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常站在案板边,看母亲灵巧的双手烙馍。她先在案子上撒一些面粉,然后把和好的面团揪成很多个大小均匀的面块,随便拿过一块,随着小擀面杖的轻舞,眼前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一张薄薄的烙馍。她用小面杖挑起烙馍搭在烧热的鏊子上,转瞬之间,一张焦黄的冒着热气的烙馍就做好了。
趁热吃烙馍是小时候最惬意的一件事,母亲总是提前拌一些腌韭花、腌芥菜、腌酱豆之类的咸菜,或者准备好了炒豆腐渣、懒豆腐之类的,把这些东西摊在烙馍上,卷成卷,吃到嘴里那个香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做烙馍最好的材料是白面,这样烙出来的馍薄如蝉翼,焦黄、筋道,喷香。但过去乡下人太穷,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白面,平时烙馍只能用高粱面、玉米面等杂粮面,这些面太酥,只能在案子上轻轻地用手拍,准确地说,拍出来的只能称之为饼子而不能叫烙馍。为了让这些杂面饼子好吃一些,母亲先把一点和好的白面擀成薄薄的“皮”,然后再把杂粮面裹在白面“皮”里。这样做成的烙馍虽然还是以杂粮面为主,但也有白面的筋道,吃起来口感好得多。
每当我眼巴巴地站在一边时,母亲就会很金贵地揪下一小块白面,擀成一根长长的面条,然后用这根面条编成一条鱼的形状放在鏊子上。等到这条“鱼”烤熟了,我就会拿着向门外跑去,欢呼雀跃地向小伙伴们炫耀,然后你一点、我一点,津津有味地分吃那条“鱼”……
许多年过去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看见烙馍,我的眼前就立刻浮现出母亲慈祥的笑容,耳边响起她老人家谆谆的教诲,那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烙馍,那是一片永远的母爱阳光,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烙馍的面里加上葱花、精盐、香油,做出来叫油馍,油馍又分手抓油馍、焦油馍等,烙馍的面里夹上菠菜、小豆芽、娃娃菜等叫菜馍,烙馍放的时间长了,容易变冷变硬,如果蘸一些水再放在鏊子上烤,这样做出来叫水馍……先人们究竟用了多长时间,摸索出了这么多烙馍的做法呢?这与中原地区古老淳朴的民风民俗密不可分。
比如说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乡下人都要吃焦馍。焦馍也是一种烙馍,不同的是,要在上面撒上精盐、芝麻等,做熟之后放在鏊子上烤焦。这样吃起来焦香酥脆,容易掉下很多碎屑,方便蚂蚁们也来享受一番。
为什么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焦馍?为什么一种饭食还要和一种生物联系起来?因为民间都传说这天是蚂蚁的生日。世上的虫子有千千万万,为什么要单单给蚂蚁过生日?原来,农历六月初六正是盛夏时节,乡下人害怕存放的粮食里生虫,害怕存放的衣物被虫蛀,于是就约定俗成给虫子们过一个生日,祈求这些生灵庇佑自己,我们祖先的崇拜信仰情形由此可窥一斑。
乡下人在鏊子上做菜馍叫“溻菜馍”,五黄六月麦子正打场时农家最忌讳吃菜馍,说是“溻菜馍”容易“溻场”。啥叫“溻场”?麦子正打场时天降大雨,把粮食淋在场里就叫“溻场”。庄稼人忙碌了大半年,眼看到手的粮食可不想被雨水“溻”在场里……这不是一张平平常常的烙馍,这是一部厚重的中原民间文化的历史典籍,那么博大,那么精深!
乡风故土给一个人身心刻下的烙印太深太深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年龄大小,无论你贵为帝王还是贱如草民,每个人都无法抹去故土给自己留下的烙印。在我们老家,不少人外出打工时,总忘不了在行囊中带上一大包烙馍。他们说,常年在外,游荡天涯,想吃一口家乡的饭菜是很难的。离开家乡的时间多一天,胸中的思乡情愫就多一分,捎一些烙馍,就像是把整个家乡都捎在了身边,吃一口,就像回到了熟悉的故土,见到了熟悉的亲人……这不是一张平平常常的烙馍,这是一幅浓缩了的乡风故土画卷,里面卷裹着游子们数不尽的乡恋乡情,那么浓烈,那么醇厚!
记得小的时候,我经常缠着母亲问:“什么最大?”母亲想了想告诉我:“天下最大吧?”可此时此刻我却在想,天下固然很大,可是在无数游子们的情感面前,在五千年历史文化的面前,在一张平平常常的烙馍面前,这“天下”也显得太渺小了吧?
本文获河南省“新时代,新乡俗”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