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
乡下人一般不把玉米叫做玉米,而是叫做玉蜀黍、棒子、苞谷、包米、包粟、玉茭、苞米、珍珠米、苞芦、大芦粟等等,东北辽宁话称珍珠粒,潮州话称薏米仁,粤语称为粟米,闽南语称作番麦……在所有的粮食作物里,恐怕只有玉米才拥有这么多的名称。网上说,玉米是全世界总产量最高的农作物,种植面积和总产量仅次于水稻和小麦,我觉得应该是。
从农村长大的孩子,从感情上说,所有的庄稼都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在所有的庄稼中,玉米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
三夏酷暑季节,当太阳光像金属溶液一样从天上倾泻而下时,正是玉米生长得最旺盛的时候。三四尺高的玉米林组成大平原上最美的深绿色的海洋,那种沁人心魄的绿,那种青翠欲滴的绿,真真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站在玉米地旁,四周一片寂静,耳畔不时传来“咔啪”“咔啪”的玉米抽结的声音,像天籁。有人形容一株玉米就是一棵玉树,说“玉树临风”这个词简直就是为玉米而出现的。
乡下孩子们见识少,玉米地是他们最喜欢的童话世界。在玉米地里,孩子们不仅薅过草除过虫浇过水,还吃过甜玉米杆烤过嫩玉米棒;不仅逮过蝴蝶捉过蜻蜓抓过蝈蝈和纺织娘,还把玉米须做成胡子,扮成大人玩过过家家的游戏……
时间过得很快,火燎火烤般的夏天过去,眨眼就是八月底了。乡下有句俗话说:“麦里忙,不算忙,最忙还是玉米黄,又收又种又打场。”三秋时节,在所有的农活里,最累人、最缠手的恐怕就是收获玉米了。
乡下人俗称收玉米为“掰苞谷”。“掰苞谷”之前,你要先准备好“装备”:带扣的长袖的衣裤,鞋袜,最好能够护住脸的帽子,还有手套等等。我看过不少电视剧里的人掰玉米,竟然裸露着光光鲜鲜的胳臂、腿和脸,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进玉米地。“掰苞谷”时,人在玉米林里穿行,玉米的叶子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小锯子,把你裸露在外的皮肉“锯”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叶子上的灰尘把你的身上弄得像罩了一层盔甲,盔甲里面不光是疼,火辣辣的疼,还痒,再流汗,汗水浸泡着,那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大片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如果风调雨顺,玉米杆没有倒伏,人行走着就可以把一穗穗玉米棒子掰下来,随手仍成一堆一堆的。如果玉米收获前下过暴风雨,很多地里的玉米都倒伏了,掰的时候就要费一些事了,要弯着腰一棵一棵从玉米棵上掰下来棒子,一堆一堆地放在一起。也有人先把玉米棵砍倒,然后再一点一点剥下来棒子。实践证明,这样并没有减轻多少劳动量。
等到一块地里所有的玉米棒子都掰完了,就开始往外背。因为玉米地就像一片森林,两米多高的玉米林密不通风,车子进不去走不成,所以就要把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装进鱼鳞袋子里,一袋一袋地往外背,装上车往家里拉。因为玉米杆还没有砍掉,背着沉重的袋子行走非常不便,磕磕碰碰的事经常发生。有时候脚下一绊,连人带袋子摔个四脚朝天,令人哭笑不得。过去没有机械,全靠人力,或担或挑,或用人力车拉,或用驴背马驮,往家里运也是艰辛无比。
玉米棒子拉回家之后,堆在一起容易发热,生芽,需要赶紧剥皮晾晒。剥皮可不是把棒子上的皮全部剥光,而是把外面几层比较老的皮剥掉,留下里面几片柔软的皮,然后编成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玉米棒辫子,挂在房檐下或者架在房檐下的“晾架”上。这时候是一年里农家院子色彩最美的时节,天空碧蓝,玉米棒金黄,辣椒串火红……摄影家最爱在这个时候去农村拍摄,作品也最容易出彩。
剥玉米挂玉米的情景很是温馨,一家人围坐在玉米堆旁,欢声笑语,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戏听听评书,可以拉拉家常聊聊收成。孩子们也不会闲着,在玉米堆上玩耍嬉闹,偶尔发现一只胖乎乎的玉米虫爬出来,就会吓得发出一阵阵尖叫声,还有大人们的哄笑声。
玉米全身是宝,就连剥下来的玉米皮也有大用场。豫剧《倒霉大叔的婚事》里的魏淑兰,就用它编织出了美丽实用的手提袋,手提篮、工艺品等。据说这可是重要的非物资文化遗产呢,小看不得。
玉米棒子全部挂起来之后,太阳和风会慢慢烤尽它身上的水分,这需要一定的时间。趁着这段时间,人们还要赶紧去地里砍玉米杆。这时候的玉米杆已经青春不在,但还是顽强地站立着。人们用镢头把它们一棵一棵砍倒,放成一排一排的。砍玉米杆需要竭尽全力,人们常常汗流浃背。砍的时候,一手紧紧抓牢苞谷杆,一手用力举起撅头向下砍,如果不用力,一䦆头砍不掉,你还要接着再补第二下、第三下……砍得越多越费力气。熟练的人一䦆头砍掉一棵,实际上倒省去不少力气。这时候,虽说气温没有前一阵那么高了,但是太阳炙烤下依然热得人们浑身是汗。
砍下的玉米杆,可以捆起来拉回家晒干做篱笆,可以用铡刀铡碎了喂牛羊,也可以撒在地里作肥料。有人用玉米杆编成农家小院的院墙,既好看又常换常新。
等到秋风劲吹、大雁南飞、小麦都播种完的时候,那些挂在屋檐下或者架子上的玉米棒子已经干透了,该脱粒入库了。过去没有机械,人们把玉米棒子堆在一起,先去掉那几片剩余的叶子,然后用锥子、起子把一个棒子上的玉米粒去掉一些,再用手把剩余的籽粒弄干净。几亩玉米,一家人需要好几天才能弄完。
不知什么时候,乡下兴起了打工潮,年轻的小伙姑娘们都潮水般涌向大城市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些年老体弱和病残的人,麦子收完以后,大田里种棉花太缠手,种豆子太低产,种烟叶又太需要专业的管理技术,于是乎乡亲们都种起了好管理、产量高的玉米来。好在现在种玉米收玉米基本都实现机械化了,劳动强度也不算太大了。
只有到了冬天,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东北风从村庄上空呼啸而过时,人们才会猫在家里,把玉米装进袋子里去拉成玉米糁,煮成一锅金黄色的玉米粥来,孩子们会用搪瓷缸搲一缸玉米,去街上炸成一袋子蓬松松焦脆脆的玉米花,抓一把放在嘴里嚼着……这个时候,人们才会想起那一幕幕烈日下侍弄玉米的情景,想起那些浸润着血与汗的和玉米有关的日子……
高粱
小时候,生产队里每年都要种高粱,每年秋天高粱成熟时,一望无际的田野仿佛一夜间腾起红红的火焰,燃亮了无边无际的天空。挺拔的高粱杆飘逸的高粱叶也披上了一层红色,在秋风中摇曳着……
如今,又是一年秋风劲,可我在家乡的田野里再也寻觅不到高粱的身影了,那些无数次在我梦境里摇曳生姿、顾盼多情的高粱呢?
高粱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喜温暖、抗旱、耐涝。按性状和用途可分为食用高粱、糖用高粱及帚用高粱等等。野生高粱非洲最多,目前科学家收集到了31个高粱的栽培种类,非洲占28个。高粱在我国的栽培较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粮食紧缺的时候,高粱曾经是我国不少地方人们的“救命粮”。
老家乡下习惯把高粱称作“秫秫”,从种到收有一套专有的程序和工具。种高粱一般在麦子收割腾茬后,用木耧耩,三条腿耩两条腿,中间隔一行,乡下叫“耩秫秫”。高粱苗长到一拃高的时候,因为太稠需要间苗,就是用锄头间隔一定距离均匀砍掉一部分小苗,乡下叫“匀秫秫”。高粱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需要把品相较好长得较低的叶子取下来,乡下叫“撴秫秫裤”。高粱成熟后需要用锋利的镢头砍倒,乡下叫“砍秫秫”。高粱杆砍倒后,用专用的钎刀把穗头削掉,乡下叫“钎秫秫”。收获籽粒的时候,需要拿着成把的带籽的高粱穗在铁锨头上刮,乡下叫“刮秫秫”……
和秫秫有关的这些活都很累,尤其“砍秫秫”是一项重体力活,一般都有壮男劳力承担,而“钎秫秫”劳动强度相对小一些,女人们可以承担。那时候,“砍秫秫”是一件大事,每当这个时候来临,全村上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部队要打大仗打硬仗的气氛。我们队里原先有几棵老梨树,树上结的梨子平时谁也不许动一下,金贵金贵地留着,一直留到砍秫秫的时候,队长才派人把这些梨子采摘下来,运到地头,犒劳一下筋疲力尽的壮劳力们。
秫秫砍倒后,削掉沉甸甸的籽粒饱满的穗头,然后捆得整整齐齐的拉到晒场晾晒。收获高粱籽粒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刮”,场面别具一格。每个人都带着铁锨来到晒场上,把铁锨放在地上,然后拿起成把的高粱穗头,在铁锨头上“刺啦刺啦”地往下刮,不一会儿脚下就堆满了红通通的高粱籽粒。还有一种是碾,把晒干的高粱穗摊在场里用石磙反复碾压,直到把穗上的籽粒碾净为止。
高粱就像一台百变的机器人,经过乡下能工巧匠们的巧手打理,浑身上下能源源不断变换出很多种宝贝来。
高粱的籽粒去皮后就变成了高粱米,紫红色,颗粒较为粗大,加上一点红豆,可以做成香喷喷的红米饭,虽然没有大米那样细腻、光洁,也闻不到米的香味,但在粮食奇缺的年代,不啻于一道难得的美味。高粱米磨成粉后,可以做成各种食品,比如面条、面卷、煎饼、蒸馍、烙馍等。小时候,母亲嫌单一的高粱面不好吃,把它和小麦面、玉米面叠加在一起,做成色彩悦目的花卷馍,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食用之外,高粱还可以制成淀粉、制糖、酿酒和制酒精。高粱籽粒的皮壳可以酿酒,蜚声中外的茅台酒和其他各种名酒里都离不开高粱米的身影。一位老中医曾对我讲,在医学上,高粱也有一席之地,可以治疗消化不良和便溏腹泻等。
去掉籽粒后的高粱穗,没有碾压的被做成了炊帚,炊帚又分两种,一种是捆扎成小把的,可以在案板上用;一种是用细绳子串起来的,可以在水里刷碗盘用。碾压过的高粱穗,冬闲时候被做成一把又一把漂亮的笤帚,乡下的很多集市上都有卖的。
高粱杆挺拔,光洁,乡下人常常用细绳子把它编成俗称为“箔”的东西,可以做屋里的顶棚,也可以盖房子用,还可以当成屏风来用,既好看又整齐。高粱杆还有一项大用途——编席子。先把选好的高粱杆浸在水里泡一下,捞出来用石磙碾压,再用专用的刮刀刮去瓤子,就得到了许多又光洁又柔软的蔑子。巧手的篾匠可以用它编织出各种样式大小不一的席子,编织出囤粮食的茓子,席篓子,不仅实用,上面还可以编织出许多与民间故事相关的图案来,拿到集市上出售。
高粱穗下面有一节很长的细杆,乡下称之为“莛子”。光洁的莛子用细麻绳穿起来,做成锅盖、锅排、缸盖等等,有大有小,有圆有方,很漂亮。
高粱的叶子又细又长,柔韧性也很好。过去没有雨衣之类的东西,乡下人就用它来编织蓑衣,下雨时穿在身上,既防水又保暖,浑身上下飘逸着一股草木的清香,现在的雨衣根本没法比。
乡下称高粱为“高杆作物”,抗盐碱,抗旱涝,产量高,易管理,平原上当年曾大面积种植。每年麦收过后,在黄黄的麦茬垄里,一株株鲜嫩玲珑的高粱苗齐刷刷地从泥土中钻出来,争先恐后地拔节展叶,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把大平原渲染得绿意葱茏。青青的高粱叶子上落满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三伏天里,高粱已高过人的头顶,编织成田野里无边无际的青纱帐。炎炎烈日下,当许多植物无精打采焉头耷脑时,高粱却挺起细长的腰杆,摇曳着绿色的穗头,青翠的叶子在风中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一曲大自然奏响的乐章,是任何著名音乐家的乐曲所不能比拟的。
夏天的高粱地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光着脊背钻进高粱地里,割草、捉迷藏、逮蝈蝈、逮蚂蚱,头上戴着用高粱叶子编成的草帽,装扮成游击队员,与“鬼子”在青纱帐里周旋。渴了,就喝高粱叶上的水珠,饿了,还能在高粱地里寻找到野生的西瓜、甜瓜。小伙伴们都有一套专门寻找“甜秫杆”的本领,有一种身上长着枝杈的高粱,秸秆很甜,味道简直赛过甘蔗……
童年时,我记得老家林场里有一个酒坊,酿酒离不开高粱。乡亲们都说高粱酒味道柔和、纯正、不上头,家里来了客人都是用高粱酒款待。平时农活累了,也会偶尔喝上小半碗,既解乏又长劲,醉眼朦胧里,看着小日子舒舒坦坦,儿女绕膝,心里别提多美了。
儿时的记忆中,高粱杆能做很多东西,譬如说用高粱杆扎成小人、小马、小猪、小狗,扎成眼镜、手表、耳环、项链,扎成元宵夜的灯笼,扎成小巧玲珑的蝈蝈笼,这些东西,完全由孩子们自己动手制作,既练出了巧手又学到了知识,也是今天学校里的手工课不能比的。
在这些用高粱杆做手工课过程中,扎眼镜最简单。先把高粱杆的皮和瓤剥离开来,剥成很窄的那种蔑,取长短相同的两根弯成一个圆,用高粱芯子作为连接。把相同的两个圆中间用高粱蔑连接在一起,再扎上两根相等的篾子,在篾子的尾端扎上一小节高粱芯子作为眼镜腿。一个限量版的眼镜就制作出来了。
母亲把高粱籽皮装在土布里,为我们缝制枕头。枕上这样的枕头,头一动,就仿佛听到风吹田野,高粱秆噼噼啪啪拔节的声音,就会闻到泥土与草木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