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1

当代男人活得真不容易。

我从西南某石油大学毕业后，人生路暗无天日，时刻想着自主创业。创业十次，干一回失败一回，很潦倒。我也想恋爱结婚，平淡地了却一生。我相亲一次失望一次，相亲了一百八十一次，很落魄。

此间、不说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长相甜美的巴蜀美女，连看不顺眼的矮胖、黑丑女人，也没给过我好脸色看。时至今日，也只有三次相亲经历印象特别深刻。

第一次相亲对象，我数学老师独生女儿。人水灵，模样俊秀，二十二岁如十五岁初中生般清纯，讨人喜欢。学妹不懂爱情，只想作个女学霸。她第三次复读，准备参加第四次高考。我俩相亲，谈的并非爱情和未来，全是初高中课本知识。我眼睛无意中瞟她脸蛋一眼，她恼怒地说我爸的学生尽是色鬼。其间，我眼珠子不小心触碰到她扁平的胸部，她气得啐我一口说，你这男人太恶心了。

第二次相亲对象，女生男相。她带一个男闺蜜相亲，每说一句话，必拍男闺蜜脸蛋。男闺蜜不示弱，又反拍回去，俩人打打闹闹把相亲当作了舞台话剧。我脑子里没有相亲对象，想起了故乡兴隆古镇著名的“牛豆腐”。那门面店前，长年累月摆着一盘热豆腐，谁也可以“远看近摸”不犯忌讳。

第三次相亲对象，长相一般，口才特别出众，说话如同自来水龙头一样，滔滔不绝。仿佛你不用力去拧几下阀门，她收不了口似的。她第一句话问我，你是高考状元，毕业后享受政府什么级别待遇。我脸色尴尬，实话实说无品无级，连工作还没着落。那女人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倏地收回笑脸转身便走，嘴巴咂咂咂数落着媒人。

其实、我的所有相亲，莫过于最后的一百八十一次相亲刻骨铭心。我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甚至不愿想起有过这么一次相亲经历。

                            2

2016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农历三月二十六，我26岁生日那天。相亲地点，预约在212国道旁大长沟村东。相亲女子年龄不小，名气更大，她是郊区雷桂花，25岁，素有川北兴隆古镇第一美女之称。能与第一美女相亲，我格外兴奋，踽踽行走，早早来到约会地点。我看看天梭力诺克表，时间充足，踅身放下双肩背包，拉开环形黑色拉链，小心翼翼取出一束鲜艳红玫瑰花。我左手攥花，右手整理，身心沉浸在美好未来中。心里持有这种观念，相亲献花意义不大，女人值不值得男人献花，意义才大。因此、以往相亲时，献上一朵红玫瑰花的次数并不多见。前天，我突然决定买花了，对红玫瑰花特别上心，自言自语唠叨了一整天。我手下有一名送货员，送货员与我年龄相仿，倒是一名情圣，隔三岔五换美女恋爱。他见老板我生计窘迫，女人跟前腼腆，很是着急。他告诉我说，女人最喜欢的男人，不是诚实男人，而是厚脸皮的男人。因此、男人的红颜知己，既不是媒人介绍的，也不是偶遇相逢的，更不是缘分生成的，而是你对某女人耍无赖后捡来的。

送货员也算热心，他建议我找老板娘时节省一点算一点，两块钱一朵的红玫瑰花，买一朵意思一下即可。并说，献上一朵玫瑰花，代表心中只有她。这些算是一个意象，最虚假的形式，唯有今晚吃饱睡着最真实。先前、我同意他的说法买一朵花意思一下，转念一想，便否决了。女方名气大，不能因为男人穷困，降低美女身价。转念再想，主意恒定，觉得男人再穷只能穷自己，不能穷了漂亮女友。我咬牙切齿说，哪怕节省三天早饭钱，也给第一美女多买十朵红玫瑰，用十一朵组成一心一意献去。昨晚，我去了花店蹲下身子，花去六十分钟时间，精挑细选了十一朵红玫瑰花。

清幽寂静的三岔路口，五月里开着满山遍野川茶花。各种、各色茶花在风的媒介下相遇，总在欢笑着，歌唱着，拥抱着，也暗示着人与茶花之间的种种神秘联系。我仰头仰望大长沟村后苍翠雄威的雨山，雨山巅峰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飘渺在云烟之中。雨山是秦岭大巴山余脉，川北嘉陵江市玄武脊梁。雨山东头古镇叫兴隆镇，镇东连着东溪河，镇西牵扯西溪河，镇北靠着雨山，镇南汇入千里嘉陵江。古镇不大，仅有一条狗肠子正街，几条小岔肠子巷。正街并不孤寂，有几千人相伴，终日生活在家长里短的喧哗中。正街长约一千五百米，宽约八米，木结构的三层楼房相对峙。它被镇里人用话分作三个片区，下南街，大中街，和上北街。正街两边的小岔肠子巷很多，也很有特色。卵石黄泥垒成，形状大小各不相同，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或高或低，左右扭结，曲径通幽。每个小巷子口建有一个公厕，方便镇里人入厕，因此小巷又叫尿巷子。兴隆古镇的建筑结构为悬山穿斗式，小青瓦屋面。临街均为三层，楼下店铺，二三楼住人。店铺门开得很大，由一块块长木板拼凑起来，板的上下凿有凹槽，板从一边依次取出或关上。每块木板编着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等号码，开门时一块又一块拆下来，堆叠在不挡事的旮旮旯旯里。楼上雕花栏杆和地板，涂着一层厚厚的桐子油，色泽暗红古朴。古镇房屋错落有致的布置，虽经几百年风雨，仍然硬朗结实。青色条石辅设的街道，虽然车压人踩，还是那么平整。东溪河横街流淌，在古镇上来回穿越三次后向南流去，在离镇五百米处与西溪河汇合流入嘉陵江。兴隆古镇有水，镇上有三座石拱桥，也有了江南水乡景致和韵味。

北面雨山二千多米高，南面雷山一千多米高，相挟形成一条东西长约二十千米，南北宽仅二三千米的深沟。沟里东高西低，两头开口通透。沟外土质褐色，沟里金黄色沙地，配合南北二山青幽幽景致，别有一番韵味。风水构造中，青色为东方，白色为西方，红色为南方，黑色为北方，中土黄色为四方之首，又称和谐之色。故乡和谐村有上千年历史，全村现有二百一十一户人家，一个祖宗后代，一千四百多人全姓孙。孙家十年一次修续族谱，按照“儒、文、永、世、泽、长，正、大、先、开、鸿、运”十二个字辈排列。我孙大阳属第八代大字辈子孙，老村主任孙正德的独子。我中等身材，圆脸，宽额，大平头。那时瘦，脸沧桑，身子很疲惫。仿佛是一个海漂男孩，衣服有苏州河味道，脸上有长江风痕迹，心里有海派韵味。海漂男孩长一对大眼，大眼之人浓眉，我的浓眉尾巴斜着向天翘去，很像某退休宰相眉毛，给初识者煞气四溢印象。我有坏习惯，嗜好用食指去捋浓眉，这坏习惯令男人心悸，女孩不爽。说来、我也算川北孕育出来的精灵，某年高考理科状元。当年、许多人认定我会离开川北，去北大、清华或复旦等著名大学深造。最终，我并没有离开川北家乡，而是读于在本市某石油大学。

等人见面无聊，心燥，眼累，却又耗时。我站在三岔路口，举目四望，浮想联翩。约定时间一分又一分过去了，我身前身后除了不时跑来跑去的野兔，草丛里“咕咕”叫着，不时窜出来溜达显摆美貌的雉鸡，只剩下张开翅膀在天上转着圈子的老鹰了。我是撂下工作来相亲的，如果对方失约，男人的面子和时间就会因此双双受伤。无论如何，我想见女方一面，只得咬牙等下去。这些年里，我十分抑郁，想起事业和爱情便伤感。川北乡下人传统，二十岁找不到婆娘结婚生子的人，都是无用的男人。大长沟村与我同庚的人，孩子大多在上小学了，而我还是郁闷的单身汉。当年，我成为高考理科状元，轰动了全市六百多万人，兴隆古镇以我为荣，成为教育孩子的正面榜样。后来，我大学毕业不能衣锦还乡，变成一个不敢回村的男人。有事回家，也得趁着天黑，黎明前走人。兴隆古镇又以我为耻，成为教育孩子们的反面教材。众人讥笑说，孙大阳小学初中高中读书很努力，能考第一，上大学贪玩耍女朋友，连钱也不会赚。

这天相亲，我打破黑夜回家惯例，众目睽睽下回村很是无奈。媒人千叮万嘱，要白天回来，不能深更半夜约个女孩子在山岔路口见面吧。

此刻，我想起这事就苦恼，双手插在七分牛仔裤口袋里，低头看着他的双脚，板鞋帮上沾着的湿泥土已干，脚趾在鞋里潮湿闷热得酸涩，很想露头透透空气。我漫不经心地在路口来回走动着，偶尔也会碰见去镇里的孙家人。乡下人进城大多背个竹篾背篓，相遇并不言语，望我点头微笑，擦身而过。人走出很远，蓦然回首，然后摇头叹息。想不明白，一个高考状元为何如此落泊，远不如村里一个没读书在外当小包工头的农民。我很尴尬，百无聊赖之时，想起大长沟村老光棍们自编的一支山歌，忍不住哼了起来：

我们走在大街上，看到一群大姑娘。

胖的胖得不像样，瘦的瘦成木柴棒。

瞧不起、看不上，回到乡下找对象。

……

                             3

天可怜见，离约定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眼锋终于在雷山村方向极目处，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移动。我一阵子激动，振奋精神，凝神远眺。人影越来越大，久久凝眸，终于看清是一位长发披肩穿一袭白衣的女子。我越看越紧张，望着由远而近女子，联想到以往相亲经历，伤痛感觉渐渐扩散到全身细胞里。一直以来，我不愿去回味往事，相亲失败多了，回味总在痛苦和麻木不仁中回荡，伤春悲秋感怀余地太多了。过了一阵子，风中飘来若有若无女人香粉味，那味儿在旷野清新空气中更特别，带有铁锥子似的狠劲直往男人心上插去，让人痛而期盼着。这样的相亲经历，也让我想起了过去的许多相似处。某次、我站在市里西湖公园竹林里，捧着红玫瑰花等人相亲场景。对方也是一个白衣女子，姗姗来迟，走进那片叫做“爱情天堂”的竹林，一分钟后挥手拜拜而去。眼前、我仿佛看见了沉睡的噩梦，白衣女子姗姗来迟的身影，晃荡在过去与现实的光阴之中。从那以后，我每次见到迟到的美女，只能圆睁着眼，舌头笨拙得说不出话来，把打好的腹稿通通忘掉了。我始终想不明白，约会时，女人的迟到和早到之间看似没啥关系，其实很有关系。为何早到的女人，我能坦然面对，表现出很有男人味。而迟到的女人，又让人惴惴不安，束手束脚不像一个男人。

白衣女子雷桂花终于到了，她在十米外路旁一大丛山茶花前停住脚步，远远地向我瞟来几眼，似在欣赏茶花，又似在审视男人。我望着她单薄身子，陡增几分怜意，只当她是这条山岔路口的另一道风景。我想，传说雷山村雷桂花是兴隆古镇第一美女，第一美女与第一夫人一样，既蕴涵地方文化又广纳天下文化。今日近处一瞥，她的仪态让人为之深深震撼，我似乎预感到美妙生活就在眼前。我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定好好争取这次缘分。人一生面临机遇不多，已经失败了一百八十次，不想增加痛苦的又一次。美女都是喜欢浪漫的主儿，瞧她那柔弱模样，一定是个很容易被迷惑的女孩。我想着，蓦地转身面对雨山，暗暗对天发誓：苍天在上，雨山作证。我在此发誓，若一百八十一次相亲失败，甘愿终身娶不成好女人。说完转身，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我望着慢慢走来楚楚动人的美女，左手抖了抖白色体恤的黑衣领，一来是让脖子凉快一下，二来想从针织衣领摩擦颈子的复杂质感里寻求强大的自信心。我分析着眼前形势，随即摆出一副看透风花雪月姿式，笑容中略带慵懒，平视目光抬高十五度，鼓起勇气迎上去，涎脸涎皮去笑问：美女！请问你是桂花吗？香气袭人的八月桂花。这话一出口，顿觉欠妥，大长沟单身汉知道后，定会啐我，又一个豁卵匠男人。

雷桂花不为所动，微微一笑，淡然处之。不阴不阳瞟来一眼，白雪似的脸颊上慢慢绽开二朵青涩小花。似笑非笑说：你就是大长沟村文曲星孙大阳哟！

我故作优雅向前一步，头后仰歪倒在颈项上。暗自裂嘴向空中吸气，犹如风月情场中老手，折腰颇有风度献上心形玫瑰花。我说，我就是孙大阳，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雷桂花是一个经见过大世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她青涩脸上不断变幻表情。她那双清澈眼睛，透视出即使天崩地裂也能镇静自若的神气。原本楚楚动人早已不见，目光盯我上下乱看，闪烁出商人似的精明，像是在衡量我的价值所在。片刻、她不冷不热说，你真的很会说话哟，是不是在以往相亲中学来的？哦！问你一句真话，你有钱吗？世上想追本美女的男人必须是有钱人。你在市里嘉陵江边“水天一色”别墅区有住房吗？你有大众，奥迪，奔驰，宝马车没有？雷桂花说话时，眼角没瞧心形玫瑰花，讯问话没加任何掩饰，直截了当摊开了说。天使般笑容里，既有物欲横流表白，又有洞见当代社会本质的犀利。

我内心并不赞同爱情与金钱的关系，觉得那背后隐含着一个让贪婪心自鸣得意的信息。我知道就我们俩人，或当今几代人，爱情正走在一个病入膏肓抹杀传统道德的文化土壤里。表面看，金钱与权力暗中勾接，其实是人心导向出了偏差，用金钱在改写价值观。而今，我在窘迫基础上积淀起来的一些底气，被雷桂花犀利语言戳破，从心房慢慢溢出，伴随周身不断涌起的鸡皮疙瘩，在毛孔附近堆垒出一道道尴尬的墙体。我暗自叫道，老天爷爷！无钱男人好自卑呀，在当代美女眼里藏不住一丝自信。我只得强打精神，语气降低二个八分音符说，钱、当然会有，我会去慢慢创造事业和财富。房子车子现在没有，将来一定会有。话刚出口，我也信了这就是无钱男人的撑面子话。有意认同这话出自真心，如同敢于亮相的黄金和白银，也得等待时光去锤炼和锻造。

                             4

雷桂花不为所动。她望着几米远路坎一株山桃树撇了撇嘴角，桃树手臂大小，既无花朵又掉光了果实，树叶也在变老枯萎。她回头淡淡笑道，我在一些很无聊交友联谊派对上，见过你这种男人，并一致认为你对美女很不诚实。你就和山桃树相似，让想吃现存桃子的女人走近看不见半个落地熟果子，只闻到一股桃花泪飘出的苦涩味，以及困顿的穷酸味儿。她指着山桃树这么说。接着，她来回摆动下巴又说，前几天我们通过电话，你说你是优秀创业青年未来潜力股，拥有私人独资公司，请给你一次见面机会。不过、据我暗访你并非成功人士，并非时下流行的高帅富，更不是正宗官二代。你爸是官，这话不假，他仅是一个没有品级的大长沟村主任。而你、靠亲友借钱注册创业公司十次，已经有九次以失败告终，至今无房无车无钱一事无成。更可笑的是，你追求一百八十个女子，没人看得起你。其实，我用严肃负责任的话来公证评价，你这男人无能，无钱，命又不好。

我听她侃侃而谈，并不掩盖个人观点的拙劣表演。我站在听众席上周身冒冷汗，体验着失败带来的所有寒凉。我用濒临失控的独白方式说，我有希望，我有梦想，我会努力，我一定能成功。

雷桂花再次撇了撇嘴角，走去用力掰下一条桃树秃枝，回头不以为然地舞动了几个圆圈。枝梢指着我说，你现在没房，没车，没钱这是事实。你的梦想，你的希望，你的努力也许会成功。请问，时光会让春花开到冬天不？美女我花儿般美貌等不了，也没时间等，因为凋零期和时光并不由人去勘定。帅哥呀，对不起哟，你不是当代美女最倾心最需要的男人，相亲该结束了。唉！想来、你读过四年大学，应该知道金钱对当代美女的紧迫性和重要性。要不、你也不会去选择创业。自古功名利禄，就是人不断追求的目标。你失败了，足以证明你不是强者能人，算是庸人笨汉。我困守在失败战场中，头脑里仅剩最后一件面子武器，它清醒地告诉我，该去怎么做，怎么说关于面子的救场话。我内心沮丧，脸用否定一切表情说，不、这并不一样，爱情并不是金钱的等质面的交易。

雷桂花似乎恼了，侧转身子，手臂舞动几下，然后用力一甩，桃枝被她扔去三丈外。她礼貌性“呵呵”干笑了几声，尽量不露痕迹地摸出手机看看时间。眼睛从没试过这么怜悯，厌倦的去看一个不够男子汉气概的男人。她瞥见桃枝孤寂的身影，头下脚上倒栽在一根灯笼草下。感慨万分地说，是的！爱情并不是金钱的交易，金钱却是男人能力的表现。你见过动物世界失败雄狮有交配权吗？母狮宁愿在胜利雄狮面前做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也不会在失败雄狮身边去做老大，这就是自然生存法则，穷困男人娶不到美女的原由。雷桂花说完这话，也觉得十分不中听，却也不以为然地说，男人也是雄性动物，不知老规则吗？

                             5

果然，我一生最揪心的，就是此刻听见雷桂花说出这样的比喻话。这话，我也觉得比喻正确，并无用词不当之嫌，只是男人听着心里堵得慌。刹那间，我身子发软、眼皮沉重，如同五天五晚没睡觉般难受，悲情困扰着整个人。我想喝咖啡，他想喝红牛，我想攀爬身后陡峭窄小的羊肠小道直到雨山巅峰，让饮料加剧烈运动来提振精神。雷桂花对男人不屑表神，在我脑海里萦绕了九转十八弯，让脑子腾起一阵失败尘雾。这尘雾极像时下流行的雾霾，灰蒙蒙一片，将社会和人统统笼罩在污染空气中。我想哭，想仰天哀嚎，想与天下贫穷男人共品窘迫的特殊滋味，我强撑着。雷桂花见我羞愧，这才把来大长沟东头相亲的碎片拼凑起来，弄清楚了男人没想要相亲的内涵。她看见路上有一些在风中缓缓移动的枯树叶，走去故意一脚踩着一张向前去。她每一脚都把凹凸不平道路踩得嘎嘎作响，仿佛爆出一阵令人晕眩的冷笑声。她拉开五七步距离，扭转脖子感慨道，文曲星，你想一想。当今社会一代人如果没钱，又如何去度假、去旅游、去吃光天下美食，买光各国的奢侈品，去享受真正的美好生活呢。你大长沟是贫困县里的贫困村，说到根本原因，还不是大长沟村的男人没用。既不会赚钱来洗尽浑身穷酸气，又不会在孙家老祖坟上糊一层稀泥巴，让太阳晒一晒裂开几条发家致富隙缝或纹路，冒出一些真金白银去改变孙家人命运。最可怜的是大长沟女人，又蠢又笨又懒又丑，连出去打工也不会，只配在家守着穷困男人过苦日子。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也穷一天。其实、穷人的根源，自然要追溯到不会明白这些浅显道理。富人的成功，难道不是眼里时刻拥有花钱的美好意愿吗。一个女人生活在没理想、没追求、没物质、没新思想社会里，又时刻幻想美好生活，嫁个有钱男人成了孤注一掷。许多时候，当我逛完市里的灯红酒绿处，回家索然无味。夜深人静，灯火阑珊。忽然想起被遗忘的梦想，这才终于明白儿童时期，少年时代，成年生活其实根本没有改变，这一切都是因为缺钱而在维持现状。选择有钱人的生活，就是当代美女嫁人，让男人去折腾的最终目的。

我被震撼了，眼睛愣愣地瞪得老大。觉得这次相亲与爱情书一样，要去看收获了，而收获又得去听上帝真言似的。今天，上帝假借雷桂花之口，毫无顾忌说出了恋爱的本质，全是以金钱为基础的事实。我沮丧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发现见面时渴望亲近第一美女的心，逐渐被阴冷所湮没，取而代之的是嘈杂中的厌恶。于是我反唇相讥，雷桂花，你真美！你用如花似玉的脸面，将天下女孩掩盖住了。你一个乡村女孩，将社会中的钱、权、色都代表了。给天下有血性男人留下了宝贵精神财富，这种精神财富就是：男人活在当今，彻彻底底被社会侮辱。天下人穷，并不仅仅大长沟穷，还有许许多多穷省穷市穷县穷乡穷村。穷的根源五花八门，有些是地理因素，有些是分配制度，有些是人为制造，而穷人并非天生不会赚钱。雷桂花恼怒，闷哼一声，转身便走，走得尤如风中摇曳的山茶花。她边走边向沟下不远处大长沟村望去，此时、上午十点多钟或接近十一点钟，太阳白花花照在沟里黄沙地上，整个下沟给人感觉就像是一个洪水淹没区。远处和近处，有很多游泳者在晃来晃去。有的人直直向前游，有的人在踩水，有的人在水面上探头或潜入水下面，大部分人则淹没在水下泥浆里。当他们沉没在低层位置上，他们的脸被东面俯冲而去的阳光，分解成一片晃荡的模糊的影子。路在雷桂花脚下犹豫了，她如果转往东面迎着阳光走去，就是去兴隆古镇之路，大长沟村令人不屑的幻象就会消散不见。她如果回走雷山村，继续沿西南方向下行，只会越来越接近大长沟直线距离，大长沟的穷困窘迫环境又会让她看下去。她走了十多步略为迟疑，回头镇静地笑说，文曲星，等大长沟财神菩萨与你握手，等你富裕了再来找我，好吗。我想过好日子，不想，也怕和穷书生纠缠不清。

我耷拉着眼皮，厚大嘴唇被愤怒鼓动得变成了弓形，焦躁地悼念着我失去的半天光阴。头晚，我在梦里走过破旧的故乡之路，还念着雷桂花这个飘香名字。表现出多么渴望桂花，渴望她让世界充满爱，让生活充满情。而今、我只想说，这个恶毒的女人，我为你牺牲了所有心情，而你却只知道为钱而恋爱，破坏了我最后一分希望。突然间，我愤怒极致，将用尽心力购买的心形玫瑰花扔在地上，迟疑二三秒钟后，咬牙跳去一阵乱踩乱踏。昂头朝远处白色背影歇斯底里狂叫道：雷桂花，我们走着瞧吧。我说完，转身朝镇南方向走去，想离乡回城逃离伤心处。我边走边跺脚，刚走几步路，就被一个不合时宜的来电吓懵了。

                          6

原来、我的“再创贸易公司”二名雇员，开着长安牌载货车送货途中，连人带货被水泥罐车撞下嘉陵江大桥，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刹那间，我脑子木了。朝兴隆古镇方向奔跑，一边跑还不忘踹了玫瑰花一脚。玫瑰花一声痛呼，跳进路旁草丛里。

说起我的再创贸易公司，很让人无奈和伤心。这是我第十次创业，十万元创业资金，几乎是在老汉儿面前经过三天三夜哀求借来的。租下场地进完货物，我又缺钱买送货车。开贸易公司辛苦琐碎，服务对象是市区超市、商店、宾馆、酒店等大主顾。它们要货打一个电话来，你必须半小时送货过去，先前填单月底结清。因此、垫支货款和送货汽车是必须的，我又无钱买车，叫别人的车送货成本高不说，不方便随叫随到。想买车又无钱，我去大学同学处借钱。同学们被我前几次创业借钱借怕了，或许是真没钱借给我，全躲开了。想来想去，无奈之中，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我大学老师借钱五万，买下长安牌货车送货。而今、人车货从桥上撞进二十米高嘉陵江里，谁心里不怕。我向兴隆古镇方向跑去几十米远，蓦地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问，你这时候跑回城里去干吗？二名雇员不死即伤，你不回去交警找撞人司机，你回去找你这个穷雇主，你有钱先垫支医药费安葬费吗？我站在原地，双手拍打着脸颊，眼睛茫然地向着前面212国道望去。国道上车来人去，我却什么希望也看不见。只在几丈外一坨巨石旁发现长有一大丛“霍麻”。我激愤的心突然想去嘉陵江里游泳，三五下脱光体恤衫和牛仔裤，搅成一个球团，朝路旁一扔，穿一条粉色内裤朝着霍麻丛扑去。蓦地、全身如遭电击火烧一般，带动神经和肌肉一阵颤抖。我倒在霍麻里呆了几秒钟，张开双臂如同在江水里游动似的，只把头和脸露在空中。一对红得滴血的眸子仰望着大长沟南北高山，嗓子颤抖着嗥叫：啊…啊……

我哭了。从十六岁想恋爱，到如今二十六岁过去整整十年，连一次失恋机会都没有。每当看到别人为失恋而悲伤，喝得酩酊大醉时，我会伤感地劝慰道，朋友，你还有失恋经历，比我强多了，我连失恋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如今，我又相亲失败，第十次创业惨遭挫折，这难道就是老天爷的公平公证吗。我把浑身冒汗的四肢纠缠在一起，凄厉而惨笑，眼底渐渐失去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