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你又回到了家乡——那片你曾经熟悉,现在却非常陌生的故土,那片你将来最终的归宿地!
车队一路向上,沿着土坡艰难爬升。
在你的记忆中,这个土坡曾经是人们“战天斗地”的“战场”。过去的这个时节,被称作秋收大忙季节,是人们最忙的时候。
恍惚中,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那声音是沿着土地间狭窄但是平整的小路传过来的,那铃声干净得像头顶上没有一丝丝云彩的天空,漂亮得像路边波斯菊婀娜多姿的身影,就那么明亮亮地飘过来,温柔地亲吻着你的耳廓,抚摸着你的耳膜,撩拨着你柔柔的心弦。
随后,便是赶车人洪亮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马鞭声,那声音是赶车人和牲灵之间的交流吗?不是的,这里的山路曲曲弯弯,他们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了啊!哪里要拐弯,哪里要下坡,哪里的石头会硌脚,哪里的坡路最费劲儿,不要说人和牲灵,连身后的车子都有灵性了!在这种情况下,赶车人和牲灵之间已经不再需要吆喝,更不需要鞭挞了,只需要轻轻的一拍,随机的一个手势,或者嘴里发出的简单的一个音节,对方就心领神会了。多年的交往,人和牲灵之间已经跨越了物种之间的区别和差异,成了亲人,成了朋友!
那吆喝声更像是汽车转弯时鸣响的汽笛,是在和对面过来的车辆打招呼,是在跟远处地里的同伴发预告,更是在抒发丰收之年自己内心的喜悦!
终于看见那辆车了,那是一辆木制的平车,车前和车后各围着一个用铁皮或者木板制作的U型挡板,车里载满了刚成熟的庄稼。一匹马精神抖擞地跑在前面,两条绳子钩住了平车两边的铁环。赶车人的两手攥着车把把方向,脚上穿着妈妈或者是老婆千针万线纳制的布鞋,鞋上的小腿黑亮亮的,透出一种健康和健美,腿上的裤子挽起来,像是穿着一条七分裤,上面勾着不少草蒺藜。上身是红色的背心,或者就那么豪迈地裸露着,裸露着浑身的活力,裸露着被汗水冲洗的油晶发亮的躯体,那不是健美运动员病态的肱二头肌,也不是吃药长出来的八块腹肌,那是劳动者健康、踏实、自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美。
他的脸上溢满着笑意,心里的喜悦撞击着他的喉咙,冲开他们的嘴巴,跑出来,飘向四周,飘向天空,化作嘹亮的歌声;他欢快的脚步,叩击着这片炽烈而圣洁的土地,虽然没有舞蹈演员的柔美,却有建设者特有的刚健。头上半旧的草帽时而变成送风的扇子,时而化作避暑的阳棚……
挂在赶车人后背上的鞭子系着耀眼的红缨,那鞭子仿佛不是他赶车的工具,而是他的一件装饰品,或者是他手中的一件表演的道具。“且有操舟神舵手”,赶车人就是这辆车、这条船的舵手,也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车上的玉茭裂开嘴巴,露出一口金灿灿的牙齿;车上的高粱红彤彤的,仿佛随时会给你蹭一身的油。金黄的谷子,活蹦乱跳的杂豆,都是那么淘气,一个不小心,他们就蹦破豆皮,跳下车去,藏到路边的角落或者草丛里,和赶车人玩捉迷藏的游戏……
现在呢?
前面车轮打滑腾起的细土,和浓烟一起,落在后面车辆的挡风玻璃上,挡住了后面车辆的视线,后面的司机咒骂着,开动机关喷上一股水,清洗这从天而降的垃圾。土中夹杂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石,飞起来,落到车上,又落在地上,恶作剧似的,捉弄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你的心在隐隐作痛。
你知道,那腾腾的细土,曾经是涵养这一方生灵的圣物啊!土中生黄金,土中生白玉,土中生万物,那是何等的神圣!
你知道,那金灿灿的玉米出自脚下的黄土,黄澄澄的小米出自脚下的黄土,红彤彤的高粱出自脚下的黄土,活蹦乱跳的杂豆出自脚下的黄土,甚至你的身体,你的祖先,你的后辈都出自脚下的这片黄土。
你的先祖已然化作了这里的黄土,你自己最终也将化作这里的一抔黄土!
然而,今天,她却在人的脚下,像一位失去贞洁的母亲,任由大风肆虐,任由洪水蹂躏,任由车轮践踏,任由她的子孙们欺凌!
飞溅的石头啊,你是盗挖者残留的赃物吗?你是这片大地母亲支离破碎身体的哪个部分?你知道是谁把你遗弃到这里吗?
那一条条黄白相间的土路,就像一条条不规则的拉链,向四面八方延伸,那些不肖子孙们,赫然在自己母亲的躯体上下手,攫取宝藏,然后任由自己的母亲伤痕累累,气息奄奄!
你强压着起伏的胸膛,你想问问他们:“你们有祖先吗?你们有后人吗?你不为他们留点什么,要自己挥霍干净吗?”
“清霜九月侵罗衣,血泪洒作红冰飞。”路旁的树叶红得耀眼,有人说,人开始哭的时候流清泪,极度悲痛而流的泪就成了血泪。莫不是脚下大地母亲恸哭流出的血泪,浸染了那艳红的树叶?
这遍染阴霾的秋天即将结束,凌厉的冬天已悄然来临,那漫天的大雪,能掩饰住人们的贪婪和残忍吗?
当春风再次吹来的时候,我们的大地母亲,还要经受多少不孝儿孙的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