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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国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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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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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二题

嚼春

在都市繁华的商场里,各式各样的时令水果和蔬菜总是应有尽有,且新鲜整洁得让人不敢相信,季节的界线似乎早已不复存在。但这些东西吃到人的嘴里,总感觉到该甜的不甜,该香的不香,滋味寡淡得如同嚼蜡。许多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难道我们就这样永远也无法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了吗?童年时在乡下野地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小伙伴们或烧或烤,那些大快朵颐的情景仿佛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又到了阳春三月,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个时候的家乡,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嚼春的日子。

老家在豫东平原深处的一个小村里,弯弯曲曲的小河绕村而过,冬天里河面会结下一层厚厚的冰,立春后随着气温回升,小河开始脱去冬日的铠甲,有了些叮咚叮咚的韵味。

这时候,河边的柳树像列队站立的妙龄少女一般,对着明镜般的河水抖开了一头长长的美丽的秀发,远看像一团团绿色的云雾,近看又是一排排碧玉织成的帘子。在乡下这正是采柳絮的好时候,柳丝上刚刚吐出的柳絮又嫩又脆,长成芽状,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五九六九,抬头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吟诵着这首古老的民谣,村里的人们脱去了厚厚的冬装,一个个打扮得俊俏麻利,相约三五成群来到河沿儿,钻进柳丝里,将嫩生生的柳絮芽轻轻采下来,回到家里用清水淘洗干净,下锅在热水里滚上片刻,捞出来放在凉水里除去热气,沥去水分,然后放上精盐、味精、芝麻油等佐料,吃到嘴里那个美啊,怕是瑶池仙界也未必有这么好的东西。

柳絮老得很快,三五天的工夫就不能吃了。柳絮开花的时候,远远望去,绿色的柳丝上像落了一层白雪,风一吹,这些毛茸茸的柳絮便飘飘悠悠地飞起来,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轻盈。

柳絮飘飞走了,榆钱又渐渐肥嫩起来。村前屋后,院里院外,河滩老坟地里,一棵又一棵老榆树皱巴巴的枝条上,举起了一嘟噜一嘟噜又肥又嫩的榆钱。

孩子们的眼最尖,先是瞅准了哪棵树上的榆钱肥,然后就脱光了脚丫子,哧溜哧溜猫一般伶俐地爬上树梢。他们岔开腿骑在树杈上,先捋一把鲜榆钱填进自己的嘴里,大口嚼着,再折断几枝扔给树下望眼欲穿的小弟弟小妹妹们。

于是,大家的嘴忙着,手也忙起来,拉过从家里带出的小竹篮,一把接一把地捋起来。等到竹篮里边盛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个小肚子也暗暗地滚瓜溜圆起来,每个人的嘴唇上都染着一层榆钱色。

村里过去有个老中医常说,榆钱具有健脾安神、清心降火、止咳化痰、清热利水、杀虫消肿的功效,洗干净可以拌上面蒸着吃,可以做成窝头蘸着蒜汁吃,可以和大米一起煮成粥,也可以打上鸡蛋煎成饼,一种做法,一道令人垂涎的美味。

清明前后,榆钱渐次变白变干,随风飘落在地上,成了榆树的种子。

院前屋后的香椿树上,一颗颗香椿的幼芽却又像春鸟的翅膀一样扑棱开来,虽然看上去颜色微红,一片片叶子像蝉翼一样薄得透明,但那股幽幽的香气却溢满了小小的院落。

鲜嫩的香椿芽常常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和辣椒大蒜一块放在蒜臼里捣碎了,再放上盐和佐料,用薄薄的烙馍蘸着吃。这时候又香又辣的味道直透肺腑,越吃越觉得香辣扑鼻,越辣越香越再想来一点,常常吃得人满口透香,又辣得满头大汗。

还有一种吃法是将香椿的叶片拌在面糊里用油炸,炸焦了盛在盘子里,这时候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盘子洁白如玉,香椿叶碧绿清爽,面片儿焦黄酥脆……不等人拿起筷子,口里已觉得香喷喷甜津津的了。

还有炸桐花。乡下的桐树特别多,田埂道旁,院前院后,到处都可以看见桐树的身影。阳春三月,一朵朵一串串小喇叭似的桐花开了,一团团洁白的火焰燃烧得村庄田野诗意盎然。

席慕蓉说:“簇簇的白色花朵像一条流动的江河。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人们㧟上竹篮来到树下,一会就能捡到满满一篮子白里透紫的鲜桐花,然后回家将桐花洗净晒干,拌上面糊放入佐料放在油锅里炸,炸好的桐花形状和油炸五香鱼相仿,吃到嘴里酥焦嘣脆,比油炸五香鱼的味道更鲜美一些。

读初中时,我对张洁的《挖荠菜》印象特别深刻,“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的日子重新来临了!田野里长满了各种野菜:雪蒿、马齿苋、灰灰菜、野葱……最好吃的是荠菜。挖荠菜时的那种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你看啊,在三月暖融融的风里,一棵又一棵嫩生生的荠菜、面条棵、野油菜等藏在绿油油的麦苗里,小树下,像捉迷藏的顽皮的孩子,向人们露出一张张带着笑意的小脸,笑得人心里满是沉甸甸的醉意。

还有槐花。走进三月,村头路旁那一棵棵老槐树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枝杈上挂满了一束束如雪似玉的槐花。刚刚飘过一场蒙蒙的细雨,在碧绿的叶子的衬托下,一枝枝槐花就像一串串诱人的白色的小葡萄,盛开的槐花像一个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小姑娘,含苞的槐花则像灰姑娘的一只只水晶鞋。一阵阵迷人的芳香醉了河湾,醉了乡路,醉了远远近近的乡野……

回去吧,让我们在阳春三月的田野里嘻嘻哈哈地疯跑一阵,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快统统抛到脑后。

然后一头扑进漫坡漫野碧草、绿树、繁花织成的浪花里,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让绿水和阳光尽情地抚摸、亲吻着自己,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一起慢慢融化在这片纯净的春色里,让带着绿色和阳光的春天从舌尖、齿缝一直走到自己的心灵深处……

春戏

新年的序幕一拉开,精彩一出接着一出。初一拜新年,初二走亲戚,初三逛庙会,迎灶神,初五迎财神……等到正月十五,看完了五彩缤纷的花灯,闹完了龙腾虎跃的元宵,喜庆的大幕该落下了吧?

不,这时候你到乡下去看看,只见东村锣鼓响,西村搭台忙,悠悠扬扬的梆子腔随着初春暖融融的风撒遍了乡村的角角落落,一年里最热闹的看春戏的日子开始了。

在长长的一年里,儿孙们要么外出打工,要么进城上班,忙得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好像连个喘气的空儿都没有,把一应的农活、家务活都撇给了家里的老爹老娘。虽然说现在科技发达、社会进步了,庄稼地里的犁耧锄靶都机械化,但春种秋收伺应庄稼的程序一样也不少。庄稼生了虫得打农药,天气干旱了得浇水,粮食收获了得往家里拉。还有上学的孩子得接接送送,穿戴的衣物得洗洗晒晒,老人们留守也不容易呀!

寂寂落落也好,百无聊赖也好,过年了,孩子媳妇们都回来,村里戏台上锣鼓又敲响了,老头老太们终于有了一个借口,借看戏的机会到闺女女婿家小住几日,开心几天。

老辈人常常感叹:“现在的人真能,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事儿现在都成了真!”面对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流行时尚,爷爷奶奶们不停地念叨:“生活里咋能没有戏呢?那可是流传了多少辈的宝贝呀!”

看春戏的日子,他们总是带着小凳子小椅子,早早来到戏台前坐下,趁着台上的大幕还未拉开,有声有色地给年轻人讲那一串串古老的戏曲故事和传说,时不时还会有板有眼地哼上几句戏文,令人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丝丝缕缕的感动。

开台的锣鼓敲响后,他们自始至终深深地沉浸在那些或荡气回肠或哀婉凄绝的戏曲故事里,伴随着戏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或神采飞扬或泪流满面。

而那些长年里围着锅台、猪圈、土坷垃忙个不停的三姑六姨、七舅八叔们也可以歇口气,借看戏的机会聚在一起,畅叙一下家常。多时不见的老朋旧友也不约而同济济一堂,借一壶小酒,喝得脸红耳燥之时掏掏心窝子里的话。

小伙、媳妇们则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东村西村的串亲戚叫看戏,见人便一脸阳光般灿烂的笑意。

风一天天暖起来,阳光一天天亮起来,村头的河边开始了叮咚叮咚的吟唱,一根根柳丝上的冰甲渐次褪去,袅袅娜娜地在风里舞动,几片鹅黄色的的嫩芽从柳丝上钻出来,水晶般透明。田野像一大匹刚铺展开来的绿色绸缎,在一条又一条阡陌小径上,前去看戏的姑娘、小伙穿戴崭新,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叽叽嘎嘎的笑声,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摩托车的轰鸣声,引逗得蓝空中那些刚回来的燕子“唧唧”的叫个不停。

你别看姑娘们你逗我一句,我逗你一句,相互之间一点也不让步,但一融进看戏的人海里却都不再说笑。看上去一脸正经地在看戏,可鬼精鬼灵的眼光却不停的四处逡巡,一旦在人群中出现了那个心中期慕已久的“他”,便立刻脸颊发烫低头不语。

同行的姐妹们中间不时会发现少了人,可谁也无心去找。找个啥,说不定人家早已溜出会场,躲在哪个背静之处诉说悄悄话哩,偶尔来个亲密一点的动作,说不定把春阳也羞得躲在云后呢。

这时寒假还没有过完,孩子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兴奋不已。他们口袋里揣着过年时长辈发的厚厚一叠压岁钱来到会上,眼不够用,嘴也不够用了。

只要村外空地上戏台一搭起来,附近的街街巷巷立马都变成了美食的世界:包子锅、炒面锅刺刺啦啦地响着,胡辣汤、丸子汤热气腾腾地熬着,炸油条的、炸糖糕的大声吆喝着,金黄的豆馅、雪白的凉皮、鲜红的糖葫芦,还有那水果摊上的苹果、柑橘、香蕉、甘蔗……

吃了这个还想那个,直吃得小肚子再填不进任何东西,骨碌碌的两道眼光还在那一排排精美的吃食上恋恋不舍地流连。

乡下唱戏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前晌戏要唱到日头过午。戏迷们舍不得走,就坐在人声鼎沸的小吃摊前,要一盘煎包一碗胡辣汤,吃罢东西嘴一抹又回到了戏台前。后晌戏散场时已是夜色阑珊,很多人往往会说:“不回家了,连灯捎吧。”“连灯捎”在我们那里是一句土语,就是接着看夜戏,别人一听,就知道他们是要连着把夜戏也看到底了。

唱春戏的地方总是人山人海,挤拥不动,孩子们的欢笑叫喊声,妇女们的议论指点声,商贩们的讨价还价声,大喇叭里的锣鼓家伙声,不光不让人觉得乱,反让人觉得舒心热闹痛快。

一走进偌大的会场里,不说男女老幼那各式各样的新衣,不说那串串迎风摇曳的彩球彩旗,单看那无数小摊上摆放的物品,就使人疑心来到了万紫千红的大花园。这是乡村所有动人色彩的汇聚和展览,这是乡村舒展开来的笑意。

春戏是一幅最惹人心动的民俗画,春戏是父老乡亲开启的一坛千年老酒,未及那开台的锣鼓敲响,不等那悠悠扬扬的梆子腔飘撒十里,整个乡村就醺醺地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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