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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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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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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

外祖母

 

 游江天

外祖母慈眉善目,像送子娘娘。

外祖母脸上总漾着笑,不管遇到什么人,好像这世上没有坏人。

那年,小县城里人人皆晓的孙二娘难产,请了好几个接生婆都头而返,急得孙二娘一家人满屋子跳。好多人都说这婆娘用得着,平时口恶心坏生怕吃一丁点亏,老天爷这是在惩罚她。那时候,不兴剖腹产,真生不下来,也听天由命。孙二娘家人只好红着脸来请外祖母,说了一大摞好话。外祖母不好意思,对来人说:“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我母亲脸一黑,说:“不与你相干。她骂我骂了十天,祖宗八辈都骂遍了。”外祖母说:“盘归盘,碟归碟,人家来请是看得起。老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完,她就去了。

过了几天,孙二娘家送来斤猪肉、斤鸡蛋、两斤红糖,外祖母只留了两斤红糖,斤猪肉、斤鸡蛋叫来人拿回去了。那年月,斤猪肉、斤鸡蛋不亚于现在的一辆“宝马”“奔驰”。我母亲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好人的?抵她骂我十天总应该吧!”外祖母一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人家生孩子正需要。孙二娘也就那张嘴。你呢,又能饶人?”这前不久,母亲也不知什么事惹了孙二娘,任由她骂了十天。当然,母亲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也足足骂了孙二娘九天,仅仅少一天而已。当然,少一天也是不得不认输,心中的气还是难平。

孙二娘家跟我家相隔不远,大概20几户人家,都蜗居在大跃进时南山县新建的解放街上。我母亲每天上班都要从她家门前经过,惹了她自是没办法耳朵清净了。

孙二娘不姓孙,她男人姓孙,在县铁匠社做铁匠。孙师傅五大三粗,兄弟五个排行老二,他媳妇因此被人叫成了“孙二娘”。估计人家看他媳妇厉害,就把她戏谑成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了。

孙二娘本姓黄,叫黄桂花,跟了孙师傅,才成了“孙二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这座小县城里无人不晓孙二娘的,她的大名不亚于现时的歌星影星,只要一提到她,大家的唾沫星子就会直喷,各种版本的泼劲儿段子任人谈之色变,说她就是个母夜叉托生。大家都说这样一个“恶人”,郑师娘何必去救?另有好多人不同意,说孙二娘也就是个嘴不饶人,行动上还是可以的,她又没做过什么特损人利己的事儿来,她难产,郑师娘不救谁人能救?郑大奶就是个活菩萨。哪个哪个是郑师娘接生的,哪个哪个难产不是郑师娘早就到爪哇国去了,哪个哪个儿时得了疑症如不是郑师娘哪还有今天当个局长耀武扬威的。看孙二娘,孩子生了后,整个人都变了,再也没见她骂过人了,还时不时地帮这个帮那个,说这是积口德积功德,隔三差五地还跑庙里去烧香拜菩萨……这样一说开,自然也就夹杂着一些叹息,说郑师娘这样的人现如今少了哟,!

 

1985年国庆节,我儿子出生时,外祖母就一直陪伴在旁边。

医生说我爱人骨盆狭窄,要剖腹产。外祖母说不行,天地轮回,不能破了规矩,还是自然生,对孩子大人都好。人都要经这一关不经这一关,就不晓得做的难,人生的难。这样,我爱人无所畏惧地选择了自然生,费了很大的艰难将儿子生了下来。生出来时,儿子无声,医生看了着急,外祖母走过将我儿子她曾外孙提起脚来倒立,用手将孩子的屁股不轻不重地一拍,口中念念有词:“天气地气,一气相通;来世前世,都在世。”这一念,仿佛施了魔法,清脆的哭声从我儿子嘴里奔涌入世,我、从鬼门关里刚走出来的我妻子,还有医生,脸上都绽出欣喜的笑,为一个新生命。

不过,我脸上的笑,慢慢幻化成一片水……外祖母牵着我,站在一片水旁,念念有词:“霞儿,你走吧!不要再缠你妈了?我晓得你舍不得走,舍不得你妈,但谁左右得了这命?你走吧,去找一个好人家股胎吧。”我紧紧地拉着外祖母的衣襟,生怕那些我看不见的鬼将我的魂摄去。外祖母对着这片水念完她的语,随后将做好的灵屋划根火柴点着,这些纸做的房屋——里面放了霞儿的小书包、课本和她喜爱的那件红裙子还有小棉袄——烧着了,扬起很大的火,在这片冷清的水边“剥剥”地响着,烧烤着我的脸。

霞儿是我的妹妹,7岁。我们家下放到农村这年她淹死了,是在这片水里淹死的。这片水是发大水时囤积下来的,一垅田都被水淹了,一米高的稻子没在了水中,社员跳进水里抢割这些还未成熟的稻谷。鱼虾鳖到处都是,特别是鲫鱼,大半斤重,用箢篼一就是几十条。妹妹年纪小,不知道这垅田里哪里水深哪里水浅,给小弟弟洗尿片后下水去洗澡,不小心就掉进田角社员挖的堵沙凼里了,足有两米深。母亲哭得不省人事,疯了一样,醒来嘴角是歪的,脸狰狞恐怖,失了正常人的形貌。家里碗柜里来了一只绿蚱蜢,眼睛骨碌碌地转,母亲轻轻地擒了它,丢了大门外让它飞走了可不到半个时辰,又飞回了,蹲在碗柜的隔板上,母亲眼里泪珠儿直流,脸扭曲得更厉害,她哭,她诉说,“霞儿,你走吧,你要不愿意走,你就变回人形”“妈晓得你不愿意走,可妈更不愿意你走哇……你要再不走,妈也要死了。妈死了,你两个哥哥怎么办?你的弟弟怎么办?”绿蚱蜢低了低头,两只眼睛渗出泪来。外祖母上前来,轻轻擒它拿到门外田垅里放了。

夜晚,床底下有人在敲那两只南瓜。妈说:“霞儿,妈晓得你爱吃南瓜。妈明天就做一碗你吃。”外祖母起来,点亮灯,蹲在床前,烧了点纸钱,弄了一碗茶叶米放在床底,说:“这是霞儿来收脚钱,她真要远走了。”外祖母说,茶叶米是敬吓那些无常的,要他们好生地待候霞儿。外祖母还说,“茶叶米是给小孩子叫吓的。”“叫吓”,是小孩子受了惊吓,像失了魂一样不是哭就是闹,弄碗茶叶米,放在小孩子睡觉的旁边,小孩子就安静了。这着灵,那南瓜就没人敲了。而我因惊吓过渡也不容易地睡着了。

那些天,大白天的,我都不敢转头朝后看,生怕身后冒出一个鬼来。晚上更是不敢四处看,木格窗外风声嗖嗖,似有无数地鬼在窥伺,在准备摄走我的魂,我的魄。我躲在被单里不敢伸头朝外看,生怕一伸出头来让鬼捉了去,带向妹妹所在的地狱。县城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被鬼折磨得无处逃遁无处苟生,无时无刻不在惊恐鬼的偷袭。

我多么望有个人来救救我啊!做我的保镳,做我的护卫,让鬼滚到一边去!让鬼不敢近我的身!那些日子,没有人,除了外祖母。外祖母关注到我的异样。她的心是菩萨心。她一边烧灵屋一边跟我说,“孙儿,你要晓得,鬼是怕人的。世上没有哪个鬼不怕人的。人的火焰高,鬼近不了。只有那些快要死的人,火焰低了,没有了,鬼才乘虚而入,把人的魂摄了去。押到阎王爷那里,签了到,销了号,有了空缺再托生。”我惊恐地问:“奶奶,妹妹她会怎样?”外祖母说:“前世定了的。霞儿到这阳世来,骗你妈的。她不肯走,舍不得你妈,舍不得你爸,舍不得你们。”外祖母眼里渗出泪来。她说:“孙儿,你人生还长得很,你要做大事的。你的火焰高得很,有一两丈高,鬼哪敢近你的身!你妹妹人小,她的魂在你们搬家时就失去了。你们家要不下乡,她走不了的。这都是命,人力无法救的。”“孙儿,你要懂事起来。你爸在干校,你妈精神崩溃了,你要撑起这个家的。你不懂事起来,你两个弟弟怎么办?”我说:“奶奶,鬼又看不见,我要睡着了怎么办?”外祖母一笑,说:“你12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你头上的火焰高得很的,鬼哪敢近你的身?好,我给枚铜钱你。这是顺治铜钱。顺治不做皇帝做了和尚,皈依了佛门,牛鬼蛇神见了他都要下跪的。晚上睡觉,你手上捏了铜钱,没有哪个鬼敢惹你,还要给你叩头。”我说:“真的吗?”外祖母说:“当然是真的,奶奶会骗你?”我听了赶紧一把将铜钱紧捏在手掌心里,漫天恐惧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我放开了紧紧牵着的外祖母的衣襟,紧握着铜钱,对着眼前这片水一次接一次地伸出去我的手。也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地醒悟了一样,不怕鬼了!

孙儿,发什么愣。快去告诉你妈,她添了孙子,我添了曾孙。”外祖母笑模笑样的脸一下子明晰在我的眼里,把我从老远的那片水边拉了回来。我说:“好的。”外祖母看了看我,又说:“还是你待在这儿,我去你妈那儿报喜。”言罢,她就抬脚走了。我担心她年纪大了,路上不方便,赶紧跟着她也出了院。

外祖母78了,还是小脚,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拖沓,直往前飞。我才28,却还跟不上她的脚步,只好跟着跑。母亲在家里做饭,她还以为儿媳要到下午生,没想到上午就生了。外祖母还没进门,就喊:“金枝,生了,你做奶了!”“金枝——,生了,你做奶了!”金枝是母亲的名,母亲在厨房里,哪听得见,还是父亲听见了,喜滋滋地喊母亲。母亲从厨房里往外一跳,叫:“郑大奶,你有曾外孙了!”外祖母说:“是的,有曾外孙了。我高兴着呢。快杀鸡,快杀鸡。”母亲说:“莫着急,郑大奶,鸡准备了好几只呢。”言罢,就烧开水杀鸡。父亲要杀,外祖母不要他杀,自己亲自杀。她一边杀鸡,一边念念有词,“鸡,这是你的命,给孙媳妇生奶。鸡,你不要埋怨,脱了毛衣换布衣,早死托生。”鸡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弹了两下就不弹了,任由外祖母杀了它。

很快,外祖母和母亲将炖好了的人参鸡汤送到了院,送到了我妻子的床边。外祖母和母亲抱着我儿子都舍不得放,外祖母说:“金枝,你家旺人。三个儿子,头胎孙子又是儿子。”母亲笑逐颜开说,“还不是托你老祖宗的福!”外祖母也笑了,像极了送子娘娘

 

外祖母值得笑。小县城里上世纪四五六七年代出生的孩子大都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好多孩子的各种疑难杂症也是她经手看好的。有孩子不舒服,不明就里地老是哭,她只要将小孩子的手摊开,用手往孩子的手板心上一搓,就晓得孩子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舒服。好多女人说她就是送子娘娘再世,神!

我推断,这或许是她的经验。外祖母生育了十四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我母亲是老大。外祖母怀我六舅时,我母亲在怀我。小县城里有好多人笑话她,说她脸往哪处放,跟女儿一起坐月子。还有人说我外祖父就是一头公猪,硬没让我外祖母肚子消停过。外祖父倒不脸红,说,“有本事你也生。”也是的,并不是你想生就能生的。多子多孙的传统人人都有,可有的人就是难得有后人,甚至都绝了代。所以,人人都念叨,要积德。不积德,保不准你后辈就绝了。所以,我外祖父活得有盼头,活得扬眉吐气,我外祖母脸上有光彩,她一生生养了十个儿女,十全十美,满汉全席。

说是那样说,可其间辛苦只有外祖母能感受得到。不说肚子大半生黄金时间没有空闲过,仅就生孩子的痛苦做母亲的谁个不知?现在时新剖腹产,好多女孩子忍受不了生孩子的痛苦,干脆来那么一刀,任由肚子上留下一条蚯蚓样的伤痕。外祖母生育孩子时,全都是自然生,生得惊天动地,生得面目全非。外祖母说,孩子非得从产门里生出来,这样孩子才感受到进入这个世界的不容易。外祖母不建议剖腹产,她说剖腹产的孩子小胆怕事娇弱没有承担精神。如来如来,女口而来,这个口就是生命之。生命之佛,才是如来佛。哈哈,外祖母倒懂得多,难怪她能医好那多患病的孩子,难怪她能接生各种非顺位脚在下头在上的婴儿。有婴儿出生时脐带缠到了颈上,甚至缠了好几道,外祖母都能把他完好无损地接生出来。外祖母在这方面很有些神奇,经她的手还没有出过一次失误,更别说产妇死亡婴儿死亡的事故了。

外祖母慈眉善目,活生生的就是一个送子娘娘。

可惜,人生难满百,我儿子满周岁的第二天,外祖母走了。虚岁80,实际满了7980还差十一个月。

外祖母走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痛苦。她在我二舅家,早上起床时上头往起一抬,就倒了下去。很快,眼睛就闭上了,如又睡过去了一样。只是,从此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认识她的人都说,郑师娘郑大奶修得好,没见她进过医院,没见她有个三病两痛,死也死得爽利。说死就死了,没拖累任何人。

是的,外祖母修得好。希望天下的老人都能如她一样,修得好。

外祖母走了有30多年了,我时不时地会看到她,慈眉善目的,像送子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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