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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国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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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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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街

初春,正中午时分。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吃饭,忽然从大街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叫骂声——

“咱村的街坊邻居,老少爷们,不管男哩女哩您都给我听着,趁着今儿个天正晌午,大伙儿都在家,我要骂大街啦。是谁干的坏事,我要在这街上骂你三天三夜,骂你个九九八十一圈,咋不中听我咋骂,啥时候你个挨千刀万剐的赖货站出来,接住我的话茬儿咱啥时候算到底……”

大家伙儿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呵斥住嬉闹的小孩子,伸长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听出来这是五保户老六爷的声音。

说起这老六,村上人没有不知道的。他年近七旬,溜溜光、光溜溜光棍一条,亲哩近哩人没一个,一条腿早年上山拉煤时车翻被砸了,一瘸一拐的,走路不得劲,干活也不行。

村里看他年纪大了,安排他去镇里的敬老院吃住,但他呆不住,非要回村里老房子里住。住就住呗,你说你小酒喝着,小鸡子养着,没事了悠悠转转,赛过活神仙可妥了,偏不,他舍不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要自己张罗着种,谁劝也不中,犟得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今儿个不知道谁又咋得罪他了,开始骂街了,唉!

在屋里听了一会儿,张改明实在听不下去了。眼下正创建“文明乡村”哩,老头子站在大街上一骂几百辈,像啥话嘛!不中,别人害怕他的脾气犟,不敢惹他,我不怕,我得出去劝劝他!

张改明端着饭碗拉开院门口的大门,还没有走出去,就看见老六爷正怒气冲冲地由远到近走过来。他赶紧上前搭讪道:“老六爷,您吃过饭啦?”

瘸老六冷冰冰的看了一他眼,气哼哼的说:“吃饭?我光气就气饱啦!还吃啥饭?”

改明赶紧问:“啥事惹您老人家生恁大的气呀?”

可能正在气头上,瘸老六的话说出来就像机枪搂响了扳机似的,“这村里的人谁不知道我老六难,拉不动车子扛不动耙,捏不住针纫不成线,芝麻大的小事都得去求人家央人家……”

张改明忙说:“村里不是让你去敬老院吗?在那里有吃有喝有人陪你唠嗑,多好的地方,你说你咋就老想着回来呢?”

“你小子给我打岔哩不是?你不知道您老六爷嘴刁,吃不惯敬老院那儿的饭菜?一闻见大锅里的菜味儿就头晕?你不知道您老六爷毛病多,睡个觉打呼噜放屁带说梦话,我往那儿一住把一圈子人惊扰得不安生?”

改明:“回来就回来呗,你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种个啥地?”

不提种地倒还罢了,一说到种地的事儿,老六马上急眼了:“村里分给我那一亩三分地,多亏邻居爷们帮忙,东家帮忙犁,西家帮忙耙,张三帮忙种,李四帮忙收,一年下来打那点粮食我容易吗?”

张改明撇了一下嘴说:“那能怪谁呀?村里头说找人给你代管哩,流转给别人哩,你犟得八头牛都拉不回头,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非得自已去种,怪谁呢!”

老六说:“没成想啊,这几天碰见坏人啦,欺负您六爷老啦。”

改明赶忙问:“啥人啊,敢欺负你?”

在村里转了一圈,见没人搭他的茬,老六有些憋气。现在见改明问他,老六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边说边比划:“他也不知道安的啥心,在我那麦地里连挖带踩,把那麦子盘腾了糟蹋,糟蹋了盘腾,我拄着棍来到地里一看啊,麦地里就跟那驴身上长了癞疮一样,你说说我心里能不生气?”

改明有些疑疑惑惑地问:“老六爷,这是真哩?”

老六气得胡子一撅,瞪着俩眼说:“我都土埋半截的人啦,还给你说瞎话?”

改明赶紧问:“啥时候的事?”

老六气哼哼的说:“还能是啥时候,就这两天呗!”

改明也有点生气:“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有人这样干?胆子也太大了吧?”

老六赶忙纠正说:“不是你说那啥晴天化日下,是趁着黑夜没人时干的事!”

改明说:“咱村的人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平时慈眉善目的,从没跟人红过脸,瞪过眼,六爷,你不是说瞎话逗我玩儿哩吧?”

老六见改明不相信,又生气了:“改明,你看您老六爷像在说瞎话吗?”

改明连忙打圆场说:“我是说,我是说,这要当实话是真哩,确实可恨可恼。”老六把拐棍狠狠地往地上一柱:“光可恨可恼会中,我都想敲他两拐棍哩!”

改明觉得这时候不能呛着茬说,得顺毛捋着说,“要是真哩,吃住劲骂他一顿也不亏。”

老六见找到了知音,把双手卷成喇叭形状,声音洪亮地又吆喝起来:“我今儿个不把他小子骂出来见我,我,我就不算结局。您谁个黑了心肺坏了肚肠的人,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儿,良心叫狼拉狗啃啦?我破住骂上你三天三夜,骂你个九九八十一圈,咋不中听我咋骂,骂得你小子耳朵里长刺,心里头发毛,屁股上长蒺藜……”

张改明只顾说话,忘记了自己手里还端着个饭碗,这会儿他有点饿了,顺手往嘴里扒拉了一下,心里说:没见过,这老头平日里慈眉善目,乐乐呵呵,还会生恁大的气。常言说气大伤身,不行 ,我得劝劝他。

老六见改明往嘴里扒饭,以为他要回家吃饭了,就继续顺着大街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吆喝着,以便让村里的人都听见。可身没走几步,他又听见改名在后面叫他,不由得扭回头问:“你叫我弄啥?”

改明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了,抹抹嘴,紧走几步,来到老头面前说:“六爷,你没听那大喇叭上说嘛,现在咱村里头正在创建文明乡村,美丽乡村哩,老少爷们都为新农村建设增光添彩哩,你站在这大街上一骂几百辈,祖宗奶奶的,叫大伙儿听了,怕是不太那个那个‘文明’吧?”

老六一听,气急败坏的说:“爬您妈那脚!人家糟蹋我的麦子,欺侮我一个孤老头子,就算文明啦?”

改明一看老头又生气了,赶忙辩解说:“不是那。我是说,我是说……在咱们这个巴掌大的小村里,我赖好是个共产党员哩,你这样大骂一伙……”

老六听了,瞪着两只眼珠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打量着改明,把改明打量得心里发毛,正想说话,老六开腔了:“啊?这会儿你想起来自己是个党员了,早先你弄啥去啦?前几年咱村里穷得叮当响,被上头定成贫困村,大家伙儿想发家想致富,没一点儿门路呀,你弄啥去啦?大街上坑洼不平垃圾乱倒没人管啊,你弄啥去啦?老少爷们谁家有个三长两短哭天抹泪,你弄啥去啦?咱别的不说,就说我这孤老头子吧,我的吃喝拉撒、犁耧锄耙,你问过管过半下没?你弄啥去啦?!”

这一连环炮似的追问,把改明问得羞愧难当。老头说的一点都没错啊,那时候我,我这个党员……

老六爷的眼神里透出一股鄙夷:“你这个党员,早就把自己入党时候说过的话忘完啦。啥党员,你连个一般的邻居爷们都不胜!”

张改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堪过,脸红得像一块大红布,他张了几下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六心里有事,不愿意再和改明纠缠下去,摆摆手说:“不给你打恁些岔,我还得骂我的大街去……”说着迈腿就要走开。

张改明猛地伸出胳膊,拦住了他:“听人劝,吃饱饭。老六爷,这事要依我说……”

老六问:“依你说咋办?”

改明说:“六爷,您在大街上骂了一大圈了,气也出了,恨也消了,口也渴了,舌也干了,干脆跟我回俺那院里歇歇,叫您媳妇给您倒茶,给你做饭……”

老六有些狐疑地打量着改明,“你说那不中吧?还没骂出来毁我麦子的人是谁哩,我咋能回去?”

改明说:“你这样个骂法,谁敢出来和你说话呀?再说啦,你就是把这个人骂出来又能咋着他哩?”

老六狠狠地说:“我咋着他?我用拐棍敲他!叫他赔我的麦子!”

改明说:“老六爷,骂大街影响老不好啊!你那麦子要是真受了损失,我赔您中不中?”

老六一听这话,懵了,“你赔我?你为啥要赔我?”

改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支吾了一下:“这个……”

老六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仿佛有点悟出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改明,我那麦子是你毁的?”

改明一听这话,有些慌乱,把手一摆说:“不是哩,不是哩!”

老六紧紧抓住不放:“不是哩,你牛吃疙针多那一嘴干啥?净耽误我骂街!”

改明有些生气地说:“老六爷,你咋这么固执哩?”

老六也有些生气:“你说啥?不关你的事,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改明想了一下:“那——,假如是我呢?”

老六又有点发懵:“假如?”

改明点点头说:“对,假如是我!”

老六说:“你小子,别给我咬文嚼字文诌诌的,啥‘假如’不‘假如’的。你自己老实坦白交待,是你干的,我就不骂啦,回家歇着。不是你,我还接着骂,骂他个九九八十一圈,骂他个……”

改明心一横,牙一咬:“老六爷,那你就别骂啦,就是我。”

老六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这是骗您老六爷哩,我不信。”

改明推心置腹地对老六说:“六爷啊,您刚才说我那一点都不亏。这几年,我这党员当得确实不咋的。前些年有的党员干部贪污腐败,吃吃喝喝,社会上的香风臭气把他们都吹变心啦。咱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有时候想想咱当个党员啥意思哩,人家损公肥私大吃大喝,群众指着脊梁骂他祖宗八辈,咱还得跟他们在一坑脏水里瞎扑腾。啥为人民服务,啥群众利益,国家利益,啥党员职责,党员义务,早被那些乌龟王八蛋扔到脑后啦!”

老六说:“你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又是脱贫攻坚哩,又是乡村振兴哩,好多党员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别看我人老了,心里头明镜似的,他们干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着呢!”

改明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茬说:“村里的邻居爷们多好啊!他们不图名,不图利,争着照顾您,给您老人家干这干那……看着这些,我这个党员心里老有愧啊。前天夜里,我本来想不声不响地给您老人家浇一回地,尽一点我这党员的责任。谁知道摸黑改水,我干活又太毛手毛脚,把您的麦子糟蹋了不少,惹您老人家生恁大的气,我,我……”

老六瞪起眼珠子问:“改明,你说这话可都当真?”

改明眼睛有些潮湿,他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六好像没听见改明的话,紧跟着又问:“改明,六爷再问你一遍,此话可都当真?”

改明:“我也几十几的人啦,能给您说瞎话?”

改明的话音还没落地,就听见老六爷突然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得他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这一下轮到改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六爷,您,您这是……”

笑了好长时间,老六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伸手拍了拍改明的肩膀,显得十分开心地说:“小子,你中了您老六爷的计啦!”

改明疑惑不解地问:“中计?中啥计”

老六显得激动不已:“改明啊,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人不声不响地帮我浇了地。我东打摸西打摸,打摸了半天,也没打摸出是谁干的。谁知道今年又是这,一亩三分麦子一夜间就浇了一遍。我找不出来给我浇地的好人,没法当面说声谢谢,这心里实在憋得慌啊。可问又问不出来,没有办法,我就只好想出这么一个孬点子——骂街。六爷给咱这文明乡村抹黑了,对不住啊!”

改明瞬间明白了,怪不得老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六显然还没有从自己的激动情绪里走出来:“没想到骂来骂去还当真把你小子给骂出来啦!改明,原谅你老六爷一回吧,回头我得好好谢谢你!”

改明真诚的说:“六爷,我这个党员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啊,咱们是邻居,我却没有把你照顾好!今后啊,你不去敬老院也中,吃喝拉撒有我来照料。还有你那一亩三分地,你要真想种,我给你帮忙,保证种好管好收成好……”

老六的眼睛不由得发红了:“改明啊,有你这句话,六爷心里高兴啊,走,回我那小院里,咱爷俩喝两杯,为了感谢你,老六爷专门买了瓶好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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