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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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我又揣了几瓶劲酒，开车到嘉陵江边，打通船家电话送我过江。上岸一路小跑，到了黑松林口子边，在一棵大树后靠住身子，凝神聚气侧耳倾听树林里的细微动静。一股夜风吹来，风如同化学催化剂般从颈子上灌去，在我湿淋淋背脊汗水里起了变化，不禁打了几个寒噤。我不敢轻举妄动，一门心思想找三傻子，不时喝一口劲酒。一瓶酒喝尽，一个矮矮壮壮，头发拧绳披肩的少年，不知从何处走进松林来了。顿时，我激动起来了，好不容易等他走到三米左右距离，一股屎尿味从那人身上飘来，我几个干呕，差点吐了。我听人说过三傻子睡鸡圈狗窝，一身肮脏，此刻闻着臭味，心也亢奋。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双腿蓄劲，做好追逃准备，沉声吼道，三傻子。
少年不逃，也不理踩。
我疑惑，拿不准是不是三傻子。又叫了一声，三傻子。
少年不悦地抬头望我一眼，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说话不能小声点，你吓不倒我，会惊走我朋友。
你朋友，他在哪里？我反问。
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草丛里呀，看不见吗。少年说。
我看他身边草丛，草二三寸高，不大像能藏人，你朋友是人吗？
三傻子嘿嘿笑了，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这点草能藏人，你不是瞎子，也是傻子。说完，他有些伤感，我的朋友都不是人，草丛里可能是蛇，是虫子，是蚂蚁。
我一听有戏，来了兴趣，也不敢相信眼前白白胖胖的少年是三傻子。我想了想，摸出一瓶“劲酒”拧开铁盖递过去说，我想和三傻子交个朋友，请你带给他。
少年接过“劲酒”闻了闻，举起来对着月光翻转瓶子看了又看，也许是第一次看见小小的扁平酒瓶，他两只手在瓶底和两个端面蹭来磨去，爱不释手样子。良久才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想和三傻子交朋友，你是不是脑壳有病，也想变成他那样子。
瞬间，我确定真是三傻子。我灵机一动，用话骗他说，外面的人不和我耍，说我是傻子，我只有来找他了。
少年笑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就是三傻子，不喜欢和人交朋友，你再给我两瓶酒，我破例和你这个傻子做朋友，你想知道啥都行。
我对三傻子很有兴趣，很想知道一些未知故事，不再乎两瓶小酒，掏出两瓶酒递去。
三傻子把另二瓶酒放进荷苞里，手拿另一瓶酒带头往松林深处缓缓走去。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听我爷爷说，我三岁时把爸爸叫妈妈，把妈妈叫奶奶，把奶奶叫爸爸，只是没把爷爷乱叫。村里人爱开玩笑，唆使我回家把爷爷当爸爸叫，说爷爷色相，看我妈妈时眼里有桃花。我偷看了好几次，爷爷看妈妈时只有想搂抱的动作，眼里根本没有桃花。我十岁上学，一年级同学可以从1数到100，我勾着指头可以数到10，再数又是1。老师说我智力差，同学们骂我笨，三年级老把6当9认，16读作19，把99读成66。后来，我不读书了，大家喊我三傻子。我不是傻子，我心里很明白，能看清人们的心思，能听懂牛说话，猪骂人，狗饿得想吃屎，你们行吗？范家岙人都想干坏事，神经不正常，我一直暗中看着他们。爷爷还说，范家岙在嘉陵江市鼎鼎有名，不大，十多户人家几十个人。范家岙名气并非来自其它，而是这里出傻子。他们说傻子传承到爷爷这代人，去了别人家。爷爷不傻，读了初小毕业，当了村长。他哄来南家坝子南瓜花结婚，南瓜花成了我奶奶，生了我爸爸。奶奶运气不好，我五岁时，她一夜间也傻了，嘉陵江涨大水那天，走进江里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我插嘴问，你奶奶名字真叫南瓜花。三傻子踢我一脚泥沙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们找的人可以叫范丑娃儿，我奶奶南家坝子嫁来的女人，为啥不能叫南瓜花？
你知道我们在找范丑娃儿？我反问。
三傻子怔了一下，笑了。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黄美丽和我爷爷死了，你不找范丑娃儿找谁去？
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说，谁教你这么说的？
三傻子并不正面回答。他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爸爸不傻，读到初中毕业，长大后经人介绍，和我妈妈冯绍花结了婚。爸爸妈妈害怕生的弟弟和妹妹像我一样，我三岁时去外面打工，有十二年没回范家岙村。村里人说，本该爷爷爸爸二代人变傻子，偏又没傻，该我傻了，因此村里人叫我三傻子。村里大人不和我说话，也不准小孩和我耍，说正常人和傻子耍，会变成傻子的。我话越存越多，又没人听我讲，后来想明白了，任何话也要有耳朵听呀。像公鸡叫，母鸡听。母鸡叫，女人听。
我问，为啥母鸡叫，女人听。
三傻子不屑，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母鸡下蛋后“咯咯咯”乱叫，女人爱蛋，当然喜欢听母鸡叫。
6
我被三傻子逗笑了，拍着他肩头说，你懂得动物语言？
三傻子爽朗地笑道，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人跟动物话说多了，久了，它们都能听懂，也会和你说话的。
我摇头不信。
三傻子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去牵一条白狗回家，见面就叫小黑小黑，十天后，小白狗定会知道它长得很白，名字叫小黑。
动物群里，你先和谁说话的？
三傻子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几年前我睡不着瞌睡，半夜爬进鸡笼里，把头伸到鸡脚边仰脸和鸡说话。先前、鸡不理睬人，我怎说它们也懒得答话，我一讲就是几年。某天，我听见鸡笼里有鸡低下头说，你烦不烦嘛，生活又不是阶级斗争，硬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呀。你不累，我们困呀。你不睡觉，我们要休息。休息不好，明天怎么下蛋，主人不是白养一天吗。
我捧腹大笑，好一阵子抽着气问，阶级斗争，硬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呀。是你说的，还是鸡听人说多了，代代遗传的？
三傻子也笑，口里臭气熏人。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过去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现在是：挣钱多少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未来是：活得好睡得好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讲这些了呢？我一本正经问。
三傻子又笑，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那时候、我们变成了泥巴，那时候、我们变成了石头。
我手掌磨蹭着下巴上胡须继续问，和鸡搭话，这么简单？
三傻子踢飞一块碎瓦片，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和牛说话更简单。我用两根火柴撑住它眼皮，不让它眨动，骗它说山坡上有许多嫩草，好看，好吃。一年后，牛“哞…”地叫了一声，对我说，说得光鲜勾心，明天带我出门吃嫩草去呀。
我又笑，双脚齐动，左右开弓，学三傻子脚踹碎瓦片。
三傻子跟着踹，我俩乒乒乓乓乱踹一气，砸着“崩崩”乱响。乡下人喜欢将碎瓦片用来铺路，有些地方连绵几十米。范家岙至黑松林有一段路也铺着碎瓦片，三傻子常来这里拣一叠碎瓦片，去嘉陵江边打水漂玩。
你和猪，咋搭上话的？
三傻子踹了一阵碎瓦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和猪说话也简单，每次拿一些猪喜欢吃的东西，坐进猪圈里逗它。猪懒，睡着不动，张嘴想吃，我把手退远些让它吃不成，我不停说话。猪打鼾声想睡觉，我把好吃的放在它鼻孔边，几个月后猪恼怒，一骨碌翻爬起来跺脚啐道：你烦不烦嘛，想给我吃就给嘛，不给我吃我要睡觉。你想逗我，当我是猪呀，有猪头没脑子的动物。
我笑得直拍三傻子后胸勺，笑得笑不出声来了，人与傻子说话好开心。
你和狗，又是咋搭上话的？
三傻子甩了甩披肩长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和狗说话没费一天功夫。黄美丽没生娃娃，她男人丑娃儿在外面打工多年，以往过年回来十天半月，这几年过年不回来了。某天，黄美丽得知我爷爷要去乡里开会，叫爷爷替她买一条花裙子，二大块红砂糖回来。天黑前，爷爷在镇里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来了。黄美丽闻迅赶来试裙子，当爷爷面脱得只剩白色火把窑裤，笑嘻嘻的穿上左看右看，然后对爷爷说，村长老辈子，我没钱给你哈，先欠账。你要不欠账，我拿身子抵账，陪你睡三夜你我两清。爷爷乘着酒劲，把想抱我妈妈的动作，搂抱了黄美丽，嘴对嘴吹一阵子气，关门上床睡了。打那以后，黄美丽常找爷爷买这买那，也陪爷爷睡觉。先前，他们睡觉拴门，压着喉咙喊叫。后来，黄美丽说三傻子不懂人事，门懒得拴了，有多大嗓子叫多大。声音凄惨，叫得人提心吊胆，害怕爷爷压扁了她。我想不通，黄美丽每月初一到初七，从不来我家睡觉，难道女人有七天不能和男人睡吗。她打初八开始到三十结束，天黑准来我家和爷爷睡，回去时嬉笑说，老扒灰匠，今晚要雄起，雄起，雄起，雄起哟，不要让侄孙媳妇看不起你哈。黄美丽人好看，胸大腰细，尻子也大，走路尻子甩得像家里老古懂座钟，她惹恼了我家狗眼。我家黑狗叫发财，它看见黄美丽来家或回去都要吠叫几声。一天晚上，黄美丽进爷爷房里许久，发财狗还在厢房门口有一声无一声吠叫。我对它说，你叫有屁用，她进爷爷房间很久了。随知，发财狗望着我说，我只想恶心黄美丽一下，真要恨她，不声不响咬她一口。我看了发财狗一阵子，问它，你会讲话了。发财狗摇头晃脑得意地说，你跟鸡讲话，猪讲话，牛讲话，我在旁边听着呢。再不主动和你说几句话，你不骂我是笨狗吗？你知道我为啥恶心黄美丽，我摇摇头表示不知。发财狗抬头望我死看，嘴角流着长长唾液，红着眼珠子说，那黄美丽十分风骚，每次来家里和爷爷过夜，弄得屋里屋外全是朽木似的怪味儿。有几次，我忍不住了悄悄跑到床前仰头看去，那黄美丽脱个精光骑在爷爷身上大呼小叫，肩下两坨白肉来回晃动。我知道黄美丽三十多岁，你爷爷前年摆席做了七十生日，担心他受欺负，忍不住对黄美丽叫了两声。谁知、黄美丽翻身下床，蹲在我面前骂道，叫啥子叫，你有也叫、无也叫，你这只笨狗。笨狗，笨狗，笨狗，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叫，那是因为我开心。开心，开心，开心，你知道不，啥子叫开心？接着，她故意在我面前摆动了身子，又说，闻得到腥味，看得见宝贝，偏又摸不着，馋死你这个蠢货。说着，她上床骑在你爷爷身上，如同骑马似的，手一挥，嘴里唱着《青松岭》电影插曲：“长鞭哎那个一甩呀，叭叭地响哎，哎咳依呀，赶起那个大车…”小主人，三傻子，你说我是笨狗吗？她黄美丽让我睡，我照样能睡，还不至于像前村那女人一样，睡得人狗分不开身。人，不要那么霸道，常欺负不会说话的动物嘛。
三傻子说话我冷眼旁观，咋看三傻子，也不像傻子。我拉着三傻子手，悲哀语气问，你爷爷去世了，你知道吗？
三傻子轻描淡写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早知道他会和黄美丽一样死。他说话语气没丝毫悲伤，仿佛别人爷爷死了一般。
我灵机一动，反问，他为啥会死，谁谋杀他们？你？范丑娃儿？
三傻子冷冷地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是老公安，你去猜哟。我早知道你不是傻子，你装傻子和我交朋友，为找杀人犯。你来黑松林前，我就盯上你了，见你在江里差点翻船。
我惊惧地看着三傻子，暗想一个老刑侦被人盯上还不知道，几十年白混了。我开动记忆，努力去回忆几天前给黄美丽验尸现场蛛丝马迹。现场松林缓坡，地势开阔，看热闹村民中，没有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呀，当时三傻子藏在何处？我故意说，你不在现场，你会看见我？
三傻子踢着一根枯枝响，他左手拣起来舞动，枯枝搅得夜风呼呼直响。接着、他一下又一下折断成筷子长短，笑道，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不要猜我藏在何处。你是假正常人，真傻子，哪里知道人眼前最好的藏身地方。实话告诉你，傻子藏身，正常人一眼看穿。正常人藏身，傻子总想不到。等你住进黑松林里，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我问，难道正常人活得不快乐？
三傻子反问，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敢不敢把心里话，告诉身边的人？
老刑侦双手前推，说，不敢，不敢，我不敢。
三傻子把短棍一节又一节扔向不同方向，侧耳倾听掉落地上的微响声。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傻子敢把心里话告诉身边动物，它们听后，要么，傻笑。要么，帮你一把。要么，同情一回。没一个动物打击你，嘲讽你，祸害你。
我回头看着，觉得面前的三傻子好遥远，不止是心灵和思想，行为方式也相反。良久，我试探问，知不知道，老瞎子被毒死了？
三傻子沉默不语。
我又拍拍三傻子头顶，叹道，老瞎子好人，可惜，没了。可惜你们不是朋友。你也好可怜，世间没有朋友。
三傻子辨道，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有朋友，我有很多朋友。地上的，天上的，水里的，都有。
我故意问，你朋友虽多，有最好的朋友吗？像我以前最好朋友是婆娘，现在是你，可以说知心话，喝酒的那种。
三傻子眼珠子顿时发亮，目不转睛望着我，许久才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当然有哇。我最好朋友不是狗，不是猪，不是牛，也不是鸡，而是嘉陵江里……
老刑侦见他刹住话头不说了，便问，你朋友是水里的鱼？
三傻子摇头否定，喝下一大口劲酒，长长吐了一口气，对着黑松林一声怪叫。侧耳听了片刻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水里朋友肯定不是鱼，我们认识不在水里，就在前面。
我又故意用话诳他，知道你没朋友，你在骗人。
三傻子沉默片刻，不知是真被我激的或是想拿出来炫耀一番，就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几年前一天晚上，黄美丽趁黑走进我家，对我爷爷说，村长、老扒灰匠，今年国家给村民补贴钱咋分配？爷爷知她想拿村里头一份，想把头一份给老瞎子，又怕黄美丽不高兴。男人嘛，平时心硬，石头一般。有时软，你知道吗？
我摇头表示不知。
三傻子苦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吃人家的嘴扁，拿人家的手短，睡人家的腰杆软。男人在女人面前，多硬气也不管用。
我听得痴了，呆了，真傻了。这些话从一个著名傻子嘴里说出来。一时之间，真不好回答。好在沉默是金，任何时刻管用，我抿嘴避过去了。
7
我和三傻子走进了黑松林。前面横七竖八坟地，黄美丽和老村长新坟旁，又添了一座新坟，那是老瞎子的新家。三傻子坐在老瞎子坟头，坟后有一座老坟。老坟插着清明节上坟留下的花圈骨架，骨架沾有少许纸条。我选择坐在坟旁一块石头上，面对众多坟墓，耳听夜风吹拂树叶和纸片发出“沙沙”声。
三傻子话闸已开，心情不错。接着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爷爷遇上黄美丽，后来事不用猜你也知道。我说为什么？你不说我还是不知道。三傻子又不满地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黄美丽和我爷爷搂抱上床耍去。我睡不着觉，又不想夜里听见黄美丽床头乱叫，开门向外走去。我在地坝外竹林缝隙里拣了三张干笋壳叶铺上，尻子坐下双手后撑，仰望着月亮转头乱看。耳朵听着四周草丛里虫子叫声，和月亮乱说了一会儿话。黑狗发财不声不响跑来，它趴在我跟前说，最近发现村里有危险苗头，隔三岔五会有一个比它高得多的动物来村里闲逛。它和动物远远地见过面，发现它既不是老虎豹子狮子豺狼，又不是黑熊，长得似人又似猴，比人个头小，比猴大。动物来去如风，跑得比狗还快，估计今晚又要进村来了。黑狗发财说它职责所在，要去四处巡逻，不敢和人闲聊久了。发财狗走后，无聊透顶，爷爷喘气声，黄美丽狂呼乱叫声，不时从屋子里跑出来往耳里灌。我想骂人，又不知骂谁。没话可说，十分无聊，想去草丛里找蚂蚁说话，又没看见蚂蚁。我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调转尻子对着黄美丽叫声，“噗”地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沿着地坝左边那条小路朝黑松林走去，月下乡间小路有趣，铁线草时常把头伸进对方怀里乱拱，用肚皮或背脊把遮盖得忽明忽暗。人在月路走，一脚高、一脚低，鞋上尽是露水。去江边小路，要从黑松林肚皮穿过。夜里独自走过黑松林，村里一二个人没胆子，一般三五人唱着山歌同行。人少，必过黑松村，绕着山包外面走。范家岙村人说黑松林里有鬼，黑松林里既埋葬着许多坟，又吊死了许多人。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受委曲不想活命的人，无论男人女人爱穿上一身红衣裤去黑松林上吊。说是穿红衣上吊，变鬼厉害，报仇更容易。我见过穿红衣上吊人，少说也有五六个人吧，它们身子伸得毕直，舌头伸出嘴外几寸长。粗看一回怪吓人的，看多了也无所谓，当它是杀年猪，用开水烫毛刮净挂在树上。妇女吊颈最多，和家人吵几句嘴就来上吊。因此，乡镇街上一般不卖红衣裤，店铺卖秋衣秋裤只有蓝色、灰色和青色、没有红色。人走在这里，有鬼还不算啥，可怕的是有一群乌鸦，听见乌鸦“刮刮”乱叫，黑松林一定会吊死人了。村里人怕来这里，我不怕。我夜里来黑松林里转悠一阵子，有时坐在吊颈鬼坟头唱山歌，想把吊颈鬼引出来说话，问问它们，人躺在地下死了好，或是在床上睡觉好。人让泥土盖着舒服，或是让铺盖舒服。我一直等着鬼，鬼总不出来见面。我坐在坟头唱歌久了，引来几只乌鸦或者“咕咕”乱叫的猫头鹰。我们东拉西扯，说一阵子闲话，各自散去。有时，草丛里会游来几条蛇，夜深人静，蛇冷，它爬到我尻子边来取暖赖着不走，睡得直打呼噜。有时，我叫醒蛇，让它们快走我要离开了，蛇张嘴打呵欠，依依不舍的样子。最奇怪的莫过于吊死过几次人的树杈，夜色里、月光下，树杈远远看去离地很高，吊不着人似的。走近一看又很低，只想搬几块石头叠起，解下裤腰带在树上打个死结，挂在颈项上踢倒脚下石头，看一看谁的舌头伸出嘴来长些。当然，我不会那么去做，因为我不是傻子，只有傻子才去吊死。当晚，我慢慢走进黑松林，朝着名气最大，吊死人最多松树走去。那是一根面盆大松树，它长在坡坎边，人在树下垫脚伸手，可以触摸到横生出去的一根大枝杈，枝杈前是一个七八尺高土坎。听人说，以前吊死的人都是麻绳甩过枝杈，下头拴在颈子上，人在土坎上猛地向下冲去，双脚离地颈子箍紧二分钟死翘翘。当是，我并不知道它是水下朋友，看见树杈上坐着一只猴子，眼睛很亮，像几只萤火虫裹在一起。它见走去，发出一种奇怪叫声，似问讯，是警告。我摊开双手对它笑笑，把鸡叫、狗叫、猪叫、牛叫和鸟叫等声音学了一遍，它听完露出一个笑脸横样，向我直招手让我过去。先前当他是猴子，后来才知它比猴子聪明多了，我也不如它聪明。我走去坐在吊死人的土坎下，仰头向上望去，对它招了招手，让它下来坐一坐。它没下来，随手扔了几个东西砸在我头上，我摸起来一看，几条嘉陵江黄辣丁鱼。我知道它在示好，拣起一条鱼用手抹去泥土和草屑，塞进嘴里“咔崩咔崩”生吃起来。吃完，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好吃。接着我在地上收集松针、枯枝、枯草等干柴，很快束成一小堆柴。掰断一根筷子大的树枝丫，从黄辣丁鱼嘴里捅进去，掏出身上火柴点燃柴火烤鱼。他突然看见火光，吓得“吱”地一声怪叫，从树上跃下就跑。它左脚受伤，身子趔趄，跑得栽了几个跟头，眨眼间到去三丈外。黄辣丁鱼不大，片刻烤出香味，我见它在远处望着，将烤好的鱼取下用力扔去，去烤下一条黄辣丁鱼。当时、我将鱼烤好一条，扔去一条，边烤边看它在远处吃得津津有味，直到鱼吃完，它不敢回来。吃完烤黄辣丁鱼，它见柴火烧尽，瘸腿一步四望地走回来站在几尺外。我脱下鞋垫在地上，坐在鞋上，脱下另一只鞋放在身旁，招手示意他来坐下。它走来学我样子蹲下，可能是不习惯吧，几秒钟后将鞋扔给我，坐在身边。我自我介绍说，我姓范，书名叫范三儿，别人叫我三傻子。他裂嘴就笑。我发现他皮肤黝黑，浑身长满棕色毛发，很像一只猴子，更像十岁小孩，五六十斤重。他身材削瘦手脚修长，手脚长四根粗筷子似的手指，指甲尖利弯典。它对我详细打量了一番，伸过左脚让我看，我见它后脚上裂开一条二寸长口子，像划破了般。接着，不可思议之事发生了，它左手闪电般按住左腿伤口，右手尖利弯曲的指甲在伤口肉皮上用力掐了几下，把厚厚的肉皮刺穿了几处孔洞。右手按住我头，左手从我头上拨了几根长发。把头发来回穿过肉皮，打了一个死结缝住了腿伤。电影里才有的动作，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听三傻子说出这样一种动物，当是天方夜谭。要知道，嘉陵江只是长江支流中流域比汉江面积略小的一条大河，长度1345公里，论名气不如黄河，汉江，雅砻江和岷江。这么一个水域里除了鱼类，还有一种外形似猴子，能够自己缝合伤口的聪明生物吗？我听三傻子说得真实，不像编故事撒谎，一时不知该相信或是不该相信。除三傻子，谁见过这种聪明生物，能相信它真实存在吗？
多年前，我在日本某博物馆参观，见过一具猴子似的干尸，说是水下生物。而今听说川北嘉陵江里也有，震惊可想而知。我吐纳几口长气，抑制住“嘣嘣”乱跳的心，换另一个话题说。猜一猜谁是杀你爷爷，黄美丽和老瞎子的凶手。等了五秒钟，没人回答我。我回头看去，三傻子不声不响隐去了，只剩一个空劲酒瓶耸立坟头。我有许多疑问未解，还不能让他走，起身沉声叫道，三傻子，三傻子，三傻子。松林里并无回音，只有几只夜鸟受到惊吓，“噗噗噗”地闪动着翅膀飞去。我望了望黄美丽坟头，坟头无草遮掩，被树叶隙缝漏下来月光照射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时，黄美丽坟头旁边一座坟上，突然冒出一对亮晶晶光芒望他。我扔掉烟蒂，右手条件般反射拔出五四式手枪，略为思考放枪回去。哑然失笑，人眼睛不会在夜里发光，只有猫科动物，如狼、老虎、豹子、猫头鹰等等，它们眼睛底部有许多晶点，晶点有很强反射光线能力，可以把周围微弱分散的光线收拢，聚合成束，集中反射出来。这种动物普遍具有很强夜间活动能力，能够凭借微小光亮辨别物体，而从外界看来仿佛是它们眼睛发光。我也知道川北嘉陵江市山里并无虎、豹、豺狼等猛兽，只有野猪之类。前面动物不声不响突然出现，也不像野猪 “叽叽吭吭”弄得草树乱响，顶多是一只猫头鹰。
于是，我双手作势要扑去，亮眼睛并未离开。我弯腰从地上摸索到一块石子，用力抛去，那双眼睛一闪而灭。
我猜测三傻子还在黑松林里，黑松林里古怪多，三傻子一定有窝。先前，三傻子说，他看见我和女法医为黄美丽验尸，也看见我们四人在嘉陵江水面遇险场面。当时，三傻子躲在什么位置上，一根大树梢上或山顶上？
我拣来一根二尺多长小棍子，轻轻击打着灌木丛，踩得落叶“嘎嘎”直响朝山顶摸去。路上，我想着三傻子身上许多未解之谜，他白天睡觉，晚上在村里游荡或许知道什么事。深度接触，他看似人傻，心并不傻。细细想来，他的行踪和范家岙村三条人命一样，透出一股神秘气息。
不远处就是山巅，一条小蛇见人侵入地盘，悄无声息窜来把我右脚咬了一口。初时，只感到右脚稍许疼痛，像被枯枝划了一下似的。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我掏出手机看是女法医打来。借助手机屏幕光芒瞥去，无意中发现小蛇丑陋面容。我心震惊，发觉右腿木得不知去向，大腿上有一种软麻麻的感觉，知道被蛇咬了。我对手机大声吼叫，我被毒蛇咬，黑松林。却听见女法医对我说，三名死者的身上和用具上，没能查出人类一枚指纹。我意识开始迷糊，没听清楚女法医后面话，想再说话时嗓子发不出音，背靠树干慢慢地软了下去。
8
女法医电话里听说我被毒蛇咬伤，马上给局长电话汇报，局长连夜组织消防人员，派出所民警，镇政府工作人员，民兵等上百人赶赴黑松林。众人到达黑松林已是二小时后。众人拉开队形打着手电筒，人手一棍敲敲打打，从西面往临江的东边搜索，然后从南向北搜索，忙了整整一夜，天亮在邻近山顶处找着了手机。女法医认出正是我的大屏智能手机，见机，不见人，一时不明就里。
她想，我中毒后有这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毒发昏迷，倒卧在地，手机落了。第二种可能，我无事走出黑松林，手机不会丟。第三种可能，我被人救了，救人者先前或许不知身份，后来发觉我身上有枪有手铐有警官证，该给公安局或派出所联系呀。第四种可能，我被野兽拖走了，可地上并无任何拖曳痕迹，难道野兽们抬着人走路或扛着人走路的？话说回来，黑松林虽然神秘，当地人没见有狮子，老虎，豹子，狼群之类肉食性动物呀。这些年，川北生态环境恢复不错，山林里或许有野猪之类动物，远没达到成群结队地步。真有一二只野猪威胁人，凭我几十年老刑侦的过人胆识和枪法，开几枪也非难事，可周围皆无野猪脚印呀。
一个老刑侦人员凭空消失，让人暗自焦急。
第二天，我婆娘赶来黑松林，重新组织起二十多人，在黑松林里来回找了一天，每一个角落，每一棵树梢树桩寻遍后还是没人。她沮丧地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纳闷他咋的那。
一时间，谣言四起，黑松林旁范家岙村，五天三人被诡异凶杀。县局派出有名的老刑侦专家破案，一夜间，连刑侦专家也失踪了，只留下一部手机。
乡领导为了稳定人心，说是误会，老刑侦去了省城开会学习。
范家岙人并不相信，他们世代居住在黑松林外，没人弄懂过黑松林。常有小孩好奇地问家长，为啥范家岙村左边右边和后边松林，都是绿色，村北前黑松林那么漆黑？家长挠着头皮打胡乱说，黑松林当然漆黑了，黑松林若不黑，它叫黑松林吗。村里有人向外搬家躲灾，镇里派出工作组进村挨家挨户做工作，承诺派人守住黑松林各进出口，保证村里没事。村人想走走不了，不走日夜恐惧，一时人心惶惶，没人安心农耕生产。白天，眼睛视线远也罢了，打定主意，见事不妙撒腿开跑。夜里难熬，有时人刚刚躺下，听见外面风吹草动，一骨碌翻爬起身，摸出枕头下切菜刀，也有握住床边一根扁挑，准备自卫。有时，人梦里听见狗叫声由远而近，人醒后四肢乏力，拿菜刀的手绵软，拉被子蒙头瑟瑟发抖。过了一阵，狗声渐稀，揭开被子一身臭汗。不知吓出来的，或是热捂出来的。那段时间，狗也害怕。昔日中气十足吠声，变得软托托带着哭腔，比人还胆怯。远外有一声狗叫，近处的狗如同传音似的，一个接一个乱叫起来。市里商人会做生意，几个奸商背来大功率充电电筒，大功率电击棒，也有二合一电击棍。奸商们在村民窗内示范给村民看，充电足了，往几里外黑松林一射，一条光柱扑去直入松林内，眼力好者，能看见树枝松针。眼力差看不见也没关系，商人卖十倍的望远镜，红外线夜视望远镜。中国货，美国货，俄罗斯货，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以色列货等，全是军品，应有尽有。村民不信电击防身器材功效，奸商们拿鸡，狗，猪，牛作试验。用电棒一戳，“拍拍拍”一阵乱响动物瞬间栽倒，哼叫声也无，晕倒了。村民不怕了，该村里鸡，狗，猪，牛等动物害怕了。它们被主人当自卫武器功能试验品，弄得它们成天神经兮兮的，见人就躲，私下里策划外逃。有钱村民买大功率高压电击防身器材，买望远镜，把自己武装起来。他们胆大了，兴奋了，晚上不睡觉在门前乱射电筒。没钱村民先前羡慕，后来也获得满足。奸商会做生意。没钱者，用粮食，用生猪，用牛去交换商品。也可以找人担保，登记身份证户口簿拿商品，他们过段时间来收账。
村人欢喜之余，谁也没想到，买的商品网上都有。网上买，也会送货上门。他们在家门口买，奸商们收了网购价的三五倍。
9
搭档无原无故消失，第一天女法医还能若无其事在检测中心干自己事，任别人说去。翌日，她在等着我平安无事的电话，手机放在手边，隔几分钟拿起来看看有无来电显示。后来，她急躁了，几乎不停地去看手机屏幕，仿佛我会马上打来电话。这段时间，她遇上更恼火之事，正想找主管刑侦副局长商议对策时，一个谣言在局里传开了。许多人说我遇害了，理由是嘉陵江镇派出所打来电话，有村民在黑松林江对岸沙滩发现五四手枪和一副钢手铐。公安配枪都有编号，派出所长一说五四式手枪及编号，她和局领导皆知是我的配枪。县局配枪有三种型号，五四式手枪，六四式手枪和警用转轮手枪。以前，局里全是五四式手枪，后来换成六四式手枪。近几年，部门规定从六四式换成警用转轮手枪。当年，刑警从五四式换成六四式新鲜劲没过就后悔。六四枪小，表面威慑力不够，杀伤力小，执行重大任务时疑犯中枪后还能反抗和逃跑。我用了几十年五四式手枪，该枪性能出众，杀伤力大，亮相就能威慑罪犯，我坚持要把枪用到退休。
夜里，女法医久久难以入眠，黑松林连环案一定要破，这关系到我们以往屡破获大案要案荣誉。派出所长送来枪后，她和主管刑侦副局长当场验枪。没错，那枪真是我的配枪，而且开过一枪，枪膛里有火药燃烧痕迹。进一步细验枪上指纹，只有我的指纹以及杂乱无章类似动物指纹。一时间，俩人愣怔，动物也能玩枪，似乎不能排出那一枪为动物所开。几乎同时，他俩人想到了灵长类猿猴，猿猴可以模仿人动作，或许是此类动物好奇开了一枪。刑侦副局长顺着线索想去，不禁为我而担心。刑警人枪不分家那是规矩，枪在江边出现，我人也该在江边，会不会沉尸嘉陵江了？女法医并不赞同刑侦副局长推理，她说，假如我在江里出事，枪会沉入水底。枪是钢铁材质，不是木头或塑料制品可以飘浮上岸。枪是配枪，丢枪，不等于我出事。如果有人加害我，必是穷凶极恶者，这种罪犯见枪和手铐会不带走异地作案？由此推断，我出事，人在。主管刑侦副局长听完分析，反问女法医，你也是我局最优秀刑侦人员，你认为枪是咋回事。女法医不知所措，叹气说，我要知道那枪的事，搭档也回来了。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入黑松林，寻找破案线索。理由：女人心细，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刑侦副局长先不同意，怕她出事。思来想去，又同意她去。要求她带枪去。并授意她说，除了对嫌疑人不要轻意开枪射击，其它任何动物靠近或想攻击你，你先开枪射击。女法医听得笑了，她说真轮到女人开枪时，那险情可想而知。
女法医履历并不简单。她原是全国法医顶尖院校，山西医科大学法医专业本科毕业，进公安局或检察院作法医是她唯一心愿。因此，她应聘了许多地方公安局或检察院，女人学法医，再优秀公安局检察院都不想要。无奈，她又考入中国刑警学院研究生，在公安技术某专业学习三年。她拥有公安技术和法医双学位，这才招聘入局。她对枪械不陌生，每年都会参加公安系统枪械和体能格斗训练。她长得身材高壮，虽是女人并未生育，三十多岁壮年之时，赤手空拳对付三个壮汉不是问题。她去枪械中心登记配枪时，枪械管理袁主任笑说，女侦察员，你领哪种型号配枪，五四、六四或转轮？女法医笑问，你认为我该用啥枪？袁主任正色道，女警用枪，出警同行人势多，六四式看起来潇洒。嫌犯人多，转轮枪用起来保险。你独当一面时，用五四式朝天开枪惊敌，枪声震撼。你会不会开枪，知道怎么打吗？老袁提醒你，遇到嫌疑人开枪打脚，遇到动物开枪打头。女警用枪，不求一枪制敌，而要“砰砰砰”一阵连射，八发子弹打去五六发还不吓破对方胆子。切忌，对敌不要小气怕浪费子弹。切忌，不要一次打完八发子弹，留二发保命。我多给你两个弹夹。袁主任并不简单，他原是13野战军侦察连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被地雷炸去几根脚趾，转业来局里做了枪械主任。他为人正直，侦察技能强大，刑侦人员几乎都是他学生。女法医莞尔一笑，并不回话，人走出很远回头笑道，我打着野猪，送你两只猪耳朵做下酒菜。她有枪在身，胆气陡增，她被三个凶杀案窝了一肚皮火气，真遇上野猪对恃，一定拿它出气。
几小时后，女法医和两名侦察员到了黑松林外，她让侦察员外围警戒，准备一人进去。这次，她有备而来，取出两大块药棉，一只脚上绑上一块，又取出一瓶无水乙醇往棉花上泼去。霎时，一股熏鼻芳香朝四方弥漫，虫蛇之类闻风而逃。她左手握住一根拇指大五尺长斑竹棍，右手提枪，朝黑松林深处寻觅而去。黑松林里原本恬静，经过前两天上百人大规模多次搜寻，此时显得更加幽静。山头另一边是嘉陵江，江上柴油船“突突突”地叫着。一只红嘴蓝鹊鸟，翘着长尾在树上跳舞。几只松鸦，原本藏在树丛，见女法医走去，在前面树枝间跳来跳去，间或发出粗犷而单调叫声，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不久，女法医走到乱葬坟墓前，无意中瞥了黄美丽坟头一眼。黄美丽坟旁又添两座新坟，老村长、老瞎子的。三座新坟一字排开，坟前各自斜着一块石片，红油漆歪歪斜斜写着姓名，算是石碑。死者为凶杀者，入土不久，见之远避，女法医见惯了死人，走过去并没阴森感觉。她离坟头十多米远近，蓦地一惊，浑身上下顿时兴奋起来。无意中看见三座新坟前，只有老村长坟前无香。老瞎子和黄美丽坟前，各自插着三柱清香，香点燃不久，清烟缭绕，燃去三五毫米距离。她脑子一转，心想并非逢年过节烧啥香。黄美丽生前品行不端，娘家人没脸来看一眼，此时谁给她上香？
她扔去左手棍子，双手握枪瞪大眼睛盯着前面一大片坟头，以及一丛丛可以藏人巴茅丛。她试探性一声大吼，谁在烧香，出来。
没人应声。
她又一声大吼，谁在烧香，出来。
还是没人应声。
她再一声大吼，谁在烧香，出来。
她侧身慢慢圈过去，发现黄美丽坟旁巴茅丛无风微动，显然藏有生物。她举枪向天“呯”地开了一枪，冒烟的枪口指着大巴茅丛喝道：再不出来我开枪了。大巴茅丛一阵摇动，慢慢站起一个人来。女法医见他面熟，脑子转了几下，倏地想起黄美丽男人范丑娃儿。前几天，他翻户籍资料，发协查通报见过照片。心头一喜，不虚此行，抓住命案头号嫌疑人了。她一声大吼，范丑娃儿，举起手来。
范丑娃儿身材魁梧，看见面前只有一个女警，大咧咧地说，你咋知道我名字，我没犯罪，举啥子手？说着，缓缓走来。
女法医冷冷一笑，收枪，将一副手铐“当”地一声扔了过去。摆开格斗架式说，你自己戴好，束手就擒，或者不戴，你我过招。
范丑娃儿上下看了看女法医，见她个头不低，长得精悍。收枪后摆明了要开打，一时反而没了主意。他身强力壮，和乡下人打架不吃亏，和训练有素警察打架，心里害怕。他坚信，这里肯定不止一个女警，应该还有许多人，打不打得赢都跑不脱，只要上前动手，绝对不止挨一顿饱打。
在外警戒两名侦察员，听见枪声赶紧冲进树林。二人看见范丑娃儿身材壮实，被女法医轻易制服，戴着手铐带出来，惊得双眼大瞪。
女法医让侦察员带嫌疑人过江回县局，她要独自再进黑松林。
女法医给主管刑侦副局长电话汇报，说黑松林抓住了嫌疑人范丑娃儿。
刑侦副局长很高兴，夸她。
女法医重拾棍子，提枪朝黑松林深处走去。她走走停停，一双眼睛四处乱看，耳朵着意倾听四周动静。走到离老刑侦掉落手机处，突然，一团白花花东西朝她砸来。她侧头闪避，迟了，鼻孔闻到一股鱼腥风味，太阳穴上“叭”地一声被砸着了。人向后倒去，瞬间失去知觉。
10
嘉陵江在阳光照射下，犹如一个透明湖泊，水面升腾起一层薄薄雾霭。透过雾霭，隐约可见江东灰色地平线。地平线前面无规则排列着一座座丘陵，丘陵是褐色的，如同一座座杂色蒙古包，最远处便是遥远的天际了。丘陵山包并不空置，东一块西一绺地种植着碧玉般的小麦，油菜，胡豆和豌豆。
女法医甦醒过来，手从衣襟伸去摸胸罩，并无异样。又从腰上小腹伸下，一切正常，方才心定。起身拂去额前头发，抬头望去，大吃一惊，不曾想人在嘉陵江边了。女法医回头四顾，江边阒寂。她回想起了黑松林里被砸晕，醒来到了江边，谁把她扛着搬来的？她身高175厘米，体重140多斤，移动起来并非易事。女法医想到黑松林，猛地跳了起来，想起了那支五四式手枪。刑警之失，非抓不到犯人，而是丢枪。丢枪不是小事，写检讨，受处分不算处罚。枪被人用来作案危害社会，麻烦大了。她气得跺了几下脚，踹了几颗小石子去江里发泄怨气，转身欲跑，进松林找枪。抬头看去，惊得直跳。原来，枪随人走，枪头上脚下躺在身后斜坡上。她拾枪看了看，真是她的枪。退出弹匣，抵出子弹数了数，没错，七发子弹。弹匣一共八发，开了一枪，还剩七发。女法医收好枪，暂时心安，寻一块片石坐下来前后思索，越想越恐惧黑松林。她独自一人进去，脚上撒了乙醇驱蛇虫，手里提枪小心翼翼搜索进去，被不明不白砸晕了。她相信，砸她的不会是人。凭她多年刑侦经验，可藏人处，早被她预料到了，人移动速度再快，快不过听力。当时、真奇怪，她耳里刚听到风声，人没反应过来，就被砸晕了，作案者动作有多快呀。女法医从袭击，联想我的失踪，黑松林真不是善地。我一定先被毒蛇咬伤，后被袭击的，而且是在夜里，人视力模糊之际。袭击我们的是谁？范丑娃儿同伙，神秘莫测的三傻子，其它人？黑松林主峰并不高，海拔约800米，面积约10平方公里，不算大山险峰。前些年，地方政府想把它打造成热门旅游景点，后来不知为何放弃了。
这时女法医手机响了。主管刑侦副局长打来，他问女法医人在何处，女法医说，黑松林山下嘉陵江边。刑侦副局长说，在江边更好，我马上乘大船过来接你，范丑娃儿死了，落入嘉陵江里淹死了，等你解剖验尸。女法医大感意外，难道说，范丑娃儿畏罪自杀？范家岙三条人命他犯的案？
一条地方海事局巡逻船从江对面快速驶来，破开两条浪花在江里扩散，到岸后江水暴涨二三尺高。女法医向上退开几尺，船头支上岸来，刑侦副局长船上向她招手。女法医居高下冲，乘势跳上船了。巡逻船开始后退，摆尻子掉头，刑侦副局长带她一边问，三条人命案有线索没？地方领导催得紧，我们压力大，再不破案，上面派人来成立专案组，我们保持多年的“先进集体”完了。女法医不想汇报被砸晕之事，那是臭事，丢人。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刑侦副局长听得瞪大眼睛，抬头望着黑松林东面临江悬崖石壁久久无语。良久，他悄悄说，实在不行，可否在范丑娃儿案子上解套，应付？
女法医知他心思，所谓解套应付，就是让范丑娃儿死无对证背黑锅。结案上报材料说，范家岙三人命案为范丑娃儿所作，嫌疑人被抓捕后畏罪跳江自杀。局里破了特大案子，保住了“先进集体”。她抓人破案，保住了“先进个人”，荣立一等功。成为今年的“三八红旗手”或“劳模”。报纸、电视，广播电台等新闻媒体记者一窝蜂采访，把她塑造成巾帼英雄。上下皆大欢喜。刑侦副局长见她不语，想着他要靠局里破获“大案、要案”提升领导形象，个人简历里多几笔刑侦领导硬通货，为升职打基础。他开导女法医说：你只管写出范丑娃儿解剖材料，黑松林抓捕人惊心动魂过程，其它人不在现场，没人提出异议，案子就破了。
女法医问，范家岙还有人被杀，咋办？
刑侦副局长眼珠转了转，取下大圆帽手臂上磕了磕，戴上帽子向下拉低帽沿罩住眼睛说，那又是另外一个案子，你再去破案立功呀。
女法医担忧地问，我搭档的事？
刑侦副局长笑道，我相信老领导命硬，常能逢凶化吉。
女法医又问，押送范丑娃儿的侦察员呢？
侦察员没事，翻船游上岸来还怕失职记过，不会乱说的。
翻船了？
是呀，船家说船在江中好好的，既无飓风又无浪，说翻，船便翻了。
船家是新手？
船家老江湖，常在这段水域行船，你们来去都是他的船。
女法医听得心中一动，想起船家小女子送她们过江，丢掉船桨的事，隐约觉得嘉陵江这段水域怪异。她想了想，对刑侦副局长说，给我二天时间，找不着人，破不了案，照领导你的意思办。
刑侦副局长摊摊手，为难地长叹，满脸忧愁说，今天不死范丑娃儿，二天没问题，而今、只能替你扛到明晚，后天上班必须上报案情。你想想，四条人命呀，明天若非是星期天休息日，按规定今天下午就得上报。
女法医知道领导说的实话，案子没法拖。从黄美丽凶杀案起，几乎一二天死一个人，我也失踪了。今天、好不容易抓捕到嫌疑人，偏又溺水而亡，谁敢把案子藏起来，久拖。
海事局巡逻船到了对岸，俩人谢过、下船，到了江滩。女法医细看，范丑娃儿仰天向天躺在一张红蓝白三色塑料布上，双手铐住放在腹部，脚裸上有许多血痕，像是被利爪抓伤似的。她仔细检查了嘴里鼻孔淤泥，回头对刑侦副局长点头说，疑犯水淹呼吸系统，导致大脑缺氧，心脏骤停而死亡，解剖后便有结论。话刚说完，心里好一阵自嘲，以前抱怨领导讲废话，她遇事也在对领导说废话。
船家双手抱头，双眼呆呆地望着嘉陵江。女法医这几天常坐他船，与他熟悉。她见他哭丧着脸，就说，老大，不要把今天这事当回事，从哪里摔倒，再从哪里爬起来嘛！
船家嘴皮颤抖，说，有…有…有鬼，今天水里有鬼。
啥鬼，能告诉我吗？
船家想了想，又颤抖着手指说，水…水…水鬼…水打棒（注：当地土话）。
水打棒？
江…江里…江里有水打棒。
女法医看船家傻了，一时回不过神，知道问不出啥。她转身去另一边，二名侦察员垂头丧气，正为押解范丑娃儿的死懊恼。她问咋回事嘛，那船翻了？
二名侦察员是便衣。警察队伍中，片警技能一般，户籍技能最差，刑警有真本事，刑警里的便衣警察，更是优中选优的人精。他们综合素质颇高，能够单独完成各种复杂任务。此时一人手扶额头叹说，我也是服了，船到江心，船底像有人掀船，左一下倾斜，右一下倾斜，我们还没反应过来船倒扣在水里了。
另一人稍年轻，满脸青春痘，青春痘结疤把脸染成了豆大黑紫色瘢痕。他补充说，我们知道嫌疑人的重要性，翻船后一人拉住他一支手往岸边游。可是，嫌疑人像巨石吊着双脚似的沉重，根本拉不动，反而拖着我俩往江底沉去。我们喝了半肚皮江水，只得弃人自保，和船家往岸上游来。上岸找人借电话打完地方海事报警，回头望去，嫌疑人像大鱼翻白似的浮在水面，我们又游回去捞他。这次称心如意了，用手带着嫌疑人游回岸边。怪呀，怪呀，今天真是怪得出奇。
11
我醒过来了。睁眼一看，人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床烂掉一个边框的单人棕皮垫子，棕垫下铺有一些稻草和破衣物。我想转动身子，用尽心力身子纹丝未动。
一人在旁边笑道，醒过来了，死不了了。这人说话瓮声瓮气。
我想不起他是谁，侧头看他，头动弹不得。我深吸一口气，大声问，你是谁，我在哪里。我问完话，发觉自己说话也瓮声瓮气。
我是三傻子呀，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是不是被毒蛇咬昏头了，记不住我了。我慢慢从记忆深处去想三傻子，很久，才逐渐想起我们坐在老瞎子坟边喝酒闲聊。当时三傻子突然消失，他去找他，顺着坟地向山顶寻去，先被毒蛇咬伤，后被打晕过去，再后面的事记不得了。我虚弱地问，三…傻子，我…睡这里…几天？
三傻子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不吃不喝三天，不算多的。
我倏地一惊，啊，三天…了。
三傻子撇嘴笑说，是的，三天，三天多吗？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一般不吃不喝会睡五天，睡醒过来舒服得很。第一件事想屙尿，第二件亊想喝水，第三件亊想啃卤猪脚。
我手轻拍棕皮垫子说，我睡三天醒来，第一件事想知道在哪里。第二件事想动起来，第三件事想回去。三傻子，这是在那里，有股怪味？
三傻子耍起贫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怪味好哇。如果人身上只剩下人味，人和动物就是敌人。人有怪味，动物分辨不出怪味，它们会把你当朋友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我说。
三傻子又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从外国牵条牛回来，再凶的狗，也不咬外国牛。你让外国人走来试一试，哪家的狗也追出老远撵他。因为人身上有人味，把自己撇得远远的，放得高高的，动物闻到人味，知道不是同类而是敌人。想咬他，弄死他，吃掉他。所以，你进树林里会被毒蛇咬，毒蛇闻到我身上怪味，只想躺着睡觉，不会咬我的。
我初想三傻子说话有道理，细想、又无道理。人弄一身肮脏恶臭，那还会是人吗？我不能动弹，眼睛上望，看见了上面顶壁，猜想这是一个大山洞，洞顶有二层楼高，洞上边亮，下面阴暗。隐约之间，我听见左下有水滴泉潭“叮咚”声，声音不大，在阒寂中如雷贯耳。我说，三傻子，扶我一把。
三傻子怪笑，突然拽起来了。他不知是故意揶揄人，或者是无意地说，我身上很臭，你不怕我弄脏你？
一句话说得我久久无语。片刻，我轻轻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不会嫌弃朋友。不嫌弃朋友的朋友，才是臭味相投的朋友，快过来扶我一把。
三傻子过去，右手伸入我后背向上轻轻一挥，把我扶坐起来了。我顿时心惊，暗赞好大力气，看三傻子外表敦厚，中等身材，不大像孔武有力之人。三傻子手操我腋下，躬腰向上一带，把瘫软的我扶站起来了。他说，你虽对我说假话，人看去还算正直，我把你当朋友救你一命，要不，你早被毒死了。他边说边把我身子旋转起来观看四周。
瞬间，我眼随身动，观察环境。我看见，我们站着地方是一个不大的平台，离光浅透入洞顶却近，直线距离约三十米。从一条小道蜿蜒向上爬去，就到达有光线洞口。躺着的位置好，干燥，一块凸出去的洞壁挡住了洞下潮湿气，其它地方滴水，这里没有。我看见旁边还有一床棕皮垫子，那床棕皮垫子很旧，看着使用了多年，猜想或许三傻子的。我有许多疑惑待解，假如三傻子用过那棕垫，为何上面落有一些闪闪发亮鱼鳞片，还有一股浓厚的腥臭味。我看得久了，思想触动感官，不由自主干呕起来。我一边干呕，一边抑制，忍了好一阵，终于压制住胃酸翻滚，好奇地问，你睡在那边？
三傻子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不睡在这里睡哪里。
我终于明白了，难怪范家岙全村人找不着他，原来睡在这里。
我目光从肮脏棕垫移开，顺着地面朝前掠去，发现三五尺外是一个向下沉去的陡壁。洞下面很黑，看不清啥子，有一缕缕升腾的岚烟气。我在烟气中，隐约看见洞下模糊景象，有许多钟乳石，水滴顺着钟乳石滴下。钟乳石形状奇形怪状，有的钟乳石像海螺，能吹奏出美妙动人的音乐。有的钟乳石，像一根用后下垂的阳具，粗短的头上滴着一颗颗生命之液。有的钟乳石，又像一台竖琴，弹奏着天籁之音。还有的钟乳石，一排排落下，像白色窗帘似的。 钟乳石下面，是一个向下延伸神秘而且阴森的深洞，也不知道它那看不见的黑暗里隐藏着多少恐怖的秘密，让走下去的人为之颤栗。
三傻子见我神往，憨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下面很深，又时常滴水，钻进去很远，还有几条岔道。其中一条最短，人在水底憋气前游十几分钟，穿过很小一条弯弯曲曲的山洞，可以游进嘉陵江里去。
我好奇，你游过？
三傻子这次闭口不答，神情颇为尴尬。
我追问他，你没游过，知道里面弯弯曲曲，要游十几分钟。
三傻子仍不说话，别过头去。
我疑心顿起，用了审嫌疑犯招术，对方越是不说，我越有兴趣追问。我激他，还说是朋友，朋友啥话不能说？我也想去游一游，看看里面咋回事。
三傻子强笑笑，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水下又不是直的，我只游了一小半，头撞在尖石上昏过去，差点被淹死了。回来一想，很怕。就是不撞石头也游不过去。因为我把气憋得脑壳发晕才撞上石头，没撞上尖石，转身游回来也没力气。
我听他这么说，心想洞子很深，三傻子身体素质好，一口气能在水下憋二三分钟，游了一小截。如果原路游回来，又得二三分钟时间，正常人水下肯定憋不住五六分钟。转念一想，疑惑顿生。 三傻子水下游动，肚里气用尽撞上石头昏迷，他没被淹死，活生生站在面前，谁救了他？他说要游十几分钟，穿过一条弯弯曲曲小山洞，可以游进嘉陵江里，他一定憋气游过一次。他没能力憋气游那么远，谁帮助他去游了一次。这洞里，肯定还有一个人存在，这人水下能力比三傻子厉害，这人是谁？他会不会是范家岙村三条人命真凶？我脑子如同计算器般飞转，仿佛看到了破案线索。暗想找着帮助三傻子的人，或许案子破了。
我想到这里，又引诱三傻子说，你是我朋友，他是你朋友，你说我和他算不算朋友？
三傻子说，算朋友。
朋友之间，该不该把话藏着不说。
不该！
那你为啥还不告诉我，他是谁？
三傻子挽着老刑侦的手臂突然颤抖起来，张嘴想说什么话，一条鱼从下而上飞来，砸在三傻子嘴上。
我蓦地想起，几天前在嘉陵江船上，水里先后飞起三条鱼砸在身上。此刻，仓促中身子向后矮矬，想要躲避，无奈中毒后身子不听使唤，又一条鱼飞来砸在我额头上，人又昏过去了。
12
再次醒来，我感觉肚子很饿，胃里千条万条馋虫蠕动。我叫道，三傻子，三傻子，有吃的没有，我饿。
三傻子不回答。
我又叫，三傻子，你咋不说话咧？
好半天，方才听见三傻子抽抽噎噎说，你肚子饿还想管闲事，吃饱更不得了。我奇怪三傻子第一次不用口头禅，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
我说那叫管闲事吗？，想知道你朋友为啥那么厉害，想与他交朋友。
三傻子哽咽道，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他不喜欢生人，只认我一个。你给我酒喝，我见你人傻，认你做朋友，为你求情，不然、你早死了。
我不以为意。觉得三傻子是怪人，喜欢三傻子的人，定比三傻子更怪，那怪人不喜欢我也在情理中。三傻子脾气倔犟，你打破他头颅未必会哭，让他哭泣的肯定是委曲求全。我安慰他说，好了，好了，为了我这个朋友，你受委曲了。你扶我起来，弄些吃的来，我好饿。
三傻子把我扶坐起来了。
我侧耳听了片刻动静，确定近距离无其它生物，轻轻问，他、是不是你说的水里朋友？
三傻子为难了，可怜巴巴眼睛看我。他见我表情坚决，只得点头。
猜想得到认可，激发起我的众多疑问。这个水下朋友，是不是上次扯走船桨，在嘉陵江里戏弄我们的人？真要是他，水下憋气功夫了得。当时，他在水下捏着船桨，船上三人握着同时角力去拔，竟没能拔出水面，可想力量之大。后来，船到岸边，他在水里砸出三条鱼来，每条鱼三四斤重，砸人力量比普通人大了不止三倍。可怕的，他水下砸人的鱼从哪儿来的？一人能在江里空手抓鱼，动作只会比游鱼更快。更可怕的是，他水下活动能力太过强大，可以带三傻子从洞底水下开始，憋气十分多钟游到嘉陵江里。如果他眼睛不能在水下视物，又怎么去辨别方向呢！三傻子的水下朋友，何方神圣，他与范家岙三条命案真的有关吗？
三傻子见我开始胡思乱想，恐惧万分地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不要多想多说话了，养得能走路后快些回去。
我突然想起手枪和钢手铐，轻轻问，枪呢？
三傻子嘴凑在我耳边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他把枪捡回来玩了玩，游过江去扔在沙滩上。三傻子说完衣兜里摸出一叠食物，切开的白萝卜片。他用乌黑手指拈起一片塞进我嘴里，立即，一股臭味直冲鼻孔。
我看了看三傻子，见他目光真诚，不忍拂他心意，只得“咔崩，咔崩” 咀嚼起来。我承认，三天没吃饭，吃上一片生白萝卜片，爽极了。白萝卜水分多，切成薄片入口滑腻，从干渴咽喉上滑去，说不出的受用。狼吞虎咽，眨眼间我吃下十来片，猛想起生吃萝卜有苦涩味。这萝卜没有，为啥？他说，好吃，真是地里的白萝卜？
三傻子嘿嘿憨笑。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这不是白萝卜难道是白菜莴笋？以前，我也认为生白萝卜不好吃，胡萝卜生吃比白萝卜好。后来，我动物朋友牛和蚯蚓先后告诉我说，白萝卜是好吃的，但要会吃。地下一节，肥料没有散开，苦味。上面长绿苗迎接阳光，涩味。中间一节甘甜，吃白萝卜只能吃中间。后来，我去地里连拔十个白萝卜，每个咬一口尝尝，果真如此。
我赞道，动物朋友了不起，比人聪明。
三傻子蹬脚，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
我再吃了一些白萝卜，便不吃了，想吃、也吃不成了。我空荡炽热的胃里，填充大量生萝卜片，冷热相遇引起胃痉挛，不停地打呃干呕。三傻子用拳头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擂击，突然一声惊叫，快躲，水下朋友来了。
我惊得身子颤抖，一迭声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回头看见三傻子得意笑着，明白一场虚惊，也治愈了打呃。
我目光无意中望了石壁一眼，差点惊叫起来。石壁上从右到左，从上到下，一个接一个划着许多符号。符号似汉字又不是汉字，有规律排列着，如同用铁钩在光滑石壁上一笔笔划出。有的符号像一个人。有的符号中间像人，左右物品挟持。还有符号前边像人，后面是物。也有前面是物，后面是人的。总之，符号不一而论，十分怪异而神秘。老刑侦由上向下数了数，竖着十二字一排，横着是九字一排，划完共一百零八个。现在石壁差四个，就排列完了。
我回头看着三傻子，你划的？
三傻子摇头。
你水下朋友划的？
三傻子茫然。
13
三傻子出去了。他说回村里给我弄些热汤喝，最好是有一锅炖鸡汤，一小钵老酸萝卜炖猪脚也行，最不济的，就是半碗羊杂汤了。他的这些话让人心动，仔细想想让我之极，这是画饼充饥一种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不会做这些，只是去偷拿它人现存之物。
我从昏迷中醒来，经过一天时间恢复，身子能坐在棕皮垫子。我两条腿八字形伸出，背靠写有一百零四个符号石壁，闭目养神，不动。他不看，不听，嗅着另一床棕毛垫的臭味。三傻子水下朋友拣走配枪，把枪扔在嘉陵江对岸让我十分震惊。这个水下朋友太神秘，太强大了，让我这个纵横驰骋川北几十年的老刑侦，有一股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意味。我艰难地挪动着发僵的双腿，从原来的地方挪到另一个位置，试图将麻木的双腿稍稍唤醒过来增添一些力量。三傻子走后，我渴望水下朋友到来，在渴望中展开无数臆想。把它想成一个人与猴两不像的怪物。三傻子说过，水下朋友像猴，和十岁孩子大差不多。这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这个无法定形的生物，我如念咒语一样自言自语地说，水下朋友，水下朋友；似人非人，似猴非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又想又盼，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无意中抬头望去，旁边臭棕皮垫子上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怪物。这怪物真如三傻子所描述，似人非人，似猴非猴，有一对闪闪发光的火眼。暗黑色皮肤上长有少许棕色毛发，像一只猿猴，更像一个十岁孩子，体重约莫五六十斤。它身材削瘦，手脚修长，手和脚上只长四指，指尖、甲长而弯曲。
怪物不言不语，一脸俏皮脸望着我。
我几十年破案无数，经历过许多稀奇古怪事，范家岙案子的复杂，及这个突然出现的生物闻所未闻。我见他目不转睛看来，只得强打精神凝神聚气盯着对方眼睛。这场心理较量，如同两大武林高手相遇，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亮出来过招。我自然明白对恃意义，只要我眼露些许胆怯，眨眼必死无疑。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未败妥协，莫名其妙翻出一个笑脸。我紧张得即将虚脱，趁机松懈了一秒种，便又绷紧起来，背脊沟里淌着一汪汩汩冷汗。我知道人与动物的区别不在于四肢进化，在于临场智慧。我脑子急转，找着了转移紧张情绪的方法。手从肩头向后指了指石壁说，你划的？
怪物不说话，举起右手弯曲尖利指甲晃了晃，点头。
我指着发臭棕皮垫子问，你们在上面睡觉？我没说他和三傻子在上面睡觉，而是改为你们这个比较模糊的词语，用心老道，很有深意。此时，不可思议之事发生了。我看见对方偏头看我倚靠的石壁，心想，糟了，后背遮住部分石壁。听三傻子说，石壁空处该有四个符号才划完。果然，怪物盘坐的双腿陡然发力，身子腾空而起，闪电般落在我面前。左手抓住我左臂一挥，我“咚”地一声轻响，跌落在怪物坐过的臭棕皮垫子上。
我想不到对方力量奇大，一百多斤重身子被他单手轻轻一挥，移开几尺远，一时惊得不知所措。错愕之间，眼见怪物双手相合，低头弯腰，对着石壁符号作揖。接着，他伸着右手一根指甲，在石壁上一横一竖勾划起来。一时间，石壁沙沙轻响，石屑纷飞坠落，二个符号很快划好。
怪物回头望我一眼，双膝下跪，对着石壁磕头。他无意中窥见我在拜，转身面对面坐下，一付大惑不解表情。
我赌了一把，反正跪坐姿式，不如低头弯腰假装跪拜，一双老眼也在偷窥。谁知，我蒙对了，怪物对我敌意少了许多，一颗“噗噗”乱跳心彻底松懈下来。
14
洞外下了暴雨，雨点大，被风吹进洞壁“噼啪”直响，鞭炮似的。
抬头看去，身旁空无一物，怪物不知何时隐去了。我摇头苦笑，洞外雨点越发密集，击打树叶声响成一片。突然，我感到全身不适、四肢无力、头晕、眼花，胸闷、呼吸困难、恶心。我想起符号，难道它跟怪物……？
我仰望洞顶石壁大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说着话，心里激动，不适症状正在加剧。我的眼睑下垂、视力模糊、斜视、语言障碍、流涎、眼球转动困难。
蓦地、洞口先后冒出俩个人，俩人各顶一张白色塑料薄膜跑进洞来。人在洞口扔掉薄膜，顺着“之”字形小道向下面跑来，片刻到了我身边。
迷糊中，我还能分辨出是三傻子和女法医，强笑道，你…你们…来了。
女法医大惊失色说，蛇毒发作了，赶紧去医院注射血清救命。
原来，女法医在领导处争取到一天时间，又进了范家岙村。她无意中遇到三傻子，俩人一番交谈，满脸愁云一扫而光。
三傻子说我被毒蛇咬伤，被他救了，洞里昏睡几天，现在可以活动了。他俩顾不得给我熬汤，急急忙忙朝黑松林里跑去，人到路口，天上一声炸雷响，豆大暴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急切中，一人扯走一床农村地里育苗塑料薄膜，顶在头上朝黑松林里跑去。
先前，女法医和大队人马进黑松林搜寻过几次。后来，她独自在林中抓捕了范丑娃儿，并不知道山里还有秘洞。三傻子带路，俩人冒雨越过山头，向下走到东面悬崖石壁处。她望着下面嘉陵江很是疑惑，江面无雨，下雨处只有黑松林里。三傻子拣起一根木棍，左右拨动开荆棘丛，面前出现一条小径。他藏好木棍，侧身向荆棘丛里走去。女法医进去看见地上石多泥少，斜坡，雨中并不滑溜。她先前疑惑，荆棘丛里下走二十几步远近，路面豁然开朗，前面是一个狭长形小平台。平台地上寸草不生，无法躲雨。三傻子说，快朝这边走，雨好大。女法医跟他急忙从平台北面走去，这段路要远一些，她估计至少走了三十米外，眼前有一大排黑幽幽的野藤。野藤从上面向下垂吊，也许是从下面向上生长的。女法医无心细看究竟，吊死黄美丽的那根藤条从心上一闪而过，竟然十分相似。三傻子撩开野藤，走了进去。女法医跟着进去，看见了隐蔽的洞穴，洞穴本来很大，上部被下垂一块巨型石帘掩盖住了上部分，留下半人高二米宽缝隙。 缝隙又被野藤掩盖着，人站在下面嘉陵江船上，用望远镜一寸寸细看，也难发现洞口。 她感慨，看似平常之物，入了洞口方知别有洞天，洞里面内涵丰富，值得有心人探索。
三傻子近前一看，明白了，石壁上符号划完。他急问，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们见面了？
我点头。
女法医只想救我，拉住我右手，想背出洞去送医院治疗。我推她手说，快…找…线索。我死前…要…破此案。
女法医与我共事多年，俩人一对眼色，便知心意。我中毒几天，延误了送医院最佳抢救时间，何况从山洞到江边上船，渡江去市医学院抢救，一切顺利也要几小时。我能熬过去吗？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想抓住一条线索追到底，死前侦破此案。
女法医疑惑着眼，问三傻子，你朋友会划这些符号？
三傻子嗯了一声，没说女法医是傻子。
女法医想了想，自言自语说，你朋友在划板楯蛮神秘符号，板楯蛮是嘉陵江远古人类。
三傻子憨笑道，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告诉你傻子，我水下朋友爱帮助人，有大本领。我刚来这里力气很小，每次跑出洞去，再跑回来直喘粗气。他说想帮我长些力气，我开始不大相信。他每次弄些野草和几种小石头，同时砸碎让我吃下去，在地上写一排大大的符号，让我从右到左，跟着符号笔画走动，他在旁边跳着舞，嘴里叽叽咕咕唱着。从那时起，我每天半夜去走三次，只走了一个月，力气好像大了许多，一只手提着一个人走几丈远也不累了。我和女法医听得瞪大眼睛乱看三傻子，不相信这话，认定编故事。我对女法医的话有了兴趣，振奋精神，用脚蹬了女法医一下问，賨…人，板楯…蛮？
女法医只得放弃追问三傻子，满足我的好奇心。她蹲下身来背书一般说：古时，嘉陵江和渠江畔板楯蛮，能歌善舞民族，歌舞时，数人敲铜鼓，男男女女手拉手唱歌，一边跳舞。跳到高潮时，铜鼓激越，人们劲歇。舞者手执“牟弩”，步伐整齐有力，做出向敌人进军的模样。板楯蛮勇武好战，又能歌善舞民族。据《华阳国志·巴志》称：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殷人)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生死搏杀战场上，一边冲锋陷阵，一边唱歌跳舞，这在世界战史上空前绝后。这种充满浪漫情调战术，并非玩弄花架子，而是从气势上压倒商朝军队。据史书记载：武王伐纣仅率兵车三百乘，士卒四万五千人，虎贲(冲锋兵)三千人，而纣王军队却是七十万人，众寡悬殊。然而、武王军队“前歌后舞，士气旺盛”，致使商朝兵阵上起义倒戈。弱小的武王，摧枯拉朽般击败了强大的殷纣，建立周王朝八百年历史，板楯蛮功劳不可磨灭的。秦始皇扫平六国，统一天下，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秦王朝暴虐统治，激起了全国各族人民强烈反抗。沛县亭长刘邦率领一支强大的起义军同秦王朝的军队激战，勇猛善战的板楯蛮常常充当刘邦军队的先锋。据《华阳国志》记载：賨人在“阆中范目”统率下，手执牟弩，板楯为盾牌，高唱战歌，跳起激越的巴瀹舞，向秦军冲杀，所向披靡。刘邦顺利进入咸阳，被封为“汉王”。汉王要封范目为长安建章乡候，后改封憨乡侯，意在留住賨人这支军队。范目迫于賨人思乡心切，坚持不受此封，刘邦改封范目为沔县侯．让賨人回归故里。秦王朝被推翻后，楚汉相争。汉王刘邦的大后方，便是包括賨人在内的巴蜀之地。战争期间，负责后勤的萧何，吕雉动员賨人参战。据史料记载，当时賨人从十六到六十岁的男子都拿起武器上前线。后有賨人李特起义，李特在奋勇抵抗之后，战败牺牲。他儿子李雄继续率领流民战斗。公元304年，李雄自立为成都王。过了两年，又自称皇帝，国号大成。后来到李雄侄儿李寿在位时，改国号为汉。所以历史上又称“成汉”。不知这个怪物，与板楯蛮有没关系。
女法医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凝视三傻子问，你朋友说没说它是谁？
三傻子摇头，突然脸色刹白，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看。
女法医明白他不敢乱说，心里害怕。掏枪“哗拉”一声推子弹上膛，冷冷地催促，你大胆说，它再厉害，也挡不住子弹。
三傻子眼睛恐惧，来看我。我也想知道他朋友底细，目光鼓励大胆说。三傻子轻轻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先前，我也不知它为何选我做朋友，后来它用手比划着告诉我说，每年六月十九太阳日，那是它们的凶日。它们被一个巫师下了毒咒，让它们灭族。因此，它们越是强悍勇猛的人，越容易死在太阳日晚上。后来，一个通晓天意的大巫师，向天祷告了七天七夜，获得上天一个饶恕旨意。它们一夜间消失，只留下一些外人弄不懂神秘符号。它们先祖留下一条遗命，想要繁衍下去必须做一件事，找一个太阴日农历二十三日出生童男子相助，可解太阳日毒咒。 通常、太阴日出生女孩，聪明绝顶，可成大器。太阴日出生男孩，大多受人歧视，像我就是傻子。因为太阳日是罗睺星君值日，此日生人，刑克亲友，自身多灾，天生呆傻。它说，可以助我一生一世丰衣足食，我每年六月十九太阳日早上，用鱼刺戳破中指滴一小杯鲜血给他。他说这样互助，二人就能好好活下去。
女法医想想又问，你没问它有没有父母亲人、婆娘儿女？
三傻子摇头。
女法医再问，它从不说这些，对不对？
三傻子点头。偏头想了想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这洞下面水还有几条很长岔洞，不知里面有没有它婆娘儿女。它每次从水下岔洞回来，都会甜笑几天。
女法医和我对了对眼色，不再细问。
三傻子接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它时刻提醒我，不准和女人在一起，容易被女人破身。童子破身后，血对它没用了。你们知不知道，啥叫童子破身？三傻子望望我，又望着女法医问。
女法医看破男女性爱，面对十五岁懵懂少年追问，她想到男女尸体上某器官，厌恶地撇了撇嘴，把头别到一边去。
我叹气，用开导口吻说，你爷爷…没和你奶奶…睡…睡觉，就是童子身。你…你现在是…童子身，和…黄美丽…睡一回，就…不…不是了。
三傻子大惊失色，黄…美丽，不是我杀的。她…她那天…想跟我睡觉，我不知道咋去和她睡，她…她手从我裤腰上摸了下去。
15
女法医本不想听男女龌龊事，我对她使眼色，她才有了耐心。
女法医望我一眼，自言自语说，世上只有疯子杀人，没听说有傻子杀人的，黄美丽之死与你无关。三傻子，你接着说，
女人天生爱美爱干净，三傻子恶臭熏得她想吐。实在忍受不了，摸出口香糖入了两片咀嚼，剩下的递给三傻子吐泡泡玩。她想不通，黄美丽犯贱，为啥对智残又浑身肮脏恶臭男孩子有兴趣，她不怕变成臭女人吗？女法医为了诱导三傻子说下去，吐了泡泡糖，摸出两颗槟榔一颗塞进三傻子嘴里，另一颗填入嘴里咀嚼给三傻子作示范。川内乡下少年第一次嚼槟榔新奇，三傻子快速翻转舌头，用牙齿连咬七八下没咬碎，脖子一挺咽下肚了。女法医捂嘴笑了，说，不要吞下去，慢慢嚼着有味。说着，又递去一颗。女法医带头坐在棕皮垫子上，示意三傻子坐在另一头。她收起笑，问，说说黄美丽第一次找你的事。
三傻子又来看我。我正用渴望目光看他。三傻子回头再看女法医，女法医努嘴示意快说，又递去两颗槟榔。他歪头想想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那年我上学，三年级。当时，我在凳子上写作业，黄美丽和爷爷睡了一阵，出来蹲在我旁边说，一个傻子写啥作业，阿姨想和你玩。她把我抱起来走到凉椅上坐下，捧着头和我亲嘴，手从我腰下摸去，攥着我屙尿的雀儿推送。我吓得“呜呜”乱叫，推开她嘴巴吼道，干啥子嘛，神经病呀。黄美丽嬉笑道，童子鸡，能不能炒着吃。我不懂她说的童子鸡是啥，乱吼乱叫道，人又不是鸡，能炒着吃吗？黄美丽不说话了，手指乱抓乱捏，摸得我裤裆里长出一根胡萝卜，又胀又想尿尿。后来她嬉笑说，你十三岁嫩是嫩点，还没伸皮，炒着更好吃。我从她腿上挣脱下来说，我不是鸡，你炒不熟我的。黄美丽“噗嗤”一声笑了。她说，你不是鸡，可以做个鸭子嘛。我问，啥鸭子？旱鸭子或水鸭子？这时，爷爷穿好衣服出来，瞪大眼睛一把拎起我扔去旁边，抓住黄美丽肩膀扯起来说，他才十三岁，又是傻子，你也想要。黄美丽并不怕我爷爷，肩膀拐了拐，拐着我爷爷手说，爷爷不行了，只有找他孙子哟。爷爷脸色难看，把黄美丽推出大门外说，我不嫉妒你找村里男人，你不能勾引他。黄美丽冷笑说，正常男人没兴趣玩了，来回就那几下子，偏要找个傻子玩玩。我检查过了，他人傻，东西没傻，又是童子鸡。我气得朝黄美丽大吼，你才是童子鸡。黄美丽门外哈哈大笑，指着我脸蛋说，冲他懵懂样，傻样，我要他了。爷爷铁青着脸说，黄美丽，你莫不知好歹，当心我早晚灭了你。黄美丽不以为然说，老村长，老长辈，老扒灰匠，你把我惹火了，我豁出去了。我要在范家岙村，向大家说说你在床上的伟大，再说一说第一次勾引我的馋样。爷爷骂了一句疯婆娘，“咣当”一声关上大门，扛着锄头从后门上了山坡。打那以后，黄美丽常守在村小学外面，见我上学放学一把搂住，没人时摸我裤裆，有人拉住我手往她奶头上按去，嘴里大声乱吼，非礼呀，非礼呀，三傻子小小年纪非礼女人。先前，村里人见我手在她身上，远远地啐我几口。接着，村里人见我手伸在黄美丽衣襟里，借狗骂鸡说小三傻子和他爷爷一样好色，光天化日下调戏妇女。后来，学校女同学见我就躲，男同学不和我说话，学校老师也是女的，见我也害怕。她们在教室里用空桌子横着把我隔开，我一人坐后边，同学们坐前边，上课下课都不准我走过去。全村人不和我说话，见我远远地躲开嘲笑唾骂。我不能读书，出门遭人戳脊梁骨骂。白天不敢出门见人，只有夜里一个人乱转。
女法医和老刑侦叹气。
良久，女法医问你懂得动物语言，咋学会的？
三傻子啐了一口，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吗？村里没人和我说话，我话又多，憋不住时只有找鸡、牛、猪、狗等讲话。其实，它们都想和人说话，人不想听它们讲话，稍稍用心去听，一定能听懂的。
女法医示意三傻子吐掉槟榔渣，换一颗新的咀嚼。想想又问，你说说黄美丽死那天你在干吗？她说完，望了我一眼。我眼里佩服她这句问话。
三傻子忸怩起来。
女法医诱惑道，说说嘛，我们不会告诉别人。
三傻子回头瞥我，我中毒渐深说话口齿不清，用手比划一下，说，我…们…朋…朋友，下次…给你…五…五…五瓶劲酒。
女法医对三傻子说，我下次来，送你二十颗槟榔，五袋牛肉干。
三傻子犹豫片刻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那天，我从洞里送鱼回家，爷爷去了菜地，黄美丽来找爷爷碰见了我。她一把捉住我笑道，不读书躲了我几年。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说着，她又伸手在我裤裆里上下乱摸。嘴里咕噜道，几年不见，雀儿长大了，长筒筒毛了。
女法医听得想吐，暗骂一句，贱货，那么臭的男人，也有兴趣。她抬头看见三傻子诧异目光看来，说，我没骂你，在骂黄美丽，你接着说。
三傻子再来看我，我精神萎靡，双手颤抖着支撑起身子倾听。他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这次黄美丽摸我十几下，我屙尿了，屙出是几坨脓痰，屙在了黄美丽手指上。黄美丽举手嬉笑，说，小男人尿糨糊了。说着，她用舌头去舔，舔水果糖似的。女法医和我心中冒出“射精”二字。接着，黄美丽把我住灶屋里拉，嘴里说，去洗干净些，先试用一回，以后慢慢调教你。女法医和我心中冒出“贱妇”二字。这时，爷爷捧着几根莴笋回来了。他把莴笋往滴水石上一扔，跑过来重重打了黄美丽一耳光，叫我快走。我蹦出大门，走到地坝外，听见他们在屋里低声乱吵。我顺着小路往黑松林里走去，刚进林子，回头看见爷爷和黄美丽跟着来了。两人没说话，气鼓鼓的样子。
三傻子吐出槟榔渣，又想换一颗嚼。
女法医拦住他说，一次只能吃二颗，吃多了不好。她想了想，打开坤包乱翻起来，找到几颗“大白兔”奶糖递给三傻子说，换个口胃，吃吃这个。
三傻子剥开乳白色糖纸，嚼了嚼大白兔奶糖，咽下一口唾液说，你傻子呀，这么好吃的糖不给我吃。接着，他快速咀嚼了五六下，将一大泡甜水咽下肚去，鼓起糖腮帮子说，爷爷和黄美丽在黑松林里开大闹起来。我躲在不远处，面前有一大篷蕨菜遮挡着。爷爷倚着一棵大松树骂，贱人，害了我还不够，想害我孙子。黄美丽坐在另一棵松树下，仰脸反骂，老东西，到底谁害了谁，你给我说清楚？你第一次上我，你说没说过，你能摆平我男人范丑娃儿，让我放心让你睡。那年三十天，范丑娃儿回来把我剥成白笋子一根，押着在村里挨家挨户羞辱我打我。村长，天天睡我几次野男人，你有半分脾气出来阻止他，救我于危难之中吗？爷爷狞笑着踢飞地上一块小石子，没正面回答救不救人的事。说，范丑娃儿打自家婆娘，村长能把他咋办？有村民敢打你吗？黄美丽越说越激动，她冷笑着提高嗓子说，你没胆量救人，有胆子害人。当时，我躺在地上嘴里吐血，屁眼里屙血，为偷男人痛得死去活来，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方能下地慢慢走动。我躺着动弹不得，你三天二头假装来看我，进屋上床霸王硬上弓，你还是人吗？爷爷没说话，眼睛冒火。黄美丽捡起身旁一截指头大枯枝，指着爷爷冷笑，当村长好威风嘛，长期霸占留守妇女，没男人敢打我的主意，我呸！早知你要钱无钱，要人无人，我用手指头去塞洞洞，也留着等我男人范丑娃儿用。爷爷后背撞了撞树干说，不和你多说废话，说也说不清楚。你保证以后不勾引我孙子。黄美丽把手里枯枝朝爷爷扔去，冷笑说，老娘破罐子破摔，范丑娃儿不要我了，你又老不中用，只有勾搭你孙子了。爷爷一把接住枯枝，声嘶力竭吼叫，我老得不行了吗？我真不行，你为何不找村里其它男人？黄美丽抓起地上一把泥沙朝爷爷撒去，撇着嘴角说，你能，你能，你在床头好能哟！前几年干打雷不下雨，这几年雷打不响，更别说下雨，你自己还不明白？还有、你霸占我多年，村里男人敢找我吗？我除了找你孙子，找一个傻子乐一下，我能找谁去？爷爷被泥沙砸得一头一脸，边吐舌头边揉眼睛，愤怒至极。他奔过去对着黄美丽头上重重地砸了两拳，怒气冲冲回家而去。黄美丽没想到爷爷会突然动手打人，想躲躲不开，脑门心被砸哼也没哼歪倒在地。我看看俩人不吵了，转身回到这洞里来了。
女法医不解，这么说来，你没看见爷爷脱光黄美丽衣裤，用藤条吊死她？
三傻子摇头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真不知道谁把黄美丽吊死树上的，后来在洞里看见她当天穿的衣裤。三傻子指着另一床棕皮垫子旁的众多破布片。
女法医望了我一眼，她见我的眼睛发亮。赶忙走过去蹲下，一件件细翻布片。看完，她回头问三傻子，你水下朋友手上有几根手指？
三傻子漫不经心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四根手指。
女法医再次回头与我目光碰撞，肯定口吻说，你爷爷打晕黄美丽，你朋友吊死黄美丽。原因…原因怕你被黄美丽睡觉，你的血六月十九太阳日没用处。从另一方面说，它也为你受人歧视而杀人？
三傻子莫名其妙。他望着石壁上神秘符号想了想，突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求女法医说，我求求你们，不要抓走我水下朋友、好吗？他见女法医不吱声，又回头朝我作揖磕头。
这时， 女法医听见洞里异响，四处望了望，想要掏枪。
我呼吸急促，突然插话问，你…你…你爷爷咋死的？
三傻子面无表情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想也想得到嘛。那天晚上，水下朋友去我家找我，爷爷突然看见他怪模样，吓死在床头。
女法医问，你亲眼所见或是听它所说？
三傻子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当然相信它。它从不说假话，比外面的人真诚多了。因此爷爷死了我也不哭，没人打他，没人杀他，也没人害他，自己吓死自己的。
突然间，不知是不是生命返照，我精神大振抬头朗声问，三傻子，老瞎子咋死的？
三傻子望着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呀？我朋友说过，老瞎子被他毒死了。他说老瞎子出卖亲人，叫外人来找我。让你召集全村人开会，动员他们两次找我，又在夜里守在黑松林里等我。
听完三傻子的话，我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范家岙案子破了。范家岙案子破了。范家岙案子破了。杀人者……话未完，身子歪倒下去了。
女法医手指搭我颈动脉一探，我去世了。一时之间，她百感交集，人活的只是一口气，气上不来啥也完了，金钱，地位，荣誉转眼烟消云散。她侧耳听了听，不知何时，洞外风止，雷停，雨住了，她的搭档也死了。女法医掏出手机，想给县局主管领导打电话，汇报我去世，无意中抬头看去，顿时恐惧起来。三傻子水下朋友，此洞洞主，一个黑色精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攀在头顶洞壁上。她仔细看去，黑色精灵如同猴子般一支手勾挂在洞壁上，双脚和另一支手自然下垂，脸上露出冷酷笑容，烛光般眼睛盯她。女法医明白了，只要打电话，必死无疑。女法医收起手机，回头叫三傻子背起我向洞口攀去。出洞全是向上攀爬陡峭路，又是雨后蜿蜒而上，急促中走得艰苦。她不敢停下，一个劲催促三傻子快走。她不时偷看，担心那黑色精灵醒悟过来为求自保杀人。隐约感觉被跟踪了。她拔枪推弹上膛准备自卫，心想只要它追来，就会毫不犹豫地连开八枪，再上新弹匣射击。
三傻子浑人，他不在意这些，潜意识里没有危机感，只顾背人走路。他力气够大的，在女法医催促下，一个十五岁少年背着我一百多斤尸体，一口气翻过黑松林山头，来到了西边乱坟岗，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把我放在一处岩坎下倚着，直起腰来喘粗气。片刻，三傻子缓过气来望着我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很不老实，背你上肩时并不算重，走了一些路越背越重，差点累死我了，你要多给我两瓶酒喝。三傻子说完，伸手扭住我耳朵说，我去村里拿锄头挖坑埋你，你想挨着黄美丽，挨着老瞎子或者和爷爷睡？你们四人在一起不孤独。
女法医气喘吁吁，累得差点走不动了。她无意中回头望去，吊死黄美丽树丫上坐着她恐惧的黑色精灵。它一支手拎着一个藤条圈，另一支手挠着腮帮子。藤条圈面盆大小，由一根长藤条卷成。可以肯定，藤条来自于秘洞外。
女法医枪口指指黑色精灵，转身拍拍三傻子肩头说，不能把你朋友埋在这里，他老婆、儿子、孙女要生气的。三傻子不解地望着她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这里埋人又清净又凉快又有人陪伴，不好吗？
女法医哽咽嗓子说，你把他送到江边，我带他回家交给他家里人，由他家里人决定埋葬哪儿。她见三傻子还没想通，推他肩头一把说，快走哇。
三傻子抓起老刑侦一支手，用力提起来转身搭在肩上，嘴里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朋友死了，还得送他过江上路。
人上山艰难，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滴汗水。人下山好走，如同崩塌的滚石一般，跌跌撞撞而去。俩人很快到了嘉陵江边，女法医挥手让三傻子回去，她打电话约船，给领导汇报，通知我家人。三傻子转身就走，人走出几丈远，回头对我尸体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答应给我的酒，啥时候送来？
女法医愣怔，不是滋味。心想，莫跟聪明人索愿，那愿望你永远看得见摸不着。也莫跟傻子许愿，那愿望他永远记着，想起就要实现。
三傻子见我不回答他，快步跑了回来拉住我手说，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人死了，我也要拉着你的手问明白，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女法医旁边气结，刚想翻脸，想着对方是傻子，只得作罢。她上去拦住三傻子说，他的酒，我替他给你，下次和我送你的牛肉干一同送来。你今天帮了许多忙，另外送你五十颗槟榔，一百颗大白兔奶糖。
三傻子听后，由怨而喜，急得跺脚问，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你啥时候来嘛？
女法医一时茫然，她不知以后来不来范家岙村，何时来，为何事而来。又拍着三傻子肩头说，你快走吧，我十天内再来。说完这话，人虚得像大气球，不知头脚往哪儿去了。
三傻子仰脸问，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可不可以，天天在江边等着你？
女法医暗叹了一口气说，好哇，谢谢你想着我。
三傻子欣喜起来，你傻子呀，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说呀？我才不想你，我想我的嘴巴有糖吃，所以天天等你来。勾一勾手指头，不准反悔。
船家联系上了，正在江那边布置。当地民俗，一般民船忌讳搭载死者过江，船载死者先祭船，割断一只红公鸡脖子，把鸡血滴进墨斗里混合朱砂粉，拉起墨斗线在船舷两边弹出许多红线避邪，传说这是鲁班之法。
女法医江边等船，望眼欲穿。不知何时，眼睛突然瞪得老大，惊诧万分。嘉陵江水面冒出一根藤条，藤条直挺挺约二丈长，并不随水流朝下游而去，而是利箭般向她射来。蓦地，她醒悟起来，秘洞里的精灵追杀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