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如海。
一个人常年在外漂泊,就像一叶小舟沉浮不定,每当回到故乡的小村,走进梦里寻过千百度的庄稼小院时,感觉就像小舟靠近了港湾,游子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舒适惬意,连睡梦都是那么香甜。
每次回到故乡,耳畔都能听到许多稔熟的乡邻们的最新信息,听到许多乡邻迥然不同的命运故事。如果把故乡比做一棵大树,那些不断出生的活泼健壮的孩子无疑是树上新生的枝芽,而熟知的老人们则一步步走向风烛残年,就像大树枝头逐渐发黄的秋叶,一片片悄然飘落,辞离这个喧嚷的世界,这样,一个个过世的乡亲那稔熟的音容笑貌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第一个想起来的当然是月儿奶。
记忆里月儿奶是孤身一人,住在村头两间简陋的草房里,草房的旁边长着一棵蓊蓊郁郁的大树,树身上爬满了茶杯粗细的葡萄的藤蔓。听人说,月儿奶家的这棵葡萄树很有些年头了,当年用这棵树上的葡萄做成的葡萄干还进贡过皇上呢,吃起来当然别有一番滋味。
我从来没有见过月儿奶的子女,只知道她待那棵葡萄树比子女还亲,葡萄开花时,全村都弥漫了醉人的香味。
夏天,每当一串串晶亮的葡萄缀满枝条时,我们总会绞尽脑汁地找机会偷奶奶的葡萄吃。那时候太小太淘气,常常把没有长熟的葡萄摘下来,因为太涩再丢掉。气得月儿奶颠着一双小脚,一边追赶一边痛骂着我们,我们可不管她生多大的气,常常喊着叫着一哄而散。
其实,月儿奶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人,每当葡萄成熟的时候,她总会给街坊邻居送一些。因为吃了月儿奶的葡萄,我的苦涩的童年生活才有了稍许的香甜。可是后来,因为要“割尾巴”,月儿奶长了许多年的葡萄树被人疯狂地砍掉了。
在那个落叶飘零的深秋,身板一向硬朗朗的月儿奶却一病不起,命染黄泉。从此以后, 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那么香的葡萄了,无论走到哪里,一看见晶晶亮亮的葡萄,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月儿奶那充满慈祥的满月般的面容来。
长生叔是我记忆中说话最为幽默的一位老人。
长生叔爱乐,一笑,脸上就布满了菊花一样的纹路。
长生叔识字虽然不多,但脑筋活络,手巧,乡下人叹为观止的木匠活、铁匠活、篾匠活他全都拿得起放得下,扶耧耩过去的麦垄比用墨线绷的还要直。
长生叔虽然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但前三皇后五帝的事情懂得很多,尤其是会讲那么多的地方掌故、传说故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故事篓”。他的口才也好,只要一说起那些情节曲折离奇的传说故事来,他立刻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绝对不次于当下走红的评书大师。
记得有一年麦天,天降细雨,正忙着收麦的人们难得有一个歇息的空闲。在麦场边麦秸草搭成的麦棚里,我听他喷“瞎话儿”入了神,忘记了棚外滴答作响的细雨,忘记了身外的一切,一直到田野里暮色四起,才想起一天没有回家吃饭。
长生叔说话幽默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
有一年清明节前,我们都去坟地里给先祖添坟烧纸,独有他没去。他说:“什么时候你们抬着我我再去。”
后来,当他从从容容去世,我们抬着他的棺椁走向坟地时才想起来他的这句话,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年迈体衰力不从心了。
前不久回乡时,听说庆木爷过世了,禁不住想起小时候因为他我才挨揍的一段往事。
庆木爷也是被乡下人称作“一人吃饱不怕饿死小板凳”的孤身人,一年里也不见他露过一个笑脸,仿佛世界上每个人都欠他三斗黑豆钱似的。
那一年我不知是四岁还是五岁,反正一副无忧无虑没有心思的样子,在家玩腻了便跟着父亲来到田野。这里的空气是那样清新芬芳,满眼的绿色流光溢彩,阳光从一丛丛绿叶间流泻下来,像漫天撒下的一串串五色花环。
父亲拉着装满粪肥的架子车总要经过一块玉米地,一株株高大健壮的玉米棵上,玉米粒正在灌浆,使得玉米棒逐渐变得滚圆饱满,一簇浅红色的樱子顶在头上,简直像年轻母亲怀抱着的白白胖胖的婴孩。
我站在玉米棒前,脑海里想象着玉米被烧熟后放在嘴里咀嚼的味道,脚步再也挪不动了。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这是队里的,有人看着呢,可不能吃。”果然,话音未落,从地里走出来看庄稼的庆木爷,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父亲走了。
脚步虽然在不情愿地移动,但我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那诱人的玉米。我的两眼直直地看着庆木爷,期望他赶快到别的地方巡视。也是天赐良机,庆木爷果然远远地离开了我,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趁着父亲在卸车,“咔啪”一声,把一穗硕大的玉米棒掰了下来。
我转身刚要走,庆木爷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那张黑瘦的脸像黑铁皮一样越发难看。
结果可想而知,闻讯赶来的父亲非常生气,我的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顿鞋底,那穗玉米当然我也没有吃成,被庆木爷没收了。
从此以后的多少年里,我再也没理过庆木爷。直觉告诉我,掰玉米之前,他一定是蹲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等我偷掰玉米的事实成立后才突然现身的。
回想起这件事,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一个现今十分流行的词——“钓鱼执法”。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像幽灵一样狰狞可怕,他不该用成年人的诡诈来对付一个稚气未泯的孩子,他太缺乏对天真童稚应有的宽容和爱戴了,而且没收的嫩玉米也说不定被他带回家吃了呢!
一直到今天,无论我如何劝说自己,也不愿意从心里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