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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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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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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之臣》

大汉景帝三年仲春二月,大汉京城积雪很识趣,收起苍白的脸无精打采走了。

几天后、当桃树开始今年的第一次生命初潮,世人从白雪褪去的秃枝中,终于看到了那一点点喷洒而出的零星红影。大汉董仲舒博士这班文人,本可以写诗填词作赋卖弄一番学问,却对桃花提不起兴致来。有人说,桃花虽红无新意,人血虽腥有悲情。董仲舒说桃花虽红,哪比得过忠臣冤死的鲜血。

我们知道,他说的就是为国长治久安而上书《削藩策》的晁错。

景帝冤杀晁错这天,董仲舒亲眼目睹了忠臣被腰斩的全过程。刽子手用熟练的刀法腰斩晁错时,每一个细枝末节让人几十年后历历在目。他想大声诘问又不敢问,生生地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几十年,只能在他多年后教授学生时当考试题目:忠臣为何不祥?

京城人多年敬重晁错,知他为国冤死,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感受到国家最黑暗的一天。有老人夜半仰天长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冤屈,竟让一个忠诚正直名满天下的人去独自承受着,并且连累几十口家人一同成为冤死鬼。可悲可怕的是晁错身死、心不怨,认定自己为国而死是一种莫大的高尚行为。以至于多年后,世人读着晁错的《削藩策》《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贤良对策》等等著作时都会泪流满面,既有感于他的才情,又有感于命运不公,最后只好用“天才命短,忠臣冤死”去诠释一切。

董仲舒是河北广汉郡(今衡水景县广川镇大董古庄)人,这年二十五岁,在京城长安作朝廷儒学博士。他看完东市腰斩晁错后,神情暗淡地向西慢慢而行。路上,他想起了臣子们最不愿想,更不愿说的八个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上午巳时,太阳并没多大热度,只在云里时隐时现。近几天皆如此。每个清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其脸色也越发阴沉。京城长安天空灰蒙蒙的,房屋墙体几乎是黄色的,带着脾气,有些不屑甚至睥睨地盯着远山的积雪;永不知收敛的山崖峭壁上散落与白雪相反的黑斑,就像是上天不经意间丢下的分辨色。晚上大汉居民躺在床上,能听到积雪冲锋山崖,撞碎在地的声音,周而复始;这种隐约声来得冷酷和有规律,以至于人在梦里可以数着节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晁错被腰斩的血腥气,在春风吹拂中将行人弄得周身酸软狼狈不堪。自然,也将董仲舒的神志麻醉得浑浊,他迈着沉重拖沓步子,漫无目标向西而行。就在离开人群不远处,突然从看客中冲出二个人来,这二人一身短褐服饰,中等身材,阴沉着脸,右手各握一把短不声不响从背后追上来,对着他肩头就砍。董仲舒肩头被砍却不是致命处,剧烈疼痛感在来人第二刀即将砍下去前传遍了全身。他蓦地转过身来,放眼望去发现砍他的人竟是熟识之人,长安大街上大名鼎鼎“兴隆居客栈”两名伙计。他手按住鲜血淋漓肩头,愣怔地盯着对方看了两眼,不解地问:无怨无仇,为何砍人?二名伙计照过面后,更不搭话,冷冷笑着,一人从左一人从右,举起切菜刀又砍上去。董仲舒书生心性,从对方眼里看见的不是书简,也不是勾人的“寒食散酒”,而是杀气。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明白大事不妙,转身欲跑,受过刀伤的身子在逃命的激励下也算快捷,但还是在儒生优雅气质中显得十分迟缓,二名伙计几个健步追到身后,扬起二把寒光闪闪厨房切菜刀砍去,眼看后世争论几百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角董仲舒要进鬼门关讲学时;斜刺里传来一句童声童气大喝:青天白日乱杀人,还有王法吗?二名伙计听得愣怔,手里切菜刀停在董仲舒头前盈尺处。董仲舒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这二人就是吴王派来京城的连环杀手,不会给人讲什么道理,他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叫:吴国杀手又杀人了,救命呀!董仲舒的叫声引得不少人朝这边冲来,他又不顾一切向前狂奔,转过一个街头,前面十丈外就是 “济穷山庄”。这里的主人就是多年后汉武帝刘彻的亲信,养狗总监蜀人杨得意,成功举荐同乡司马相如做官的人。

二名伙计被人大声喝斥惊得回头乱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孩子冲了过来。孩子说话很有精神,大吼:好人就该被杀,这是哪朝的规矩?二名伙计也没把孩子当回事,回头欲追董仲舒。谁知、孩子上来一手抓住一名伙计拿刀的袖子不松手。二名伙计只想砍死董仲舒,用力挣了几挣,没挣脱手,转身对这孩子砍肉馅般乱剁一气。孩子不是别人,蜀人杨得意的舅子小二子。从此董仲舒和杨得意走得很近,近得如同兄弟一般。二名伙计见这孩子不识好歹,上头指示杀人不讲原由,只为搞乱秩序,不声不响砍死了他。二名伙计砍倒小二子后,见董仲舒逃去四五丈外,又不声不响狂追去,边追边想:董仲舒是朝廷官员,有名博士,杀死他比十个贫民影响大。道上规矩:相过面的不留活口。

董仲舒逃进了济穷山庄。他惊恐未定地倚在大门内侧砖墙上,刚刚喘过一口气,蓦然回首、看见一个美貌妇人用剑刺向一名护院。那妇人杀人的动作很是飘逸,他骇得脸色煞白。砖墙看得面色青紫,空气看得格外凝重。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女人竟是熟人,十里长安街“兴隆居客栈”的老板娘。他从河北广汉郡来到京城之后,由于他对禅学儒学研究颇深,常被信徒们约在兴隆居客栈喝酒论道,老板娘美貌而弱不禁风的形象深入骨髓。见她轻若鸿毛般从天而降,拔剑刺杀人的动作迅如闪电,要不是一个生命在终结,另一个生命在涉险,他会在惊奇中鼓掌喝彩:这一剑,妙极了!此时他脑子有些迷糊了,想到今天发生的这突如其来的怪事,必定是神志恍惚中的一个噩梦。这些人无原无故出现 ,并且从东市追杀他到了南边的济穷山庄, 若非梦里,用现实生活无法去诠释这一切。因为杀人要有动机的,被杀者也要有是非,像他这种少与人见面没有恩怨的人被追杀,至死也深陷在疑惑中不能自拔。

董仲舒疑惑越来越重。老板娘犹豫着追进了大门。进门后、她右手一柄短剑将他逼退在青色砖墙上,她自己侧过身子让白雪似的手与青色砖墙互衬色彩,剑尖轻轻搁在他左颈子动脉处,一双美丽的眼睛像蛇一般望着他,脸上仿佛呈现出一朵玫瑰,既无仇恨又无得意,似笑非笑地开着红晕。董仲舒颈子挨着剑尖,剑尖刚才杀死护院,虽无多少血迹,剑气混合着浓重杀气,带给他的是一股冷飕飕地感觉。他从杀气中感到了死亡,死亡之气冷飕飕顺毛孔而入在血液里窜动,让他浑身上下瞬间冒出一层鸡皮疙瘩。他暗叫一声不妙,想起自己多年苦读苦研学得一身渊博知识,本可造福人类,不曾想到今天糊里糊涂丧命于此。最可怕的是,死、还不知道为何而死。

老板娘冷笑着,只想一剑杀死这个西汉博士。她为什么要杀他,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发觉,掌握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下命令的人之外都是属于冤死的那一类人,而在她这里却只有她自己一人。七王叛乱的这几天,她独自背着在京城杀人这重如大山的包袱,许多时候需要有人助她安全脱险逃命时,谁也不敢轻意相信谁!几天里,她杀谁都是面无表情的,既不眨眼皮又不愤怒,人一死她就凭空消失。当她要杀董仲舒时,却见对方双眼恐怖,满脸惊惧,浑身上下裹着一团人世间悲凉气息。她面对这种气息犹豫了,手软了、心也软了,滋生出厌恶杀人之感。她暗叹一声,一个杀手在这生死关头放下敌对情绪,去悲悯对方命运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她不敢深思,只将剑搁置在对方脖子上,脑子里希望在最短时间内寻找到不杀人的理由。

董仲舒见老板娘沉吟,下不了手,感觉大事不妙。他只想快点离开险境去包扎伤口,让鲜血不再为生命而白流。他不敢轻举妄动,站在这里显然对自己只会更加不妙。他肩头伤处并不疼痛,伤口不长且深,仿佛骨头裂开了,冷气从翻开的皮肉里进去后在骨缝处交接,有些凉飕飕麻酥酥的感觉。董仲舒内心急躁,也明白一切急躁并非解决问题的方法。灵机一动,望着对方试探性淡淡地说:一个人肩头淌血,站在敌人面前,不知该害怕或是该恐惧据说、人在这种时刻再多顾虑和折腾过程都是白费心机,最终也难以解脱的。

老板娘讲话喜欢配合手势,好像她藏起的那个声音,要通过肉体的某种动作才能解放出来。她又高又白,颧骨突起,眼大鼻直,樱桃小嘴。她的头发也很黑,又长,往往被很用力地向后束起,在她颈后盘成一个圆的发髻,用珊瑚梳子固定在那里。而今,她用冷冰冰语气说:你想象中的解脱,是一种什么样的解脱?

董仲舒听老板娘说话了。心里还是不轻松,肩上的血还在缓慢淌着,头有些晕眩,意识有点模糊,他想起自己垂帘教学生的样子,故意转过身子去,并向前跨出一步,却仍让老板娘的剑尖挟着脖子。他说:当然是生与死的话题。

老板娘僵硬脸上开出红花了。这次不是玫瑰而是罂粟花,这花配合她绿色衣衫,在二月阳光下显得生机盎然。她笑说:有一个智者曾说,什么人都可杀,唯独不杀文化人,一个社会没文化,太可怕了。你,平素不是知识渊博学问超群吗,今天、只要创造出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你就绝处逢生。

董仲舒听她说完,随口问道:此话当真。

老板娘正色道:优胜劣汰自然生存法则,上天要收拾的,尽是无用之人。

董仲舒心里有数了。考学问、他最有机会胜出。但是、寻常学问也不便说出口来,好一点的如《道德经》之类的思想文化结晶早被圣人们说尽了。一时间,他在脑子里翻箱倒柜搜寻修习多年的儒家经典,希望从中找出一个头绪来,当他意识在思维中如同拉网似的捕捞了几个来回,回头望着敌人剑锋散发出丝丝寒气时,依旧找不到合适且又经典的词儿。

老板娘见他尴尬。揶揄地笑道:读书人平素自认天下无敌,真要让他抖抖包袱,拿点真才实学出来晒晒太阳,一个个傻呆了。

董仲舒心里悲哀。有心想要反驳几句话,偏又找不出辩驳的底气。他在急躁中只想到这话:人的悲哀莫过于,该能时无能,该有时没有。

老板娘见他久思不语。手里攥着的剑跳去空中舞完了几个剑花,重又落下搁在他左颈子上,不住地冷笑。

董仲舒脑子如同一台超级计算机。将所有读过的圣贤书上的精义过滤了一遍,从中也找到了许多传世名言,他没说出口来,因为这是别人的经典之词。接着,他又一章章回看这些年自己写过的文章,这才觉得自己写的全是文墨垃圾,没一句话可以理直气壮拿出来摆在桌面上供人阅读与借鉴。至此,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写的文章出版刻印的许多书简,都是一些骗名害人又害己的废物。圣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毕竟还是有嘛!自己却是:书到用时没有了,一个能用来救命的字也没有。

老板娘见他一付沮丧的样子。鄙夷地笑着说:读书人学问家,你可以走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种所谓的文人、博士,没一点真正思想,活着也只是去当传话筒传诵圣贤思想。做官,只会传达顶上圣喻,靠卖弄垃圾文字谋生蒙人。你死了反是解脱,我懒得杀你被你书生酸气腐蚀了宝剑刃口,偏让你活在世上丢人现眼遗臭百年。她说完,做出一付令人不忍目睹的表情,收起宝剑转身就走。

董仲舒被老板娘杂七杂八话一阵子奚落。读书人心高气傲的秉性暴发出来了,他悲哀地侧身望了一眼青色砖墙,撞墙自杀的念头也有了。他后退三步,头一低,眼一闭,便向砖墙撞去,只听得“啵”地一声微响头撞在了墙上。回过神来,睁眼一看老板娘正在十步外冷笑着,自己还好端端地站在墙边,只头皮有些发麻。董仲舒暗叹一声,知道碰撞力度太小撞得轻了,不足以憾动生命。他呆了呆,用手拍拍头顶,转身慢慢向后面走出一直走出五七步距离,想着这次一定要死的干干净净,不能让老板娘把天下读书人看瘪了。他这次决定睁着眼加快脚步跑着撞上去,临撞前也没去看老板娘表情,长长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头一低便向砖墙冲撞而去。只听得“嘣”地一声脆响,头撞在了墙上,他的脑子里也“嗡”地一声响知去了知觉,人软软地倒在墙角边。片刻,他感到头顶很痛,睁眼看去,老板娘站在侧面五步远处满脸凝重地望着他。他知道这次又失败了,还是没能给读书人挣回一个脸面,窸窸窣窣抖着衣衫站起来,望着老板娘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你说得对,十人堪有九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老板娘没理他,盯他上下乱看。

董仲舒决定第三次死得彻彻底底。他想:不能让读书人怕死这个口实落在小女人面前,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害怕读书人,着实让天下读书人风光了几百年。而今、我在杀手面前临死不屈用自尽去维护读书人的荣誉,也算死得其所了。他想到这里,竟然觉得头不疼了,浑身上下有劲儿了,转身向后甩开膀子就跑,一直跑出二丈外时这才转过身来昂首挺胸地瞥了老板娘一眼,呵呵大笑着。笑得很灿烂。微微张开大嘴深深地向胸腹里吸着气,然后双手一阵摆动,身子如同一支箭矢般射向墙去,也许是天意吧,他刚刚跑去一半之时,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出一个词儿来,这词是前人没用过的经典,他在生命攸关之间脱口而出,说出了让他进入史册的一句经典名言:天人感应,天地大一统。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只听见耳畔“咚”地一声闷响头撞上去了,他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终于自杀成功了。就在此刻,他觉得耳朵一阵疼痛,头慢慢被人拎了起来,睁眼望去青砖墙上贴着老板娘,自己的头撞在老板娘肚子上了。

老板娘脸色难看浑身颤抖受伤不轻。望着董仲舒苦笑道:该死的人,死最容易。不应该死的人,想死也难。说完,双手捂着肚子,张嘴狂喘着粗气。

董仲舒大惑不解,忙问:为什么不让我死?

老板娘苍白受伤不轻,勉强笑道:你说出了经典名言,再让你去死,天下人以为只有男儿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小女人说话只是妄言。

    董仲舒心身松懈。认为自己对得起读书人这块金字招牌,生与死都显得太过渺小。见老板娘慢慢走近时,主动将她的剑尖抓起来放在自己左颈子上,头向左侧,用左耳轻轻去压紧脖子上的剑尖,笑哈哈地说道:天是有意志的,人却是天意的体现,天意能支配人事,人事能感动天意,由此两者合为一体。就如同你今天可杀别人,杀我时下不了手一样,天意使然,我是不应该死的人!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有一种我没看错人的想法,更多的是陷入迷惘之中。她老半天没醒过神来,嘴里反复念着:天人感应,天地大一统。其实、她也不知道董仲舒是如何创造总结出天人感应,天地大一统的。这些字简单,组合在一起又让他流芳千古。老板娘无意识地抽动右手,想收回手里的剑,却被董仲舒偏头夹住。她人心痴迷,满脸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董仲舒侧转身子背对老板娘。头前后晃动,用耳轮摩擦着青铜剑身,说:天人合一是人遵守上天旨意而为,逆天而行,便会遭遇上天重罚。七王叛乱,可说是上天旨意让大汉渡劫,但最终还是会被天道所不容,灰飞烟灭。

老板娘缓过气来了。她收回了短剑,转身羞答答地去收藏着女人最愉快的心态,走出几步后,轻盈地旋转身子莞尔一笑,这笑是划开眼皮后的灿烂裸露,带着一份愉悦的心情。接着、她俯身作势一躬,整个人如同被弹弓弹射而去,瞬间越墙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句话:董仲舒,你是我的。

董仲舒感到措手不及。说真的,他见老板娘一去,肚里强撑着的那口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泄光了,人顺着青砖墙壁软软地瘫倒下去了。此时、他在土得直掉渣儿的记忆中检阅到四个字:精神。力量。

西汉博士董仲舒侥幸活下来了。他一生的主张有三个,一是“天人感应”。二是“大一统”。三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有人说,他的生和死都将影响整个社会进程。当年,如果老板娘一剑穿喉,今天的社会秩序将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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