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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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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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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尘面具

    袁从开

        1

我是一个道士,有几十年晨跑史。

当然,那只是在川北凌云山朝天观里。

而今,我在山下三十里外的嘉陵江畔晨跑。

我的山下晨跑史,翻转日历一页页数下去也才八张之数,属于履历尚浅之辈。如果把山上山下晨跑连接在一起,不会低于十大本记录。秋冬季节,山里无雪即霜,道观寒冷。请假下山躲寒,成为道士们保存元气的唯一方法。

每年十二月,山下雾霾笼罩大地,去年让我赶上了。

人在山下市区,久静思动,本不该出门的我还是出门了。临出门前,我预备了一个廉价的防尘面具,渴望在它的保护下去度过每好时光。我的昨天和前天,以及昨天和前天的昨天和前天,几乎没给防尘面具休息,而是让它不断的加班上岗,累得它有苦说不出。我每次把它用到伤心处,摘下来莫名其妙看几眼,浸泡在净水里在滴一滴洗洁精,半小时后清洗干净,挂在阳台防盗窗下竹竿上晾干。刚出水时,防尘面具先是连绵不断掉水,片刻改为滴水,深山岩洞似的。后来,仿佛泉眼有些干枯,慢慢不滴水了,过去许久才达到物品干燥恒定含水率。

我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戴着防尘面具出门犹豫了许久。镜子里看来看去,缺的不是道家仙气,而是审美观。那时,我认定自己那付清癯的老脸,挺有价值的。它配上一身道袍,脸上仿佛刻着“道道道”三字。

我在凌云山隐居修炼多年,第一次下山看谁都不那么顺眼。在我眼里,收获的尽是厌恶的表情,因为我眼里没有物欲也没有桃花,因此看什么都是缺乏颜色。我真正入乡随俗,从买防尘面具开始。我从商品包装纸匣里取出防尘面具,它在手里显得很是羞涩,如同没有谈过恋爱的小姑娘一般。我心里最明白,它并非原装货物,而是摆在商店里或许被许多人试用过。试用次数很多,多得没有记录,每次用后都没能及时清洗清除身子记忆,因此我试戴在脸上时鼻子里总能嗅着一股尿臊味。我心里明白这味道并非原始的,而是它人的或者多人的混合体。

当初,我拿着防尘面具走进卧室,卧室里有一架很普通的大木床,席梦思上是一床厚实的棉絮,棉絮上是碎花布床单,再上面是一床头尾相叠的八斤新棉絮。棉絮有半个手掌厚,六尺长,六尺五寸宽,盖在人身上,营造出一种温柔梦乡的感觉。床的斜对面站着一个大衣柜,大衣柜灰白色,约一米九高,三开门的,中间门上镶着一面长条形茶色穿衣镜,镜子上下四角粘贴着小塑料花藤,给人温馨的感觉。我第一次拿着防尘面具来到镜前,不曾想与镜子发生了一次殴斗,当时我抬头看去,镜子里有一个盘起灰白色道士发髻,面相清癯的男人。男人先是与我对视,眼色诧异我为什么长得与他如此相像,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孪生兄弟,只是我们侧头望了望窗外,满脸苦笑悲戚,窗外天地之间被浓烟似的雾霾占据着,已经快没人的天下了。接着,我侧过身子,试着双手上举,将防尘面具从头顶向下套去,用手理顺程序。再次侧过头来,我眼瞥衣柜木门,接着是衣柜镀铬门把,门把中间是红底色,缀着六个白圆点,上有一道弯弯曲曲的细裂痕,裂痕把白圆点或多或少的破开了。目光最后慢慢朝镜子移去,越过镜子右边凸起的边框,将自己大半截身子扔了进去。此时、镜子里那个灰白色道士发髻,面相清癯的男人不见了,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在镜子里长着一付《西游记》猪八戒似的嘴巴,缺少一付明亮的眼睛,更缺乏一对手掌大的猪耳朵的人。我拍了拍这付丑恶嘴脸,感慨说真是托人洪福,没用多少年时间,变得人不是人,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了,将来会咋样,一时真难预料。因为将来的变数很多,在这个每秒钟诞生无数奇迹的年代,人想的总不如见的多,所以想不到的事往往多于正在发生的。当我完全戴上防尘面具,被扔在镜子里面时,镜子里的人也惊得跳了起来,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镜子外面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人就是我自己。我变得里外不是人了。瞬间,我生气了,生气的代价就是做出砸碎自己,重塑相貌的不理智选择。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一拳打去,镜子“哗啦”一声痛苦的惊叫,将上半截身子摔碎在了地上,只留下腹腔以下犬牙交错瑟瑟发抖。因此、我对自己的过激行为付出了沉重代价,让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们忙乱了好一阵子,从我手指里取出许多碎玻璃渣,又将裂开的皮肉用鱼钩似的弯针缝合了十多针。从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是命。人、可以选择职业,却无法选择生养之地。人、可以选择终身伴侣,而无法选择衣食父母。

                           2

我试戴防尘面具第一次出门前,为了顾全男人脸面,去过川北科技大市场买隐形衣。嘉陵江市的科技大市场和全国其它地方相似,名字叫大市场,市场并不算大,它坐落在火车站外,约百十间门店。从东到西,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没买着所需的遮丑隐形衣。店主听说买隐形衣,特别感兴趣,疑惑不解地问那是什么东西?当他们知道我要买的是高科技产品,用来隐身遮丑的物品,露出怅然若失表情来。有人说,老子也想买这样的东西,买回家不开店了,抢银行去。更多的店主听得摇头,望着货架上的商品发愁,暗叹商品并不好卖,生意难做生活堪忧。许多商贩说,现在商品市场是微利,微利多年来又一直在缓慢下跌,远不像生活成本,商品房价格般一天天乱涨价。

我问完一整座市场,只有一个姑娘回答了有关隐形衣的话题,姑娘戴一付眼镜,约莫二十岁,捧着卡勒德·胡赛尼的一本小说《追风筝的人》在阅读,她听完隐形衣话题怔住了,接着放下书来歪头想了想,然后笑眯眯的说本店现在还没有这种商品出售,建议你去北京大学找一个著名教授问一问,这教授又是一名作家,他写过一部叫《隐形衣》的小说。其实,我也是一个嗜好读书不玩手机的人,很瞧不起大街上走路也刷着手机屏的人。我也读过《隐形衣》那书,它只是一部小说。此隐形衣,非彼隐形衣,内中的故事与想买的商品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儿。

我想着晨跑,想着冬季的雾霾,只得在叹息中去顺应它的肆虐,才能更好生存下去。面对雾霾,我唯一想法就是,靠着房地产掠夺和贪污受贿的达官富人们,也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共同呼吸,那愤愤不平的心绪才略有欣慰。也许你有特供食品,也许你有空气净化器,只要你在这里生存,你不可能撇得开无处不在的有毒细菌。穷人大不了早些死亡,富贵人最终也免不了肉烂骨碎。

心里有了担待,我对着镜子穿戴好了防尘面具,从镜子里再看自己时,坦然多了。戴着面具去生活,也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虽然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还是可以在雾霾下走一走。

                               3

这几天我去找过一名发小。发小不存在了。他只留下一个改嫁后的女人和思念父亲的一个女儿,以及一张12吋遗像挂在墙头。发小,很不幸,骨头火化炉烧成渣渣装进了大理石小匣子里,大理石小匣子与他一同躺在黄连湾公墓里睡觉。

我走出公墓的瞬间,感慨万千,庆幸命运对我格外关照,让我早早上了凌云山。下山后防尘面具待人不薄,我还是一个自由走动的人,发小却变成了鬼。

发小生前挺有意思,性格倔犟,从不屈服于大自然雾霾的强权。它认定自身解毒功能很强大,在屠呦呦老奶奶获得诺贝尔奖前,相信中药甘草具备了超级作用,凭借甘草可以去综合雾霾里的各种毒素,因而常在雾霾里走动,回家后泡一杯甘草茶喝。

下山后,我有无雾霾喜欢去嘉陵江边晨跑。嘉陵江为母亲河长江第一大支流,名字陌生,功勋卓著。古时孕育过《三国志》作者陈寿,词宗赋圣司马相如,春节发明者落下闳,武则天皇帝,袁天罡,李淳风,当代朱德元帅,罗瑞卿等伟人。

我喜欢与清澈江水沟通。每天傍晚都去关注电视上的气象预报,久而久之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雾霾预警信号要么不发布,真要发布就是黄色等级。我认为人心和天心并不衔接,上天的恶脸被人当慈善理解,人的善意或许也会被上天所报复,那是有原因的。唉!咱老百姓没能力管天的是,只有去管好自家的非。对于雾霾等级的不准确,我心里明白,有时浓重的雾霾应该是橙色甚至于红色,可它依然是黄色等级。当然,我不会较真那么多,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我有着多年晨跑和面对水源处呐喊的历史,这些对我很重要。一个人拥有了历史,就会想着历史,也忘不了历史。下山这些日子,我三不搭四要去穿戴防尘面具,戴的次数多了也习以为常,看着自己变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也不以为意。没法子呀,为了能够健康活下去,人变鬼,人变植物,人变牛,人变狗一样去生活,也是一件毫无怨言的大事。谁叫我们转世投胎做人没有选择时代,生活在当代雾霾里。

                               4

第一天,我忍着不出家门,坐在书房靠窗一张宽大的老式办公桌前,痴痴地望着窗外。办公桌呈黄色,左手面是一大叠文学杂志书,右边是玻璃窗,窗前有一个白陶钵装着的仙人球,仙人球上长满寸长仙人刺。仙人球的刺多数较诚实,只有少数不安分,老是痴痴地望着身前碧绿色富贵竹,好色之心若现。富贵竹一共六枝,插在一个不规则六方型长颈玻璃花瓶内,花瓶里装着八分清水,白白的根须从碧绿色富贵竹下长出,相互缠绵搂抱成一团躺在水下叹气,把本该躺进泥土里的身子,凄凄惶惶的躺在水底,让白根绿水取代了红颜祸水。我面前有一台神舟老式笔记本电脑。我的每一个心跳,并非是从这间书房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这台老掉牙的优雅A46P62发出。

当晚,电脑对我仍然不理不睬,我想知道的它不肯说。我不想知道的,它偏要对我说,靠着不断翻新内容,吸引着上网者的好奇目光。

第二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想着一个人的晨跑历史,不要被自然界无原无故中断,将来走在黄泉路上,该去收回一生脚印时生命历程有了一段空白。当然、历史的空白,对有的人来说并不重要。它们干了丑事、错事或恶事,并不希望完整记录下去,涂抹一段历史,砸了书写记录历史的笔墨,或者圈禁了书写历史的人,弄些吹鼓手,佞人去改写历史也是可能的,只是改变不了人人心中的愤怒。我想着这些,又虑及缺少隐形衣去遮挡戴着防尘面具的脸,一时踌躇十分。万般无奈中看见书桌上有一张电视报,急中生智拉开报纸,手拉二端从后脑壳向前兜裹起来。我就这样怀抱琵琶半遮面匆匆下楼而去,走进了大街上。大街喧嚣,人流车流穿川流不息,我的加入卷起了人眼的异样旋风,任由身前的人用看疯子的目光看我,任用身后的人跟在我身后阅读报纸,任由斑马线上两边的汽车停下来让我快走,任由开车的人踩着刹车,点燃一支香烟边抽边啐人。我过完斑马线,前面就是嘉陵江市著名的“三菱花园”,我遮挡的目光从斑马线上穿过几株行道树,三米外有一个银行自动取款机。几个警察在城市监控终端突然紧张起来,拿起对讲机叫响了这片区域的110巡警车,我这付盖头遮脸的模样很奇特,与抢劫银行自动取款机的劫匪并无二样。二三分钟时间,几辆巡警车拉响警报赶来,它分别从人民南路,大方街、红花街、金钱路四条街道同时围堵上来,众目睽睽下不由分说,把我按倒在地上,戴上手铐,半拖半拉、弄进一辆内焊粗钢条网的警车,带进派出所的刑警大队。

一小时后,我被警察放出门来,临别、一名读书颇深的文化警官对你说,以后不要遮脸在大街上行走。大街上穿得暴露的小姐,得意洋洋的杀人犯,盯着别人钱包的小偷,巧取豪夺的官商,个个都有一颗肮脏的心,他们在大街上毫无愧色昂首挺胸走着。而你,一个不偷不抢安分守己的道土,戴一付防尘面具上街,就那么腼腆不好意思见人了吗?文化警官在派出所大门前分手时,将防尘面具还给了我,想了想后又帮我戴在头上,最后挥挥手算是歉意告别。当他看着我的背影,又朝着三菱花园走去,又大声叫住我,招手叫我回来一同坐上一辆警车。他开着车穿过红花街进入三菱花园,又从大方街直送我到了西河老桥边堤堰上。他让我下车从市第三中学校门前横过,朝东而去继续原来的行程。我下车后跺了跺发僵的双脚,开始顺着堤堰上的水泥栏杆跑去,过了南门公共汽车站就进入一条林荫小道,朝着市外嘉陵江边的生态公园小跑而去。我一边跑一边诅咒着天,背心化作挡箭牌,挡着文化警察和无数旁观者的目光。那目光成分复杂,有惊异,有讥讽,有唾骂,也有幸灾乐祸。他们把我当疯子,只有我自己明白,谁是正常人,谁是疯子。好在我心理素质强大,认定只被戳破皮肤肌肉伤害到脊梁骨的事,我一概不予回应。把不善的目光当含情脉脉的眼去望穿秋水,那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二十分钟后,我的前面就是滨江路,就是晨跑的下一处起点站——生态公园。我的心在加速,我的腿有力了,我脚板心上有了一股暖暖的热气,我的背心窝里有了一层温湿的露珠,它离滚动不远了。我双手张开,目光透过报纸缝隙,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嘉陵江水面,仿佛虎归南山,龙入沧海一般,一股久别重逢之情油然而生。我又向前跑去一段路,倏地扯下报纸,慢慢折叠成手掌大的一个厚纸团,撩开上衣下摆,左手拉开牛仔裤右边荷包,右手将报纸硬生生的插了进去。

雾霾中的嘉陵江边生态公园,像每天深夜一样,除了草丛里的窸窣声响外,偶尔也能听见女孩“吃吃”的痴笑,男孩放浪形骸后的得意声。我明白,爱和性的力量胜过一切,青年男女相互吸引比电磁铁厉害多了,雾霾虽是老人的健康大敌,其实也是城里青年人偷情的天然屏障。因此,雾霾可以轻意隔开一切,却阻挡不了男女相会的心,只有人心的雾霾,才大过自然雾霾。我对着草丛男女的轻佻摇摇头,心想真会选择时间和地点,无论你们是为情或是为钱而聚会,都能获得成功。

                                5

这天,我走进江边的根据地里,发现一件令人久久难以忘怀的事,一条水蛇嘴里吞噬着一只青蛙。水蛇约二尺长,嘴不能言,身子不停的来回扭动,青蛙身子后半截被吞噬着,上半截身子还在,张开大嘴不停地叫嚷。我在凌云山多年里,修炼听懂动物语言的时间远远多于唱歌读书时间,对鼠、蛇、蛙等动物语言有过深入研究,说不上有多精通,也能略知一二。蛇语不用声带说话,而是用信子感受空气震动频率去感知对方语言,然后用身子比划着去回答对方。鼠和青蛙与人一样是有声带的动物,语系极为相似,只是语系和用声带表达的频率不同,情感深邃简单有别。我看见蛇蛙挣扎表现,很是震惊,望着它们不知该说什么。我已经知道自然界有了怨言,把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用另一种方式说了出来。也明白了这个世界,人想听真话的确很难,难在想说的人不敢说和不愿说。想听假话容易,只须转过身子,或者不转身子将正话去反听,那就是标准尺度的假话。

水蛇的身子扭得怪异,像跳拉丁舞的腰,担又把恰恰舞、桑巴舞、伦巴舞、牛仔舞、斗牛舞等轮番上演着,而且每一个动作都很卖命。青蛙嘴里大声叫嚷着,头来回左右晃动,每一个晃动都表达出“我不想死”四字,再配合它嘴里发出的哀求语气,有一种让旁观者潸然泪下的感觉。你很想对蛇与青蛙说几句生死见证的话,猛想起自然规律如同人类历史进程相似,谁灭了谁,自有天定。不腐、不烂,就没有新生。早腐、早烂,早死、早投胎。

我不想再听那声音,只想快些离开此地,朝着生态公园一个斜坡出口走去。斜坡约三十度,混凝土路面构成,两边被灰色黑斑点花岗石条镶嵌着边框,边框里面是绿油油的人造草皮,草皮立着几盏地灯,一边蹲着一个伪装成石头的小广播。广播对着空寂无人的绿草皮播放着,播放内容千篇一律,都是一些传统戏剧歌舞类节目。广播旁种有几株三尺高的铁树点缀,铁树成行,间距约五六尺远近一株,虽没有开花,也被广播吵得心烦意乱,头顶上胡乱鼓起了一些包块。

我很快走上了斜坡,斜坡上面就是嘉陵江西岸的防洪大堤,防洪堤高大坚固上面平坦,混凝土路面,约五米宽。防洪堤靠公园面种着小琴丝竹,竹下十米远近设置有一座休息椅子,椅子可供三人同坐,全由生铁一次性铸架,黄色塑料条嵌面,坚固耐用,防潮防盗。防洪堤临江面装有混凝土花样栏杆,栏杆每隔百米留有一个豁口,人从豁口走下几十步台阶,就到了江滩芳草地。我在防洪堤上左顾右盼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左手边的一个豁口,然后缓缓走了下去,一会儿就走到了熟视无睹的芳草地。接着朝东面一条小径向前走去,很快到了江边。眼在江面上望着几只江鸥看了片刻,向右一拐,走进小芭茅(芒)内,再向前走去十米就到了我的临时根据地。

                             6

几天前,我选择根据并不随意而为,依据人对风水的感觉而定。它坐落在一块临水的小芭茅(芦苇)丛,这块地不大,约三平方米,地上的绿色铁马鞭草被你天天踩踏,变成了灰白色枯草,疏松的黄沙地踏成了石板地。我的根据地背靠高大的嘉陵江防洪堤,右边是连接这座城市两个行政区的桓河大桥。桥栏上隔几米远看一根铁路灯杆,灯杆高约十米,上面吊着一盏能发出桔黄色光芒的路灯。每到夜晚,路灯齐亮,把这座大桥照得灿烂辉煌,让远处的人看得如同金桥一般。金桥也有苦恼,来往穿梭的汽车速度既快,又很无情,橡胶轮胎肆无忌惮地辗压着桥面上的灯辉,让光辉灿烂的桥面瞬间黑暗,又瞬间光明。桥面反反复复地忍受着这种经历,摆渡来去的人。天亮,指路灯与黑暗一同消隐,留下喧嚣。我的正前方百米开处,还有一座更高更大也更长的桥横跨在嘉陵江上,它就是著名的沪榕高速路嘉陵江大桥。此刻,我抬头望去,模糊地看着隐身雾中的大桥,来往汽车不时的鸣笛声和车头刷过的破雾灯,让我感觉云中行驶一般。

这段时间,我来根据地不是为了休息,而是在寻找起始源头。我给自己每天定下的功课,就是从这里去开始,然后再从这里来结束。我从蜗居处小跑来到这里,只是一种热身运动,算不上晨练的正式功课。

我的晨练分二个部分。

第一堂功课复杂。我在地上拣些落叶落花,又掰断三条二米高的小芭茅条,将落叶落花兜裹进去,捆扎成一个长条小芭茅捏在手里。我尝试着站起来活动几下手脚肩腰关结部位,摆开弓步,右手舞成一个圆圈,一二三地一声大吼将小芭茅圆圈用力掷进江水里。我耳听得“呼”地一声响,小芭茅圈落在离岸二丈远的江水里。那时,江水先是愣怔,没理解透人的思想,载着小芭茅圈向前缓缓而去。过了片刻,江水逐渐醒悟过来,一边翻看着小芭茅圈别出心裁的身子,一边去抚摸它的敏感部位,带着它笑嘻嘻地向南游去,只想找个地方蹂躏或埋灭了它。我笑了,深吸一口气,伴随着嘉陵江水由北向南小跑而去。江水神奇,在人眼里本是无情物,一会儿快跑,一会儿慢走,一会儿又止步不前。好在我是有心之人,一边跑一边侧头远瞥着水里的小芭茅圈,它快我更快,它慢我也慢,它停我脸前身后倒走,这一路上也不觉得人生寂寞。我这种晨练方式,并不以时间为准,而是以十公里距离为目标,跑到下游十公里处,再一口气跑回来下课休息。

第二堂功课简单。我从下游原路跑回,来到运动原点,向前面朝江水走去,让江风把我拉到临水界面处。我面对江水,二只脚尖分别站在二块鸡蛋大鹅卵石上,双手叉腰,挺胸引颈。此时、人与水的距离,仅仅隔着十分之一咫尺。我始终保持着一个常在水边走,永远不湿脚的姿式。为此、我辜负了狂躁的心,许多人生意念,终于获得了独善其身。我第二堂功课的目的是在热中求凉,闹中取静,乱中求稳,让我置身于人为的自然氛围中。有时,我深吸一口长气,神情内敛,目光深远悠长,双手张开伸出与肩头呈一字形,脑子想着一个“啊”字的笔划,拼尽全力拉长嗓子,用声音从“啊”字第一笔写起,通过一声长吼把它在脑思维里写完。我想:这一声长吼被外人听见,仍是一声长吼,被我用气息默写了“啊”出来,它具备了一些特质。我先把脑子里的废气换出,接着是胸腹背脊,最后是每一根骨头缝缝以及细胞核里的,当我倾尽全力作完这些后,脑子格外空灵,身心分明通透,一个崭新的自己从躯壳里逸出,站在空气中注视着世间,也注视着江水边的一付臭皮囊。我的吼叫声不断被重复,如同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试写《兰亭序》,心中之笔重复了九九之数,最后一次写成了“天下第一行书”。第二堂课上完,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仿佛出门前喝下的几杯热水又被毛孔呕吐了出来,因而洗净了每一个毛孔通道,让毛孔的呼吸粗壮起来了。其实不然,那是我生理调节到了新的高度,一个人晨练将要达到的目标,比买彩票中大奖更简单的收获。接下来该回家了,我迈着轻盈的脚步一路小跑回家,卫生间打开燃气热水器,在四十度水温淋浴下生命充满活力。

一连几天,我戴防尘面具站在江边,对它有着既爱又恨的复杂感情。我在雾霾天气里晨跑,戴上防尘面具让人痛苦不堪。当我揭开它时,眼看不见雾蒙蒙的江面,耳里可以听见山涯细沙入水的“沙沙”声。当我站宽阔的江面去聆听时,声音不大、又多又急,由细微而成噪音,如同上天向下倾倒泥沙一般,被江风一吹,满天飘洒。

江边小树林是嘉陵江水鸟的天堂。晴好的早晨,水鸟们会在晨曦升起前“叽叽喳喳”吵闹一阵子,然后迎着晨曦陆续飞出去觅食。时间久了,我摸清了水鸟们吵闹的习惯,时间并不太长,约莫半小时左右。那时、千鸟万鸣让我忍不住一声大吼:你们这些鸟儿,不要在树梢上面乱吵了,声音再大,也还是一只很水的鸟儿。刹那间,水鸟们面面相觑全闭上了嘴,怔怔地望着下面的人,片刻联合起来跳脚乱骂人。我也知道水鸟们平时很撒野,只有在雾霾里天老爷管它们时最老实。某天,我无意中撩开树叶,看见成百上千只水鸟一只靠着另一只,鸟嘴紧闭,浑身瑟瑟发抖,胆大者去捉弄,它们也不敢乱动。

                            7

我戴上防尘面具跑步,头颅像是被一只怪兽吞噬了,身子虽在行动,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更让我难以适应的是,头颅藏在防尘面具里跑步,掖着的汗水无处蒸发,顺着额头、面颊、鼻尖、嘴唇、下巴直向颈项下面流淌,偏又无法擦拭,只得忍耐着烦躁的心承受。某天、我额头汗如雨下,听见自己在防尘面具里大叫了一声。忍无可忍,我决定不再去忍受雾霾,拼着让肺吸进几口毒气,减去几年寿命也要摘下防尘面具,获得自由。于是,我果真取下防尘面具,重获自由的瞬间,我比匈牙利大诗人裴多菲还要伟大,真正领悟到了《自由与爱情》以外的境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呼吸故,二者皆可抛”。我也由此而明白,世上最难的长跑和短跑,就是戴着防尘面具去跑,这种跑步不一定有着骄人的时间与距离种成绩,它可以进入平民的生存史册。

一天傍晚,我泡上一杯绿茶,想到自己和防尘面具看似无关,却有着三生三世缘分。它与我的结合方式怪异,是以商品单位数量的“具”为纪年。这一具,算是我的第三任伴侣。前二任伴侣虽不贴心,却与我时常对着嘴儿,那种无奈下的亲吻,初时让人感觉别扭,时间久了对了味儿,同呼吸共患难,虽没感情也算亲密无间,不禁让人想起媒妁之言的夫妇。我与那两任防尘面具时间不长,也不算短,加起来度过了苦难的时光,便悄然分手了。我细想想,也怪不得生活质量太差,我隔三岔五用它,用后用化学洗洁剂浸泡清洗干净,下次接着使用,这样的生活转眼就是许多天呀。它不是延展性很强的肉皮,不被我用坏泡洗烂坏才是奇迹。我原也舍不得废掉它们,某天去市人民医院检查身体时,无意中路过妇产科,听见几个妇人在走廊过道里闲聊,共同探讨产道出了问题的事。我瞬间产生联想,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释怀了。妇人们说,产道是由大量皮肉褶皱所构成,具备了一切反冲击能力,时间用得久了还是出了问题。而防尘面具只是塑胶组合材质,废掉也是自然老化现象,材料生命历程的终结。不过,我还是有些想不通,决定将愤愤不平的心找人去发泄一番,原因是防尘面具没废掉前也出过事故。有时、它也抵挡不住雾霾,让我常在两个鼻孔里取出筷子粗五毫米长两截土柱。我先是忍着,忍无可忍,有一天不再忍了,拿着两截土柱去找防尘面具经销商。经销商诧异眼色,用二根手指头轮着土柱乱看,良久喟然长叹,这就是地方特色呀,不在这里生存的人,呼吸中永远感受不到有两根土柱的生活,享受不到这种神奇。我对老板说,你的防尘面具为什么这样假,连浓重的雾霾也抵挡不住?还要几百大洋一个。

经销商笑了,先回头望了望货架,货架上挂着一长排防尘用具,那是各种型号、价位的样品。他侧头盯着我说,近些年来什么时候有过真的?我告诉你自家的一些假恶丑,我婆娘去打麻将,总骗我单位加班,赢钱说是领导现场发奖金,输钱说是被小偷摸了包。有时,婆娘还严肃地对我说,小偷要是摸到我身上的敏感部位,就一定会抓住它舍不得放手,那时你知我会怎么做?婆娘的话说得我心惊胆战。我去情妇家上床,又骗婆娘在外地进货,进货、进货,男人都懂得进货出货。我娃儿期末通知书更奇葩,数学考10分,他加个零变成了100分,语文考9分,他加个9变成了99分。娃儿知道期末只有通知书,没有考卷,造假也不害怕。一家人这样子去造假生活,上上下下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生存,谁不在造假,谁心里没有雾霾。你想想,空气中的雾霾外表只是一个灰白色幕帘,预警信号为黄、橙、红三级,人心雾霾外表变化无穷,预警信号可以是红,也可以是白,更可以是黑。综上所述,产品质量造假,可说是人心雾霾一种具象,若把它和空气中雾霾比较,戴上防尘面具,鼻孔里掏出两条金刚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听完这番话,原来还算火红的心瞬间变色,墨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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