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与泥土有着天然的割舍不断的情缘。
都市人绞尽了脑汁,采用了能够采用的一切手段,把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泥土都拒之门外,他们构筑生存环境的材料有钢铁、水泥、石头等,惟独没有泥土。他们洗澡洗衣服洗家具,几乎成天在不停地洗呀涮呀的,惟恐有一点点的泥土接近他们。但时至今日,谁又能在真正意义上脱离了泥土呢?
农人们则不同,泥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是他们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年四季,他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和泥土打交道。如果说,土地是洁白的宣纸,那么农人就是最优秀的书画家;如果说泥土是空白的诗笺,那么农人就是最伟大的诗人。他们用犁用耧用锄头用镰刀,用汗水和勤劳,绘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图画,写出了人世间最好的诗篇:那一碧千里的禾苗,金波翻滚的麦浪,金黄的玉米,火红的高粱,雪白的棉花……不都是他们的杰作吗?
农人们走近泥土,犹如孩子走近了母亲,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就会油然而生。在田野里,农人们喜欢光着脚赤着背,或者高挽裤腿在泥土上劳动,任黑油油的带着新鲜腥味的泥土在趾缝间钻来钻去,湿润的泥土粘在他们的脚上、腿上、背上,犹如被慈爱母亲的双手抚摸着,那样亲密无间,那样妙不可言。作为农人倘若谁的身上没有粘过一点泥土,就会被大家视为异类,乡下叫“二流子”,即不务正业干活不下力的意思。春耕的时候,秋种的时候,农人们看着犁铧后翻起的泥土的波浪,总会不由自主地哼起一支流传久远、苍老悠长的歌谣,总会有一种如饮醇醪的醉醺醺的感觉,总会情不自禁地抓一把泥土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脸上浮现出那样舒心的难得的微笑。伫立于田头,农人的背影和耕牛低头拉犁的姿势定格成一尊尊生命的雕塑,使人感到只有他们才最懂得生命的艰辛,只有他们才是土地真正的主人。
泥土和农人是须臾不可分割的伴侣。农人对土地总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们善待脚下的土地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天气干旱的时候,一道道缝隙裂在土地上,一阵阵痛苦却映现在农人的心坎上;天降暴雨,土地被淹没的时候,农人的心也会被一阵阵无法言状的痛苦淹没。当土地被人侵害或侵占的时候,农人们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被人欺侮或掳走一样,心如刀绞、泪珠滚滚。而那些泥土也仿佛有了灵气一般,会把农人苦涩的泪水和汗水化为一片片丰硕的庄稼,回报给农人。
过去,农家的房屋、院墙,还有许多生活用具,如睡觉用的土炕、做饭用的土灶,还有盛放粮物的坛坛罐罐,都是用泥土做成的。农人喜欢把从泥土上收获来的粮食和蔬菜,还存放在泥土之中。因此,几乎每户农家都少不了挖口贮藏用的土窖。农人们居住的院子里、房子里,时时都会有绿色的生命十分旺盛地生长着。
农人犹如田野里的庄稼,他们和庄稼一起生一起长,一起经受狂风和暴雨、大雪和严霜的考验,经受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痛苦和不幸的捶打,简直可以说是和泥土、庄稼同呼吸共命运了。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农人称自己是“草木之人”呢?离开了泥土的农人犹如鱼儿离开了水,不光觉得浑身上下难受得很,还有一种无法生存下来的恐惧感。尽管现在许多农人也用上了轿车也住进了楼房,房间里也铺上了地毯也装上了非常先进的洗浴设施,但这一切并不说明农人离泥土距离远了,对泥土的感情淡了。相反地,他们总是执著地相信,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类存在,就会有泥土的存在,就离不开农人的耕耘。只不过在将来的社会里,在泥土上耕种的方式和现在不一样罢了。
本篇原载《华文百花》文艺季刊2012年第一期(总0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