照着欢腾的彝家儿女。弦子声,舞步声,时不时的吼唱声,搅得大山不再寂寞,闹得夜晚无法沉睡。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罗妖精成了领唱,也成了姑娘群里最鲜亮的一个。我还发现,她总是被两个小伙子左右拉着跳。跳到换调子时,两个小伙子又被后面挤上的小伙子替换掉。如此这般,罗妖精好象成了抢手货。杨柳也看到了这点,感叹说:漂亮姑娘总会倍受青睐。你看,你阿妹多幸福,都幸福得如痴如醉了。
说话间,我和杨柳都被拉进了跳歌场。
我俩都没有穿彝装,一旦加入进去,连自己都感觉到有点格格不入。陌生的,以为我们是汉人,相互用彝话夸我的左脚跳得好。罗妖精发现了我们,跑过来挤在我和杨柳之间接着跳。我嫌她碍事,边跳边对她说:杨老师我会照管,玩你的去吧!不说犹可,一说她就玩起了鬼点子,只一会儿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甩了我,让我挤在了其她姑娘之间。
也许是跳累了,她们俩退出了跳歌场。我找过去,杨柳说:好是好玩呢,就是太累了,我想回去睡觉。我对罗妖精说:你玩吧,我送杨老师回去了!罗妖精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说:好吧,我也回去睡觉喽!
我一听,急了,说阿奶谁照管。罗妖精说阿奶会唱到大天亮的。我说你总该告诉她一声吧。罗妖精说这还不好办呀?于是跑过去,对着一个小姊妹交待了一通。
下山时,时不时从树的阴影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男女私语和嬉闹声。杨柳奇怪地问这是什么,罗妖精抢着回答说:就是跳歌场上溜走的老相好呗!
杨柳说:你怎么不溜去找老相好?罗妖精回答说:我没有老相好!说完就坠了我的胳膊放肆地傻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响亮,野性十足。
7
白天我就盘算着晚上的风流。但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罗妖精会回来。罗妖精和杨柳隔着庭院门对门,住在左右厢房里,我想我当然不敢在罗妖精眼皮底下去敲门。毕竟风流韵事是不可以张扬的。
月光依然明亮,庭院依然朦胧,夜风微微,枝叶摇曳,浪漫风流的氛围似乎还在。罗妖精吹灯睡下了,杨柳的灯还亮着。我想,这灯肯定是为我而亮。想到这点,我心潮膨湃,激情万分。
杨柳的灯依然亮着,门好象也没有关,我想我不能再等了……
事实上,这些都是我的臆想。当时我就躺在我的床上,睡不着,于是展开想象的翅膀,一直遨游进奇怪的梦乡。
在梦里,我清楚地记得,我乘着月色,踏着满地的刨花,大摇大摆走进杨柳的睡屋。我看到杨柳赤裸着身体坐在蚊帐里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于是也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爬进蚊帐,挨着她坐下。
我问:你在干什么?她说:悟道。我望望她,心想,这就是悟道啊!她问我:你又在干什么?我茫然四顾,说:不知道啊!
坐了好一会,我深感无聊,想打破沉默,但又想不起有什么话要说,只好对着窗外的月亮打呵欠。她依然如故,端坐得愈加入神。
终于,我想到了话,于是问她:你悟到了什么?沉默良久,她才缓缓地说:我悟到了我只是喜欢你,并不爱你!
我笑了,说:爱和喜欢难道不是一样吗?她摇头,说:不一样。爱是需要负责的,有时甚至是一种牺牲。喜欢只是一种需要,或者说是一种缘份。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我喜欢你,同时也爱你。她又是摇头,说:爱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牺牲的限度。你说我会牺牲理想陪你当一辈子娃娃王吗?我语塞。于是她语重心长地说:所以我要告诉你,你可以喜欢我,但千万别说爱我。
我开始固执起来,说:我就说爱你了,怎么样?杨柳大度地一笑,说:也许会有那一天吧,但也要在我嫁人之前。
我想了想,突然间万念俱恢,有气无力地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真的!——说话间,杨柳突然抱住我,在我脸上边亲边说:天呀,又是月亮惹的祸!
依稀之中,我记得我很没出息地倒在杨柳怀中伤心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