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冯三的脸面。
在望天岭,谁都晓得冯三养了个好儿子,津津乐道,羡慕有加。
儿子冯远洋会读书,争气,有出息,不仅考上了哈工大,还考上了清华博士,现在已被聘武汉一所著名大学当教授了。这在望天岭是前所未有的事,是冯家十几代才有的盛事,望天岭上惊了天,都说冯三养了个好儿。
冯三的脸上光彩奕奕,间或还跑到商店里买一两包20元的“黄鹤楼”,见了合适的乡邻递过去一支。要晓得儿子工作前,他没买过一回20元以上的烟的,最多最多也就买过一两回10元一包的“红金龙”。他一般抽自己地里种的土烟。乡下挣钱难,为儿子还有女儿读书,他舍不得多花一分钱。
乡邻一见面,总要羡慕地夸赞:“冯三,养了这样一个好儿?祖坟头上冒青烟啦!”冯三吸着自己种的土烟,笑眯眯地说:“你儿子也不差,早就是百万元户了!”对面的就说:“废话,什么时候百万元户了?有个十万不错了。哪比得上你儿子?旱涝保收,清华的博士,省城大学的教授。”冯三就脸上漾着笑,吧叽吧叽地抽几口烟,不接话。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冲上了皋陶山。
当然,也有故意奚落的,如隔壁垸的李来寿。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每次碰到,他都要酸溜溜地说上几句。这天他看到冯三脸上笑眯眯的,他就来了劲,说:“哈哈,冯三,看你那个高兴劲儿像飞机上吊邮筒。”碰到李来寿,他就这么来一句。李来寿当过民办教师,喜欢弄些土罐文。冯三嘴一翘,说:“再怎么高兴也没你高兴,你儿李子龙有钱,能买下南山县城。”李来寿的儿子李子龙在岭下开了座龟鹤山庄,专做城里老人的生意,红火得很,一车一车络绎不绝。但李来寿还是妒嫉冯三,李子龙跟冯远洋小学同班同学,一个考上了清华博士,一个初中都没混毕业,再有钱又如何?他心里总还是酸溜溜的,世上惟有读书高,这观念根深蒂固。李来寿说:“冯三,你不要洋洋得意得厉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说书念得高又怎样?书读得越高,娘老子越享不了福。”冯三一讥,说:“亏你还当过民办教师。你要享什么福?你没有手?没有脚?古话说恩往下流,没听说恩往上流。不是有故事?儿骑在父头上看戏,有人戏谑:子把父当马。儿怎么说?父望子成龙。”李来寿说:“哈哈,冯三,书读得越多的人,并不见得成得了龙。刘项原来不读书,晓得不?”冯三毕竟也念过初中,刘邦项羽还是弄得清楚,他反唇相讥,说:“那你那宝贝孙子,宝贝孙女,也莫让他们念书了。干脆跟你儿学生意经,怎样糊弄那些老头子老太太买200元一斤的葛粉。”冯三这话就说得过了,李来寿勃然大怒,说:“冯三,我儿不管卖多少元一斤的葛粉,他都是南山县的脱贫致富带头人,不见得就比你儿差!他要犯法坐牢,也用不着你管,是政府管!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自以为你儿有了点出息,就人五人六,还没影!”说完拂袖而去。冯三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弹,烟也忘了抽,等李来寿转过岗了,他才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与你什么相干?白得罪人。”
李来寿的儿子读书不行,做生意却有一套,特别会赚老人的钱。他给那些老头子老太太讲课,眉飞色舞,深入浅出,那些老人们的那个笑呀,简直像三岁的小孩子拣了一个大元宝。换了别人,就达不到他讲的效果,老人们不爱听,非要他讲。他一讲,老人们购物的热情就起来了,农家酿了米酒,一小杯5元钱,各种各样的青菜全天然无污染,老人们一袋一袋的买,不要钱一样,山上挖的葛根,淀成粉,一小袋100元。他收葛根,10元一斤,100斤葛根一般能淀8斤葛粉,他卖,一小袋半斤都不到。还有“会游泳的猪”、“会上树的鸡”,当面表演给老人们看,老人们笑歪了嘴,扭软了腰,立马下单预购。回家后,天天视频看他们盖了专印的猪快乐的生长,挂了纸牌的鸡健康飞翔。至于钱嘛?好说,市场价的两倍也再所不惜,老人们有的是钱,缺的是快乐,是预测来的健康。
冯三不明白这些老人怎么这样有钱,这样容易忽悠,他挣钱就这样难,这样劳心费力。先前为了让儿子好好念完初中高中,他起早摸黑到白莲河水库贩鱼到县城里去卖,后又这水塘那水库凡是有石岸的地方摸螺蛳,乱泥田里捉泥鳅,到县城夜宵摊上卖。儿子上大学了,钱不够花,他又到武汉跟侄儿学装修,这样才勉强撑持到儿子研究生毕业。这辈子吃的苦,别人不晓得,他自己晓得的,他胯下的那辆破摩托晓得的。总算,熬穿了头,儿子当了大学的老师了。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脸上又溢满幸福的笑。
他不想去想李来寿了,也不想去想李子龙怎样会挣钱。他狠劲地吸了一口烟,望了望对面的皋陶山。儿子说,皋陶山早先不叫皋陶山,叫天子山。山上有一座墓,叫天子墓。哪朝哪代的天子葬在了这么个破地方呢?县里最有文化的夏老先生说,这墓葬的应该是皋陶,是皋陶墓。皋陶是上古四圣之一,与尧、舜、禹齐名,是中国最早的司法鼻祖。他的封地,为六国、为英国,南山是英的一个县,所以这墓才叫了天子墓。古时候口口相传,就传下来了。冯三小时候爬上山去看过,也就一个土堆,一点墓葬的痕迹也没有了。听说六安有他的墓,旅游的一个景点,很大,很豪华。岭上人也就渐渐不信那山顶上的墓真的是皋陶墓了。但山,还是叫皋陶山。这“皋陶”二字,他跟岭上人念这座山时都念对了,可他一看到这两个字,就又总是将“陶”念成了“桃”,而忘却了念“姚”。儿子念初中时纠正过他,说:“父,这字不念‘桃’,念‘姚’,多音字。”他听了,望着儿子笑,觉得儿子好有学问,将来要超过夏老先生。
没想到只一晃,儿子就超过夏老先生了。夏老先生也就做到县师范的老师,儿子呢?做到大学老师了,名头盖过好远。夏老先生也就早年的中师毕业,儿子呢?清华博士毕业,无论怎么说都超过夏老先生了。一想到这,冯三脸上的光彩就照亮了整个望天岭。李来寿的点点不快也就烟消云散。
冯三在垸前的大白果树脚下转了转。
在这棵大白果树下,他目送了儿子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后来上了大学。这棵树还是老样子,而他却老了。树下有一块大青石板,这石板他也不知坐了多少回,抽了多少窝烟。
他时不时地朝岭下望,两条山脉向下延伸,一条乡村公路蜿蜿蜒蜒绕转向县城。不时有汽车往岭上开,也有中巴车往岭下开,间或还有摩托一溜烟地下去上来。再远处,横亘着高高低低的山脉,阻隔住了他的目光。那边,就是武汉了。
一晃儿子就当大学老师了。
唉,一晃儿子也32岁了。冯三禁不住又叹起气来。
岭上到儿子这个年纪早结婚生子了。侄儿冯新胜比儿子只大两岁,儿子都念初中了。李来寿的儿子李子龙跟儿子小学同班,他都两个孩子了,大女儿小学快毕业了,小儿子也快念小学了。听岭上人说,他有4个老婆。有两个还为他生了孩子。冯三不信。这不犯了重婚罪?侄儿冯新胜说他这是少见多怪,澳门赌王何鸿燊有四房太太6个儿子11个女儿。冯三说他不犯法?侄儿一笑,说:“他是在澳门,在香港,法律不同的。印度有一个部落首领,有一两百个妻子,小孩子都分不清哪个是姨娘,哪个是姐姐。”冯三有些惊讶,说:“他们哪那有钱?”侄儿说:“现在有钱的多。叔,你要有钱还不是可以找。”冯三眼一瞪,说:“教唆起你叔来了,看你婶不骂死你。”侄儿做了个鬼脸,说:“哪个叫你让婶晓得?这年头只要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没人管的。”冯三脸一黑,骂:“你这鬼东西,更没大没小起来了,看我不踹你几脚。”侄儿马上跳起脚来走了。
冯三笑了笑。侄儿也是说说罢了。他哪有那胆?也许花花心有,没花花胆。他媳妇不是省油的灯,钱管得紧紧的。男人没钱,哪做得成那事?女人不都是作钱盯着。做这行的女人懒。要不懒,哪会做这生意?这生意来钱快,不要成本。所以男人不能有钱,一有钱就出问题,想不出问题也出问题。当官的咋那多女人围着转?不就是有权。有权不就有钱?权钱交易自古有之。钱色交易自古更有之。不足为怪。
只是,儿子咋那样不开窍?都32了,也没见成家的迹象。读书也不能影响找媳妇呀。几次话到嘴边了,他也没说出来。他有些怵,总怕儿子面前说错了话。早先他没有这种感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应该是儿子念高中后。不知不觉间他在儿子面前就小心翼翼了。身不由己。儿子比他强,懂的道理比他多。每每看到儿子,他是既兴奋,又发怵,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什么,窝窝囊囊,莫名其妙。他自己都不满意,觉得老子成了儿,儿成了老子。过后又释然,儿还是儿,老子还是老子。
有一次他在县城卖完螺蛳,买了几个苹果急颠颠地赶到县一中,等到下课后,托学生去喊了儿子来。他兴奋极了,看着儿子从走廊那边过来,急切地说:“给你买了几个苹果,送来。”儿子见了赶紧把他拥到墙角,说:“父,你这是干什么呀,就为送几个苹果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同学们看着多不好。”冯三说:“有什么不好的?你高兴,我高兴不就行了。”儿子说:“父,这跟高兴有什么关系?我早跟你说过,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老听不进去呢?”冯三说:“不是小孩子就不吃苹果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水果的。远洋,你是不是嫌少了?”儿子急得脚一顿,转身走了。自此,他再也不好意思送东西他了。
他跟堂客说,“儿子咋这样不晓事?”翠花说:“儿子大了,晓得事。你想想,那多同学,你送几个苹果去,他多不好意思?要买,你就多买些,他放假回来拿菜时一并带去,任他细细吃。”冯三想想也是。送几个苹果到县一中的教学楼,那多同学看着,多寒碜。他穿的寒碜,相貌寒碜,带的东西寒碜,只会给儿子丢面子,不能给儿子增面子,好心好意却实得其反。儿子有他的难处,为父的要担当才是。这样一想,他气就消了,也没有因此责怪儿子。儿子回后,也没提这事,儿子只想着好好读书,旁的细枝末节,他想都没想。
冯三也懒得去想。儿子读书这样勤奋,成绩好得总是班上前几名,他冯三只有高兴的份,哪还有心思多想儿子没有收他送的苹果的尴尬?他一门心思地挣钱,起早摸黑地贩鱼到县城去卖,到附近水塘、水库边摸螺蛳送到县城夜宵摊上推销。几年下来,儿子没要他多说一句话就考上了哈工大,大学毕业又考上了清华研究生。这不?博士一毕业,又没要他多说一句话就要到武汉一所有名的大学任教了。儿真争气!
只是?儿子都32了,还没成家,这让冯三纠心。
堂客翠花说儿子叫他别着急,说急也没有用。没房,结什么婚?他很想跟儿子说,回来结呀,家里房子有呀!但他不敢说,他跟儿子之间似有一堵墙,说不上话。他只好对堂客翠花发牢骚:“我急有什么用?儿成了老子,老子成了儿。我哪敢叫他回来成家?”翠花就骂他,说:“你是不是活转去了?你儿就是当了国家主席,还是你儿!莫天天想这想那的,你倒想想咋样多挣些钱,好在武汉给儿子买套房!”冯三傻愣愣地望着堂客,枯坐在那儿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
冯三心里老在想,儿子咋就不能回望天岭结婚呢?这还不是儿子的家?这楼房才做几年?先在这里成家,等有钱了再在武汉买套房不就行了,怎么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凡事慢慢来嘛。儿子念大三时,暑假回家,跟他说:“父,将这老屋拆了重盖吧。”冯三看了看儿子,说:“你要念书,手头儿紧,哪来的余钱盖房呢?等你工作了再说吧。”儿子说:“不行的,这房子太破了,堂屋里放粪桶,门前是粪凼,很不卫生的。来了个同学,也掉底子,跌份儿。”冯三听了很不舒服,想狠狠地教训儿子几句,可瞅了瞅儿子,他又软了。也是的,这房子还是祖父手上做的,有几十年光景了,墙是黄泥土垒的,外皮剥落了不少,墙基上的黄泥土早就松了,换了两层青砖,木格子窗贴了好几回报纸,遮也遮不住这里断了根横档那里坏了块窗叶,是要重盖了。唉,冯三早就想重盖了。可钱呢?钱基本都投入了儿子和女儿上学,哪还有余钱盖房呢?怪只怪他不会挣钱,没多少挣钱的路子。晚上睡不着,他跟堂客商量,堂客说:“你去问问侄儿冯新胜,看他能不能借点。”转天他问冯新胜,冯新胜说:“三叔,只要你开口,我先借你10万。远洋这么有出息,我不借谁借呢?远洋兄弟是我们冯家的骄傲,等哪天他做了大官,可别忘了帮他的这些侄儿侄女了。”冯三说:“你呀,扯远了,晓得远洋将来啥样子?”冯三说时心里挺滋润的。冯新胜说:“三叔,放心,哈工大毕业的大学生个顶个的。到那天,你可要叫远洋请我喝酒的。”冯三笑眯眯地说:“好说,好说。”
冯新胜是冯三二哥的儿子,在武汉搞装修,这几年手头上赚了点。他几次叫冯三跟他一起到汉口去搞装修,冯三都没去,家里丢不落。现在跟他借了钱,做房子,冯三说等房子建好了,他跟他去武汉学装修。冯新胜说:“三叔,你早就该到武汉去发展,靠贩鱼卖螺蛳能赚几个钱?”冯三笑笑,说:“凤兰正在念初中,田里地里靠你三婶一个人忙不过来。”冯新胜说:“三叔,不是我说你,你思想观念有问题。现在你看,有几个年轻人种田?一家一户也就那么点田地,多的八亩十亩,少的也就两三亩,哪花得了那大的力气?就是花了力气,又能变出几个钱?不如将这田租给别人种,得点租金,自己再到城里找活儿干,一年下来是家里的好多倍,何乐而不为?”冯三说:“看不出你冯新胜,还真能与时俱进了。好,等我房子修好了,凤兰考上大学了,我跟你去学装修。”冯新胜笑着说:“三叔,要学,尽快。莫到动不得了,再学,就学不成了。”冯三因此心动了,房子建好后不久,他真的跑到武汉跟侄儿一起学装修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还侄儿借的盖房子的钱。
屋成功时,他请砌匠,还有冯新胜,吃了一顿酒席。屋是两层三联的楼房,一楼是厨房卫生间储屋间和他跟堂客住的卧房,二楼两联是儿子的房间,一联是女儿的房间,新屋新气象,大家都为冯三高兴。席间,众人夸赞,人人敬酒,说冯三伯培养了一个好儿,读到哈工大去了,将来有大出息。冯新胜说:“三伯,远洋盖了南山县,辉煌了望天岭,光耀了冯姓一门,不简单,我敬你一杯。”冯三脸上挂满了笑,一饮而尽。一来二往,冯三不胜酒力,醉了。
半夜里,和衣而卧的他起来小解,摸卫生间用忘记了拉灯,迷迷糊糊地又以为是粪桶,新贴的磁砖一滑,人跌了个仰巴叉,半天爬不起来。房里的堂客赶紧开灯,进卫生间一看,冯三的头上已是血流如注,起紧跑到灶堂里抓一把灶灰往他头上一按,止了血。再骑上摩托拖他到乡卫生院里找医生瞧,清洗了伤口,缝了六针,打了防破伤风针,开了药。堂客再打电话跟儿子说,儿子那边愣了半天,说:“磁砖也滑得了,这么张巴?”“张巴”是这里的方言,意即呆板不灵活,再深点,是傻的意思。冯三听了半天没言声,堂客还不敢说他是喝多了酒。要说喝多了酒,儿子会大发雷霆。
儿子对老子的要求随着他的进步而升高,老子对儿子的要求却反向变小,到儿子清华博士毕业,冯三对儿子的要求基本上没有了,惟有的,只有幸福,光彩照人的脸面。
唉!冯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套房,武汉,好几百万,儿这一辈子怕是买不起一套房。
听说大学的老师还比不上做房地产生意的。比好多行业都差,如做金融的,做建筑的,炒股票的。工地的承包头,一年下来弄不好也有几百万。
这年头,教书的不行。就是教大学的也就算个中等。有本事的都去当老板找会弄钱的行当去了。
儿子是不是钻错了行?清华大学化学系的博士,做么不好,非要当老师?赚钱的行当多呢!当大学老师,看着光鲜,实际上绣花枕头,经看不经用。岭上人都称赞,高等学府的教授,了不得的,昔日翰林院的进士!冯三的脸上光彩奕奕。可说到钱,儿子还比不上李子龙。
先前李来寿总是垂丧着脸,儿子糟糕的学习成绩让他这个当民办教师的抬不起头来,特别是看到跟他同班的冯远洋老拿第一第二,而李子龙总拿倒数第一第二,他心里的那个火呀,真恨不得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弄死。可儿子只有一个,传宗接代为要,真废了儿子,那不白活了一生?真是恨铁不成钢,打也打不得,骂多了又不起作用,他只好好言相劝,说:“子龙,你咋这样读不进书呢?你就不能学学人家远洋,多吃点苦?”儿子摸了摸脑袋,说:“父,人家温州好多做生意的,家财万贯,都没念什么书的。好多大学生、博士生都帮他们打工。父,书不在多,在用。你不是也晓得‘刘项原来不读书’吗?”李来寿把眼一翻,骂:“那是痞子!做大事哪有不读书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能成大事。古人云:人生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没读书哪做得到?”李子龙一笑,说:“父,人生哪能那讲究?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活得舒服就行。你放心,父,我保证不比冯远洋差。”李来寿气得直瞪眼,想打又舍不得,想骂又怕污了口舌,只得拂袖而去。他一边走还一边叹:“孺子不可教也!老天无眼,祖坟让野鸡筢了,生了这么个勒牛尾巴的蠢儿。”李来寿只得相信岭上那个瞎眼算命老头说的风水一套了,认命。
李子龙初中没毕业就跑到浙江昆山打工去了,没两年回来开了家龟鹤山庄。山庄不久就红火起来,像施了魔法,一拨一拨的老人旅游团络绎不绝,又是演戏,又是出售无污染的山区特产,没两年就发了。李子龙很懂老人们的需求,各种各样的表演主题只有一个,推销长寿秘诀,所有的接待主题也只有一个,就是销售健康方法。他除了卖100元一小袋的葛粉,还卖天麻粉、茯苓粉、桔梗粉,这粉那粉都销到好几座大城市了。他别开生面地让来旅游的老人们观赏会游泳的猪,会上树的鸡,老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天地都开朗了,马上贴标签定购,猪,30元一斤,鸡,100元一只。回去后,天天视频他们预订的会游泳的猪,会上树的鸡,待猪杀了,肉马上特快专递送到他们手上,鸡需要了,特快专递送到家,活的死的都行。还有田里地里种的蔬菜,李子龙找来一些漂亮姑娘跟老人们宣讲,无污染,纯天然,没用化肥,随时订购,随时快递到家。很快,李子龙就发了,成了望天岭上的传奇,成了南山县脱贫致富的带头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
李子龙现在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开的是“宝马”,抽的是“黄鹤楼1916”,南山县城有房,武汉有房。村里人说李子龙有三个老婆,月月发工资,什么也不干,就陪他睡觉生儿子。冯三不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这不犯了重婚罪?共产党的天下哪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但岭上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信不行。
李来寿也变了。他不再垂头丧气了,他挺着腰大摇大摆地在岭上走,怀里揣着“黄鹤楼”,这个丢一支,那个敬两根,任人羡慕煞了。冯三为此揶揄过李来寿,说:“日进斗金,天地共鉴。”李来寿瞅了瞅他,说:“你也稀罕?岭上哪个赶得上你?养了个好儿。”冯三看了看他,说:“你的儿比我的儿有用。你的儿有钱,我的儿没钱。”李来寿说:“怎么,你也羡慕了?”冯三脸一别,说:“钱再多又怎样?一日还是三餐,夜还是一宿。”李来寿说:“当然,清华不是好读的。”冯三听了遂将腰杆子直了直,说:“这话我爱听。”李来寿扬脸笑了起来,说:“冯三,子把父当马,父望子成龙,我看你这辈子就只能做马了。”冯三一时就噎住了,喉咙梗了半天才冒出气来,他将脚望地上一顿,指着李来寿的脸说:“莫以为你有了两个臭钱,就觉得好了不起!管总来说,你儿赚的是老人们的血汗钱。”李来寿听了朝冯三瞅了瞅,说:“冯三,你气不了我。老人的钱那好赚?你试试?这是生意精。你不懂。这时代鼓励人赚钱,会赚钱不丑。学而优则仕那一套过时了。”冯三瞅着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家赚钱理直气壮,他能怎样?他将腰杆子只好向下压了压。
压了下他又觉得不妥,无论怎么说他儿子念的是清华,他李子龙再有钱总归初中没毕业。清华是那好念的?别看李来寿这样说,他骨子里毕竟当过民办教师,晓得哪轻哪重。冯三遂将腰杆子又挺直了,说:“来寿,我看你就不要陪养你那宝贝孙子了,有了钱,何必呢?”李来寿头往起一昂,眼里竟喷出火来,说:“冯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老是幸灾乐祸的,说不定你孙比不了我孙。”李来寿言罢别过脸去走了,两人不欢而散。
孙、孙、孙,孙你个头!儿子八字还没一撇,哪来的孙?
冯三心里有些烦,他想不明白儿子念那多的书咋还挣不到一套房?他很不服气李来寿的儿子李子龙。咋能这样赚钱呢?可,城里的那些大爷大妈高兴呀,他们一看到会游泳的猪,会上树的鸡,就愿意掏钱,你能阻止吗?猪本来就会游泳。鸡本来就会飞。他们咋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冯三嘿嘿地笑了起来,城里的老头子老太婆这么容易上当。
冯三喃喃:“你李来寿再逞能,也能不到哪里去,你儿子也就一个坑蒙拐骗的主儿,我儿再买不起房也是大学的老师。”冯三将腰又直了直,点了一窝烟,对着皋陶山抽起来。
腰直心难直啊!
抽了会烟,冯三坐到垸东头的大白果树下。
这棵白果树有些年头了,是岭上的一处风景,也是冯家垸的一处风景。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这棵树下玩耍,后来又带儿子冯远洋在这棵树下玩耍,儿子大了又送他上小学,上中学,每每看着儿子步下岭去,他都要在这棵树下站好长时间,儿子没影了,他都要在这棵树下坐会儿,抽袋烟,而后才去忙碌田里地里的活儿,骑上摩托赶到县里去卖鱼,卖螺蛳。后来他又到武汉跟侄儿学房屋装修,在这棵白果树下坐的次数也就少了,一年也坐不了几次。
时光一晃的事,如白驹过隙。这是儿子说的,儿子讲给妹妹听时,他坐在旁边拣个耳朵听的。是啊,时光过得真快,如白驹过隙。转眼儿子就大了,大到当了大学的老师。做梦一样。冯三感到有些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能达到儿子的要求。儿子什么时候能说一声:“父,你歇歇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安安心心地享福吧。”他就心满意足了。可儿子,没有说。
儿子没说,他哪敢歇下来?何况儿子还没成家,他想歇也歇不下来。
儿子博士毕业回望天岭,他也从武汉回了。
冯三问:“么样?”
冯远洋诧异地望着他,“么事么样?”
“我是说你现在工作么样?”
“能有么样?压力大得很!找这所高校,如不是导师再三推荐,还轮不上。爸,不说这些了,说你也不懂。”冯远洋念博士后改叫他爸了,他不想跟父亲说得仔细,说多了他也不明白。父亲也就一个农民,一点背景也没有,左右不了他的前程。
冯三说:“读那多书,还怕找不到工作?”
冯远洋摆了摆头,说:“爸,说你也不明白。现在读书的人多,没两把刷子和背景,哪能找到一个好工作?爸,你就莫管这些了,也管不了这些,你就做好你自己的事。”
冯三盯着儿子看,一句话也说不出。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可一说就与儿子的想法沾不上边,只好不说。反正儿子找到工作了,他也用不着多说,他只要备好烟见岭上有人问就高兴地递烟就行了。
冯三拍了拍屁股,准备回屋里去。
堂客翠花急颠颠地跑来,说:“儿子来电话了,说明天上午的火车到汉。”
冯三眼里立时迸出光来,说:“几时的火车。”
翠花说:“是高铁。上午9点10分到武汉站。”
“好,我下午就动身。田里没做完的事你做了。”
翠花说:“哪些事少得了我?”
冯三笑了笑,说:“那是的。最少不了你的是你生了好儿好女。”
翠花说:“那是祖上积的德。”
冯三说:“也不亏负你烧的香敬的菩萨,初一十五往庙里跑。”
“莫口无遮拦。说不得的。人在地上做,佛在天上看。信佛要心诚,说了就显得假,显得功利性。佛看的是你的心。哪能这么随便乱说?”翠花数落起冯三来。
冯三赶紧诺诺,掌自己的嘴,说:“佛晓得我的心是诚的……快去弄点吃的,我好乘车去县里,赶下午的车到武汉。”
转天,冯三和侄儿来武汉站接儿子
儿子一出来,侄儿老远就看见了,指给冯三看。儿子戴了幅大墨镜,上穿白衬衣,下穿短脚裤,脚着运动鞋,驮着只包,走出了检票口。
侄儿兴奋地喊:“远洋——,我们在这里。”
儿子迅速摘了墨镜跑了过来。
冯三说:“你的行李呢?”
远洋说:“托运了,下午能到学校。”
“托运要多少钱?”冯三想都没想地问。
远洋瞅了瞅他父,说:“爸,要不了几个钱的。行李不是寄快递,那贵。这是找的长途跑运输的公司,比快递便宜多了。再说,你也不想想,高铁上能带那多行李?”
侄儿冯新祥说:“那些不要的就扔了,到武汉再买。床上用品要不了几个钱的。”
冯三说:“那是你说的,再富也不要忘了节约。节约是一种美德。毛主席说: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冯远洋一笑,说:“爸,只听毛主席说过贪污是最大的犯罪,没听说过毛主席说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冯三脸一红,很想辫驳几句,可看儿子说话的样子,他又胆怯了。他想儿子说的肯定是对的,他读那多的书,总比他要强。可他又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毛主席好像说的是浪费是最大的犯罪。他把握不准了,只好不做声,跟着儿子和侄儿乘上出租车往大学里去。
学校好大好热闹,高楼林立,学生众多。儿子办了报到手续后,一个中年管理员将他们带到一栋旧楼房前,指了指一楼的一套房子说,那就是学校安排的住房,言罢就将钥匙和房卡之类的东西交到冯远洋手上,他就走了。
儿子开了房间的门后,冯三愣怔了半天没进去。里面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垃圾不说,关键是房子小得可怜,不到他望天岭楼房一间房子的三分之一。这么小的房子也就能放一乘床一个书桌,床和书桌还不能双人的,里面有一个小卫生间、小厨房,统共也不过20来平米。卫生间里有一只抽水马桶和电热水器,人洗澡稍不小心就会碰到马桶。小厨房里有一个小灶台,刚好放一只单煤汽器灶,还有一个小菜台在进门左手,右边空出来刚好能站一个人,看着就憋气。
冯三皱了皱眉,说:“这么小?”
冯远洋瞅了瞅他,说:“不错了。读研究生,4人一间房,也就这么大。”
冯三说:“那你成家呢?”冯三巴不得就能抱上孙子。
冯远洋没做声。他很想戗父亲一句,可看到父亲一脸的枯槁,他又不好戗了。
冯三没去看儿子的反应,他后悔死了,要晓得儿子在武汉工作,他早两年就该想方设法在武汉买一套房子,那时才多少?两三千一平米。现在呢?涨到两三万了。一套房子,少说也要两三百万。天价!
冯三觉得自己没用。没那些挣了大钱的人有用。要晓得现在房价这样直往上飙,十年前什么也没必要做,弄两套房子就发了。可冯三没盘算,十年前他在什么?他在白莲河水库收鱼到县城去卖,在望天畈四处水塘里摸螺蛳卖,能赚多少钱?能有心思买武汉的房吗?不是那个命,莫说那个话,更莫想吃后悔药。
冯三哪明白这些?时间概念于他有些模糊,他老是把他现在搞装修的收入当成十年前的收入了。
他在儿子面前有些沮丧。他这样忙忙碌碌的,还没能保证儿子无后顾无忧。
儿子倒没想这些。他说他去看行李到没有,顺便到学校后勤处弄乘床和办公桌子椅子过来。侄儿叫他赶紧去,他来帮他清扫房间。
儿子走了后,侄儿二话没说,就动手将废旧垃圾往室外搬。
冯三只好动手帮儿子清扫这间小房子了。
晚上,儿子的一帮在汉的同学给儿子接凤。他和侄儿都一起请去了。
酒店名“亢龙太子”,东湖风景区边上。冯三觉得这酒店的名字起得好大。又是龙,又是太子,不得了?过去皇帝才称龙,龙太子不就是皇帝的儿?这酒店的老板看来不一般,来头不小,不然,咋敢起这样大的名字?只是“亢”这个字,他不晓什么意思。
大家说说笑笑地才坐定,恰也议论起这酒店的名字来。有的说这名字起得好,有的说这名字起得大气,有威慑力,儿子恰恰说这名字起得不好,暗含要败的隐喻。一桌子七八个同学都停了说话望着他。
儿子说,亢龙是《易经·乾卦》中的一句爻辞:上九,亢龙有悔。清华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就取自《易经》的乾卦和坤卦。我的导师每届研究生毕业,他都要讲一番清华的校训,特别要讲到“亢龙有悔”。
为什么要讲亢龙有悔?导师说,不讲亢龙,好多人就不明白做人的道理。所谓亢龙,就是太过兴奋的龙,不知深浅的龙,超过极限的龙,本没有力气飞一万米,却非要飞一万米,甚至还要飞两万米,结果力不从心摔了下来,不是摔死就是摔伤……有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没必要存非分之想,更不要妄自尊大,古今中外,不自量力者飞得过高者,都会摔下来,后悔莫及!
所以,这个酒店起这个名字不好,还要加上“太子”,更不好了,太招摇了,也太过分张扬了。做人处事,还是低调些为好。
桌上的同学都拍手,说冯远洋讲得好,不愧为清华的博士,娓娓道来,醍醐灌顶受易匪浅。
冯胜新也跟着夸,说远洋清华博士到底非同凡响,是我们冯家的骄傲。
冯远洋笑了起来,说:“鹦鹉学舌,见笑见笑。”
冯三如在梦幻中一样看自己的儿子。这是自己的儿子吗?是的。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讲的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哪里有一点点小时候那个顽皮的要这要那的穷小子的样子?小学二年级时,他吵着要游戏机拉着他的裤腿不放,他朝他头上磕了一个大栗包,还踢了他一脚。当然,我舍不得踢,只轻轻地摔开他,他哭得什么似的。如在梦中,他的儿子好了不起,好高大。这是他的儿子!他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摸出“黄鹤楼”来,这烟还是上午侄儿给他的。他掏出来后用打火机点。
烟还没点着,坐在旁边的儿子一把接了过去,随后丢进垃圾桶。
远洋说:“爸,这是公共场合,不准吸烟的。大家都不吸烟,你就别吸了。注意点嘛。吸烟的坏处不是跟你讲了好多遍了吗?”
冯三一时不知所措,如坐针毡,坐也不好走也不好。
旁的同学见状,赶紧说:“冯伯,没事、没事的。旁边有一个吸烟室,想抽,可以到里面去抽的。”
远洋一下子严肃起来,对刚说话的同学说:“刘德欣,你不要鼓励我爸抽烟,好不好?抽烟没好处的。有四千多种有害物质。有百害而无一益。何况这酒店四周都挂了牌子,不准抽烟,违者罚款。”
“没事的,”刘德欣说,“这是习惯。也不要尽听宣传的。尽听宣传的,人也活不成了。凡存在,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有弊自然有利,有利自然有弊。客观实际。一谓地听宣传的,就被洗脑了,没了自己的见识。没了自己的见识,人活着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到那时,人还叫人吗?木偶一个,没意思的……抽烟对每一个人是不一样的。有人抽烟,反而会活得长些。为什么?他排解了烦恼。消除了消极因素。人的病大多是因情绪不好造成的免疫功能失调。不要一概而论。”刘德欣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说刘德欣也算一说。
笑声中,菜也来了,冯远洋还想说点什么也不好说了,大家都热烈地吃菜、喝酒。
冯三也喝了杯酒,也吃了些菜,可他心里老是在自责,不该当众吸烟,让儿子失了脸面。
自此,他很少去看儿子。
儿子也忙,也很少来看他,电话更是少而又少。
唉,儿子忙。
儿子心劲太高。他想做大事。他没功夫叫做父亲的歇歇。他还没到时候。
冯三又想起那个故事,“子把父当马,父望子成龙。”儿子是要成龙的。儿子到成龙了,他会叫他冯三歇歇的。儿子心性善良。他只是不说。
冯三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村里人见了,总恭维地说:一儿一女一枝花,龙凤呈祥。
冯三听了打心里高兴。
乡下,有儿没儿不一样。有儿,胆气也足。没儿,想不阳萎也阳萎。冯三的堂哥冯明,冯家排行老二,养了四个女儿,罚了两万元,他还想媳妇生,坚决要生一个儿,可媳妇生不了了,望天叹气,脸老如蓑。冯三见了说:“明哥,愁么事哟!”冯明骂:“黄河边上看翻船。”冯三一笑:“明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好心叫你莫愁,你倒讥人!”冯明脸更难看了,说:“冯三,莫在那里笑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以为你养了个儿,就幸灾乐祸。保不准你还没有我享福。大女婿在这里帮我,胜过好多有儿的人。”冯三说:“是的。生的儿姓蒋,不姓冯。”冯明往起一跳,骂:“你这个冯三,阳话不说说阴话,姓蒋又如何?姓冯又如何?冯三,我在这里捡根草你捏着,下回要生个儿,我保证让他姓冯,不姓蒋。”冯明的女婿姓蒋,是邻县招过来的坐堂女婿。冯三一笑,解嘲地说:“明哥,说着玩的,你倒认真了。生儿生女一样的,都享不了多少福。还是要自己身体好,这才是正宗。”说罢,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递给冯明一支。点着,两人一边吸烟,一边又唠叨些别的事。
冯三平时口袋里都要揣一包烟,40的“黄鹤楼”。他平时舍不得抽,抽旱烟,偶尔显点身份,就拿出来抽一支,当然,是遇到可抽的对象。冯三一生节约,没乱花过一分钱。儿子从小学到高中,他都起早摸黑地到白莲河水库边上去收鱼到县城里去卖,要不就是到河里水塘里摸螺蛳送到县城餐馆和开夜宵摊的老板。县城里几乎所有酒店餐馆的老板都认识他,从没拖欠过他一分钱,夜宵摊上的老板更不欠他的钱,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老板想便宜点,见他嘿嘿一笑,升到喉头上的话又咽了回去,再冒出来的话是:零的,不用找了。大冬天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冯三那一双脚,穿着破球鞋;那一双手,皴皴的血点子星罗棋布,再要人便宜,不好说。
等咬着牙拆了旧房盖了新房后,冯三没去贩鱼卖,也没去摸螺蛳了,他到汉口跟侄儿学装修。
武汉好大好大,楼房雨后春笋一般直往起长,一栋一栋,鳞次栉比,到处要人装修。装修师傅俏,收入一月一两万。他打下手,算小工,一月只有五六千。他不服,跟侄儿说:“我也要学装修,当师傅。”侄儿冯新胜比冯远洋大三岁,县职业中专毕业的,他说:“三叔,你快50了,还学什么技术?打打下手就行了。”冯三脸一沉,说:“活到老学到老,哪能不学呢?”冯三接着又说:“胜,你是不是怕你三叔多赚了钱?”冯新胜脸一撇,说:“三叔,你这说的哪里话!装修的工程多得很,就怕没师傅,哪能怕你赚钱呢?我是怕你吃不消,才叫你别学的。”冯三说:“学!”冯新胜就给了冯三一本装修的书,随叫随到地指导他学习入门知识。装修的基本功在木工、砌工,有了些木工、砌工的基本功,再加上对新材料的认识,脑筋转得快,装修就没问题。而设计有专门的人做,工人只要按图施工就行了。
冯三积极地学,先学砌工再学木工,为了儿子的前程他要舍得一身剐敢把“装修”拉下马。经过一年多的摸索,冯三基本上掌握了装修的技术和套路,一般的活儿都能应付了。收入比先前增加不少,最多时也能拿一万二,他每月除了给儿子定期寄去2000元和开学时的这呀那呀的8000元,还有结余的了。他将多余的钱存了起来,舍不得多花一分。不少打工的都自己租房子住,或几个人合租住,或一个人租一间小屋,冯三自告奋勇地在工地看工棚,或在人家装修的房子里随便打个地铺度过晚上的时光。新装修的房子气味难闻,他就在阳台上打地铺。
不少年轻的师傅有了钱就喜欢跑到那些娱乐场所去玩,去赌,还有些师傅耐受不了寂寞偷偷花钱跑去打“一炮”,或打“飞机”。冯三开始不明白什么叫“打炮”,以为是买个炮竹放一下,后来才晓得是找妓女做一回。“打飞机” 是去那按摩店里找女的手淫一回。冯三觉得这样做没意思,老不小了,还这样不知廉耻,怎好让儿子尊重?
侄儿冯新胜说,“三伯,莫将那当回事。人有五大欲求,生理欲求排在第一。只要是人都逃不脱。孔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吃饭和做爱是人的本性。道貌俨然的都是装屄。没钱,不说。有钱了,三伯,我劝你,你不要老是为远洋活,你也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两把,不然这辈子白活了。”冯三说:“鬼话!教唆起你三叔来。甩你两个大耳巴!做人要有底线,要有分寸,哪能随便乱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敬畏,哪来法度?为自己活,为自己活,都为自己活,还能家族兴旺?还能儿孙有用?恩往下流,这是做父母的天经地义。做人哪能只为自己呢?”冯新胜说:“三叔,话是这样说,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却不是这样说的,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冯三说:“话不能这样说。一代管一代,人人尽到自己的责任就行了。儿孙有儿孙的事业、前程,他们也要组成家庭,也要生儿育女,做父母的,哪能只想着他们的回报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代一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儿孙有出息,就是做父母的脸面。”冯新胜一笑,说:“三叔境界高,为冯远洋万死不辞。”冯三骂:“好你个冯新胜,千方百计诱惑你三叔犯错误。”冯新胜说:“三叔,说着玩的,冯远洋不仅是你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我们冯家的骄傲。”
冯三脸上光彩奕奕。
冯三年轻时家里很穷,饭能吃饱就算不错了,父亲根本没有余力培养五个孩子上高中。县城高中每年招的学生也有限,一个年级也就300多人,一个村里每年能考上县一中的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冯三初中没念完就回家务农了,好在田地都到了户,那么点田地花不了多少时间耕种,大多数时间就是外出打工挣钱。那时,挣钱也不好挣,没技术没本钱,只能出蛮力,冯三脑子转了转,就回家到水库里贩鱼到县城里去卖,后来城里人喜欢吃螺蛳,吃乌龟团鱼,他就到水库、水塘有石岸的地方摸螺蛳送到城里夜宵摊上卖,这样比出蛮力挣的钱多,但时间却要花得多,常常夜以继日,睡不好一个囫囵觉。
本来以为女儿上大学了,儿子也工作了,肩上的担子轻了,可以享享福了,没想到儿子竟住这么小的房子,还是学校的,他顿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仅更重了,还力不从心。
他跟侄儿说:“远洋没房子,怎么结婚呢?”
冯新胜半天没醒过神来,定定地望着冯三,说:“清华的博士毕业生,大学的老师,你着急他没有房子?”
“学校里估计一时考虑不到他头上。”冯三担忧地说。
冯新胜说:“看你样子,冯远洋倒不如不去念书。甩手术刀的不如甩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教书的不如卖书的……干脆,叫远洋跟我们搞装修。”
冯三扬起手来要甩冯新胜几个耳光。
冯新胜望着他只是笑,随后说:“三叔,你放一万个心,远洋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几年,他肯定比我强。你要相信,书没有错念的。”
冯三说:“远洋不小啰,念了一二十的书,现在才开始工作,好难的!”冯三的大脑里老转着儿子那间小小的房子。
“三叔,你真操碎了心!远洋都到名大学教书了,你还着急?他要当了教授,你不更着急?你这是何苦呢?”冯新胜一边说时,一边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眼光里就有些酸酸的了,都是儿,都姓冯,他的儿咋这样不长进呢?儿子再来装修,他这个做老子的就白做了。
冯新胜的儿子没考上县一中,在念普高,上期末考试班上弄了个43名。问:“咋考了个43名?”儿子说:“我后面还有20名。”也就是说班上有63个学生,他还算好的,没落在最后。冯新胜说:“县一中一年考上重点大学的也就一两百人,你们普高也就一两人,那你说说,你能考上哪一类大学?”儿子说:“职业大学。”职业大学?冯新胜就想扇儿子几巴掌,脸上的怒气似要冲破了屋顶。儿子说:“爸,你不要小瞧了职业大学。温州帮的好多都没念过大学,他们就会做生意,他们下面领导的,有好多研究生的。条条大道通罗马,行行出状元,人活一世草活一春,人生念再高的大学,最终也就找个职业,养活自己。马云也就念了个师范,高尔基没念过正规的学校,还有华罗庚……”冯新胜的手又不好打儿子了,没理由。
他觉得儿子的说法有问题。但问题在哪里,他一时又想不明白。为此,他捉摸了好多天。
隔了些时,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凯旋,你说说看?”他儿子叫冯凯旋,正在房里看电视,见他爸问他,一脸的不高兴,侧过脸来看着他,眼睛的余光还没脱开电视剧《亮剑》。冯新胜说:“凯旋,你说说看,念一中与念普高有什么不同?”冯凯旋眼睛一眨,晓得父亲还在为他没考上县一中生气,说:“不就是考大学的不同?”冯新胜说:“那考上黄高与考上县一中又有什么不同?”儿子说:“还不是考的大学不同。”冯新胜说:“凯旋,我琢磨来琢磨去,我觉得不仅仅是考大学的不同,还有更不同的是将来的圈子不同,人脉不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考上黄高的同学肯定考上好大学的要多些,将来在国家担当的职位要高些,这个你承认不?”儿子没有想到做老子的会这么说,他眨了眨眼睛,只好默认。冯新胜又说:“由于职位的不同,将来的圈子、人脉就不一样了,考上黄高的同学群体与考上县一中的同学群体,圈子就不一样,一个肯定要高,一个肯定要低。所以你没考上县一中、黄高,损失的不仅仅是当前,还有将来,还包括你的儿子,你的孙子,社会的境遇会不一样。儿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冯凯旋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答应就说明自己没用,没考上县一中,还有黄高,不答应又显得他刚才说的一番话是错的,他只好低下头不回答了。冯新胜见儿子这样,心就软了,说:“算了,算了,行行出状元也是对的,保不准你就是第二个马云呢!哈哈,不做马云,做傻根王宝强也行。”
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世上总让人不得消停。
冯三闷闷不乐。
儿子都做了大学老师了,房子还这么小,冯三的高兴劲儿烟消云散。
他当众不抽“黄鹤楼”了,一如继往地抽他的旱烟。在武汉搞装修,回望天岭摸螺蛳,他一律抽旱烟。
冯新胜晓得他的心结,常常甩过来一支“黄鹤楼”,说:“三叔,抽旱烟好,还是抽纸烟好?”
冯三瞅了瞅侄儿,说;“各有各的特色。纸烟平和,旱烟有劲。”
冯新胜说:“烟有4000多种有毒物质,电视上说的,全世界每年最少有500多万人死于肺癌。烟是头号杀手。”
“那你还抽?”冯三说。
冯新胜说:“纸烟有过滤嘴,好多有毒物质被过滤掉了。还有,制烟的时候,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消除烟毒。”
“莫信这些宣传。好多烟瘾大的人比没烟瘾的人活得长。邓小平烟瘾大不大?他抽的烟是不是特制的?他活了多大年纪?93岁。毛泽东烟瘾大不大?他抽的烟是不是特制的?他活了84。”冯三将侄儿递过来的纸烟放进口袋,又大模大样地抽他的旱烟。
冯新胜不好再说他三叔了。说他节约,舍不得花钱,会伤了他的自尊心。到工程账结得好时,他就买一两条烟给冯三,嘴里却说下面徒弟送的。
冯三也不推辞,他是长辈,冯新胜是晚辈,晚辈孝敬长辈理所当然。当然,他也客气一下,叫侄儿留给自己抽。侄儿也聪明,说徒弟多,不在乎一条两条。
从此,冯三再也没买过纸烟了。
吃饭,也算计着吃。早餐一碗热干面,4元;中餐,快餐,10元或8元;晚餐,自己在工棚里蒸饭,买些菜场晚场剩下的没卖了的菜,算起来,也就三五块钱。米是家里带的,还有咸菜,腊肉和腌鱼。
还有就是多找事做,再苦再累再远的地方,他都愿意去,风雨无阻,武汉三镇的这区那区,他几乎跑遍了,公交和地铁他弄得比武汉的常居人还熟。
听说哪里有工棚需要人看,他就自告奋勇,看一晚也能挣个五十、六十,多的还达一百,觉也困了,钱也挣了,好事儿!
儿子很少问他。
他真忍不住了还是去看过儿子一两次。儿子不是这忙就是那忙,去了也难见着。
儿子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走起路来清华博士的气场特足,冯三老远看着,就有些恍惚——这是我的儿吗?是的。冯三的眼里溢出泪来。他高兴他的儿有出息,有前途。他很想对这所有名的大学大声地喊:这是我的儿!
当然,冯三没有喊。他也不敢喊。他只笑了笑,幸福感在心里。他不是不清楚,他要喊的话,儿子不说他有神经病,学校的人会说他神经病。他的样子难看死了,跟这所大学极不相称。他上身灰下身黑,衣服整个地像块旧抹布,各种颜色的油漆,这灰那灰在衣服上结了硬壳,还有脏得不能再脏的黄球鞋,地道的农民工形象。他没想过穿西装打领带,穿能照进人影子的皮鞋,那是有本事的人的装束。这辈子,他能培养有出息的儿,有用的女儿,就够了,别的,想它干什么?
说不想,是假。有时也觉得有些委屈,儿子跟他之间似有一堵墙隔着说不上话。他想说,却不知说什么好。儿子读初中时话还多点,到了高中,特别是念了大学之后,他跟儿子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到儿子博士毕业做了大学的老师,他们之间竟没有话说了,就是想说也不知说什么好。儿时的亲密无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儿子有出息了,就该这样呢?他想不明白。
冯三跟儿子渐渐成了两条道上的车。
儿子渐入高等大学的游戏规则,上课,做项目,弄论文,搞科研。
冯三天天找活儿干,武汉三镇到处跑,没活儿时就回望天岭。
武汉回望天岭也就两个多小时,很快。高速公路梦幻一样四通八达,还有高铁,又好看,又快捷。20年前,从南山县到武汉要花5个多钟头,班车又没有空调,夏天到汉,蒸笼一样热得要剥一层皮。那车也尽不如人意,哼哼喘喘经常坏,一车的人熬在半路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又不好意思骂人,就磨炼意志地“熬”。
冯三一门心事地挣钱,想早点帮衬儿子买套房子。女儿已不要他投钱了,大学毕业在苏州找了工作,找了个对象是淅江的,家境殷实,有几家好厂。冯三知道了有点担心,对女儿说:“凤兰,那男的靠得住吗?”女儿说:“父,八字没得一撇,你瞎操什么心?”冯三说:“女孩儿家,怕你吃亏。”女儿把嘴一撇,说:“父,你女儿像吃亏的人吗?”冯三只好干笑了笑,说:“你父没出息,尽瞎操心。”女儿也笑,说:“你操我的心是假,操哥的心是真。”冯三扬起手来要打女儿,女儿笑着跑开了。
冯三担心女儿确实是假。女儿从小到大,没要他操心,由着她长。当知道女儿谈了对象,别的急不着,就着急女儿成家在了儿子前面。他叫堂客跟女儿谈。堂客倒认真,跟女儿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婚,你谈朋友我们不反对,但能不能等你哥的事办了,你再办。”女儿嘴一嘟,不高兴,说:“哥要一辈子不成家,我是不是也要一辈子不成家?”翠花说:“你这张嘴!又不是要你等时间长,就一年两年也等不了?”女儿觉得做娘的不公平,气呼呼地说:“妈,你是不是想我在家一辈子,为你们养老?妈,要这样,你干脆招一个坐堂女婿算了。”翠花嗔道:“你这哪里是做女儿说的话?把你哥放哪里?非要把你父气晕你才好过。”冯凤兰见娘这样说,就不做声了。父还不到60,头发竟如茅草一样花白,脸也皱褶得如苦瓜皮一样,她不忍心再气父母了。
不过,凤兰清楚,她不管把她父气得怎样,他父都不会往心里去。他父的心大多半还在她哥身上,没多少心思着她的急。也是的,她哥念书这样争气,给她父挣足了脸面,可恋爱却这样不咋地,总还像个孩子似的没开窍,有这样的身价,还怕找不到一个有钱有房的漂亮女孩子?船上不用力,岸上挣断腰,他哥不着急,做老子的着急有什么用?可她不好说,说了她父也不信。她只能暗中摧促她哥快点找对象了,他不早点结婚,她也只好拖了。她哥生气的对她说:“你这唱的哪一曲?你结婚跟我结婚有什么关系?”凤兰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是哥,我是妹,你没成家立业,我咋好成家立业?”她哥就笑了,说:“好、好、好,你哥赶紧办,准备发一个征婚广告,有愿意者请急速来应聘。”弄得她也笑了,说:“你看把父愁的,都30好几了,还在那里装马大哈。”她哥就懒得听了,说:“我要去上课了,学校抓得紧,迟到了要扣钱的。”凤兰也懒得说了,任由父母干着急去。
冯三可不是干着急,他是真着急。一想到儿子还没有房子,他就叹气。唉,武汉的房子咋涨得这样快?一晃就三万多了。真吓人!再往上涨,冯三哪睡得着觉?不少刚参加工作的娃儿,买一套房,130平米,按揭每月要七八千,还30年,这不成了房奴?一生的黄金时间,都在还房子的按揭了。
冯三苦笑。人们咋想出这样机巧的卖房招术来呢?按揭。他为这问过侄儿好几回。侄儿先也说不清白,只晓得是还房贷的方式。后才告诉冯三,说这是英文单词的广东话的音译,就是根据合同分期付清贷款。还清贷款前,你只有使用权,还清贷款后,你才拥有产权。
冯三不好意思问儿子房子的事。他老是叫堂客问儿子。堂客问多了,儿子也烦。儿子说这年头,迟婚晚婚的多得很,不结婚的都多。他才30挂零,着什么急?
儿子不着急,他着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儿子没成家总不是个事。
但他急,没用。皇帝不急太监急,没用。冯三一笑。他笑太监。夜深人静时,他窝在工棚里想太监。低声细气的娘娘腔,割了卵子的男人,咋成了这副模样?他又想这是咋回事儿?男人割卵子,女人裹小脚,中国咋会这样?男人割卵子,做太监,皇帝肯定怕后宫里乱成一锅粥,旷日持久的妃子不偷情才怪呢!割了就不能偷情?同样偷。太监与宫女偷情叫对食儿。这是历史小说《张居正》中说的。是大别山有名的作家熊召政写的,得了茅盾文学奖。儿子买了一套。儿子看完了,丢在那儿他也看了一遍。这书写得好,连太监与宫女的偷情都写得这样生动,让冯三晓得了什么叫“对食儿”。
笑罢,他还是想到房子上去了。不由自主,房子就滑入他的脑海。夜深人静,难以入眠。工棚也就简易的铝合金搭建的,有可能不是铝合金,是一种新型材料。这一栋新建的楼,装修工程量大,一房一户都要工人,他白天弄这油漆那涂料糊墙,要不就锯这板那条装顶装柜,包工点量,做得越多,拿的钱就越多。晚上,他应该倒头就睡,白天累了一天,可他睡不着,房子老在他大脑里转。
有晚,他碰到了一个当大官的,是副省长,来视察这房子,看他这么认真,就上前来问,知道他姓冯,就问:“冯师傅,你哪儿人?”。他说:“南山县人。”副省长就热情洋溢地告诉他:“南山是个好地方。革命老区。光烈士就有9000多。黄埔前三期有48。全国2000多个县,黄埔前三期一共也就2300余人,一个县还摊不了一个,南山就占了48个。牛!我年轻时下乡去过。在望天岭隔壁的大畈公社。”冯三说:“那省长也是半个南山县人了。我有个请求不知省长能不能帮忙?”副省长笑了,说:“冯师傅有什么请求?”冯三说:“能不能帮我儿子弄套房子?便宜点的。”副省长的笑一下子凝住了,很快变形,慢慢地直往后退,越退越远,不见了,急得冯三伸手去拉,手伸出去老远,身子却动不了。一惊,却是一梦,身上的汗已浸湿了衣服。
醒来直摆头。怎么想到副省长身上去了?也是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自己操心得太过了。儿子都念到顶级大学了,又到了名牌大学教书,着什么急?没房子,没房子,怕它大学里不分?儿子不着急,你急有什么用?说来说去,到这份上了,这急也是儿子着的,不是你冯三能着的。
唉,理是这个理。可做父母的能不着急吗?命!天下父母就是这样愚,子把父当马,父望子成龙。成龙了,父母就高兴,脸上就有光。命!血液中流淌的基因。
报纸上说。是不是报纸上呢?又好像是听人说。医院里生孩子的地方热闹非凡,一个婴儿诞生了,几代人都来了,又是请保姆,又是请月嫂,两边的父母笑得脸上开了花,两边的爷爷奶奶高兴地直拍手,后继有人,后继有人!而旬将走完人生的老人的病房里,却冷冷清清,很少见到孙子的身影,儿子的身影也常常难以见到,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事,互相推辞,直至老人死亡。死了后,争遗产积极,这个说老人他照看得多,那个说老人他买的东西多,互相指责,互相夸耀,可老人到底怎么死的,没人去深究,没有人后悔在老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过没有?
恩往下流。没听说恩往上流。想这些没用。老人闲功夫多,年轻人少,或根本没有闲功夫。将老人跟年轻人比,没这个必要,也比不了。老人船到码头车到站,而年轻人呢?年轻人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他们也要立业,也要成家,也要培养后代,他们的压力大得很,想他们像上辈人那样对待下辈人,不可能。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老是怨年轻人不孝,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终究还是自己不好。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也。
说到底冯远洋是哪个的儿?望天岭冯三的儿。这抹杀得了?抹杀不了!
冯三想明白了,这一生值,儿子比他强。
儿子的房子,他要尽力去帮。
这是做老子的责任。是老子之所以为老子的命运所在。父望子成龙!
转眼就到年跟前了。
远洋说他腊月15放假。冯三接了电话很高兴,说:“那我俩一起回。”儿子说:“你要没事就先回。我还要到女朋友家里去看看。”女朋友?没听错吧?冯三一时很兴奋,手有些颤,说话也有些颤,说:“哪里人?”儿子说:“随州人。”冯三说:“随州人好,随州人好!”激动得好像儿子就结婚了。那边儿子静了下,接着说:“爸,八字还没一撇,不要高兴得太早。”冯三说:“好、好、好,我先回,我先回。”言罢,他就先回了望天岭。
还没进屋,他声音先进了屋:“翠花,翠花,儿子找对象了,儿子找对象了!”
堂客黄翠花在家煮猪食,赶紧从灶房里冲出来,手也没洗,接了老头子的破蛇皮袋和提包,说:“看你喜的,快去洗把脸。”
没几天,儿子就带女朋友林姗来家了。
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林姗长得还算清秀,白白净净的,高挑个儿,眉眼也俏丽,惟一不足的是身子略显单薄。翠花跟冯三说:“你不明白,现在女孩子要骨美。”冯三惊讶,“骨美?”翠花说:“就是骨格清奇。跟岭上要求不同。岭上要会干活,会生娃。会干活,要膀阔腰圆。会生娃,要屁股盘子大。”冯三笑,“你进步真快,这么时尚。”翠花说:“我这是鹦鹉学舌,听女儿说的。”
林姗是儿子大学图书馆的馆员。儿子说,她的父母跟学校副校长是老乡,还沾点亲带点故,因而在学校里开了个小店,卖些日用品之类的货物,收益还算不错。儿子系里一个女教授见冯远洋没谈朋友,就牵线搭桥,说合了这份姻缘。女方家里很高兴,冯远洋的名头大,前途未可限量,人又生得英俊,一个图书馆员能找一个清华博士,自当是心甘情愿。
林姗人也不错,大大方方的,天天粘着冯远洋,人前人后一点不忸怩,当着家人的面,岭上人的面,偎依冯远洋,亲冯远洋,自自然然,弄得旁观者心直跳,脸红了想入非非,她倒没事人一样,看着都羡慕。
冯三喜得合不扰嘴,对翠花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邻里乡亲也表示祝贺,见了冯三就说:“冯三,要抱孙子了。”“冯三伯,叫你不用操心吧,喜事儿说来就来的。”“冯三,你有福的。相了这么好的儿媳,烧高香了。”也有开玩笑的,说:“冯三,扒灰不得的。你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冯三,看你那眼睛,色不可挡啊。莫发了昏,钻错了房间。”冯三又是递烟,又是笑骂,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岭上李来寿的儿子李子龙也来家祝贺,特意带了不少精心选择的礼物不说,还请儿子和女朋友到龟鹤山庄去吃了顿宴席。儿子很高兴,说同学李子龙不错,豪爽,有商业头脑。回来跟冯三说,李子龙想请他当龟鹤山庄的顾问,年薪10万,他答应了,反正是挂个闲职,就起个岭上强强联合的效应。冯三惊得望天岭直打转,天上哪掉得下来这大的馅饼?他嗫嚅着说:“远洋,这,这可能吗?哪有这好的事?”儿子说:“爸,别小看了你儿子,我是学生物化学的,保不准能给李子龙一个好的科研产品的,物有所值。”冯三说:“你晓得他卖东西那些老人吗?”冯远洋说:“晓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不是去抢人家的。”冯三小声说:“总有些不妥。这样的暴利,能长久吗?”冯远洋说:“爸,你着这些急干什么?他真要坐了牢,与你不相干的。与我?与我也不相干,我是顾问费,又不是什么回扣,更不是什么合伙分红……爸,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少管这些闲事的。”冯三听了只好不做声。
晚上他跟翠花说,“儿子跟李子龙来往靠得住吗?”翠花说:“你莫担心,儿子有分寸的。他念了那多的书,哪那容易吃亏上当?”冯三说:“我总觉得远洋跟李子龙裹在一起不靠谱。”翠花一听此话气就来了,说:“儿子的见识就那样不如你?你是不是心操得有点过了?我劝你睡安然醒,有力就多出点,没力就少出点,不要说三道四的,惹得下辈人不爱。”翠花这一呛,冯三只好闷头睡觉了。
年后不久,儿子电话,说看好了一套房子。
冯三问:“多少钱?”
儿子说:“280万,首付80万,按揭200万。”
“80万?”冯三吃了一惊。
儿子说女方出了40万,陈子龙借20万,他自己凑了20万。
冯三默了会儿,然后说:“女方的钱最好莫要她出,将来房子的产权说不清楚。还有,陈子龙的钱最好也不能要。”
儿子一听就躁了,说:“不要女方出,不要陈子龙出,那你说,谁出?”
冯三说:“我想法帮你出30万,你自个凑50万,真凑不了,首付就少付点。结婚的钱,我和你妈想办法。”
儿子有点不相信,说:“爸,你是不是捡了金元宝呀,哪有这多钱?”
冯三说:“这个你莫管,你就按这个数按揭就行了。别要女方出,女方出了,你一世也抬不起头来。更莫要陈子龙出,你听父的话,说不准的,陈子龙要出了事,你的干系就大了。听父的劝,好好想想。”
儿子听不进去,他说:“爸,你的观念太落后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不开窍?”
冯三内里的火“腾”的一下起来了,怒:“我能开什么窍?我只叫你不要拿李子龙的钱,更不要白拿他的钱!”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
过会儿,儿子挂了电话。
冯三拿着电话老半天泥塑一样铸在那儿。
一连几天,冯三闷闷不乐。
堂客翠花说他这是瞎操心,儿子学问难道比你差?儿子难道不晓得哪能做哪不能做?冯三一躁,说:“你是头发长,见识短!天底下哪有那简单的事?哪有白白送钱给你的?多少人昔日是座上宾,今日是阶下囚,不都是有学问的人?不都是书念到天上去了?天下的理,很简单的,可有多少人在乎这简单的理?我就不信李子龙那样套老人的钱就在理,就能长久。世事你还看得少?不凭心做事,哪行?”翠花说:“远洋有分寸的,时代变了,你也不要老墨守陈规。”冯三只好叹气。
过了半月,儿子电话跟他妈说,房子定了,在武昌沙湖边上。儿子没说多少钱,翠花也没问。冯三想问,终究开不了口,没问。
看房子那天,冯三也去了。翠花说了交房的日子,冯三刚好也来武汉开工了。
房子在武昌区沙湖边上,叫“惊沙拍岸”。小区不错,光鲜。一万八一平米,公摊一起112平方,三室一厅。总价花了200多万,交了首付后,按揭20年,月供3000多。还行,远洋的收入对付得了。冯三身体要好,再在武汉打几年工,早点还清货款,也不是不可能。
房子看完后,冯三很想问问首付的事,但儿子不说,他也只好没问。儿子不想跟他说话,他也不好开这个口,父子俩似有些芥蒂。好在装修由他负责,他想过几天再问也不迟。
冯三叫来冯新胜一班人来帮忙,除了材料钱、工夫款,其余的基本上没花什么钱。工夫钱,好多也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都是南山县来的人,大多是望天岭的人,好不容易出了个清华的博士研究生,又在名牌大学教书,大家脸上都有光彩,宁愿帮忙出力。
冯三不停地递烟。客气话没说。他不好意思说客气话,乡里乡亲的说客气话显得假。
儿子客气话也不多。每次来认识的他就打声招呼,不认识的也仅只点点头。他跟冯新胜说话也不多,尽管是堂兄弟,每次来也仅只跟冯新胜讨论一下屋子的装修,别的很少谈及。他不会热络地跟大家开开玩笑,也没请大家吃顿饭,他来去匆匆。有他老爸在,他也放心。何况具体的事宜有林姗张罗,也用不着他操心,她说行就行。屋子的布局,柜子的样式、摆放,厨房器具的牌子,都由她林姗说了算。这样冯远洋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经常一周见不到他的人影。
装修的工人倒无所谓,反正有活儿他们就来做,没活儿他们就到别的地方去做。只是冯远洋每次来烟都没抽一支,说话也像隔了一层,不在一个世界里一样,他们心里有些想法。但一看到冯三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忙上忙下的,他们又不好意思说三道四了。
不过,总难免有愣头青嘴尖忍不住,半开玩笑半揶揄冯三:
“冯三伯,我怎么发现你儿后面没有保镖?”
冯三一愣,说:“他又不是什么大官,哪来的保镖?他也就一个老师。”
“我看他不像老师,倒像不少当官的。”
“你这是怎么说?”冯三明白对方有不满了。
“他派头像当官的。身上的打扮也像当官的,一尘不染,西装革履。”
“你呀,说盘就说盘,说碟就说碟,远洋别看他人五人六的在大学里教书,实际上还是个孩子,礼数上好多还没学到,这是我的错,也怪不得他。子不教,父之过嘛!有么事不周,你骂我都行,我给你们赔不是。但不要指桑骂槐的。”
嘴尖的立马就不做声了。大家更不好说什么了。
但窝在肚子里面的气还是难以消释。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们又不在乎远洋能帮他们什么忙,也就在乎他一两句热心热肺的话,这也做不到,还念什么书?
为这冯三也憋得慌。人哪能不随和点呢?人生在世,当再大的官,做再大的事,不还是一生?没必要处处高人一等的。
但儿子绝对没有高人一等的想法。这冯三可以对天发誓。但儿子却又有这样的表现。不然,人家咋会这样说?
这问题出在哪里呢?
冯三很想跟儿子谈谈。可,怎么谈呢?儿子清华博士,冯三初中都没念完。天壤之别。儿子比他不明白些?何况古今成大事业者,又哪在意这些小事儿?他看见远洋就发怵,还跟他谈?莫想这个心思了。
屈了同乡就屈了。只要他冯三对得起他们就行了。
晚上,他睡在儿子新装修的房子里,天也想转,地也想转,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儿子。梦里,儿子风度翩翩地站在大学讲台上,讲“亢龙有悔。”讲得有声有色,讲得天地都动了情。冯三站在大大的教室外走廊里,望着儿子,眼里噙满了泪,脸上灿烂得如夏日早晨的大阳一样。
儿子结婚后,因了打工,他还住在这套新房子里。
他有一间小房子。儿子他们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他这一小间是儿童房。再就是卫生间和厨房,还有一小储藏间。
这是冬天。小夫妻俩也没说他什么。冯三基本上是早出晚归,出也出得早,归却归得晚。吃饭在外面吃。
冯三与他们相安无事。偶有不快,也很快过去。
一次他们买了三个水蜜桃,放在茶几上,冯三见了就吃了一只。晚上,儿子他们回了,买了一个破壁机,准备榨果汁。儿子见桃子少了,脸色有些不快,问:“爸,桃子你吃了?”冯三说:“是的,我吃了一个。”儿子说:“这是我跟林姗打果汁用的,你咋吃了?”冯三脸就红了,很不好意思,说:“我去帮你们买。”林姗就瞪了儿子一眼,说:“吃就吃了,再去买干什么?”事儿就过了。冯三夜里睡在床上,睡不着,老是别扭,不就是一只桃子吗?哪能这样?我为你儿子还用少了钱?
回望天岭时,他跟黄翠花说到此事,堂客说:“你自己养的儿,计较他干什么?他肯定不是说你不该吃桃子,是他们要用来打果汁儿,试机子,你吃了他们用什么打?”冯三说:“再去买呀,出门也就300米。”黄翠花说:“儿子是随口说出来的,哪用心想?老子就是老子,莫去计较儿子。计较了,他们还不知道,你倒气得不得了。用不着。”冯三想想也是。自己的儿子计较了又如何?说出来让人家笑话。就闷在肚里不做声。
一次他晚上下工回来,看到儿子他们在吃汉堡包,香喷喷的让他有些馋。儿子他们是吃晚餐,叫的外卖,这样方便。他们吃得正在状态,冯三进来了,他们也没打声招呼,有些旁若无人,沉浸在肚福之中。冯三默默地进屋,关上门,躺在床上,本不想想汉堡包,可黄灿灿香喷喷,由不得他不想。上次,冯新胜的儿子来了,要吃汉堡包,冯新胜给儿子买了一只。冯新胜跟他冯三一样节约,舍不得花钱,月月挣,月月存,年终一次性给老婆。不然,家里做不起来三层的楼房。他不仅给自己做了楼房,还给儿子做了楼房。他说,“凯旋,你要在外面立不了足,就回来。回来跟老子一起搞装修。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也就那回事。好也是一生,不好也是一生,哪里来回哪里去。能成家立业就行了。如连自己也活不了,干脆,一刀算事。”儿子说:“放心,爸,一棵草总有一滴露水养,怕什么?”冯新胜一笑,说:“凯旋有胆。我什么也不怕了。”冯三也一笑,说:“凯旋有志气,汉堡包吃得值。”凯旋说:“三爹,莫说吃汉堡包,将来我还要吃满汉全席。”哈哈哈哈,冯三笑得合不扰嘴,感慨新胜这个儿子有种!
那次冯三晓得汉堡包了。这晚儿子他们也吃汉堡包。儿子他们为什么不晓得给他也买一只呢?也许是觉得他不习惯吃汉堡包。也许儿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父亲也想吃汉堡包。从他们的角度看,吃汉堡包还不容易,什么时候都可以买。他们可没想到他们在吃的时候,做老子的会回来,会从他们旁边走过,会看着他们吃,产生了不必要的想吃的生理反应。冯三睡不着,儿子从小到大在他眼前转。他有些不明白儿子怎么会这样,一点也不顾忌做老子的想法?
天快亮了,冯三还没睡着。人越想睡越新鲜,就是睡不着。冯三“拍、拍、拍”地打了自己几巴掌,是打脸。打人不打脸,他打自己的脸。他骂自己:“没出息,跟儿子抬杠吃汉堡包!他是你的种,他吃不就等于你吃?他吃了不就早生了儿子?他的儿子不就是你的孙子?没出息,没出息!不就是只汉堡包吗?用得着这样翻来覆去地瞎想?老成这样了,还跟儿子过不去。真是贱!想吃,自己去买不就是了?”这样一想,人就松下来了,睡着了。到中午10点才醒过来。他也懒得去上工,下午去也不迟。墙面的油漆已涂得差不多了,再刮一遍就行了。
他简单地嗽洗了一下。儿子他们都上班去了。屋子里空落落的。他迅速出门,二话没说,找到一家汉堡包店,进去买了四只汉堡包,一杯可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第一只时,还觉得不错,吃第二只时就有些不适合了,到吃第三只时,就不想吃了。他感叹,这汉堡包一点也没有家里翠花蒸的发面馍馍好吃。有一次,翠花买了两斤黑猪肉,做了四大笼肉包子,他一口气吃了六个。那个香呀,简直没法比。这汉堡包,也就面包中间夹些青菜和牛肉,没吃过还觉得不错,吃了几回,吃了几只,也就那回事。老不小了,还跟儿子他们抬杠汉堡包,真活贱了,活残了,自己又不是没手,没脚,没钱,想吃,自己买了吃不就行了?真是心眼小到了极点。
冯三的脸挂不住地红了。他急急地赶到装修的楼盘,进去二话没说拿起刷子来往一堵墙上刷起了油漆。
油漆的气味呛得他眼泪直流。
转眼到过年了。
冯三回了望天岭。
村里碰到李来寿。李来寿望着冯三笑,说:“冯三,条条大路通罗马,子龙跟远洋是同学,相得益彰。”
冯三一惊,想远洋帮李子龙做顾问的事。
“冯三,远洋帮子龙做顾问,南山县影响很大的。等哪天远洋帮子龙做成一个保健项目,那才叫名利双收。”李来寿喜滋滋地说要请冯三的客,在龟鹤山庄。
冯三愣怔着脸,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好半天,冯三才说:“来寿,我劝你不要让我儿子做你儿子的顾问,做不好的,他们不是一路人。”
李来寿脸一下子冷了下来,说:“冯三,不要以为你儿子念了清华,又在大学里教书,就觉得好了不起。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保得准日后?李子龙请冯远洋做顾问,是看得起他,是同学的缘份,你莫以为这世界离了你家冯远洋,地球就不转了!”
李来寿拂袖而去。
冯三恨恨地跺了跺脚,骂:“你这个狗东西,咋这样不听话呢?再没钱也不要拿非分之钱呀!”
冯三并没在意李来寿的气话,他想的还是儿子冯远洋,咋听不进做老子的话呢?
回家跟堂客翠花说:“儿子肯定收了李子龙的钱。叫他不能收,他咋这样不听话?”
一旁的女儿说:“爸,哥收的是顾问费20万,没跟他借钱。既然聘他当顾问,他们又是同学,咋就不能收呢?你莫操心操过了。”女儿寒假回来不久,她哥的事她比父母清楚。
黄翠花也同意女儿的观点,说:“人家聘你儿子做顾问,说明人家还是看得起你儿子,尊重你儿子,你又何苦想多了呢?顾问顾问,也就是顾问而已,也就是装装门面,又不参与人家的具体业务,你害怕什么?”
冯三立时焦躁起来,说:“你们咋这样不晓事理呢?李子龙做的是啥生意?不就是骗那些老太爷老太婆的钱?赚这样的黑心钱,岭上谁个不晓?帮这样的人做顾问,你们想想,是不是助纣为虐?这样是不是害了远洋?真要出了事,远洋这书不是白念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女儿笑起来,拍手,说爸说的有道理。
堂客忧戚地望着他,说:“20万,可不是小数字。”
三个人都不做声了。
过了会儿,还是黄翠花打破沉默,说:“还是等儿子过年回再商量吧,不要为此事弄得鸡飞狗跳的。”
年二十八,儿子电话说,他们今年不回望天岭了,在新房里过年。
黄翠花心里酸溜溜的,嘴上没说。冯三搁不住话,说:“结个媳妇丢个儿。”黄翠花朝冯三眼一瞪,说:“走到天涯还是你的儿,改不了!他们生了儿还是你的孙!一代管一代。”冯三喉咙哽了哽,没接话。
女儿乖巧,说:“哥现已成家立业,想独立地在新房过第一个年,这是好事,你们就不要想多了。”
冯三禁不住一笑,说:“养女儿比养儿强。儿大爷难管,女大爷享福。”
女儿凤兰说:“爸,你可不要得意,等我一出嫁,你就要后悔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能收回来呢?”
旁边的堂客怔了怔,竟流出眼泪来了,说:“凤兰,你们都飞走了,我和你爸也老了。你和你哥有出息,我们不求什么的。”
冯凤兰赶紧上前去挽着黄翠花,说:“妈,这是过年,我们家添人进口,喜气洋洋的。正月,女婿还要来我们家拜年的。”
冯三脸上马上漾着笑,问:“真的吗?”
女儿嘴一嘬,说:“这事儿还能假。”
冯三和黄翠花喜得合不拢嘴。
年外,正月初六,凤兰的男朋友和他爸来认亲。
一家人自是其乐融融。女婿夏阳一表人才,他爸夏泽先温文尔雅,不失江南士子之风。夏泽先跟冯三说,“这门亲事我们特高兴,你们养了一个好女儿。”冯三说,“山里人,没你们夸的那么好。”亲家说:“我的父亲也是大别山人,当年参加了新四军,才留在了浙江。”冯三说:“那真是有缘,不然哪攀得上你们这好的亲家。”冯三和黄翠花对女婿赞不绝口,说女儿看上的他们没意见。
夏泽先很直率,说按大别山的规矩男方到女方,第一次来叫上门,也就是认个路,第二次来才叫认亲。夏泽先说:“我们这次来两场锣鼓做一次打了,十分欠妥,请亲家父亲家母谅解。说是路途太远,实际图了简单,千万见谅。”冯三笑嗬嗬地说:“亲家太多礼了,这样一说我们倒不好意思了。说句真心话,只要孩子他们愿意,我们做上人的绝对没有多话的。”夏泽先听了很感动,说:“亲家真通情达理,难怪培养了这么优秀的两个孩子。”冯三说:“穷乡僻壤的,只好靠念书了,凤兰和远洋算争了气。”两人你来我往地聊起了家常。
临了,男方送了60万订亲礼,好重。冯三也没推辞。当然,订亲礼名义上是送给女方养育女儿20多年不容易的回报金,但女方尽管收了这礼金,实际上在女儿出嫁时还要添加些钱一并给女儿的。
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两家都十分高兴。
过了正月十五,冯三准备到汉。
堂客黄翠花说:“你就不要去了。住在他们那儿不方便。”冯三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是他父。”黄翠花说:“儿媳呢?你是她的公。”冯三说:“公怎么了?还不是她爸。”黄翠花说:“此爸非彼爸。”冯三说:“这是儿的意思?”黄翠花说:“儿的意思也好,不是儿的意思也好,总之你最好不要到他那儿去了。”冯三脸一冷:“是儿不要我到他那里去了?”黄翠花说:“不是不要你到他那里去,是你最好不要在他那里住。”冯三说:“那我到哪里去住?”黄翠花说:“儿叫你不要再去武汉打工了。你真要去,那你就到工棚里去住。”冯三顿时闷了。
冯三越想越不是滋味。他锥心地感到儿子确是离他越来越远了。先前骑在他项上跑村部去看戏看电影,父子俩嬉嬉哈哈情深意切。现在呢?说话都觉得生分,更别说发脾气了。
什么时候开始没发儿子脾气了?记不清了。小学三年级,他打过他。小学一年级,他把他关在房里饿了一顿。小学五年级,为了他跟人家打架,他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还跑到人家屋里要另一个孩子出来说清两人打架的原由。好像初中之后,他就没骂过他了,看到他的成绩总在年级前三名,他总是笑,总是夸奖儿子,说儿子前程无量。到了高中,基本上是服务,日以继夜地跑白莲河水库收鲜鱼到县城里去卖,到能去的水塘、水库凡有岸的石缝里摸螺蛳到县城夜宵摊上卖。他再也没有发过儿子的脾气了。他有的是高兴,是荣耀,是脸上的光彩照人。他养了一个好儿。
他对儿没了脾气。简直不知发脾气怎样发了。上次,他终于发了火,那是在电话里,不是当面,当面他有可能还不敢发,但儿子没听进去,他压了电话。儿子怎么就那样不通情理呢?李子龙的钱能拿?不是为父的不爱钱,不是为父的捺蛮不讲理,实在是做人要本分,不要越雷池一步,不要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但儿子并不买他的账,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唉,是不是我过分了呢?冯三懊恼地望着皋陶山。
过了十五他又拖了几天,想儿子能给家里来个电话。
但儿子没有。除了大年三十晚上他们给黄翠花发了条新年快乐的短信,没有其他联系。
正月二十八,冯新胜电话催他,问还来不来汉,装修的活儿等他。
正月二十九,冯三乘车到了武汉。中午赶到儿子所在的家,18栋701室,拿钥匙开门,钥匙进不去,细一看,换了锁。冯三一时泪奔,不知所措。好半天好半天,他才摸出手机来给儿子打了电话。
儿子那边愣了下,而后说:“不是跟妈说了,叫你不要来汉打工了?”
冯三说:“有活儿没做完。”
儿子说:“活儿怎么可能做得完?”
冯三压了压,不让有丝毫的火气升上来,说:“身体好,闲不住。”
儿子问:“你现在到了哪里?”
冯三说:“站在你家门前。”
儿子愣了愣,说:“开初的锁坏了。刚换的锁。”
冯三问:“你什么时候能回?”
儿子说:“20分钟吧。”
时间过得很慢,有几十年光景那么慢。儿子终于“咚咚咚”回了。
父子俩眼光对都没对,就进屋了。儿子站在厅里,想说又没说。冯三进儿童房里看,床撤了,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他的衣物已打在两只包里。他朝儿子看了一眼,想说几句终也没说。他提了两只包,连望儿子的勇气都没有,出门走了。儿子赶出门来,看着他进电梯,想说两句,终也没说。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冯三用手挡住了两扇门的合拢,待门再次开了,他对站在外头的儿子说:“顾问费,我准备还给李子龙。”说完电梯门又关了。站在外头的儿子脸别了过去,没说话。
冯三下楼来,出了3单元,出了18栋,想哭。
他喃喃说:“儿子大了,儿子大了!”
这时,手机来了短信,他放下提包,一看,是儿子的短信:
爸,对不起!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想好好地过小日子。你住在这里,确实不方便。夏天来了,林姗咋敢穿短衣薄裳的在屋子里走动?卫生间也不方便。李子龙的顾问费我准备想法还,请你千万不要多操心,还是回望天岭吧!
冯三看了后将短信删了。
他赶到工地。冯新胜瞅了瞅他,说:“年外工棚有人看了,你又不早说。”
冯三将提包往地上一放,说:“剩下的活儿你找人做算了。我回望天岭。”言罢,他提包也懒得要,转身走了。
冯新胜想喊住他,但看他脚不沾地地走了,也就没喊了。他叫徒弟提了冯三的两只提包放进工棚里。
他诧异地望着远去的冯三,嘀咕:“三叔这是咋了?”
冯三回望天岭后就病了。
请了好几拨医生,没看出冯三有什么病。
冯三叫堂客不要请医生,说死不了。黄翠花晓得老头子是心病。说了几句,冯三狠狠地骂了她一顿,还将手机甩了。黄翠花也就不做声了,任由老头子自己去想。总会想开的,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天下也没有不是的儿女,看你怎么想?多为对方想想,就想开了。
隔了几天,冯三又下水库里去摸螺蛳了。他不到附近垸里的水塘里去摸,他跑老远的水库边去摸,越没人的地方他越去。有时,他就坐在水库边上的小山上抽烟,望着水库的水出神。
黄翠花晓得冯三的心劲,是跟儿子杠上了。她晓得老头子受不了这气,可他又不愿意得罪儿子,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的果报,跟儿子论不了输赢,吃亏的总是父母,哪能是儿女?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只能自己慢慢消。
黄翠花想在中间搞平衡,她趁冯三不在时,手机跟儿子理论了两回。
黄翠花说:“远洋,你也不能这样做呀!起码也要跟你爸商量商量吧?”
儿子说:“怎样商量?武汉你们来看看,哪一家不是儿子分开来住?爸在这里,像什么话?林姗敢穿内衣房里房外走?爸是公,不是她爸。”
黄翠花语塞了。
黄翠花说不服儿子,只好作罢,任由事情慢慢地往前冷。她本想说说冯三病了的事,但儿子话到这份上了她也就不好说了,握着手机的手,也只是握着,嘴里塞了棉花一样只有气没有声音。
倒是女儿回来看了冯三的憔悴样子,气得身上直打颤,跑到武汉跟她哥吵了一场。
冯凤兰说:“哥,你咋能这样?”
冯远洋眼瞪得很大,问妹妹冯凤兰:“我咋样了?”
“你咋样了,咋样了?你这样做天打五雷轰!”
冯远洋怒了起来,骂:“你是不是吃错了药?跑你哥这儿来撒泼!”
“我撒泼还是你撒泼?我问你,你不该换锁!”
“我的房子我咋不该换锁了?”
“你的房子?”冯凤兰一哼,大声地喊,“你的房子有我一份!”
“你是不是有病?我的房子咋有你的份?”冯远洋恨不得揍妹妹一顿。
“我问你,爸按揭给了你多少钱?”
“30万。”
“爸还李子龙多少钱?”
“我没要他还。”
“但他还了呀!他怕你上当呀!怕你惹上麻烦洗不清道不明呀!”
冯远洋一愣。爸无论如何存不了这多钱?他当时就有疑问,只是没问。
冯凤兰说:“这是我的钱。”
“你的钱?”冯远洋吃惊地看着妹妹,觉得妹妹说话越来越离谱了。
“这是我婆家送的订婚礼钱,爸跟我商量,先给你用了。你说,是不是我的钱?”冯凤兰瞪着冒火的眼睛看着她哥冯远洋。
“哥,你说你有意思吗?你书比我念得多,职位比我高,可做事却是狗啃的!爸一生为你,我没意见,你是家里的男丁,但你想过爸的感受没有?是的,不错,爸住在你这里是不方便。但到底有多不方便呢?将心比心,不就方便了?爸在武汉打工,打了多少年?他挣的钱,他用了多少?你用了多少?算算账嘛!哪能跟他商量都不商量,就将他的床拆了,东西打了包?现在东西爸也不要了,在新胜哥那里。你想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吧!爸病了,在家里。医生说,他不是身体的病,是心病!”
言罢,冯凤兰就走了。她看着她哥的样子就生气,哪像个爷们?书念得越多,越像个太监。
妹妹冯凤兰走了半天,冯远洋还坐在沙发上没起来。
妻子林姗回了,问他:“傻愣愣地呆坐在那儿,想什么心思?也不晓得做饭。”
他垂着头,没理她。
林姗一时就火了,说:“你这是咋地呀,像借你大米还你大麦一样,有么事就说嘛,窝在那里干什么?”
冯远洋朝她看了看,肚子里有话直往外冲,可冲到喉结那儿就堵住了。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说不清楚!剪不断,理还乱,是人愁!
林姗还想骂,但见冯远洋眼里冒出火来,随即冒出泪来,就不骂了,赶紧进厨房里做饭去了。
冯远洋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走出了18栋,走出了惊沙拍岸,走向了沙湖。
夜已临,灯已灿,出来锻炼的人摩肩接踵。沙湖公园里音乐喧耳,跳舞的一群一群,有“恰恰”,有“狐步”,有“华尔姿”,有“伦巴”。他没心境看,他来到沙湖的“雁桥秋影”游廊上,依栏而望,武汉越来越美了!沙湖大桥横卧湖上,四围灯光璀灿,如诗如幻,激光射到天上、湖面上、高耸的楼群上,把天空与人间组合成仙幻的景象,美不胜收。他多想父亲这时候能站在游廊上,成为武汉的一景。
爸,对不起!
对不起,爸!
为儿的不孝了!
他的泪水禁不住向外奔涌,旋即竟嚎啕大哭起来,旁若无人,无所顾忌。
游廊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2020年元月8日14时第三稿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