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涕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初读林黛玉的《咏白海棠》诗,只觉得满口噙香,正如宝玉所说,这风流别致的诗句从何处想来。细读之下,这篇林黛玉在更香即将燃尽,一挥而就掷与众人的海棠诗却写尽了黛玉的性格、追求、面临的险恶环境与坚持。
“半卷湘帘半掩门”头一句前四个字,表明黛玉这位贵族小姐的好奇与追求,她不满足于“温柔富贵”的贵族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后三个字表明她对于自己所处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存空间有清醒的认识。这个正在走向没落的封建家庭不会容忍自己任性任情自由发展,封建伦理、道德的绳索将牢牢地束缚着自己,因此走向外面世界的门只能是半开着。
海棠诗社的故事发生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就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荣国府内各色人等都有不同的表现。独黛玉哭得“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脸泪光。”抽抽噎噎一句“你可都改了吧。”把哀伤、无奈之情表露无遗。当与宝玉一语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吧。”对宝玉着急跺脚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这段故事正是这“半卷湘帘半掩门”的写照,一方面是内心情感毫无掩饰的的真诚流露,一方面是对封建礼教的防范。“半掩门”在这里是“走后门”。把黛玉的诗与宝钗的诗对照来读,更能看出两个人的差别。宝钗诗的第一句是“珍重芳姿昼掩门”,同样是探望挨打后的宝玉,宝钗刚说了半句含有真情的话,就“又忙咽住”、“低头不语了”。心扉之门稍有开启,立即掩上,生恐违背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要求,惹来非议,正是“珍重芳姿昼掩门”。
都说宝钗的“愁多焉得玉无痕?”是对宝黛爱情的讽刺。但黛玉海棠诗的第二句,“碾冰为土玉为盆”却是对宝钗的宣示和表白。黛玉以世上最为高洁的“冰”与“玉”来比喻自己的品格,既然是冰清玉洁还需要“昼掩门”、“自携瓮”那样的谨慎、小心,那样的遮遮掩掩吗?这正如禅宗六世慧能的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宣示是何等的光明磊落。总是在想,这个爱弄小性的贵族少女,除了美貌、才情,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们,让我们心生爱怜。读黛玉的海棠诗,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的纯真、她的晶莹剔透、她的坦然与磊落。
诗的颔联“偷来”、“借得”两词是最引人注目的,这两个词入诗,表明的是一个贵族少女心中的仰慕。黛玉仰慕什么呢?什么才是她心中的“梨白”与“梅魂”呢?《红楼梦》第六十四回,有黛玉沉思、伤感,挥笔吟诗以至以鲜花、瓜果,焚香礼拜的故事。这不同寻常的情节表达的是她对西施、虞姬、王昭君、绿珠、红拂这五位古代女子的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心情。这五位历史人物的特立不凡、她们拼尽生命活出自我的个性,就是她心中的“梨白”与“梅魂”,而这些女子的悲剧也是她对自己命运的预感。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是下凡的仙草,因此颈联第一句中的“月窟仙人”可以是嫦娥。也可以是黛玉自己,她以仙人缝制的白色绢衣来形容白海棠的洁白、飘逸,但是,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这白色的海棠花也是非寻常可多见的,因此这飘逸、洁白掩盖下的正是心灵的孤独。菊花是秋天的标志,在菊花诗社中,黛玉夺得魁首,因此第二句中的“秋闺怨女”正是黛玉自喻,她以怨女的涕痕来比喻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更加重了这孤独、哀怨的感觉。
娇羞默默同谁诉?与《问菊》中的“孤标傲世偕谁隐?”是同样的心声,“同谁?”、“偕谁?”谁是人生情投意合的伴侣,是潇湘妃子最大的隐忧,也是她同这个即将没落的封建大家族最大的不相容不和谐之处。她深知,封建礼教、封建家族的无情,因此有“倦倚西风夜已昏”的无尽哀愁。
宝钗的咏白海棠诗,就诗的本身来说,同样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好诗,而且她的诗更符合“诗庄词媚”的古诗原则,在同样遵循封建礼教,认准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李纨眼中自然是庄重典雅一等一的好诗,但“诗庄词媚”的原则却不适合大观园的海棠诗社,这里不是皇家、不是官场,而是一群少女的青春乐园,海棠诗的写作不是官场应制,不是科举应试,而是这群少女心声的自然抒发,面对这青春焕发的少女,任何可能束缚激情的所谓原则都是苍白无力的,也是《红楼梦》作者所深恶痛绝的,因此借宝玉之口,两次力挺林诗。
宝钗的诗最能体现她个性的是“珍重芳姿昼掩门”、及“淡极始知花更艳”两句。对于她的“珍重芳姿”,掩饰自我,《红楼梦》中有许多生动、形象的描述,其谨慎、防范之情,王熙凤“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不知三摇头”的批语最是入木三分。至于“淡极始知花更艳”重点在一个“艳”字,非不想,而是她的学识、教养与经历,让她懂得这“淡”与“艳”的关系,知道个中所包涵的哲理。正如她经常服用的“冷香丸”,正如她外面半新不旧的服饰里穿着的大红袄儿,深知在这个封建大家族中,任何真情、热情、才情都是需要冷却、需要压抑、需要“昼掩门”的。
两首咏白海棠诗,表现了林、薛二人不同的人生态度与生存状态。就个人来说,更喜欢林黛玉的这首咏白海棠诗,尤其喜欢首联:“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这“卷”是开,“掩”是“关”,是相互对立、矛盾的状态。细想人生“主观向往”与“客观境遇”、“顺”与“逆”、“得”与“舍”、“进”与“退”、“幸运”与“坎坷”……这种种对立、矛盾的状态伴随了我们一生,人生有时候不得不是“半卷半掩”而唯一可以自持的是内心的“冰清玉洁”,是“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