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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东北有一条江叫嘉陵江。
嘉陵江是长江支流中流域面积最大,长度仅次于汉江的第二大支流。它源于陕西凤县代王山,由北向南绵延千里,在重庆市朝天门汇入长江。嘉陵江入川后穿过武则天皇帝故乡广元市,绕过袁天罡和李淳风死不愿离的风水古城阆中市,再过司马相如的旧居蓬安县,一路上向南狂奔。接着,它从《三国志》作者陈寿治学的金泉山万卷楼山下擦过,在毗邻重庆市地界的嘉陵江市旧城镇刘子湾村划过,将村子破为两瓣。村东叫小刘子湾或刘子湾东村,村西叫大刘子湾或刘子湾西村,中间就是刘家人的东码头和西码头。
刘子湾村很神秘。说它神秘,那是因为东西二村各有一块上古石碑,石碑由一只巨型霸下驮着,黑色花岗石材质,高丈二、宽四尺九寸、厚九寸。正中竖刻着“刘子湾东村” 或“刘子湾西村”五个大字,背面竖刻有九十六个无人能识的神秘字符。字符图形由人、虎、龟、花蒂和孔雀等混合组成。古村有九十六个字符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刘子湾村的字符与二十四气相通,不要误解二十四气为二十四节气,两码事。二十四气是什么?外人不知详情。传说,那是由富气,贵气,财气,勇气和霸气等组成的24神秘气,巴人板楯蛮族靠它纵横天下之物。
解放前夕,刘子湾村既出能人又出大师,人杰地灵。冬瓜娃儿就是这样的人。他住西村,有名的泥水匠人,替人编竹墙砌泥灶师傅。当年他二十来岁,手脚麻利,技艺高超,一台土灶加一根穿房烟囱,晨曦开工,黄昏前完工。一般说来,主人家会用新灶生火煮饭炒菜,一来验证新灶好坏,二来想看节省柴火不,再就是招待匠人。这天,天刚麻麻亮时,冬瓜娃儿又过江去东村某家砌灶。冬瓜娃儿的灶出名的火大省柴,黄昏后新灶试用主人家喜得合不拢嘴,遂叫来左邻右舍几个老人作陪与冬瓜娃儿喝酒聊天。酒席散去已是半夜,冬瓜娃儿揣着工钱,打着油竹筒火把独自过江回村。眼看上岸绕过几条水田坎就到西村口石碑处,再前面就是刘家祠堂。当时他瞪大眼睛一脸诧异,黑漆漆的路上聚集着许多人在闲说什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一群小孩在跑着圈打闹,显然刘子湾西村出了大事。冬瓜娃儿名声好。众人见他打着洒呃醉醺醺地走来,主动上前拉住他手说些场面话。一番礼节性话尽,众人对他说起了村里发生的事。原来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西码头边用石块砸死了小白鸽的男人。可怜那男人头被砸瘪砸破,嫩豆腐似的脑浆流了一地,身边还有一担未上船去市里贩卖的时新蔬菜。
小白鸽是谁,外人不知,村内人皆尽知,又怕又恨又爱。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很像当今影视界江湖传闻的狐仙马娘娘,只不过她不姓马,姓孙名幺妹。她二十来岁,人长得慈眉善目,犹如瓷娃娃一般娇小乖巧。她有大通神之人,从不与谁争强好胜惹事生非。她好吸土烟,一根二尺长绿玉烟杆从不离手。她于茅山术,八字风水,阴阳五行,符咒、水碗、道医,请仙送鬼,莫不精通。从村里到镇上有十里路之遥,据说她在村口与人约定镇上三百钱茶馆见面,那人转身一路飞跑,到茶馆门前看见小白鸽刚喝干一杯热茶,谁也不知她从何处走去茶馆。
当天,小白鸽对于男人之死出奇地冷静。她在现场看看,不哭不悲,叫人把男人尸身抬回刘家祠堂外,搭灵棚摆灵堂,请端公道士,以及川北灯戏班子。冬瓜娃儿心头一阵巨震,小白鸽男人是老实疙瘩木头人,在外不会和人结仇,在家种田种菜又不爱说话,与村里人少有往来,谁这么大胆把他给害了。再说,敢杀小白鸽的男人,你嫌命长呀。莫说跑江湖的袍哥大爷不敢,就是川内拥有千军万马的几个大军阀也没那个胆量。小白鸽亦正亦邪,有胆量有神通,你砸死她男人,她不趁夜色弄死你全家才怪。冬瓜娃儿脑子转了转,一时也想不起凶手是谁。他天没亮出门过江,一路上没遇到陌生人,只在刘子湾东村口遭遇了刘壬善。刘壬善的外号叫土鸡公,从小游手好闲,天生祸精,这是因为他人长得矮小猴相,脖子细长,说话最爱一伸一缩。村里人羡慕他一个半残废男人命好,找个婆娘人高马大,最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按说,土鸡公也没杀人的胆量呀,冬瓜娃儿自问。
冬瓜娃儿一时想不明白,向前一阵急跑,醉酒后跑路出气粗细不匀,人倒不会觉得有多累。走到西村石碑前,唱戏的锣鼓吊钹声混合着胖筒筒琴声扑天盖地而来。他试探着走到刘家祠堂外,看见门前用毛竹和篾席搭着大片遮雨棚子,棚下摆开三四十张桌子,每张桌上对角点着二盏洋油灯火。村里村外的吊丧客人很多,第一轮宴席已经结束,第二轮宴席已上菜完毕。菜是川北九大碗:酥肉,卥鸡,八宝蛋,粉蒸肉,红烧胖坨坨肉,夹沙肉,盐菜扣肉,炒猪肉片,炖海带猪脚汤。路边堡坎上挖坑埋有几眼土灶,灶上叠五尺高竹篾蒸笼,蒸笼冒热气。一群妇人蹲着地上用木脚盆在清洗头一轮宴席撤下的碗筷。承办宴席的乡村厨子正从蒸笼里取蒸菜放入木掌盘,打掌盘的师傅端一个长条形木掌盘在桌子间来回奔走,边走边大声吆喝:菜来了哟,接到起。
冬瓜娃儿近前一看,最外面的一张桌子用来收礼和写礼,桌前围着一大圈人,来客送礼在此登记。写礼簿者是村里教书先生,来客把礼金给他,他接礼金放进一个布袋里,你自报姓名他写上姓名和礼金数。也有人送来了鸡鸭,鸡鸭放在桌下地上。送来的火纸、被套、布料等礼物则堆放在桌子旁的一个大圆簸箕里。冬瓜娃儿跟在众人后边慢慢挤进去,他送上当天砌灶钱作礼金,看着先生在记账簿上写完他的名字,说了一句麻烦先生了,转身去后面找小白鸽说事。
此时的小白鸽穿着一身白孝服,在招呼戏班里的人说事。冬瓜娃儿上前看去,又糊涂了。小白鸽与人说事声音平常并不悲伤哽咽,看不出像一个刚失去老公的小妇人,脸上没有丝毫悲戚,后脑勺的粗头发辫上还插着那根长烟杆。冬瓜娃儿暗自赞道,这个女人了不起,那份镇定远超一般男人,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娶到这个小寡妇,她若是嫁我冬瓜娃儿,我天天舔她脚趾丫也心满意足。冬瓜娃儿转念一想,又犹豫了。他叽里咕噜对自己说,冬瓜娃儿,全村人都知道你喜欢土鸡公的婆娘大母牛,却不知你喜欢她的真正原因。你内心有个梦想,从泥水匠改行做石匠。做石匠要有一身蛮力,要去山里开采大原石。也只有大母牛能够帮助你,她一个女人使得了七十二斤重的大锤去打石楔子开山破石。可是,你现在又去想另一个能干女人小白鸽,这是为什么?冬瓜娃儿呀,你龟儿子真不是好东西,喜欢女人变得太快了嘛。接着,他变腔变调啐道,你它妈的才不是个好东西,哪个男人不喜欢好女人?小白鸽是七仙女,大母牛是土鳖虫,董永还知道找七仙女,会打灶会编墙的泥水匠冬瓜娃儿,难道还不如戏文里的董永吗?就这么决定了,从今儿晚上起,你要天天去纠缠小白鸽,不把她搞到手那才是怪事儿。
冬瓜娃儿迈着醉步朝小白鸽走去。小白鸽看见他走来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冬瓜娃儿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去路说,等等,我有话说。小白鸽抬头望着他说,你说嘛,我听着呢。冬瓜娃儿回头四处望了望,看见来往人多,不是个说话处,伸手示意,我们去旁边说悄悄话。小白鸽似笑非笑又望他一眼,在这里当众说开也一样,我现在是小寡妇了,小寡妇怕与男人单独在一起。要不,村里长辈们又会找上门来,说我不守妇道。如果你想说大清早江边碰上土鸡公的事,就不必说了。他犯事关入县衙黑狱,我五更天去掰弯窗子铁棍救出来。未想到,土鸡公天亮回村杀我男人报达。这个天下,做好人真能获得现世报哇。小白鸽淡淡地说着,声音不高,也不算低,让四周的人听得心头狂震。众人不约而同惴惴不安,替人担心起两条人命来,这两条人命就是土鸡公的婆娘大母牛母女二人。小白鸽想冤冤相报,杀人也就眨眼间,谁能拦得住她。一时间,喝酒的停了,吃过头一轮宴席的人不想走了,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小白鸽冷冷地盯着冬瓜娃儿问,你刚才自言自语说要把谁搞到手,天天去纠缠她对不对。小白鸽说话从不食言,今晚当大家的面给你一个机会,你去前面案板上把大厨的切菜刀拿来,朝我额头用尽全力砍三刀,你的梦想就能成真。如果你不敢砍的话,你还是去找你原来想找的人。你记住这话了,命和运摆在人面前,是抓、是捏、是放弃全凭你胆量。
小白鸽说完,看见众人缓缓围了上去,回头对冬瓜娃儿招了招手,转身朝外走去,众人跟着看热闹。她带着冬瓜娃儿来到大厨的菜案前,案板是借来的二扇大木门拼凑而成,上面有一个大脚盆似的梨树木桩切菜墩,切菜墩高约一尺五寸,四周钉着一排无盖无底的木匣,木匣里插挂着许多厨房刀具。小白鸽取出三把大菜刀扔在案板上,再拣起旁边一只烧净毛发洗刷干净的猪脚横放在菜墩上,拿起一把刀砍下去,猪脚一刀两断。接着换上另一把刀砍下,又一刀两断。她拿起第三把刀递给冬瓜娃儿,示意他对猪脚砍下去,众人不知小白鸽啥意思,在旁边鼓噪怂恿冬瓜娃儿砍。冬瓜娃儿不知小白鸽啥意思,拿刀不知所措,游目四望。众人一阵乱哄叫,有说快点砍呀,有吹口哨的,有骂软蛋的,有叫换人的。他涨红了脸“啊”地一声大吼,真的一刀砍下去了,猪脚在菜墩上又一刀两断。这时,小白鸽左手一拨,几截猪脚落在案板上,她把左手往切菜墩上一放,睥睨着眼对冬瓜娃儿说,你只要全力砍下去,你的一切心愿我帮你实现。冬瓜娃儿想起刚才的猪脚,浑身哆嗦,禁不住后退几步。看热闹的人尽都面色大变,一时鸦雀无声,小白鸽轻言细语说,来呀,拿点男儿汉气概来。我第一个男人胆小,找第二个男人绝对要胆大的。来呀,拿点男儿汉气概来征服女人。略停顿、又降低语气说,来呀,拿点男儿汉气概来。小白鸽声音越小,众人听得心里发毛,额头沁出密密麻麻汗珠来。突然,小白鸽一声大吼:来呀,叫你拿点男儿汉气概来征服女人。她说完,右手拣起另一把菜刀,高高举起来对着左手臂“崩”地一刀砍下去了。众人一惊,忙去看她手臂一刀两断,她第二刀又砍了下去。就在众人惊慌失措“啊”地又一声惊叫,她闪电般第三刀砍下去了,整个过程快捷连贯一气呵成。众人惊叫声未断,她扔了菜刀,举着双手转着圈子说,土鸡公恩将仇报,砸死我男人,我本该杀他家三个人报仇雪恨。现在,我替他家人挨了三刀,恩怨从此两清,刘子湾村和谐之地,大家还是去平平静静生活吧。
冬瓜娃儿醒过神来说,我们的事还没解决,我现在想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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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小白鸽男人出殡过了二七,刘子湾村逐步平静下来了。村里添了一个可爱而大有本事的小寡妇,让许多有心男人和保守女人眼睛贼亮,也让冬瓜娃儿这样的单身汉多了几分牵挂。他隔三岔五借故去一趟小白鸽家,每次还没进门,就被小白鸽客气地请出院坝外。小白鸽“叭嗒叭嗒”吸着土烟,用含混不清语气说,你冬瓜娃儿聪明能干人不懒,也算一个好男人。当初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把握好,只能说我们无姻缘。而今、你就不要东想西想了,快些回去吧。
每当此时,冬瓜娃儿就很后悔,埋怨当时脑子没醒过神来。明知小白鸽是有神通的人,刀砍伤不了她分毫,为何不砍她咧?她不就想试试男人的胆量吗,可惜白白错失良机。后来的日子里,冬瓜娃儿常去看一眼小白鸽,只不过想她的念头淡了许多。他知她嫁来村里多年没下地干活,男人死后生存艰难,每次去她家时都拿些粮食蔬菜放在地坝外竹林边,转身走人。
又过去半年时间,冬瓜娃儿再去小白鸽家时,小白鸽突然叫住他说,这么久了,看来土鸡公是不敢回村了,你可以去找他的婆娘能帮你打石头的大母牛了。
冬瓜娃儿听得欣喜若狂,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家去,在橱柜下面翻出一瓶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瓶底向天朝喉咙里猛灌下去,一口气喝完大半瓶白酒。白酒分子在玻璃瓶狭窄空间受够了气,冲出瓶口本以为自由了,未曾想到进入人体后更受委曲,它勃然大怒,操一把锥子在舌根咽喉处乱捅乱扎一气,发泄着被人愚弄的怒气,扎得冬瓜娃儿张嘴呵气。他看了看剩下半瓶白酒,顺手摇了摇酒瓶,酒在瓶里借助外力作用一上一下冲闯滑动,咋也提不起兴趣攀爬人生高峰,便兴致索然地逐渐安静下来。冬瓜娃儿伸了伸舌头,吐出几口酒气。他又故意闭嘴抽动鼻子去吸空气中熏人的酒气,酒气本从嘴里吐出,混合空气后又被他用鼻孔吸入,让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冒火的酒嗝。他在嗝声中明白,庆祝要有意义,就得有酒有鞭炮放,不光内心热,还得外面闹。他一手提着酒瓶,一手配合眼睛去屋里旮旮旯旯寻找鞭炮,印象中,家里应该还有过年没放完的鞭炮,只是不知它在何处睡觉。他瞪大眼睛好一番搜寻,没找着鞭炮,熟悉物品中只剩遗憾在讪笑。
接着、冬瓜娃儿搜肠刮肚去想庆祝词儿。他平时脑子不算太灵光只能说够用,酒精兴奋后脑子仿佛基因突变,显得格外空灵。此时帮了大忙,让他灵光闪现,瞬间想起了想说的那些话。他兴匆匆地走到大门边,仰着脖子喝完了酒瓶里最后半瓶剩酒,醉眼朦胧中看见一只彩色蝴蝶在地坝上空飞翔。他厌恶地将酒瓶砸去,边砸、边说我不要美丽的蝴蝶,我只要壮实的大母牛。蝴蝶闪了一下翅膀,放酒瓶从腋下飞去,最终失足坠落在地坝青石板上粉身碎骨。蝴蝶呆了呆,悬停身子盯着冬瓜娃儿看了半秒钟,抖了抖五颜六色衣服回头就走。边走边想,这男人一定疯了,不爱漂亮偏爱丑,这样的男人世间还真有。
冬瓜娃儿不去理会美丽蝴蝶的想法,也懒得管它走得抑郁或是悲伤。他只顾自己哆嗦着左手捏住大门边框,慢慢将右脚一寸寸抬高,最终踩在一尺高的门槛上。接着腰上使劲儿,让左脚也站上去了。他昂首挺胸眼睛俯视,望着蝴蝶渐渐远去的美丽身影越变越小,挥舞着右手说:
隆重宣布爱折腾的男人流落江湖。
热烈庆祝你的婆娘变成我的婆娘。
冬瓜娃儿说完两句话,后悔了。想着这话本该在鞭炮声,叫醒四周所有具备听觉器官生物们才说,此时说出来似乎失去了那个气氛,颇让他遗憾的是这二句话终究还是说了。他家里没有现成的鞭炮,还得去镇上鞭炮店买,坐席离不开白酒,庆祝离不开鞭炮,男人离不开女人,这就是川北传统风俗。他想着女人就想起了大母牛,她那一身磐石般粗壮身材让人兴奋。认为女人本该如此健硕,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让有所作为的男人去精雕细琢,如同想要雕凿一尊巨大的石狮子,你没有更大的原石供能工巧匠雕凿,最好的匠人也会无能为力。他兴奋之余,又想起村里多年来传说大母牛床头方面需求很强烈,那传说让人惊喜交加。他与土鸡公同年同月出生,川北人爱说打老庚。土鸡公婚后第一次上床失败,他总结土鸡公失败原因就是床头太老实。他相信一个男人干什么都要脚踏实地,唯独在床头在婆娘面前不能老实,他要是土鸡公就不会失败。仔细分析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土鸡公失败原因在于不会藏假,夫妻间只有真真假假才会白头偕老。
村里人都知道,冬瓜娃儿心里想着别人的婆娘,并非一天二天了。他想女人的时光里看朝霞和黄昏,仿佛是在看正月初一和腊月三十天,中间的日子就是长相思。没人知道如何熬过来的,没人知道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三天的心理变化,更没人知道他一熬就是十多年。土鸡公亡命天涯有半年时间,现在还没回来,想来是回不来了。前些日子,村里许多人认为他会躲一段日子就回来,他虽然杀死了小白鸽的男人,但是小白鸽当众表示不会冤冤相报,算是宽恕了他的罪孽。
这天早上,他从床上爬起来忘了习惯动作没在木尿桶里射尿,而是去看墙上挂着的那面小圆镜,端详着镜子里那个人的模样。他看见自己的脸色憔悴黯淡,和地坝外核桃树皮差不多,与以往相比,单相思让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他用手指拈起脸皮扯揉了几下说,冬瓜娃儿,你的脸皮不是太薄,也不是太厚,单身男人用它去追求一个已婚妇人刚好够。它藏得下羞涩,藏得下腼腆,藏得住色情,也藏得了过分纵欲。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再也忍受不住相思大母牛的苦,认定今天的重大事务,莫过于去东村将暗恋多年的女人弄上手。
吃过早饭,大母牛洗碗涮锅后是喂猪,喂完猪去撒稻谷喂鸡,再去喂水田里的几只鸭子。她做完这些,在地坝边看见冬瓜娃儿朝她家远远走来。让人可笑的是,冬瓜娃儿手里还拿着几朵路边摘来的野花,他看见她时,手里的野花对她一下一上擎着,嘻皮笑脸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骂了一句:几时泥水匠,变成了豁皮匠。接着,她面无表情地瞄着冬瓜娃儿,见他双眼痴痴地望来,脚在水田坎草丛里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那些曾经晒过稻草的田坎上散落着许多灰白色稻草,也搅缠在脚裸上,让他一路走来尽是趔趄险象环生。她不认得其它野花,倒认得他手里有几朵黄黄的野菊花,刘子湾东村江边那二排坟地里长了很多。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你把坟地里的野花拿来求婚,这意味着什么?
大母牛对冬瓜娃儿找上门来,并不感到意外。冬瓜娃儿常帮人糊墙砌灶,主人请匠人吃饭时,每每几杯高粱酒下肚,他会毫无顾忌的乱说话。他会很夸张地告诉别人说,他很喜欢土鸡公的婆娘大母牛,虽说她人老珠黄已是别人的婆娘了,说不上漂亮但很耐用实用。他喜欢实用的女人,愿意为她去赴汤蹈火。男人听得讥笑,女人听得背地里骂他变态。一个有精湛手艺的小伙子什么样黄花闺女不想,去想一个三十多岁别人的老婆娘。在刘子湾村,任何人听冬瓜娃儿这么说,都会不屑地撇嘴,只有大母牛例外,女人有男人想谁也心里高兴。
此时、她远远看见冬瓜娃儿老不正经地样子,经过水田坎外那棵挂满碧绿色桑叶的桑树,带动起一片片手掌大桑叶无风而动,她想起一句戏词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乡下人爱说女人菜子命,滚到好处便好,滚到坏处便坏。她觉得女人该是狗命,有人喜欢妳宠你、宝贝你,你身价百倍变宠物狗,相反、你是流浪狗。
冬瓜娃儿迈着饥渴的脚步缓缓走来,只须上完六步石梯就到地坝。
大母牛转身进屋抽来一根长条凳横在石梯最后一步上,背过身子坐下来拦住去路问,冬瓜娃儿,你来干吗?这里不打灶不编墙,不需要泥水匠。
冬瓜娃儿站在第三步石梯上,仰脸看见大母牛一条粗腿踩在地上,另一条粗腿横在条凳上挡着路。他望着她一阵子“嘿嘿”傻笑。半晌、涎皮赖脸地说,你知道的嘛,单身男人找女人,当然是为下面那个事儿哟!
大母牛被他逗得噗地一声笑了。她笑完嗡声嗡气说,你说说那个事儿是什么事儿?冬瓜娃儿红脸说,当然是很好耍的事儿嘛,你结过婚的女人更懂嘛。大母牛说我不懂,只想听你说说。你说得好,我让你上来,说不好你请回吧。小女子有家有夫之妇,你以后不要来了,村里闲话打不死人,口水也会淹死人的。
冬瓜娃儿一时说不出来,上不得上,下又不甘心下,站在石梯中间左右为难很是尴尬。有时,他眸子也会顺着大母牛粗腿向上望去,钻进裤脚四五寸远时再也进不去了,里面看不见的部位显得越发神秘莫测,让人想入非非。有时,他眸子也会去剥光大母牛上衣,去验证胸部肉是不是与梦中颜色相同。更多时候,他盯在大母牛一堵墙似的后背乱看。心里却笑道,你身子若是一堵高墙,老子也要想法子搭梯子把旧墙拆了。重新用竹片条一匹一匹编排起来,再吐几泡口水和些稀泥巴糊住,让你见识我冬瓜娃儿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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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瓜娃儿很无奈,看看上不了大母牛的台阶,尴尬中转头四望。右边水田里游着六只白羽毛的鸭子,其中一只鸭子看着冬瓜娃儿的窘迫,不停地伸着脖子“嘎嘎”叫着,鲜红的嘴喙对着人来回伸缩。冬瓜娃儿一时懵懂,他听不懂鸭语,不知鸭子在对他叫喊啥子。有一点倒看出来了,这只禽类很看不起人。冬瓜娃儿觉得再僵持下去的话,他的脸面会被污水淹没的,屋檐下阴沟里的那种水。就在这时,那只对他叫得很响的鸭子怱然发起狂来,张开翅膀飞扑在另一只鸭子背上踩雄,接着是另一只鸭背上,也就眨眼功夫它将身边五只鸭子的背一一爬完了。那鸭子得意极了,再次张开翅膀兴奋得在水面上飞跑着。鸭子的举动让冬瓜娃儿目瞪口呆,六只白鸭不约而同地向上飞起,脚踩水面一齐向水田另一边飞去。他看得灵机一动,随即转身而去。
临走时,冬瓜娃儿内心得意,双脚故意踏得很重,仿佛在告诉它人似的,等着看吧,我冬瓜娃儿的招术很厉害咧。他在大母牛诧异眼光里并没向江边走去,从东码头过嘉陵江回西村家里,而是连蹦带跳朝东南方向去了镇上。
半小时后,冬瓜娃儿走到镇里最大一家专业制作风筝的店里,店里的人忙碌着。有人在裁纸,有人用弯刀在破竹削剔篾条,有人用黄麻丝在捆绑风筝架,有人在糊风筝纸,还有人用毛笔蘸上各种颜料绘制图画。他走进去后并没人理睬他,手指节敲了敲柜台桌面,众人抬眼一瞥又各忙其事。他见店大欺客,又用力磕了几下桌面,还是无人理睬,心里一股郁闷气膨胀起来了,正想提高声音大吼一声。这时一个高瘦汉子从内室走来望他笑了,用沙哑低沉破桑子招呼他坐下,并给你倒了大半杯温热茶水。冬瓜娃儿接过抿了一口,这茶有股回甜味,正是他喜欢的老荫茶。茶水褐色,透凉,解渴,败火,具有清热、消炎、凉血、化食的功效。他咕噜着一口气喝干净了,将茶杯故意重重掷在桌上。风筝店老板笑笑说,敝人姓高,名德辉,街坊见我眉毛尾大头小而又向上翘去,如同乌云一般,取绰号飞得高,不知贵客需要什么。冬瓜娃儿一看他眉毛,还真是那样子,只是有些怀疑他的眉毛并非天生,像是修整过或拔去了一部分似的。他说,我想定制六只大型红纸黑字的蜻蜓风筝。
生意人遇到找上门来的大生意,谁能把持得住。风筝店老板飞得高倏地兴致高涨,他一把抓过柜台旁边的竹制水烟袋“咚”地一声响掷在面前,拉开水烟袋装烟丝小匣子,用三根手指头拈起烟丝按在烟嘴上。接着,一手托住水烟袋底座,将弯弓似的竹竿嘴塞进嘴里,右手拿过纸煤儿放在烟丝上,嘴里猛地吸气,水烟袋里“咕咕咕咕”一声响,烟丝便燃烧起来了。飞得高用手掌擦擦烟嘴,递给了冬瓜娃儿。冬瓜娃儿接过来抽了二口烟,顺手放在一旁,手伸进了飞得高衣袖笼里,俩人开始了一番摸手指头商谈生意价格。这种流传了几百年的交易方式乡下已经摒弃不用,镇上店铺里仍在使用,镇上店铺里除油盐酒酱醋茶等日用品外,其余都是摸手指议价。因此也是一人一个价,卖高买低全凭各人谈判技巧。俩人有一搭、无一搭摸价格,一人有意要作,一人有心接手,来回摸了七八次便搭成了双方满意价格。
冬瓜娃儿谈好价钱又补充说,每只蜻蜓长尾上写四个大字“我想娶你”, 然后去刘子湾东村口飞起来,风筝线拴在田坎上的桑树桩上,给三倍价钱做不做?
飞得高听得一脸乱笑,心里说这人好妖怪,几十岁了如此疯癫。
冬瓜娃儿见他笑得暧昧,掏出一把钱来数了数,并抽出一些捏在手心“啪”地一声响,重重拍在柜台上。盯着飞得高说,一半定金,愿干等你半个时辰制作,不愿干,我找其它人去。飞得高心下大喜,脸做作出不阴不阳的样子,拉开柜台抽屉,面无表情地将定金抹下抽屉,顺手推上抽屉。他转身安排学徒和家人分头制作。一时间、有人破竹片,有人裁纸,有人写字,有人卷线,有人调和糊纸的清浆糊,一阵紧张有序忙碌,小半个时辰作好了。
飞得高点了五个年轻学徒,拿着风筝一同前往。冬瓜娃儿在前带路,飞得高等人跟着走。飞得高风筝世家,每年要做许多风筝,第一次遭遇有人出钱请他们下乡放风筝,新奇事让人亢奋,一路上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惹得路人警惕地向旁边躲去,害怕这群疯子伤人。路人见他们朝刘子湾东村而去,诧异着眼摇头叹气,自言自语说小娃儿耍的东西,六七个大人一人一个去玩耍,世道变了哇。
临近中午,众人来到大母牛家门口外边的水田坎上,在一排树林前挑来拣去。冬瓜娃儿指着一株苦檩子树旁边那棵大桑树说,不管你们如何放风筝,放起来将线捆在桑树桩上拿钱走人。
飞得高爽朗地笑了。他看那棵桑树很大,不比市里蚕桑院那棵宝贝贡品桑树小多少。据说,那棵桑树有一千五百年历史,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始点。飞得高目测好了六个捆绑风筝线的不同枝丫,慢慢展开第一个卷折起来的风筝,左手拎着风筝头右手缓缓松线,叫人帮他用手托住长尾巴向后理顺,一阵江风吹来,他左手松开风筝头,风筝被风鼓吹了起来,接着是慢慢松线让风筝越飞越高。这里离嘉陵江边不远,嘉陵江由北向南而去,刘子湾东村山势也是北南走向,风筝被江风吹几分钟放飞了第一个风筝,风筝飘在空中约二十几丈高,尾巴上“我想娶你”四字在风中左右摆动煞是好看。接着,他又指挥放第二风筝,第二个风筝比第一个放得略低一点,第三个又比第二个略低,以此类推,六个风筝没多久全飞上天了。飞得高望着天空中六个风筝松了一口气,招呼手下五人面对着风筝尾巴上的字,数着一二三,一起向天吼道,我想娶你!我想娶你!我想娶你!
飞得高六人吼叫了三遍,见冬瓜娃儿十分满意,微笑着伸手讨钱。冬瓜娃儿没说话,掏钱递去挥了挥手。飞得高说了句后会有期,招呼五个人回镇上去了。路上、飞得高仰望着空中左右摆动着的六只风筝尾,啐骂道,宝器。神经病。几个学徒很感慨,听老师骂冬瓜娃儿,心里反驳道,你飞得高才是宝器、神经病,你年轻的时代早过去了,你懂不懂什么叫浪漫?
风筝店学徒的话不一定对,它却在刘子湾东村年青人心中获得了共鸣。他们从地里干活回家吃午饭,走在回家路上看见天空中的大红风筝,以及风筝尾巴上“我想娶你”四个大黑字,一片惊呼声。众人顾不得疲惫了,扔了粪桶,扔了锄头,扔了罗兜扁担,扔了犁头钉耙,纷纷朝这边跑来。村里一些年长者和风筝店老板话语相似,远远看着冬瓜娃儿骂道,冬瓜娃儿呀!宝器!神经病呀!想这妇人想得发疯了。不过骂归骂,他们还是服了这个不多言多语,仁义孝道,心灵手巧的泥水匠。认为大母牛也算勤劳的老实女人,真要改嫁给老实疙瘩冬瓜娃儿倒也十分般配,比那好吃懒做、整天乱想瞎折腾的土鸡公强过百倍。
大母牛这天闲着,原来坐在木门槛上看放风筝。她见村里人纷纷朝这边跑来,惊得目瞪口呆,起身招呼傻女儿一同躲进屋去合上两扇大木门,将左右两条木栓拉横。傻女儿十岁、不知好歹,乘她不备从厢房里跑进了灶屋,她打开灶屋门,跑出去站在地坝里手舞足蹈异常亢奋。她见许多人往这边跑来看风筝,她就望着风筝又跳又叫,高哇!高。冬瓜娃儿…我支持你来找大母牛。
东村看热闹的人听见傻女孩的话,一边拍手掌,一边乱叫乱笑起来。
水田里的六只白鸭,看见了冬瓜娃儿地不凡举动,又见众人四面八方围来,兴奋得嘎嘎地叫着在水田里飞来飞去,每一个来回动作,仿佛都在褒奖冬瓜娃儿。
大母牛从大门缝里朝外窥视。看着看着,脸红了,咬着一根手指头,又跺了几下脚说,冬瓜娃儿,老娘服了你了。你想来夜里悄悄来嘛,搞这么大动静干吗。男人真想上床,女人拦得住吗。
冬瓜娃儿见东村人越聚越多,很得意,趋步朝着地坝外走去,无意中看见草丛里有一只拳头大癞蛤蟆,它长着橄榄黄色花斑,张开大嘴不停地打着呵欠,呆了。他想起川北人骂癞蛤蟆的二句歇后语:癞蛤蟆打呵欠,你好大的口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自量力。这些话难道影射在我身上了。他后来又想,事情到了这份上管不了那么多,深吸一口气边走边对傻女孩吼道,叫你妈准备好,冬瓜娃儿今晚要来过夜。
傻女孩在地坝里听着,转身朝灶屋跑。她边跑边惊慌失措地叫道,妈妈,冬瓜娃儿今晚要来过夜。冬瓜娃儿今晚要来过夜。
大母牛双手捂住耳朵,不停地上下搓揉。脸羞红得像生蛋鸡冠子,皮肉里烧着炭火,烫得向外冒热油。良久、她才自言自语道,冬瓜娃儿,老娘越来越喜欢你这傻样儿。说完,禁不住“嘿嘿”的傻笑起来,每一个笑声里充满柔情蜜意。一只绿头苍蝇诧异着眼从她面前飞过,看见她忸怩作态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想飞走、又闻着了女人嘴里的腐尸糜烂气,不走、又觉得此人不可思议。
众人看见冬瓜娃儿走到地坝石梯边,回头满脸笑容。拱手对着围聚过来男女老少说,各位族人亲友们,你们知道冬瓜娃儿喜欢大母牛不是一天一天,也不是一年二年了。而今、她孤儿寡母的,冬瓜娃儿也是单身汉,躬请各位在此作个见证,保个大媒。冬瓜娃儿说完向众人团团鞠躬。这些话是他去旧城镇定制风筝时,在路上一句接一句凑起来的,此时一字不漏背出来,真难为闷葫芦嘴的他了。
小白鸽不知何时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她将绿烟杆斜插在发鞭里,拍着手高声叫道:祝贺。祝贺。你冬瓜娃儿和大母牛的事,小白鸽是单独媒人,东村族人是共同媒人,只要你们日子过得快乐就好。至于其它事不必去管,有人找麻烦叫他先来西村找我小白鸽。她一席话横扫了东村人心头最后几丝阴影,那意思是土鸡公回村也没法子了,她小白鸽承担后果。西村人附和道,好。好。大家都是媒人。
4
天黑,冬瓜娃儿真过江而来。他复杂的心走在路上不断变化着。如同挑着一担砖块走去似的,每行一步,被人砸一块砖头加重。他在刘子湾村东码头上岸,朦胧中看见道路两旁一座座芳草萋萋的坟墓,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刘家先人们睡在这里怎么看待这件事。是赞许或是讥笑?是夸奖或是咒骂?但愿祖宗们赞许他不愧为刘家后代,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刘家守空房的媳妇不再孤独,让刘家子孙得以繁衍。而不要咒骂刘子湾西村子孙龌龊,对一个五大三粗三十多岁女人产生想法,闹腾出这么大动静来。他更怕祖先们耻笑说没出惜,喜欢这个有夫之妇,她男人只不过畏罪潜逃,并没死去或休妻,这么作是乘人之危。
当晚,月光怪异,原本在夜里不敢乱动的几只野兔,却在坟墓与坟墓之间草丛里“哗哗”地钻来钻去,每一个来回都走着自己的路,不屑于去走那些所谓的人间正道。也有几只野兔蹲在几个坟头上抗议,说人的行为太过霸道,白天行走在阳光大道上,夜晚还去干涉黑暗精灵的生活。兔子偶尔用它们的语言“咕咕”地说着话,表露出某种不满内涵。冬瓜娃儿人走路上,心思早去了大母牛家。他迈开步子,风卷落叶般向前奔去,没把这些乖乖兔或野兔放在心上。直到他走过坟地很远很远,远到脚步声在夜风里轻微得不易觉察,野兔们看他背影的眼神,还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徘徊。
冬瓜娃儿远远看见大母牛家,浑身轻松了,觉得美事就在面前。他目光数着一步又一步石梯,没错,六阶石梯,能分上下层次的台阶。人只要登上去走过地坝就到她家门口,直达温柔之乡。于是他尝试着一口气冲上去,用毫不犹豫那种方式。倏地,他又想起六架风筝,以及风筝上“我想娶你” 四个大黑字。男人娶妻不可怕,可怕的是娶她之后的漫长岁月,你能几十年如一日的爱着她吗?
第二天早上,刘子湾东村西村人等着消息。男人们尻子下垫着一个稻草团子,在屋檐下滴水石上裹着土烟叶抽,每一口烟气喝进肚里迷了心窍,吐出去又遮了眼界,让人的意识越发模糊。女人们坐在木门槛上打着布鞋底,每一针插下去,都要憋着气儿用尽全力去抽针,有时夹得紧了,还得用牙去咬住针尖向上拔出来。一直等到吃早饭,也没等来冬瓜娃儿佝偻着腰,去镇上买跌打丸和伤湿止痛膏的消息。众人心里嘀咕着。男人想,常和冬瓜娃儿去嘉陵江里洗澡,见他小弟弟和一般男人长短差不多,他凭啥能制服大母牛不摔他下床去。女人想,大母牛是不是生理不正常有妇女病了,她为啥子不搂起冬瓜娃儿摔到床下去。早饭后、各自出门上坡下地干农活,看见冬瓜娃儿和大母牛神清气爽,带着傻女孩搬家回西村北头居住,看不出丝毫受伤迹象,傻眼了。
几个月时间很快过去,刘子湾村人见冬瓜娃儿日子越过越精神,男人坐不住了,想知道为什么。以前、土鸡公从不下地干活,天天在家喝五加皮药酒,让身子一分一秒去练功习武养精蓄锐,夜里还是被大母牛从床上摔得五劳七伤,三天二头去镇上买跌打药吃。而今、冬瓜娃儿照样下地干农活,替人砌灶编墙壁,既辛苦又能搞定性馋的大母牛,他真这么厉害吗,他不吃跌打药是不是在偷吃仙丹。
冬瓜娃儿一时间成为村里热门话题,他的私生活搅翻了全村人心中的迷幻色彩。若按几十年后的今天来说,刘子湾村的成年人都是他的粉丝,他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关注,他一天能屙几盘尿水,蹲几回茅坑也被人说得津津有味。他本人并不知道,全村人心从此闲不住了。女人敢说,不敢做。男人主意多,敢去探索,借故频频请冬瓜娃儿喝酒,酒桌上一番你敬我回,划拳猜数,喝得差不多了,都用酒话去打听他如何搞定大母牛的。冬瓜娃儿酒醉心明白,闭口不谈夫妻私事。时间久了、架不住村里人不厌其烦的重复追问,终于在一次酒后被问得心烦意乱说了一句真话,此后再没人请他喝酒,冬瓜娃儿因此松了一口气。没过几天,村里的女人们开始夜夜叫苦连天,背地里把冬瓜娃儿骂得不成人形,村里的男人不是人,用冬瓜娃儿教的方法去睡婆娘。一些天生阴道浅的婆娘又疼又气还得照顾男人兴致,气愤难平中将冬瓜娃儿坏心眼儿告诉了大母牛。大母牛半晌无语,当晚和冬瓜娃儿亲热时中途踩住刹车,突然起身点燃油灯,她从冬瓜娃儿小弟弟头上取下一个猪尿泡。猪尿泡前头吹得鼓胀,用线捆成一寸多长小茄子型气头,后面被冬瓜娃儿小弟弟顶住捆在小弟弟腰上,因此、大母牛才明冬瓜娃儿的小弟弟前面有一寸多是猪尿泡,难怪又长又硬。
大母牛冷笑着,招呼冬瓜娃儿解开重来。冬瓜娃儿没法,脸色尴尬硬着头皮去工作。小弟弟露头后麻烦很多,短了一寸多长,不但搔痒不着而且极易敏感早泄。大母牛旧病复发,气得左手叉住他脖子,右手托住肚皮将冬瓜娃儿扔下床去。她盯着疼得呲牙裂嘴的冬瓜娃儿骂道,老娘不怕大、就怕长,你敢借猪尿泡来顶老娘。第二天,冬瓜娃儿哭丧着脸佝偻着身子,踏上了土鸡公曾经走过的伤痛路,开始成为旧城镇各家药店的常客,早晚与跌打丸和伤湿止痛膏做了亲家。
5
前五年,冬瓜娃儿苦难重重。
他常去镇上药店买跌打丸,每次都要为避开一个人而穿过一条臭熏熏的尿巷子。镇上的尿巷子不多,一共三个,它分布在街头街尾和街中间位置。
尿巷子并非刻意修建,而是街房与街房墙壁之间的一个四尺宽通道,里面一般放有几只木尿桶,尿桶装满尿液,会被主人拎着耳朵去菜园子浇蔬菜。无钱男人特爱去尿巷子,他们什么时候都显得拘谨而猥琐,只有走进尿巷子,走到尿桶面前,那才突然变得伟大而不可一世。此时,他昂首挺胸扯下红色或白色火把窑裤儿,掏出小弟弟来就射水。射高射矮,射得准不准没关系,想射,便射了。
天下男人有个坏念头,觉得任何畅快事,都不如射完一泡尿水后的感觉。尿憋久了,憋得膀胱里坠有一千个“加急”标签,那尿射完射尽,犹如摘去最后一个标签的累赘,浑身上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身心特别通透。因此、常有人和尿水得意洋洋地从巷口溜出来,旁若无人朝着低洼处流蹿,在大街屋檐下拖出一条灰白色尿水痕迹,让进镇赶场的人几丈外也能闻到尿臊味和腐败气。
冬瓜娃儿选择走镇中这条尿巷子,内心打着那把小九九算盘。他惟恐风筝店老板飞得高坐在柜台里看见他,撇着嘴对伙计们乱说话,洗刷他当年很有眼光,为有夫之妇求爱放六只大风筝。现在又为她买跌打丸吃,将来会不会扯根阴毛去茄子树丫上吊,或者买半斤砒霜泡茶喝还未可知。这天,他在路上边走边想,计划好了,悄悄走中间的尿巷子去药店避开飞得高。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没能避开飞得高这个臭嘴娃儿。他小心翼翼走进尿巷子口时,窥见撒尿的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寻思飞得高虽是风筝店老板,却不穿长衫。他放心大胆走了进去,走到这人身边,听他嘴里哼着川剧《驼子回门》,那声音正是沙哑低沉破桑子的飞得高。他愣怔了,不由自主一声哀叹,别人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是尿巷里也能遇着不想见面的人。无奈,佯装眼瞎看不见,硬着头皮向前走去。飞得高乜斜着眼,望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猜他找二婚嫂的日子并不光鲜,追着他佝偻着的腰身唱得肆无忌惮:“去年、子嘛腊月才斟了酒哦,今年子嘛正月初一就回门罗。人家回门是喜盈盈罗,我今回门嘛呕死人哪……” 。冬瓜娃儿听得摇头苦笑,神情黯淡走出尿巷子感慨道,人呀!背时想做缩头乌龟都难,想躲躲不掉,想避避不开,只得扛起胆子走路。
后五年,冬瓜娃儿人生渐入佳境。
他再没走过尿巷子买跌打丸了。这几年里刘子湾村的男人特别尊敬他,每每想起他冬瓜娃儿都会露出尊敬的微笑,轻轻拍着自家婆娘肩膀说,冬瓜娃儿的发明创造了不起,他说幸福从性福中来,性福从歪点子中来的伟大创意真的管用。男人们会心地笑着,把眼光传递给婆娘,婆娘当然知道冬瓜娃儿了不起的发明是个狗屁,它没带给女人多少好处,只带给男人狂妄和伟大。慢长时间过去了,村里女人和大母牛一样,逐渐习惯了男人们用坏方法同房,相信大母牛当年摔前夫下床满有道理。前夫土鸡公身材矮小,又干又痩,皮肤枯黄,脸部狭小,眼珠不停地乱转,一天到晚给人瓜兮兮地感觉,这样的男人往往幻想多于冲动。大母牛实诚女人,不摔他、摔谁?而今、她干渴的土地享受到水的滋润,心情愉悦柔情如青草般蓬勃生长,不摔男人下床了,她男人也不会受伤吃药。刘子湾村女人们常常这么去猜测,大母牛一定是这么想的,管它坏方法,或者好方法,只要玩得老娘开心床头管用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6
冬瓜娃儿和大母牛是在1948年腊月开始同居,到了1958年腊月,这对半路夫妻转眼过了十年。
冬瓜娃儿这十年很拽,拽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发明在风筝尾巴上写求爱字,已经成为当地年轻人求爱的专用品,被人改进又增加了部分内容。在当地,男孩喜欢某女孩,就去定制三架大风筝。三架、代表着“我爱你”三字。风筝长长尾巴上写上女友名字,如“XXX我爱你”, 然后在公共场所或女孩家门外高高放起风筝,又去吹响一架从小到大,用二十四节竹筒拼接的“竹号”。这种特大型竹号有七八尺长,请来一个伙伴将竹号前端扛在肩头上,求爱男孩在后面憋足气,牙齿咬住哨尖,上下嘴唇贴在哨嘴,用力将气全部吹入哨嘴,竹号前端敞口处便会响起浑厚的“呜嘟嘟”声音。竹号发出的声音很不一般,听来很特别,既有一股自然野性,又带着柔情似水的腔调从竹筒里游离出去,“呜嘟嘟”声音也像“我爱你”。女孩出门看见男孩没啥人才,也自觉身价很高,假若男孩真有几分人才,女孩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对方当场点头同意了。
冬瓜娃儿不做泥水匠了,真的改行做了石匠。他做得非常成功并且远近闻名,成为川北最著名的石雕大师。他雕凿的石狮子或抱鼓石形态逼真神色凝重,极具镇邪灵性,放在宅门前万事顺心如意。崇拜者说,冬瓜娃儿将二十四气中的霸气或煞气注入到了石雕中,石狮子和抱鼓石呈现出一种神奇的避邪力量。另一种说法有鼻子、有眼睛,说是冬瓜娃儿让小白鸽给石狮子和抱鼓石开了神光,石雕身上有了神通变得更加霸气。八字弱者瓜兮兮的去摸摸狮眼,或去转动狮子嘴里石球,肚子会疼三天三夜。有人听得撇嘴,说是扯把子话,开光是和尚的事。小白鸽又不是得道高僧开什么光,她有那能力,也未必有那个善念。
冬瓜娃儿烦恼也多。他成为川北最著名石雕大师之后,他的烦恼没人知道,被他花力气用錾子和凿子注入到了石狮子里,因此他雕凿的石狮子没法不通灵的。他和大母牛在一起生活十年了,有烦恼时常去嘉陵江边的蔬菜地走一走。看着沙地里一望无际的菜畦,仰天长叹。没见过只长苗,不结果的南瓜和苦瓜,老子硬是天天见到不怀孩子的女人,是不是没把你弄舒服哟。他清楚的记得,大母牛没来他家时,去镇上买一床竹篾席子,点燃稻草用火烧去毛丝,他一人睡五年完好如初。大母牛来他家与他在床上滚来爬去,耗时整整十年,几乎踢烂了十床竹篾席子。这样的勤学苦练外加深耕细作,按说该是收获累累,可他啥也没有。有时、他躺着抽烟,心逐渐冷静下来去细想觉得特别苦恼。他很想清清干涩的喉咙说,养个不生孩子的女人不如养只母鸡,母鸡没公鸡时也会下蛋。老子天天在你身上踩雄,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无数个响屁。
大母牛的女儿天生呆傻,傻女孩是大母牛和前夫土鸡公所生,冬瓜娃儿看着她就胸闷。傻女孩这年虚岁二十,长得天仙一般。他仿佛看见了男人打滥仗的差别所在,看见了自己和土鸡公的距离。土鸡公是他今生今世最看不起的同庚男人,他俩在同一个女人床上睡觉,竟然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结果。他看不起的男人和大母牛还能生个傻女孩,而他和大母牛睡了十年,本该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可她连傻瓜也没结一个半个。好几次,他去山里寻找雕凿石狮子的原石,他会举起一根手指戳向天空。然后仰天长叹,天呐!别人与她睡觉还可以生个傻女孩。老子一代石雕大师与她睡觉十年,丁丁猫(蜻蜓)想吃樱桃,眼珠子望绿了。就连傻猫、傻狗、傻鸡、傻鸭也没下一只。到底是老子不行,还是她变了,变得如过年肥猪一般,只长板油只长膘不生仔哟。此时、他觉得太阳在耻笑他,脑门被太阳晒得冒油,脑子里嗡嗡乱响,也不知是阳光毒辣,或是他的话太毒辣了。
冬瓜娃儿很无聊,爱找傻女孩开玩笑。冬天飘雪或阴雨绵绵,他手脚冻得难受,喜欢坐在工棚石料旁的临时床上暖脚暖手。他腿上盖一床薄薄的棉被子,眼神望着裹在原石里的石狮子,仿佛可以看见石狮子在蠕动。工棚是个简易茅草房,离家不远,建在刘子湾村北口,傻女孩爱来工棚里看他和大母牛雕凿石狮子。近年来、他想儿子的心随继女的出现越发强烈,让本就阴沉的天空更阴沉,重重压在人心上。他常从阴沉中抽出身子,对傻女孩说,宝贝女儿呀!你想不想有个弟弟呀。傻女孩偏头认真想了想,似乎感觉有弟弟真是奇怪又美好,她拍着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斜望着嘉陵江水面,用一付很天真的模样说,想呀,可是我没有。
冬瓜娃儿看得直叹气,内心乞求上天说,天呐,我这个傻继女要是亲生的有多美好哇。他勉强笑着一本正经问,宝贝女儿,你哪儿想有个弟弟?
傻女孩拍着心口说,这里想呢,只是大母牛下不出来一个崽崽。
傻女孩说这话时,石狮子咧嘴笑了。它的笑容都是用无能为力去组成,因而笑里有点僵硬而缺乏自然随性,让冬瓜娃儿看见足够心寒。大母牛这年四十三岁,她在旁边听得有趣,拍着女儿肩头也嘻嘻直笑。后来、她不笑了,也笑不出了,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只想擂胸跺足嚎叫。抑郁不时提醒她冬瓜娃儿可是一代名师,名师不能将传统技艺传承下去,将是对不起祖宗的大事。传承技艺要环境、更要人才,没生养出几个精灵的小人儿,传承给谁呀。有时、她被沉重的忧思压得只想仰天呐喊,天老爷呀!你什么时候能给人一个好的环境,摔碎放纵自己桎梏别人的一些条款。把你贪得无厌的潜规则收起来,让有创造心的人不再寂寞活一回。她没法子等待命运改变一切,只得去创造条件,夜里耐着性子去逼迫冬瓜娃儿,一招一式如同造石狮子般去造人。他俩经过百般努力千般折腾,最终只能造出越来越有灵性的石狮子或抱鼓石,连个废人胚子也没造出来一个。
傻女孩人才不错,长相甜美。她身高超过一米七,基本综合了父系土鸡公一米六,母系一米八五身高优势,不胖不瘦白皙漂亮。刘子湾村人暗自叹息,傻女孩如果不傻,村里多个大美人儿,说不定就是高官正房夫人,村里好处多多。外面的男人初见傻女孩,把她当作绝色美女去追求。在她跟前交谈,会看见她眼睛一会儿很清澈,一会儿很混浊,脑子时好时坏。她脑子好时一切正常,脑子不好时歪头打胡乱说,因此傻大美女远近闻名。她任何时候与其它女孩都不一样,别人爱抱宠物小狗小兔玩儿。她怀抱一只小白山羊,时常静坐在石雕棚里看雕凿狮子。有时、也会伸出一只玉手,有一下,无一下,去捋着山羊胡须,絮絮叨叨说话,一般她说十句甚至几十句,山羊“咩”地回答她一句。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山羊并不嫌弃她有点瓜,仍然把她当主子敬。尽管她犯傻时摘来许多蓖麻子果,利用果子上的细爪爪去卷着山羊头上的毛发,如同药水烫卷发般裹一头一脸的蓖麻子果,山羊仍然喜欢和她在一起。
7
又是几年后、嘉陵江水流虽然还是从北向南流淌,潮头却有了阴阳变化,冲刷从西岸转移到了东岸。让冬瓜娃儿常在刘家码头喟然长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嘉陵江水从千里外陕西凤县走来,一路走得不容易,江水一段路清,一段路浑,再一段路不清不浑,最后一段路汇入长江分辨不了颜色。有时,江水总是摇头叹气地走着,就连江面吹过的风气也看出了两岸的变化,看见了乡村大力推行集体农庄模式,由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
世人的生活如同进入到了大跃进时代,由各家各户集中到一起吃伙食团,所有学生都被四集体(集体住宿,集体吃饭,集体学习,集体劳动)了,原来的班组编制改为军事化编制的“连、排、班”。 刘子湾村民房原是干净的黄白墙面,全被黑墨写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些字被村会计小算盘写多了意犹未尽,又去山上石壁上用红油漆写,最后把东村西村两块祖传石碑也写上字。从这年起,两块石碑开始走霉运了,六年后的文化大革命差点被城里下乡的红卫兵推倒。红卫兵忌惮刘子湾村名气大,不敢进村闹事,在村外高呼“破四旧、立四新”口号。那群红卫兵来头很大,带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文件精神而来。他们在村口与小白鸽相逢,心里发怵,挥着避邪红宝书一阵大吼:破除旧思想、破除旧文化、破除旧风俗、破除旧习惯。树立新思想、树立新文化、树立新风俗、树立新习惯。红卫兵临去,提出一个妥协方案,刘子湾东村西村两块石碑必须重新刷上白灰,写上破四旧十六条红字,否则、下次来一定推倒它。
这年,也是参天古木大树短命之年。嘉陵江两岸众多参天树林,短短几个月内被砍伐得一棵不剩。最让这些古木大树死不暝目的是,它们虽没变成朽木,却成为了烂材,渴望名垂千古,却在遗臭万年。附近各人民公社都在大炼钢铁,建造炼铁小高炉和炼钢平炉,需要大量鼓风机和焦炭,偏偏两样商品当年都是买不着的稀罕物。于是、有人想到用木板去制作大风箱,用十个人来回拉动代替鼓风机,用大木头烧成杠炭代替焦炭。建不起高炉也有法子呀,用铁皮汽油桶改制成几百上千小炉,借用补锅匠化生铁水似的方法去大炼钢铁,将许多违背科学原理的事干得津津有味。后来为了放出大卫星,没有钢铁的原料,家家都砸锅、断刀、断铲、断火钳断铁锁断门扣等一切铁器。还提出了一些放钢铁大卫星的口号:“家里存颗钉,等于保存一个美国兵”,“ 砸碎锅,拔掉钉,放个钢铁大卫星”。 后来发展到红旗竞赛,为争红旗各地大造高产假数字,一时浮夸风四起,还美其名“人有多大胆,炉(地)有多高产”。 白天搞生产,晚上开批斗会。
吃集体伙食团初始,农民们人人新奇而兴奋,那场面热闹极。农业生产队里的人听见钟声响起,扔了农具,每人手里拿着一只解放前讨饭用的大土碗去排队吃饭。刘子湾西村有六百多人,开了三个食堂,刘子湾东村只有四百人左右,开有二个食堂,所有食堂按住户人口而划定。社员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排队时唱着革命歌曲,吃饭后有人哼几句川北灯戏《假报喜》。几年后,不准唱封建的川北灯戏,想唱戏、只能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去多久,就到最是饥饿、也最是疯狂的时代了,人人内心叫苦不迭,村里再没人自发唱歌唱戏。也没人想多说话,沉黙保存体力成了第一选择。
这天,婆娘回了一趟娘家,娘家在邻近的双丰人民公社。传说双丰公社原不叫双丰,而叫平潭公社。领导觉得平潭是平淡谐音,不利于出成绩而改名双丰的。按照当时的说法:双丰,即革命大丰收,放卫星大丰收。大母牛看见娘家的双丰公社与这边相比,情况更差,饥饿成了主调,爱唱歌者和爱说话者成了敌人。爱唱歌者大多没事,唱的尽是主流歌曲。爱说话者就不一样了,说的全是牢骚话,有对现实不满意之嫌疑。后来,爱说话变成了乱说话,这些人不管你家庭成分是贫农,雇农,中农,地主等阶级成份,轻者关进学习班,重者判刑入了监狱。
大母牛回来告诉冬瓜娃儿,双丰公社的实情是这样子。早上、人们喝下一碗镜面儿似的米汤,被人领唱革命歌曲扛着斧子山上砍树。树大招风,这话不假,社员们走出食堂远远看见哪棵树梢最高,最惹人眼馋,砍倒此树,至于为何砍,此树珍稀与否一概不管。许许多多生存了几百上千年,历经许多封建王朝相安无事的古树,在此时代化为灰烬。那些年代,只有腐烂的树桩最清楚,它心里想倘若树身树叶有灵的话,一定会先被气成癌症,后被气成失心疯,最后被气得吐血而亡。老人们说树木一年长一个圈儿,名叫树轮,一些大树浑身上下积淀了几百个圈儿,被人砍倒并非做了栋梁之才。而是被人就地肢解成短粗的木节,八人或十六人抬着去了高炉旁,提前一亿年变成煤炭去发光发热了。
中午、人们还是喝下一碗镜面儿似的米汤外加二个小馒头,又去砍树。累了、饿了,又唱歌曲。那些歌曲唱完三五首后没了饥饿。让附近几个不会唱歌的傻子疯子们大惑不解,独自去承担着饥饿之苦。没多长时间,用歌当饭吃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了,让不会唱歌的傻子疯子们嘻嘻哈哈抬出去挖坑软埋,边埋人边去树桩下用树枝头挖泥掏蚂蚁蛋吃。没倒下的人得了营养不良水肿病,手肿成腿,腿变成粗腰,粗腰又胖成了大水桶,皮肤透明发亮如同没通电电灯泡一般,手指头轻轻戳压,很深的坑窝儿。许多人死了,没死的人想死。有勇气自杀者,没力气去操作。想买耗儿药吃,缺货。买砒霜泡水喝,没钱。生不如死,死更艰难。晚上、社员们吃的与中午差不多,天黑不砍树,要去开批斗会唱歌呼口号,半夜回家进门倒下沉沉睡去。明天还能爬起来走路的人,又去重复昨天的生活。不能起立者,再叫傻子疯子们来家,嘻嘻哈哈抬去埋了。
大母牛说完放声大哭。她说没人去安心耕地种粮,铁了心去搞阶级斗争,那运动一拔接一拨的宣传下来,搅得人在梦里也在呼口号、开斗争大会。
冬瓜娃儿成了著名石雕大师,自有大师风范。他一脸见怪不惊,只说,打今儿起我们只能吃个半饱,留下半碗米汤去救济你娘家人,但愿大家都能活过特别有意思的年代。大母牛瞧见男人会想,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她故作温柔地倒进男人怀里,手去勾引撩拨冬瓜娃儿的小弟弟,任由冬瓜娃儿拣最舒适的方式来戏弄。俩人窸窣地弄了好一阵子,水到渠成分开后都舒服,两对深情的目光在互睨,酝酿着多来一次看是否造个娃娃出来。
8
1971年冬瓜娃儿当官了,他当了火焰公社第七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队长。这天、他从嘉陵江养鱼场弄到十几条大青鱼,走在回家路上,心情十分复杂,一会儿感谢村里有二十四神秘气保佑,人总算还能活着,一会儿想着回去如何分配几条鱼。小队有一百来口人,二十来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水肿病人等营养救命。
说起水肿病人,乡村七十岁以上老人,没有经历过,或多或少听说过。在缺粮少油的年代,全是人肚子里缺少营养造成的。
冬瓜娃儿和十几个男社员,轮换挑着二对箩兜回家,苍白的脸上因亢奋而泛起阵阵红潮,想着回去按人用秤分鱼,大吃饱吃一顿,死也值了。社员们走几步路,不由自主低头望一眼箩兜,箩兜里看不见鱼,上下都用芭蕉叶掩盖着。鱼腥味从芭蕉叶边缘绕出来,围着人们身子乱转,勾得人胃里的虫子不断蠕动,搅起的垂涎顺着口角直向下淌。馋虫饿得难受,时不时在肚里叽叽咕咕乱吼乱叫一阵子,那意思不说也明白,它想吃鱼。社员们也想吃鱼,却不是时候,忍着不好意思说话,鼻翼去吸着鱼腥味儿。只有眼睛最不老实,三不搭四去偷看一眼,看着芭蕉叶油绿绿的帽子时,也会幻想下面藏着的那几片肉。
冬瓜娃儿带社员们,顺着江堤由北而南下行,边走边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歌声唱得满有激情的,空着肚子唱歌,吸入空气后,更有一股饱胀的滋味。社员们都是空着肚子唱歌,看见这么多生鱼后,那歌声唱出来显得有些干涩凌乱,给人一种各唱各的意味。其实、饥荒年代社员们没人有力气去唱歌,空着肚子不去唱歌饿得更难受,更没力气去走回家的路。
社员们很快走完七八里乡间小路,翻个范家岙溜下沟去,前面就是第一生产小队刘子湾村了。范家岙是一个东西方向横着的山丫口,丫口中间有一棵硕大的黄葛树,社员们走到黄葛树下搁下箩兜不走了。黄葛树又称神仙树或菩提树,镇风水镇庙宇的神奇树种,这颗黄葛树旁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君庙。老君庙有好几百年历史,前些年破四旧被人推倒石像改换门庭,将横挂“老君庙”木匾,改成直挂的“范家岙老君小学”木牌。改换门庭自有新气象,范家岙老君小学,生不逢时,诞生在饥饿年代,没上几天课,学生和老师们饿得难受闲置了下来。老君小学校从城里师范校分来一男一女两个教师,教师们都很饿,男教师饿得回城去了,他临行时偷走了女教师的供应粮票。女教师供应粮票丢了,就没饭吃。她又气又饿,三天三夜没喝一口米汤,头昏眼花吞口水充饥后终于明白,道德的最大敌人不是金钱而是饥饿。人饥饿之时,道德加上多年书本知识,都抵挡不住想卖一回身子的行动。女教师想自救,女人要自救只得自甘堕落。万般无奈中,为了能活下去,她抛开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荣誉去公开犯贱。当时,她流着泪用一支新毛笔蘸着墨汁在红纸上写了一张告示,贴在黄葛树身上,告示内容大意是,范家岙男人无论年龄老小和美丑,谁愿意送她一个碗大南瓜,她陪男人睡三天三夜。范家岙单身男人多,贪恋城里女教师美色的人不少,地里草根树皮能吃的都吃完了,谁家有碗大的南瓜送人?即使有南瓜送人,也没精力和能力去女教师干瘪的身上做爱。女教师欲献出美丽身子救赎生命的设想,并没取得圆满成功。她流着眼泪在饥饿难耐中等待男人上门,又是三天时间过去了,没人上门。那时、她才彻底绝望,人饿得生不如死,死比生存更简单。饿了六天六夜的女教师,用尽生平最后一点力气脱光衣裤,又花去一天功夫撕成布条拧成一根指头大长绳,一头拴着擦粉笔的黑板刷,借用阎王小鬼的力气扔过黄葛树丫,将绳头合拢打个死结挂在脖子上,赤条条地吊死在树丫下。
传说好几年了,范家岙老君庙里的太上老君很忙,时刻在想法子精神抚慰无粪可吃的苍蝇。它可以看见人饿死,不愿看见没大粪吃的苍蝇饿死。它认为人饿死都是自己折腾,自己造孽,自找的。苍蝇不同,天生吃粪,人不能自私到不吃饭不屙屎,让苍蝇陪着去死吧。为了抚慰苍蝇,太上老君常说,你们飞出去看看嘛,人类没饭吃都在当神仙吃空气了。我这样的神仙都被狂热者打破了头颅,缺胳膊断腿的躺在地下,苍蝇们该知足了,没给你们变相折腾,能够活着就好。
这些年、社员们过惯了天天饿死人的日子,坐在吊死美女教师的树丫下,没人去想女教师吊死在头顶的悲惨模样,纷纷蹲下身子围着箩兜掀开芭蕉叶细看青鱼。这一看不打紧,引得潜伏在老君庙太上老君身边哭泣的苍蝇全飞了出来,围着腥味四溢的箩兜转圈,只有倒在地上的太上老君暗自松气,暂时甭去抚慰这些生灵了。社员们没心思去理会苍蝇们的感受,偶尔看见几只绿头苍蝇落在青黑色的鱼上,也不以为意,手掌扰动空气赶走苍蝇,让它们莫在饥饿者面前抢食。社员们顾不上赶苍蝇了,人人胸襟下都有一股清涎流淌着,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冬瓜娃儿队长,我好想尝尝鱼滋味。
冬瓜娃儿也想尝鱼滋味。他上一次吃鱼还是多年前的事,那时、整条嘉陵江都是鱼,任何人端个盆子在江水里一掏,半盆水里少说也有一二条小鱼。而今,地里种不出庄稼,上报的粮食产量年年都在高产放卫星,让世界粮食专家们自惭形秽,暗叹中国农民太神奇了。可怜农民们收完粮食,大萝小筐挑着往政府粮站把公粮统购送完,家里并没几颗余粮,人人只得去江里捞鱼捕虾补充食物。捞得嘉陵江水越来越清,水面一条鱼花也不见了。冬瓜娃儿忍着不说,听有人说想吃生鱼,故意反问,既没刀、又没火,咋去尝鱼滋味嘛?
一个社员说,不用刀,不要火,捧着生鱼一人咬一口嘛。
冬瓜娃儿想想说,行呀,大家蹲着身子围成一个圆圈,一人就咬一口。他略微思考又说,丑话说在前头哈,你们要互相监督无论大口小口,一人只准咬一口生鱼哈,谁多咬半口,等会儿回去分鱼扣罚他家半斤。
冬瓜娃儿背着手儿,在几个箩兜里察看。他最终选了一条最大的青鱼出来,这鱼圆滚滚的,重量超过十斤。他看了看鱼头,青鱼瞪着眼睛与他对视着,眼里有着浓重敌对意,宽阔的大嘴一开一合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他示威,偶尔、也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不屑地对众人吐着唾液。那意味很明确,仿佛在说就看你们这帮傻儿怎么生吃我。冬瓜娃儿分神之际,青鱼身子用力一扭“啪”地一声响摔在了地上,它又赶紧来回扭动身子试图脱身,可惜它离开水面后一切努力显得徒劳无功。冬瓜娃儿双手成鹰爪式,猛地向下扑去,用尽全身力气,再借助地心引力终于按住了青鱼。他回头对社员说,扁担砸鱼头,一个社员举起一根扁担猛砸下去,青鱼头被打痛得用力来回甩动几下半昏厥过去了,身子不时抽搐着,社员还不住手,举扁担又砸,他看见青鱼嘴里吐出一缕长长的血丝,身子僵直不动,眼睛瞪得死鱼般大。这个社员砸到最后惊呆了,他上过学读过几天书,突然发觉青鱼瞳孔中闪现出几个字来,他想鱼眼里咋有字呢。他蹲下身子惊奇地细读真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几个字,一时不明白字的内涵,也不明白为啥会在鱼眼里看见。冬瓜娃儿不管它有字无字,从社员手中一把抢过软拖拖的鱼身,手拨拉去鱼身上粘着的泥土,望了望鱼尾想去咬一口又觉得白咬,鱼尾张得太大,尤如一只薄手掌似的,咬下去不可能有肉的。他迟疑片刻问,我们从鱼尾巴开始向上咬,一人咬一口,谁作英雄好汉当先锋官打头阵。
社员们不傻,谁都知道咬尾巴的结果,咬也白咬,均摇头表示,不愿作一个没肉吃的英雄好汉。
冬瓜娃儿暗叹一声。他抬头仰望着女教师上吊的黄葛树丫,树丫与几天前无二,他多了感慨。这年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有,第一个咬鱼尾的人难找哇!
社员们充耳不闻。
冬瓜娃儿眼见在吃的方面,全队竟没一个人是活雷锋,去作一个方便他人的典范。他只得改变计划说,愿意帮忙来咬掉尾巴的举手。社员们“嚓”地一声响,全举手了,那高高举起的手,如同自由女神火炬手一般。
冬瓜娃儿叹道,人不要那么计较嘛,愿咬、就来咬吧,咬着有肉处不准乱咬哈。只是、人咬生鱼尾巴并不容易。第一个社员捧着鱼尾巴张开大口,用铡刀似的上下牙齿用力咬下去,竟然没有一刀二断的感觉,他退后一步,双手前伸盯着鱼尾。接着手指塞进嘴里试了试牙齿锋利程度,觉得牙齿如刀刃并不差呀,可能是鱼尾巴太结实的原故。他裂开嘴唇,将上下牙齿来回磨动着,每磨一下嘴里念一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当他念完几遍后,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牙齿磕碰得如钢铁般“当当”直响,他再去用力咬鱼尾,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咬下来一只小角。第二个社员在一边看得心领神会,将金庸书中的屠龙刀和倚天剑借来嵌入上下牙尖,他上场将二把宝刃上击下迎地磕击,也一口斩下一只小角来。第三个社员虽没屠龙刀和倚天剑,却暗自借来吴刚砍桂树的斧子,在旁边摩拳擦掌等不及了,扑上去拼全力砍掉一截鱼尾,走到旁边得意的笑。鱼尾巴命该如此,在这群饥饿者手中被人毁了,手掌大小的鱼尾巴片刻不见。
接下来,咬生鱼。
冬瓜娃儿见证了社员咬鱼尾全过程,心痒痒的。他见鱼尾咬尽,抢过青鱼捧在手里细看,凝神聚气三五秒钟,将全身力气贯注在上下牙齿中,张开大嘴将青鱼入嘴四五分长短,用尽吃奶力气一口咬下去,只听“咔嘣”一声响,将入嘴的鱼肉咬断了。这截鱼肉在嘴里太大,舌头卷来绕去总是翻转不过来,他发愁时身边一个社员等不及了,抢过鱼去也咬,其它社员目光没看生产队长,只跟着鱼转动。冬瓜娃儿趁势吐出那截鱼肉,这才发觉上门牙很痛,用手一摸有一颗牙齿被咬缺了一大半,血从断牙处向外涌出。他顾不得吐血在地,心里想起老人们一句传世名言,自己选择的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呑。于是、他赶紧闭上嘴唇,将血水和唾液往肚里咽,血水入喉有一股咸甜的味道,让他有点兴奋。当他明白这是自残的鲜血时,啥兴奋也没了,只有失落。好在嘴里的世界十分奇妙,受伤和治疗,抛弃和接受,安慰与刺激,失恋与热恋变幻方式上演。一会儿功夫,他觉得牙齿不痛不滴血了,将鱼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品着与草根树皮截然不同的滋味。
这条十斤左右的青鱼,很快被社员生吃了。后面社员急了,气得直跺脚,眼看着这条大鱼被吃完,吃得肠肝肚和骨头渣渣也没剩下,气得有一句无一句咒骂,日娘、骂老子的话在嘴边乱嘀咕,有些不依教。
冬瓜娃儿听得烦躁,也很无奈。规定一人咬一口,又没说这一口是多大,一两、二两、半斤?这些饿得心慌的农民突然有鱼肉吃,管它生的熟的,谁不是傻吃、憨吃、不要命的去吃,恨不得一口吞下整条鱼才安逸。为了公平公正,他忍着心痛又去箩兜里选鱼。一会儿,选了一条差不多的鱼扔过去,骂道,格老子的,爬嘛。社员一旁看着,见这条鱼与先前的差不多大,他们人又少了几个,人人欢天喜地,不再跺脚,不再日娘骂老子的,欢天喜地说:久等吃个饱,前面是傻儿。
半小时后,社员啃完二条青鱼,人人都很满足惬意,惬意来自于肠胃被树皮野菜粗糠来去打磨,变得有沟有槽有棱有角了,如同牛马羊兔等牲口似的早没了感觉。此时,它被一坨细嫩的鱼肉去修补完沟槽和棱角,想不舒畅也是不大可能的事。他们也不去擦拭嘴角上的鱼血,只是不停地伸出舌头去舔着带有肉味的嘴唇和牙齿,鼻子深深地贪心地呼吸着带有鱼腥味的空气,苍白的脸上因一坨生鱼肉下肚而泛起了片片红晕。头顶上的阳光被黄葛树枝叶层层叠叠地隔离开来,仍有不安分的光线渗透下去了,它从空中小心翼翼地用几条白光般的细线吊着眼珠子放下去,远远看见这群生吃鱼肉的人个个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社员们被几缕阳光看得有些羞涩,加上从早上出去回刘子湾村来回走动半上午,此时心满意足后都觉得很疲乏了,都想躺在这棵黄葛树绿荫下小睡一会儿,推选出一个胆大的人来找冬瓜娃儿商量,冬瓜娃儿也想在树下叉开大腿躺着,闭眼闷睡小片刻功夫恢复体力,就借坡下驴,同意社员们的请求。他说睡就睡,身子后仰和身躺在地上,头枕在黄葛树凸起的一条大根茎上,脚跷起压在一个盛鱼的箩兜边框,仰望着头顶绿叶葱葱的树枝,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他看见了头上横着的一根黄葛树枝丫,这根枝丫正是小学女教师上吊死处。小学女教师是城市女人,长得自然比乡下女人有水色有风韵,他多少次想来老君庙把她睡了,有色心没色胆不敢来。前不久、女教师想活命,写告示说有人送碗大南瓜,她让人睡三天。当时他动心了,一直埋怨手里没南瓜,后来想通了这是男人的不幸,也是女人的命,即使有南瓜又咋那?他也没能力去作一回子真正的男人。古人说“饱暖思淫欲”这话很正确,饥荒年代里人没吃的,男人下面的命根仿佛失去了雄激素一般,难得有机会一柱擎天,让人常常恐惧身子是否变性了。
小学女教师死后,范家岙的男人们还很茫然,面对美女知识分子白花花的裸体,竟然没有色心临别留恋再看一眼。当时,冬瓜娃儿在刹那间终于弄明白了,最好的计划生育,不是去割断男人输精管结扎,也不是让女人去安环或吃避孕药,更不是带个橡胶套套去做爱,那样做爱的方式太没意思,真要是不准人多生孩子,让人吃不饱饭就行。小学女教师尸体被男人们从树丫上放下,用一床烂席子卷裹成筒,再用上吊的绳子绑牢后抬去江边挖坑埋了。男人们想起女教师对孩子们的好,破例将坟坑挖到一米五深,免得她被野狗饿狼扒出来吃了。男社员们埋完了教师,回头望望没有任何标志的新坟,长叹一声说,死、要比活好;变鬼、比作人强,至少不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当时,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也在现场看着,他感慨地捡走了吊颈绳头的黑板刷,说将来老君小学校复课后有用。唯独他冬瓜娃儿犯贱。他趁乱悄悄揭走了黄葛树上的红纸告示,带回家藏在床头篾席下面,有空就拿出来偷偷欣赏,有时也把手指头当笔尖一笔一划去模仿字体,他舍不得女教师那一笔好看字体,认为那是书法呀。他家患水肿病的婆娘每每看见,都会说不要收藏死人的东西,她知道老公有根花花肠子,每每有空就去老君庙偷看女教师。冬瓜娃儿不服,他说女教师写字时人还没上吊死,还不算死人的东西!婆娘大母牛不明白他为啥偏要留着这张红纸,只他心里最清楚男人的心,不能获得女教师的身子,垫着她写的字体睡觉,也是一种文化荣幸和精神享受。
冬瓜娃儿眯眼乱想,迷糊地小睡了一会儿。他醒来转头四顾,身边社员们鼾声震天,竟然没人去看护箩兜里的宝贝鱼兔,他气得“啊啊啊啊啊”地大吼了几声,还是没人睁眼望他一下。他暴跳起来抖着手指说,别人是吃饱后酣睡,你们是饿肚皮也睡,他妈的全是猫儿投胎的人呀,一坨生鱼肉下肚眯缝眼儿睡过去了!还不起来几个,格老子看着点野猫叼鱼。社员没人肯动弹,鼾声依旧。他气得在几个箩兜边来回“嘣嘣”乱踹了几脚,不知该拿这些懒人咋办,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家患水肿病的婆娘,若是让她现在吃坨鱼肉,喝几口漂着油花花的鱼汤该有多好哇!冬瓜娃儿想到这里,蓦地一声大吼:有人抢鱼呀。
社员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耳听有人抢鱼,齐刷刷地蹦跳了起来,他们手握扁担揉着眼睛惊慌失措的四面八方乱跑乱看,边看边惊恐的问,从哪儿来的。从哪儿来的。
冬瓜娃儿冷笑,现在没来,你们可以在树下乘凉显摆。其它生产队还没人知道一队搞了这么多鱼,一会儿顺风闻到鱼腥味不来抢鱼才是怪事。
社员慌了。大饥荒年代小学女教师为碗大南瓜可卖身,三个鸡蛋换条人命,你有十几条大青鱼不抢你真是怪事。众人想到这里,再也没了睡意,挑起箩兜向前冲,冬瓜娃儿在后边笑道,睡嘛,睡到太阳落坡才回家。前面没人理他,一阵子疾走,将他甩去几根水田坎远距离。
9
中午后,冬瓜娃儿给各家各户分完鱼肉这才有空回家,他拎着一截鱼肉疲惫地走进家门。鱼肉无头无尾,表面滴干了水分,如同半截红苕似的暗红色。这是他家三人分得的鱼肉,与别人同等重量。农村生产队长是官,安排每天全队上下农活之人。生产队长又不是官,除了多干活冲在众人面前,没丁点儿好处,当然过官瘾指挥人除外。哦!忘了生产队长还能享受一个特权,那就是能被大队长及人民公社领导批评,被一些社员当面诅咒婆娘儿女,背后臭骂祖宗八代。
冬瓜娃儿双脚迈进门槛,将手里拎着的鱼肉在婆娘大母牛面前晃了晃,婆娘斜躺在一架乡下人惯用的竹木凉椅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看见鱼肉后倏地燃起两团火焰,火焰在眸子里仅仅停留了三秒钟便熄灭了,换成用恐惧冻成的冰团凝视着他。良久、婆娘喘气轻言细语问,哪来的鱼肉?偷的?抢的?现在、区供销社凭供应票也没这么大的鱼摆开卖。冬瓜娃儿很累,累得不想说话只是摇头。
婆娘盯他几十秒钟,松了口气又问,你说说,哪来的?
冬瓜娃儿没回答她。他走近三步,弯腰伸头将鱼肉放在婆娘眼面前晃了晃,问,你说,想吃鱼肉?
婆娘痛苦的闭上双眼。
冬瓜娃儿呆了呆。催促道你快说嘛,想吃好下锅生火去煮。
婆娘突然睁开眼来。她手一挥“啪”地一声响,不轻不重扇他一耳光,怨恨道,不吃,也吃不下不清不白的鱼肉。冬瓜娃儿呀!人穷点苦点没啥,死了活着也没关系,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清白,无愧于天地良心。
冬瓜娃儿无语,听得一颗泪水从眼角向下滚落。他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嗓子说,去养鱼场买回来的,不记得了,我大姐的女儿你外侄女在当场长呢!婆娘听得呆了。她沉思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她伸脖子想笑,岔气了,想咳也咳不出来,肩膀在凉椅靠背上一起一落地挣扎着。冬瓜娃儿转身将鱼肉放在桌上,回头左手一把搂住婆娘的头,右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连拍了十数下婆娘才缓过气,咳出声来。婆娘一连咳了十几声,轻轻问,你早饭后去的?
冬瓜娃儿点点头。他将去养鱼场的事简略说了说,又说了一队每人分了四两五钱鱼肉的事。婆娘很开心,裂开大嘴笑了。
冬瓜娃儿转过头去,望着门前的一排排干枯的枇杷树,树冬月开花,花期一般会拖过腊月,二三月就会吊满鸽蛋大的枇杷果子,枇杷果金黄色,黄灿灿让人不忍心剥皮吃肉。只是枇杷树叶被人早吃光了,后来又剥树皮吃,吃得只剩下咬不动的枯木树桩了。周围各生产队情况相似,能吃的几乎都吃光了,只剩下还没公开吃死人。其实、许多人心里明白日子再这么下去,往后……。
婆娘见他沉思不醒,用力掐了掐他手掌背说,好想吃鱼喝汤。
冬瓜娃儿回头诧异地盯着婆娘看。
婆娘脸上有了一层红晕。她娇嗔地推了推冬瓜娃儿的手说,看什么嘛,看?看得人家怪难为情的。
冬瓜娃儿暗自叹气,当年娶婆娘时本有私心,想要婆娘的一身莽子力气替他开山打石头。她虽不是又嫩又美如同开得正艳的一朵桃花,但也是有一身细皮嫩肉的强女人。结婚当晚,他始终不忍心蹂躏她,俩人你看我、我看你直到五更后。黎明时分,生过孩子很有性经验的婆娘半哄半逗,协助他完成了第一次采花。如今,他看婆娘时,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落花残花影子,倒像一棵被铲掉根须的野草,枯黄得没一点水色。他心房一阵子痉挛,接着剧烈疼痛,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在外号称著名川北石雕大师,让这个女人因为嫁错地方跟错男人,如此遭受磨难。
婆娘见他沉思,推了他一下催促道,快去煮鱼肉呀!好几年没吃过它了,今天嘴馋,只想吃肉喝汤。
冬瓜娃儿去了灶屋,剥鱼洗鱼切鱼,放进锅里加入了两木勺水,本该用些姜末食盐家里却没有,想了想去泡菜坛里掏了小勺酸水倒进锅去。接着,又去灶里升火添柴,饥荒年代什么都缺乏,唯独不缺的是木柴。平时很少升火煮饭,灶房柴多,他选了几条粗木棒塞进灶膛,看着火裹着木棒燃烧,这才轻松走了出来。出来看见婆娘双手按着肚子,满脸青紫,嘴里痛苦地哼叫着。他远远看了一眼,知道婆娘麻烦大了。原来、近些年因饥饿无物可吃,悄悄兴起一股吃观音土风潮,观音土不难下咽,也能够吃下充饥,却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一直在肚子里排泄不出来。生产队里吃观音土充饥的人中,十人有八九人都会丧命。冬瓜娃儿跑上去伸手一摸婆娘肚皮,婆娘肚皮胀得如皮鼓一般。婆娘缺营养患水肿病,身腰及大腿肿得发亮,原来的衣服裤子穿上了身,只得在粗脖子上挂着一条长过膝盖的围裙挡在前面遮羞。她站起来走动时,白白的屁股和弯弓型后腰全部裸露在眼前。好在生产队这样穿着的女人太多、太多,饥荒年代男人们无色心,见多之后熟视无睹,真有男人饿着肚皮去盯女人光尻子,那才奇葩。冬瓜娃儿悲凉凉地说,叫你不要去吃那观音土,你偏不信,你真出了事我咋办嘛?
婆娘白他一眼。接着说,你不知道女人不饿就不饿,饿得特别难受。天天不停喝水,肚子鼓胀,心里空捞,肠子变成了水管子。
冬瓜娃儿说你去吃点别的也行嘛,非要去吃那观音土。
婆娘问他,家里还有什么别的可吃嘛,除了木桌子木凳子铁锅子,只有几件旧衣服和床上的破棉絮了。有时、也想过吃前面遮丑的围裙布,怕吃了让你这个队长丢脸,不要把生产队长不当官儿嘛,队里社员们常来家找你请示干农活,到时不都看见了我身上那几件贵重东西了。其实,我嫁你进门槛后只有一个想法,把身子留着给你一人,这才忍着没撕烂吃下这条遮丑的围裙。
冬瓜娃儿听得不是滋味。他半晌才问,哪来的观音土?
婆娘疼得边擦冷汗边说,隔墙堂二嫂去后山挖回来的,她也吃了许多。
冬瓜娃儿突然想起了堂二嫂,她刚才没去队里保管室外的晒坝里分鱼肉,他让其它人带回来了。堂二嫂与他同庚,堂二哥几年前饿死了,唯独一个女儿也被人骗去贩卖在福建,如今家里仅她一人。他听说堂二嫂也吃了许多观音土转身就跑,绕过房屋西边自留地,前面就是堂二嫂家。他走进大门边,看见堂二嫂全身赤裸卷卧在地,左手掰开自己左大腿,右手食中二指插在屁眼里,地上有拇指大二坨观音土,奄奄一息无力再去掏观音土了。他也顾不得寡妇门前是非多,搀扶堂二嫂斜坐在地上,将她右手拉出来放在身侧,急问二嫂,要不要帮你掏观音土?
堂二嫂见冬瓜娃儿就在身前,低头看着自己全裸的身子。她脸上有了一层羞涩,侧头悄悄问,二嫂要死了,你说句实话,以前想睡二嫂吗?
冬瓜娃儿见她目不转睛盯来,只得老实地点了点头。
堂二嫂满意的笑了,突然又问,二嫂油灯下洗澡,你从墙缝里偷看过?
冬瓜娃儿一下子脸红,不自在了。堂二嫂比他婆娘漂亮,他也一直想打堂二嫂的主意,隔三岔五扒墙缝偷看洗澡也是真的。他只得又点头。
堂二嫂又笑,我就知道你在外面,每次洗完澡,故意到油灯前面擦水,想让你看仔细些。你…你…你当时敲门,我会光身子开门的。可惜…现在不行了。
冬瓜娃儿无语。
堂二嫂开心笑着,看吧,你看仔细点,二嫂给你留下一个最后念想就是身子。她说着,伸手捏着冬瓜娃儿的耳垂说,你快回去帮你婆娘掏观音土,二嫂饿得日夜都想去死,今日终于吃得胀死了。说完,头一歪,死了。
冬瓜娃儿一时没回过神来,用几秒钟时间刻意上上下下看了堂二嫂一次。片刻,才知她真死了。他慢慢放倒堂二嫂身子,转身朝家里跑。进门急忙说,让我给你掏观音土。
婆娘见冬瓜娃儿脸和眼睛红红的,顿生几分醋意,满脸不自在的说,你看完了二嫂的身子,以后不准打她的主意。
冬瓜娃儿没说话,只想大哭大叫。他又不敢乱吼乱叫乱哭,怕惊了婆娘,任由泪水喷泉般滚落。他转身拉过一只木尿桶,扶婆娘站起来走到了木桌前,让她转过身子面对木桌,双手按在木桌边缘上支撑住身子平衡,让她双腿叉开形成大八字型,然后微微蹲下身子让胯部松弛。冬瓜娃儿双腿跪下,举起右手食中二指迟迟不敢行动。
婆娘肚子很疼。她从桌边撤回左手上下摩蹭着滚圆的肚皮,颤抖着声音说,你快呀,我肚子胀痛腰胯下坠快撑不住了。她见冬瓜娃儿还在犹豫,忙用哀求语言说,求求你,快动手呀,只要肚子不再胀痛,死也愿意。
冬瓜娃儿忍着不哭出声来,伸手掰开婆娘半爿尻子,尻子瘦得只剩一张布满老茧的皮。他右手食中二指相并,艰难地捅进了婆娘屁眼里,接着慢慢向外勾拉,半截拇指大的观音土滚出来“当啷”一声响落进了木桶。这一声响如同石子掉落一般,惊得俩人低头将眼珠子也跌进木桶里细看,那截观音土如同脆皮肠般,灰白色中挟带着红色的血丝。
婆娘松了一口气,突然又觉得肚子剧疼,腰胯下坠胀麻,有一股极强烈想要排泄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憋在腹里,双手抓牢木桌缘,腹部用尽全力向下排泄,嘴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声音“啊………”,却啥也没有排出。她用脚后跟碰了碰木尿桶,痛苦地叫道,哎哟!肚子好疼。
冬瓜娃儿看看没法子。他暗叹一声,又将手指小心翼翼插进了婆娘屁眼里。他这次决定插深点,可是手指进入一半时,就被婆娘条件反射收缩屁眼肌肉挟住了,他稍用力向前直插,并且左右翻转手掌形成钻头旋转之势进入,也只是稍微进去了一些,他用了十分之四的冲击力。
婆娘见他插入不易,只得松开憋着的那口气,让他顺利插入了整个手指长度,只是屁眼插入手指产生的异物感和疼痛感让人惶恐不安。她吊着嗓子哀怨道,早知在人间饿得吃观音土这么受罪,不如上吊死去阴曹地府报到排队,重新转世变作不吃不喝的一块石头。
冬瓜娃儿慢慢弯转手指。他想掏一坨出来,未曾想遇到了麻烦,婆娘屁眼里的这坨观音土连绵不断,很粗很长。他愣了愣,只得改变主意慢慢张开两根手指,改掏为二指之力挟住观音土向外拉扯出来。他没有想到这个鲁莽的动作,带给婆娘的是另一种不适感和痛苦,无形中胀大了直径,被霸占的不仅仅是生理面积,心理产生的巨大异物感更让人恐惧。好在一切都很短暂,一进一出后便又回归到了自然状态。他二指挟住一节观音土,深吸一口气,“啊……”地一声长吼,从双胯慢慢地向下拖了出来,最后“咚”地一声闷响跌落进了尿桶里,他尻子跌落在地,头上直冒冷汗。
婆娘没吱声了。她拉开了尿桶,转过身子舒适地长嘘了一口气,说,这下好多了,腰胯下坠疼痛感觉少些了,只是肚子还胀。
俩人低头去尿桶端口细看。尿桶里这节观音土长度竟超过半截竹筷子,表面涂血,很像一根红皮火腿肠。
冬瓜娃儿欣喜地从地上爬来。他向婆娘望去,婆娘也正注视着他,俩人会心一笑,也同时闻到了一股肉香鱼香味,这才想起锅里煮着鱼肉。
婆娘坚持坐在木桌上喝汤吃肉。冬瓜娃儿扶她在木桌右边条凳上坐下,她望着一大碗鱼肉笑了,鱼肉盛在黑色土碗里,液面升起一层缥缈的热气,肉香便在热气中向上翻滚扩散。她微微闭上双眼,低下头去用鼻子在缥缈热气里长长地吸入一口气,一股阔别多年的鱼香味沁入心脾,味里带有川北嘉陵江神奇神秘神妙的特质,鱼香中裹着一种绵软持久的回味。她慢慢睁开双眼,双手颤悠悠地捧起碗来,再也忍受不住了这股独特香味的诱惑,张开嘴巴对着鱼汤液面几朵米粒大小的浮油,浅浅地吸了进去。她随即放下碗来赞道,真不愧是嘉陵江味道,巴适。她话音刚落,身子后仰人向桌下滑溜,顺着桌边瘫软了下去。
冬瓜娃儿一阵手忙脚乱,他从地上搂抱起婆娘,发现她脸上尽是笑容,苍白的上嘴唇沾着一朵浮油,眼瞪得如同碗里鱼头上的死鱼眼睛,早已气绝身亡。
10
改革开放后,冬瓜娃儿辞去生产队长职务,第一批农民进城创业。
他独自一人昏天黑地苦干几年后,衣兜里的钱渐渐多了起来,别人连自行车还是梦想之时,他开着一辆进口“皇冠”大轿车回了刘子湾村。村里人醉了,说是成都大街上的士也就“奥托”车,上海的的士也不过“桑塔纳”车,冬瓜娃儿凭什么开皇冠大轿车回来?小白鸽不以为意,她说冬瓜娃儿的奋斗命好咧,等着瞧吧,他才不止开皇冠大轿车。你们羡慕别人的成就没用,别人和你一样曾在黄泥巴土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他的一切都是敢想敢干而创造出来的。
果然,512汶川大地震时,村里人十元八元捐款时,冬瓜娃儿掏钱买了一百吨食物亲自押车送入灾区。刘子湾村人又一次为冬瓜娃儿沸腾了,这样的大气魄发生在一个七十八岁高龄的老农民身上,你让村里的年青人如何笑得出来!
其实,冬瓜娃儿内心也苦,只不过他不对人述说而已。大母牛和傻女孩相继饿死后,他没再娶亲,如今孤零零地住在市内某高档别墅区里。偶尔,他回刘子湾村在小白鸽家客居十天半月,俩人嘻嘻哈哈在村内在江边乱走,有时折几根小芭茅(芦苇)梗当作甘蔗咀嚼,一对老玩童似的。然后,他会带小白鸽一同进城住上一段时间,有时去外地旅游几处,再送小白鸽回家。他们是什么关系,众人难以理解。富贵男人不缺女人爱,城里许多年青美女都想嫁冬瓜娃儿,可他一个都看不上。他说一个男人心里有了几个女人,谁还想再找女人。
冬瓜娃儿有心病之人,女人就是病根。每每想着心里的几个女人,他就会咬牙切齿,双拳擂胸赌咒发誓下辈子也不想再做穷人。他说人穷并非什么志短,而是要饿死人的。为了钱,他从刘子湾村田间地头走进城市,在市里见啥挣钱多来钱快就干什么。因此,他进入的行业很多,而且个个成功。他先后开办了市内最大商品批发市场,几家大型百货超市,几家歌舞厅,组建第一建筑工程公司去修桥造房。冬瓜娃儿为了二个死去的女人,真的被自己折磨成了亿万富翁。
这些年里,冬瓜娃儿内心很复杂,每每想起过去潸然泪下。他心里藏着两个女人,一个是饿得吃观音土胀死的婆娘,另一个是老君小学校女教师,因饥饿上吊而死的女人。他为两个女人的死赧颜多年,事业成功有钱后,别人尊称他为最成功的企业家,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很失败的男人,饥荒年代连两个最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女教师死后,他隔三岔五取出她的绝笔告示来读,一笔一画细读一番,边读边哭。他懊悔当年没一个小南瓜,要不、女教师便是他的人了。告示被他藏在床单下几十年,纸张翻折得裂成了纸条,中间大洞小孔。他阅读前会准备半盒纸巾,读二秒钟,抽几张纸巾抹眼泪,扔掉,再读,再抹眼泪。通常,半盒纸巾用完,泪流干了,也不哭了。他站起来双手一开一合做着扩胸运动,化悲痛为力量,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劲儿。那时刻,他咬牙抿嘴,双眼如电,尤如神灵附身一般,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干任何事业也是顺风顺水。因此,他认定吊死了的女教师是他命里贵人,死后仍保佑他事业蒸蒸日上。这只是他的第一种说法。
第二种说法是他与小白鸽几十年似情似友的关系。小白鸽是谁,外人不得而知,当地人把她看作神一般。有人说她帮冬瓜娃儿供奉着一个什么生灵,这个生灵最能替人消灾聚财。
第三种说法是冬瓜娃儿发财后由小白鸽看风水,把女教师和婆娘大母牛迁葬在老君庙背后正宗龙脉。他购地花巨资修建起一座超豪华大墓,墓前立有二块巨型黑色花岗石碑,一块写着“大夫人之墓”,另一块写着“二夫人之墓”。村里活着的妇人先还笑着,后来打抱不平了。她们既羡慕两个死鬼女人的风光,又瞧不起冬瓜娃儿的不耻行为。冬瓜娃儿当年色相,常去扒墙缝借看堂二嫂和女教师灯下洗澡,这是全村人公知的秘密。为什么,三个女人都饿死了,前头两个女人修大墓,立碑刻名叫大夫人,二夫人。又不把最后一个弄进墓地葬在一起,立碑刻名叫三夫人或小夫人呢,厚此薄彼,非男儿汉大丈夫行为。
有时,冬瓜娃儿也很欣慰,认为女教师饿死了也好,没活在人世间嫁给庸俗男人玷污了,她在他心中永远是一个纯洁美貌的女人。
刘子湾村是个好地方,冬瓜娃儿常在刘家西码头眺望嘉陵江东岸。他也不管码头众多洗衣妇惊诧眉眼,以及雨点般从碎米嘴里喷出的嘲笑声。他会想着一个女人的膨大胸部,望着江对岸高声吼叫:“我在西时你在东,一条江水隔时空;你是别人坏婆娘,我是你的好老公”。
众人心里明白冬瓜娃儿吼叫的是谁,这个女人谁也不敢有半分不敬,只要你有一句玩笑话说出来,今晚必定头疼肚痛折腾到天亮。
有人看见冬瓜娃儿老了。说他不怎么去想死去的女人了,改为去想另一些稀奇古怪事。这些事并无定数,或这或那的。有一点让他念念不忘,闯荡江湖。江湖是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从金庸的几部武侠电影里见识过。因此,他认定那是一个比刘子湾村更神秘,比商业场合勾心斗角更有意思,男人害怕去又渴望去的地方。他想离开刘子湾村,想离开平淡如水的现实生活,让未来变得比回味往昔更有意思。几天后,他回了一趟刘子湾村,拉着小白鸽的手在东村和西村各条小道上走来走去。他惊奇地发现,过去洗衣妇蹲守的刘家码头变了,冷冷清清变得热火朝天。碧绿的嘉陵江水也变了,变得不那么清澈透明了。冬瓜娃儿走着笑着,笑着看着,蓦然回首,恍然间觉得身影在熟悉的小道上已经默默地走了很久,重逢把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没有重叠在一起,一切恍若在梦中。
只有小白鸽心里明白,冬瓜娃儿的梦什么时候醒来。
这年,她和冬瓜娃儿都是八十八岁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