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用“千里”来形容从西安到厦门的距离是远远不够的,粗粗算来,两地的距离总在二千公里以上。在铁路官网上查询一下,从西安出发,在两个晚上一个白天,将近36个小时里,列车要穿过陕西、河南、湖北、江西、福建五个省,才能从北向南走完全程。这行程达36个小时的列车,在航空发达,高铁飞驰的今天,实在是太慢、太落后、太让那些忙忙碌碌的年轻人受不了了,对我而言,这不紧不慢,一路哐当作响的绿皮车却也有不少可取之处。我喜欢捧着一本书,斜靠在卧铺上,了无心事地阅读;喜欢将双眼长久地对着车窗,任赤橙黄绿、山川河流、田野村庄……一幅幅图画在眼前流淌;喜欢打量走在铁路附近的街道上、站在站台边等候列车、在土地上劳作的各色人群,在心里默默揣度他们的身份和可能的经历;喜欢静静地倾听车厢里天南海北各地聚拢来的人群的谈论,不时会心一笑;我甚至喜欢只有在列车上才品尝的“方便面”,那面和调味品发出的浓郁香气早就将“方便面”不健康的顾虑打消得一干二净。因于此,每次我独自离开西安返厦门,总是选择这趟直达厦门,要走36个小时的Kxxx次列车。
感觉站台在缓缓向后移动,我摸出了早早就收拾在行李箱中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对于“张爱玲”这位民国著名的才女,依稀记得些她的悲凉、孤独的身世,记得几句她的诸如“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这种带有她自己独特的生命体味,富有哲理,耐人寻味的话。知道她曾将“《红楼梦》未完”认作“三大恨事”之一,出于对《红楼梦》的热爱,我几次打开了她的《红楼梦魇》,可每次都没有仔细读下去,这次旅行特意选择了这本书,就是想在别无他事的长长旅途中,认真地读一读。
照着书本有些昏暗的光线突然亮了许多,这光亮来自车窗外,向窗外望去,矗立在西安浐灞的长安塔正迎面扑来,华灯齐放的广场、明亮、高耸的塔身倒映在面前的河水里,上下同辉,比白昼更来得华丽、来得梦幻、来得灿烂。不止一次看到过将不同国度、不同城市、不同地域的夜晚进行比较的文字,人们断定,当夜幕降临,越是灯火辉煌的地方,就必定越是经济发达、人口密集、人民生活富裕的区域,想来这个论断是对的。望着明亮的夜晚,想起一次乘坐夜航的飞机,漆黑的天空,一处处灯火辉煌的区域不时从机翼下掠过,如同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地球上,当我们仰面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熟悉的星星,却从飞机上鸟瞰了地球上如同夜明珠般的城市。
车厢的光线又渐渐地趋于昏暗,我的目光回到书本上,在列车的哐当声中,我慢慢地读着张爱玲女士从服饰、从称呼、从习俗、从《红楼梦》中的女性是小脚还是大脚来推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是以“满人”还是“汉人”来说事、看着她仔细地算计人物的年龄、详细地指出版本间的不同以及从小说结构上所做的对《红楼梦》的推断和设想……。越往下看,越佩服作者的细心和对《红楼梦》的娴熟,越佩服作者小说写作的功底。
车厢里的灯关闭了,还只有九点半钟,车窗外也是一片漆黑,列车哐当哐当的声响愈发显得单调。双眼微闭,心思却还沉浸在《红楼梦魇》中。这本1976年出版的书,作者在自序的最后写道“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那么这部学术著作开始写作应当在1966年前后,这十年正是张爱玲生命中最孤苦、悲伤的时间。一个以小说见长的作家,用十年的时间来考据《红楼梦》,尽管这考据有丰富的内涵、独到的见解、充分的想象和发挥,但读之,总能感觉到游离在字里行间的一丝淡淡的无奈和孤寂,何况作者还将一个“魇”字用在了书名中,这是作者在考据《红楼梦》时联想到了自身的遭际而发出的呻吟么?
熄灯后的车厢,并没有完全沉静,幼儿的咿呀与母亲轻柔的眠曲相伴,轻轻的笑语与手机的铃声紧随。对面铺位,两位年龄与我相仿像是要到厦门去旅游的妇女隔着上下铺谈兴正浓。只听下铺的那位在夸自己的媳妇,中铺的接口:“那你还是要要求儿子,你过生日的时候,儿子不记得了,也要告诉他,让他买礼物,不在乎礼物是否贵重,而要让他养成习惯,心里有娘。”呵呵,这位当了婆婆的妈妈还真有智慧和理性。两个人你一句我一言,从自己的婆婆到自己当了婆婆,从当年如何当媳妇到如今如何待媳妇,从对儿子儿媳的要求到对儿子儿媳的体贴,家长里短,叽叽呱呱,滔滔不绝,两个人就唱出了一台好戏。朦朦胧胧中,一句音频高了几度“眼睛都靠不住,还靠眼眶呢。”的关中腔调从斜上方飘入耳朵,哎,还挺有意思的,在比喻什么?我睁开双眼,原来这两位在谈论生育二胎的事,中铺的那位以“眼睛”和“眼眶”来比喻“儿子”与“孙子”,她要说的是养老还是要靠自己,儿子尚且靠不住,哪还能指望孙子。我又一次默默地笑了,记起了从蒋勋老师的《说红楼梦》里读到的一段话:“所谓的圣贤讲的都是些人之常情,因为人之常情是一切哲学的起点。”这两位普普通通的妇女无意中的闲聊似乎就印证了这一点,难怪老师会将台北的六合夜市当作自己吸取生活的真谛,转换心情的场所,而愿意经常在六合的夜市中坐坐。
带着浓浓的睡意从列车的哐当声中醒来,列车正行走在河南与湖北的交界处,天色灰蒙蒙的,长长的一夜,从西安走到了河南的边界,还没有跑出雾霾的笼罩。对面铺位的两位女性已经起身,正巧妙地利用车厢门口仅有的一点空间在锻炼身体,蹲下起立,挥臂踢腿,轻轻地一抬腿竟然将脚翘到了卧铺边供旅客上下梯子的第三层,望着她们脸部不少的皱纹,看着她们依然匀称、柔软的身躯,这健康与活力真让人羡煞,想来她们是经常跳广场舞的大妈一族。
平日旅行钟情的方便面,昨晚却因为找不到开水而吃得十分不舒服,听到餐车有稀饭、馒头,就欣欣然想去喝口热粥、吃口热馒头,谁知用剩米饭泡制的稀饭和馒头,都只是稍稍有些热度,仅仅不冷而已,这饭食的温度对我这老寒胃,实在不敢恭维,胡乱塞了几口,悻悻然返回车厢。列车正临近武汉,苍翠的龟蛇二山、如虹的大桥,桥下缓缓流淌的江水,带给人一种依恋、亲切、明快的感觉,心中的不悦一扫而去。车过武汉,窗外的景观大变,恼人的雾霾终于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晴明,刚刚收割过的稻田,稻茬还留在田里,黄叶还只偶尔夹杂在绿色中,不像北方,枯黄、绛红已让11月底的郊外尽显深秋的萧瑟。气温明显高了许多,刚开车时,还在诧异车厢竟没有暖气,这会厚厚的冬装已经穿不住了。一江之隔、两地南北,气温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不过记得那年春节还未近尾声,我们即返回厦门,正是寒潮来袭的日子,车从西安出发,一路雪花飘飘,小若撒盐,大似柳絮,竟绵延千里,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关中平原、中原大地、长江两岸、江西山峦,放眼望去,天地皆白,直到车进福建,才没了雪的身影。凡事总有“非常”,当寒潮肆虐,宽阔的长江并没有成为气候的分水岭,“常识”一旦遭遇“非常”,一旦进入广阔的研究领域,就可能会有惊人的变故。
列车依然哐当哐当着向前驶去,早又到了中午时分,对面的两位妇女在铺位上铺开塑料布,摆上了各种吃食,目光滑过,呵!真的丰富,自己烤的面包、烙的烧饼,鸡蛋、酸奶、火腿肠、咸菜、水果、蜜饯、花生米…,摆了一床,看着她们丰盛的食物,听着两人天南地北的聊着在各地旅游的见闻,默默感慨,这当是现如今最有幸福感的一群,低头再看看捧在手里的《红楼梦魇》,那个悲伤、孤独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年龄相仿,遭际天壤,当真是红颜薄命、才女多舛么?
夜幕再次降临了,旅行已近尾声,提着篮子兜售货物的列车工作人员在车厢里穿梭的更加频繁,但不知是推销无方还是货不赢人,只见那小伙一趟趟走,不见篮内东西少,我立在车门口的窗边,一遍遍侧身为他让路,一次次听到了他脚步踏出车门时曝出的粗口,想来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压力并不小。
惺忪的睡眼被刺眼的车灯惊醒,窗外还一片漆黑,随着“换票了”的喊声,千里迢迢,一路相伴的那位列车员来到面前,长长的36个小时,没看到她露出过一丝笑容,却不时能听到她呵斥旅客的声音,望着她呆板的面容,那位在济州岛为我们服务的韩国旅游车司机的西装革履、那自信、满足的笑容又浮上心头,说实在的,济州岛的风景正日见淡去,而那位司机的笑容却牢牢印在脑海里。其实在国内也有许多服务行业,让人入得门来如沐春风,办完事务,如交了一位朋友,出得门去只觉得阳光灿烂,心情大好。盼望着哪一天当我们需要别人服务或者我们去为别人服务时,都有一副可亲可爱的笑脸。
列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站台边,厦门到了,走下车厢的扶梯,一股清新的空气直入肺腑,让人愉悦。拉着行李箱,夹着厚厚的冬装,大步向出站口走去。回眸间,又看到了还立在站台边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列车,看到了还站立在车门前等候旅客下车的列车员,忽然想到,再过十多个小时,当我们还沉浸在与家人、朋友团聚的幸福和快乐中时,她(他)们又要踏上长长的36个小时的旅途,伴随他们的是狭小的总也清扫不干净的车厢,是列车单调的哐当、是浑浊的空气和陌生的旅客、是窗外早已看厌的景色,还有身心的疲劳,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不容易”呀!
修葺一新的厦门火车站,沐浴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中,车站外,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一派南国风光,厦门正以自己独有的美丽迎接着我们,迎着拂面的微风,匆匆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