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多山行记
杨全富
云雾弥漫的清晨,我站在墨尔多神山脚下,让目光穿透时浓时淡的云雾,向着远处的墨尔多神山望去。
在嘉绒藏区,在原住民的心底,认定每一座山峰上都会有一个神仙镇守。因此,在山顶上修建白塔以示纪念,也有了人们转山转水转佛塔的朝圣习俗。一年四季中,只要是农闲时节,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扶老携幼,穿过茫茫林海,向着心中的圣地走去。
在许多时候,朝圣总要讲究一个缘字。这缘分会让你在途中有许多不一样的发现和奇遇。在雄伟的墨尔多山面前,我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单凭我如虫豸一般微弱的气势,怎能感动眼前的这座神山。此时,云雾带来如缕的细雨。原本还能看见的影影绰绰的影子被彻底的阻挡,除非山间的菩萨洞悉我的所思所愿……
也许,我的那一点愿望竟然得到了应验,眼前出现惊喜的一幕。一道光芒从厚重的云层里跳跃而出,一阵微风忽然间吹起,那些弥漫的雾气被慢慢的卷起。从轻纱似的残雾后,一座座山峦缓缓露出她们圆润、明艳的容颜。其间,一座伟岸的山峰就坦坦荡荡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被眼前的这座神山所深深的吸引,这就是嘉绒藏族人们心中最神圣的神山——墨尔多山。
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与芸芸众生一起仰慕着她的神秘,不想用最俗套的名字去强加于她。但有着太多的俗世、故事,才能在最简单的名字之中体现出其平凡的伟大。那就让我也在这俗套之中,与别人一起亲切的称呼她为“墨尔多山”吧。用山的方式去感悟、拥抱眼前的这座神山!
此时,我已完全融入到眼前飘飘渺渺的世界里。我和两位既是远足者,又是朝圣者的同伴一起,沿着无数人走过的小径向着神山前进。小径一会儿贴着崖壁,一会儿深入谷底,一会儿曲折回旋,一会儿笔直向前。我们沿着某一条规定的路线和规定的点行走--上纳顶、大草坪、石笋沟、罗布坡、黑松林、小溪沟、牛棚子……虽然一直在这样的路上行走,不过那一颗向往的心和无法聚拢的目光,却始终难以离开那一座矗立在远方、影影绰绰的神山。
就这样,在云蒸雾腾之中踟蹰而行。当我们跨过一条山谷,那些遮天蔽日的森林忽然间稀疏起来。由于树木的减少,小径上的光线越来越明亮。再走上一百余米,树林就被我们远远的抛在了后面。小径旁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就是厚厚的高山草甸。在一处平台前,我们停了下来。此时,忽觉山峰迎面而立,仿佛间已近在咫尺。只是那些云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使得墨尔多神山处于飘渺之中。此时,山谷间的云雾被上行的风吹了上来,到达一定的高度后,聚在一起。由于冷湿气流的交汇,雾气还没来得及飞跃眼前的山峰,形成细如牛毛的雨丝,润物细无声的飘落到地面上。依据我对高原气候的了解,我知道,也许不出几十分钟那些雾气就会全部变成细雨,直至消散。于是,我们三人决定停下来,等待雾气的散去,以期一睹神山的真容。
十几分钟过去,雾气逐渐的散去,神山右侧已经隐隐的露出了它的轮廓。只是,这也知识昙花一现,云雾再次从山谷里升起来,比先前更加的浓厚。我想,这里的雾气难道是从山间的石缝里钻出来的么?
其实,在山谷间不断生成的雾气并不是从石缝中钻出来的,而是这循环不断滴落的雨点落在地面上,在地温的作用下,水蒸发成水汽,上升为蒸腾的雾气。不过,追根溯源,这些雾气其实来自于山间的溪流,高山的海子,山谷里流淌的河流以及森林、草坪涵养的水份。虽然都是水,不过向上即为云,向下即为水罢了。
想想那些淙淙流动的溪流,想想那些深不见底的海子,一滴水即可化为一缕雾气,成千上万的水滴不断的裂变,于是,雾气便聚拢来。在山风的作用下,将这些雾气向着神山推去,遇到了冷湿的空气后,再次凝结成水珠,洒落在岩石上、草丛里、树林间。这时候,这些水珠、水汽就不断的循环上演,一个看似简单的物理变化就逐渐变得成熟、复杂,以至于纷纷繁繁、不同于寻常。
雾气再次弥漫,雨丝再次飘起。远处山林里传来一种在雨幕之中才会鸣叫的鸟声来,忽然间一切都是那么的凄切,几欲泪奔。其实感伤来自于哪里呢,就在我搜寻所有的记忆时,鸟叫声再次响起。此时,恍然间,我才发现,时光已走过了十几年,然而我的心底却始终忘却不了在村小任教的日子。那时候,每一个夜晚里,雨滴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发出不规则的声响,使得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漆黑一片,整个村寨都沐浴在如绸缎般的夜色中。在这时候,学校后的山坡上,传来鸟的鸣叫声,声声凄凄,如泣如诉,心底陡然莫名的伤悲起来。以至于热泪盈眶,悲从何来,却又无从得知。
我想,种种无形或者有形的念想,变幻莫测,难以言说,在意念的作用下,终形成有形有态的物体,或成为溪流、或海子、或远山,从而因为有了生命体而蓬勃起来。那些松树、桦树、杜鹃树等,错杂而长,如伞如盖,把整个山体都严严实实的遮掩起来;又有诸多的生灵也因为如盖树林的庇护而兴盛成长起来,诸如山鸡、兔子、狐狸、灰熊等等,在树丛底穿梭往来,繁衍生息,演绎着兽类的悲欢离合。
从山林的繁盛以及无限的生机不难推断,其背后潜藏着多少的匠心独运,而且还有着无限的情感和精妙的思想。如果让我去论断山中的爱,确切地说,它拥有着最辽远的情谊。山中的所有物体,从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再到生长了千百年的柏树、桦树等,还有就是那些有灵性的动物,哪一样不是承受着墨尔多山溪流的滋润和雨露的哺育呢,接受着它绵远柔情的祝愿。路旁的百合花花开正艳,年年岁岁依时而开。虽已历经沧桑岁月,依旧苍劲有力、艳丽如初。而且还能在我们不能所见的泥土里结出硕大的白色块根,想必它也是在与墨尔多山常年的对视之中感应而生的吧。因此,它的生命里注入了山的精魂、山的意志和山的品性。
放眼望去,那些山林、草甸和眼前的一切物事,仿佛都在接受着墨尔多山给于的恩泽。
后来,我们来到了山腰间最为著名的海子旁。在山坳里,如蓝宝石一般的海子镶嵌其间。海子边,怪石嶙峋,那些犬牙交错的石块,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没有了锋利的棱角,仿佛是被海子里的水所蚀掉似的。海子里的水因为水深度的不同,而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几块耸立在岸边的巨石,将倒影投射到平展如镜的水面上,在粼粼微波之中,如蛇形在水中扭曲。忽然间,我不尽然想到,嘉绒地区的人们常言说高山海子有龙的传说,也许就是源于水中各种倒影的缘故吧!在这里,也因为有神山的庇佑,才有了仙女下凡的传说,也因此有了海犀牛的动人故事。
继续走向山顶,在一处陡坡前,一道水流从石缝中潺潺而出,没入乱石堆中。不过行不多远,那些水流再次漫出地面,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溪流,似乎声势又进一步大起来。由于溪水的不断冲刷,早已形成了一条沟渠,于是,水流在沟渠里快速的流动,与水渠底的石块相互摩擦,发出低沉、厚重的轰鸣。看着眼前的这条溪流,我不禁猜想它的去处。往下是高山峡谷,再往下,穿过村庄、田野后,最终汇入到山脚那条宽广、浩大的大渡河中。而在这条河流里,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溪流汇入,更不知道为什么它要不辞辛劳的跋涉几万里,离开满眼青翠的家园,向着莫测的远方进发。
大渡河,一旦接纳了百川之水,便不再留恋山间的美色,一路高歌,一路奔流,那里还顾得上看看两岸自己滋润后的美景。那一泻千里的壮美势头,是什么在催促着它义无反顾的向前而去呢?千百年来,人们站在水头凝望远方,发出“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的感慨。就像是眼前发源于墨尔多山的溪流,抛下雪山、海子,逶迤而去,一直流向幽深的时间深处。
临近山顶,山底的雾气再次涌了上来。那连接山巅的路旁早已钉上了长逾一米高的铁钎。每一根铁钎上绑缚着铁链,使得最险要的路段有了攀附之物。不过,行走在这一段路上,嗖嗖的凉风从谷底吹来,撩动你的衣角,让你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当我们攀爬过这一段路后,就来到神山之巅。
神山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叠加在一起,占据了整个山巅。朝圣的人们,就地取材,修建起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塔。石塔旁,那些悬挂了多年的经幡在自然力的作用下早已风化。不过,新的经幡替代了它的位置,使得石塔旁依然是经幡飞舞,充满了庄严。山巅的上空,是广阔无际、深不见底的蓝色的天空。抚摸着眼前的每一个石块,我的心充满着莫名的欢喜和感动,我匍匐在石塔下,自以为从此与这座庇佑嘉绒、开启心智的神山结下了最深的缘分。尽管,我亦不知道这缘分深浅几何,然而我相信,这缘分或多或少早已存在我的心底。只是我不愿去说破,因为有些事,一旦说破,就再也没有续缘之可能,为此希望却因此成为了一种落寞。因此,我在心底不断的鼓励着自己,此缘一定深厚,会伴我直到永远!
在返回家中的那一夜,我反复作着同样的梦。在梦境里,我的眼前总是显现出神山之巅的石塔、经幡,以及山腰的海子,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在向我暗示着一种隐喻……于是,我从梦中醒来,却多了枕边的清冷和心底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