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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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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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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场》长篇小说连载

                   小白鸽  一

                                1

刘子湾村的孩子,是在嘉陵江边唱着这首童谣长大的。

    水从哪里来?水从石中来。

    气从哪里来?气从水中来。

    雾从哪里来?雾从气中来。

    云从哪里来?云从雾中来。

你从哪里来?你从板楯来。

    孩子们唱的板楯蛮,几千年前居住在川北嘉陵江边。一个能歌善舞,神勇善战,姜子牙率3000人冲锋纣王70万军队开打史前著名“牧野之战”的神秘部族。

    嘉陵江本是长江支流里流域面积最大,长度仅次于汉江的第二大支流。它源于陕西凤县代王山,由北向南绵延千里,在重庆市朝天门汇入长江。嘉陵江入川后很是得意,它穿过武则天皇帝故乡广元市,绕过袁天罡和李淳风死不愿离的风水古城阆中市,再过司马相如的旧居蓬安县,一路上向南狂奔。接着,它又从《三国志》作者陈寿治学的金泉山万卷楼山脚下擦过去,在毗邻重庆市地界的嘉陵江市旧城镇刘子湾村划过,将村子破为两瓣。村东叫小刘子湾或刘子湾东村,村西叫大刘子湾或刘子湾西村,中间就是刘家人的东码头和西码头。

    刘子湾村神秘。说它神秘,那是因为东西二村各有一块上古石碑,石碑由一只巨型霸下驮着,石碑为黑色花岗石,高丈二、宽四尺九寸、厚九寸。正面竖刻着“刘子湾东村” 或“刘子湾西村”五个金粉大字,背面刻有96个无人能识的神秘字符。字符图形由人、虎、龟、花蒂和孔雀等混合组成。一个古村有96个字符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刘子湾村的字符与24气相通,你不要误解24气为24个节气,两码事。24气是啥?当今,外界无人能知详情。传说,那是由富气,贵气,财气,勇气和霸气等组成的24神秘气,巴人板楯蛮族靠它纵横天下之物。

刘子湾村因96个无人能识的字符而有名,几乎天天都有专家学者来考察。民俗专家推断说,刘子湾村是神秘消失的巴人后代。古文字学者考证说,刘子湾村是板楯蛮后裔。外界的各种说法并不可靠,只有川北奇人,小白鸽母子知道历史渊源。据她们说,古时,川北嘉陵江流域有一个神奇部族叫板楯蛮,板楯蛮别号賨人。它是一个能歌善舞又很能打仗的民族,他们歌舞时,数人敲铜鼓,男女手拉着手一边唱着歌,一边跳舞。跳到高潮时,铜鼓激越,人们劲歇。据《华阳国志·巴志》称:周武王伐纣,最著名的“牧野之战”用3000板楯蛮冲锋,竟然冲散打败了纣王70万军队,建立周王朝八百年历史。后来,楚汉相争,阆中人范目招7000板楯蛮北上横扫三秦大地,最终助灭西楚霸王。刘邦建立西汉王朝,封范目为建章乡侯、慈凫乡侯,渡沔县侯,意在留住板楯蛮军队。阆中人范目坚持不受封。刘邦对板楯蛮:罗姓、朴姓、昝姓、鄂姓、度姓、夕姓、龚姓等七姓首领颁旨免交粮税(租赋)。排名第三的“昝”姓人,因昝和“錾”字同音,昝,拆开读“处日”,有金刀凿之意,欲改“昝”为“留”,后改“留”为大汉皇帝刘邦的国姓,这就是川北嘉陵江市刘子湾村,刘姓人的始祖。

这天,嘉陵江市里大学城来了一名考古专业教师,他和其它专家学者一样先瞄字符,然后拓片。拓片完毕,他犯起憨来,取出一把铁锤和钢占就凿字符,想从边上敲走几个字符。村人逮住脱个精光,捆在一颗大树上,将茅坑里的屎尿提来一桶,浇菜般一瓢又一瓢从头上泼去。这还不算委曲,几个在地上用草棍逗玩活辣子虫的小孩,将几条活辣子虫挑在他脸上,胸口和胯下那玩意上拖了几遍,扎得他伤口肿胀,喊天叫地,疼、痒、辛、辣、麻、热等各种心痛感觉也有了。

其实,最心痛的不是被活辣子虫蜇伤阳具的专家,而是村里的刘家长辈三爷。三爷犯了主观臆断毛病,误会了为村子守护24气的小白鸽。至从小白鸽嫁进村里六年来,他每每见她不是在家读闲书,就是在刘子湾东村和西村闲逛就气愤。三婆婆劝他莫生闲气,各家米、离家饭,你三爷凭啥去管人家,你那气是白生了。三爷先是无语,回头去江边刘家码头钓鱼散心,谁知越想心静越堵得慌,也只得憋着。那气好不容易憋过这年小阳春,再也忍受不住想教训村妇小白鸽之心。端午节头天,他邀约另外两个长辈,三人一同去了刘家祠堂左后那户人家。这户人家独门独户,和川北乡下人青瓦,上面白墙下面黄色木板墙相似,显得很有些古朴味儿。当时、三爷穿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帮青色,鞋底白色。他顾不得鞋边沾着少许黄色沙砾,带头跨过一道三寸宽盈尺高的木门槛,朝着一个看书妇人走去。女人斜躺在木架竹凉椅上,右脚架在左脚上形成一个二郎腿,双手捧着一本褐色线装古书,看得聚精会神。三爷在大门前开始故意重重蹬脚,千层底布鞋有些胆怯,不情愿地发出“嘭嘭”地低沉声。那声音连绵不绝,蹬到凉椅前五步远处,停了。三爷辈分很高,人不算老,刚满四十六岁。他义愤填膺,胡萝卜手指点着看书妇人说,小白鸽,你这妇人真不是个东西呀。不去体量男人辛苦,整天在家看些闲书,闲书看了这么多年,你还没看够吗?

妇人并不急躁,身子纹丝未动,双眼并不离开字行,坚持把书段落看完。

三爷见她“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读线装书”模样,火气更大。他说,还有你的头发,编得妖里妖气,是不是想带坏东西两村妇人,也不知道你从书中学到啥子歪风邪气。

小白鸽不声不响坚持看完最后一个字,收回目光,心里委曲。几十岁了,没由头被村里长辈一番数落。她脑子一阵悸动,剐心般剧痛。慢慢放下二郎腿,站起身来,顺手把那本线装书扔去旁边八仙桌边,微眯着眼睑冷笑,一副桀骜不驯样子。她耐着性子等待长辈们轮番数落完毕,倏地睁大眼睛说,天下长辈栽花不栽刺,人老了该为子孙后代着想。请问长辈们,你们还记不记得刘子湾村的历史,知不知道板楯蛮“昝”姓这一族人?村里万事如意,岁岁平安?那是祖上在村口石碑背面藏有96个无人能识的神秘字符。今天、我把板楯蛮96个神秘字符挑明了说,4个字符相组合可得一股气,96字符全部正确组合,可得24气。也就是说,刘子湾村里藏有24气。至于那气是啥子,我不敢乱说,相信你们也不敢乱听。板楯蛮上代的神秘守气人挑我出来,传我法术神通,告知必须遵守秘密。因此,我不是不想去下地干农活,而是在替祖上干活,为刘子湾东西二村守护24气。当然,上一代神秘守气人不对全村人公布我是神秘守气人,那不是我们的错,你们该去问责“昝”姓祖宗。

三个长辈听她侃侃而谈,说出天大秘密,惊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96个神秘字符和24气的事,刘子湾东西二村人隐约知道一些,听她证实后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人背心发热,额头沁出一层浓密的汗珠。

小白鸽见他们害怕中还有少许疑惑,知道不弄些神通让人见识一下,还是口说无凭,空了吹。她右手向八仙桌边一招,一根三尺六寸长的条凳,随手势缓缓飘来悬停在她面前。她拔出头发里夹着的碧绿色烟杆,往嘴里一塞,鼓气一吹,三尺多长的火焰从木凳这头横着滚到那头,骇得长辈们朝后急退。火燎三遍,她右手又一挥,长条凳飘过几尺远距离落在长辈们旁边。她笑了,腼腆地打着招呼柔声说,进门都是客,请长辈们赏个脸儿坐坐吧。

这年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小白鸽二十二岁。她天生异类,头发又多又长,编成小孩胳膊粗一条独鞭子吊在背后。偏在鞭子梢头分岔,编成无数条四五寸长三股小鞭子。有时兴致来了,学着川北戏中地灯戏舞蹈动作,缩颈甩动头颅,大鞭子带动无数条小鞭子在风中狂飞乱舞呼呼直响,煞是惊人。她对编头发的创造性很满意,常在人前走动,让习惯于编两条鞭子的传统妇人们撇嘴。她说,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编扎方便好看就行,管外人啥事儿,一付我行我素让别人说去的样子。她在一个同姓同宗大村子里,仅此一人做派,让许多族人看不顺眼。刘瞎子爸老好人,他认为男人有使不完力气,多忙点多干点事没啥了不起。婆娘只要不偷野男人,在家看看闲书,编编头发算个啥事儿。时间长了,村里长辈们有意无意找他说事,说他婆娘再懒下去,会带坏全村妇人。妇人学好世间少有,女人偷懒天下无敌,谁家女人不想借机清闲。男人该管还得去管,管不了打骂几回应该的。

三爷脸上皱纹深刻,每一条斜过法令,连到了嘴角。当时、他听小白鸽说出24气的秘密,又见她显露出这手隔空取物喷火的神通,一时不知该说啥话捞回脸面。愣怔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趁乱纠缠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说事,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下去。此前,三个长辈路上商量好了教训人,免得小白鸽带坏全村妇人。这时有些茫然,心里虽不情愿,最终还是斜着身子将半爿尻子坐了下去。小白鸽见三人坐下,走上去对三人福了福身子算是施礼。转过身子,左手将长烟杆往后脑浓密头发里一插,双手向八仙桌上一只朱色陶罐大茶壶缓缓推去。三人只来得及喘口气,看见茶壶里慢慢冒起了热烟。随着热气越来越多,白色烟雾越来越浓,茶壶里竟然“咕咚”一声闷响像是冒出一个气泡。紧接着又一声响,冒出另一个气泡。三五秒钟后茶壶里尽是咕咕的冒气泡声音,白色烟雾越来越多,如同灶上水壶被烧开了一般。小白鸽收手走进厢房,拿来四只小茶碗一字摆开,茶碗紫色土碗,倒上茶水后热气缭绕。她恭敬地一一呈给三位长辈,回头也给自己倒上一碗,端着茶碗喉咙里挤出温柔语气说,三位长辈,请喝茶哈。三个长辈一脸惊愕,硬头皮浅吮了一口。谁知,茶水清郁无比,一股馨香味远远地飘逸而去,比市面任何茶叶都合脾胃。小白鸽见三人喝过茶,温柔嗓子款款而谈,祖上给刘子湾村遗传下来96个神秘字符,全村人天天可见。神秘字符里藏着的24气是啥子内容,没人知道详情,只有历代守气者知道。刘子湾村从来没有灾难也是实情,土匪抢劫绕村而去,川内军阀争地盘打内战,在邻村打仗而不入刘子湾村,这些都是全村人心知肚明的事。想必你们多少都是知道一点点的,这一切全赖24气庇护。刘子湾村祖传的24气,谁去守护,你们几位长辈不知道也应该想到,得人去守护。上天安排我家三代人命运,要去守护24气,小白鸽在此恳请长辈们理解小女子不能下地干活的苦衷。

她说着,张开一只手掌,把它横到胸前二乳上面位置,像是在告诉长辈们此事特别重要。接着、她皱着眉头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起来说。刘子湾村24气中没大富大贵气场,小白鸽干不干活富不起来,村里人谁去抢劫钱庄也不可能富的,平安健康无灾无难才是生存发展之道。她滔滔不绝一番话后,轻轻摇了摇头,带动着温柔的脸颊跟着晃动起来。我家不富也不缺钱,请看桌上。她说着放下茶碗,双手向桌上一推,只听一阵叮当之声。三个长辈抬眼寻声望去,桌上摆着一大堆银元金条,金条放射黄色毫光,银元嗡嗡直响。三人屏着呼吸看傻眼了,明知小白鸽故弄玄虚施展魔术障眼法,眼见一堆真金白钱,也有一股强烈贪欲。仿佛看见银元金条慢慢移来,撂在了心上。小白鸽哈哈大笑,挥手而去,桌上大堆银元金条蓦地一变,竟然变成了一堆狗屎。小白鸽换上严肃语气说,金钱是啥子,想来三位长辈已经知道了。当人眼里看着的金钱并非是自己的,它就不是金钱,它就是一堆狗屎。

三位长辈心里的血瞬间涌上脸庞,尴尬脸替对方摇旗呐喊起来,真服了读书女人。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小白鸽精彩见面。临别,小白鸽说了几句颇为高深的赠言,不要希望全村几百户人家一个模样去生活。你家与他家不一样,上家与下家不一样,村东与村西也不一样,你的付出与别人的奉献更是不一样。唉……水一样流淌的生活,鱼鳖龙虾般生命如同长短生长的树木,仰面向上就能跟着太阳生长,低头向下只会和着黑影龟缩,这就是永恒。

三爷受够了。他心神恍惚行尸走肉般来到西村口石碑处,绕到石碑后面去看那96个字符,怎么看也是一些常见的人、虎、龟、花蒂和孔雀图形,并不像字。他看得很仔细,一笔笔,一个个去看,看完五遍已是几小时后了,接着他又走到嘉陵江边的刘家西码头。码头并不算大,一字排开可停下十只小木船。缓缓走完三步青石梯子,就是一个石板平铺的大广场,广场上堆着一些圆木,木条和木方,烂船之类的杂物。广场上边和下边都是成片的小芭茅,此时郁郁葱葱,到了秋天秋风萧瑟,长长的巴茅花迎风飘扬,像一把把小扇子。三爷无心去看这些,想着小白鸽的事,想着板楯蛮过去,望着清澈的江水久久无语。村里几个洗衣妇忙里偷闲,在码头台阶上用木棒捶着衣服,不时瞥视三爷一眼,想礼节性叫他几声,又见三爷面色不善。三爷平时最讲礼节,这天心里不空,并不计较这些,在西码头走来走去,心里不断埋怨自己笨蛋。明明知道小白鸽十六岁嫁进村子,十七岁生了儿子刘瞎子,在家闲了五六年也不去想想内中原由。白白送上门去让她讥讽显摆一番,给东村西村的刘家人留下一个笑谈,让村里年青人拽了起来。

打这天起,三爷闭门不出,用口水粘牢嘴皮几十年,不再去村里多管闲事。转眼到了1984岁,这年他满八十四岁,突然神清气爽开口讲话了。他用十分遥远口吻对三婆婆说,小白鸽死于1959年。他第一次见到她,和最后一次见到她,都是1946年的那个秋天。小白鸽比一般川北女人还要矮小,如同一个瓷娃娃似的,乖巧可爱,慈眉善目说话细声细气。一年四季爱穿一身粗土白布衣服,村里妇人爱叫她刘瞎子妈,村里男人爱叫她小白鸽,她的真名反而被人遗忘了。小白鸽名字和她外表配合默契,远远看去真像一只小白鸽模样,她内心不全是小白鸽,任何时候手里拄着一根三尺长拐杖似的烟杆,烟杆有个粗大的青铜弯头。烟杆颜色碧绿绿的,看不出啥材质,烟杆上留着寸长的节疤,看去极似一根稍粗的富贵竹。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气,不知是正气或是邪气,多数人不敢或不愿与她面对面对立,忍受不住她嘴里喷出的浓重烟味,恐惧她身上的气场。小白鸽说话温柔细声,她生气时说话也是温柔而细声细气,只是温柔中带着威慑,细声细气中夹着刀剑碰撞的尖利之声。她愤怒时反而沉默不语,操起烟杆铜头敲人天灵盖。遇上蛮横不讲理与她对干的男人,她更喜欢,把烟杆嘴子衔在嘴里,对人猛吹一口气,烟杆铜头喷出几尺长火焰,烧得对方焦头烂额或变成一个火球。有一年,我听一个偷看过烟杆的小孩说,小白鸽的烟杆不重也不轻巧,中间只有八号铁丝般大一条洞,没啥特别处。烟杆在任何人嘴里只能吹出空气,在她嘴里既能吹气也能吹火烧人。川北乡下人爱养内江猪,这猪啥都好,就是猪脸上皱褶特别多,吃猪头时皱褶里的毛发桩桩很不好烧。许多人过年煮猪头祭祖前,去找小白鸽用烟杆烧猪脸皱褶里的毛发。小白鸽本本份份乡村女人,厌恶种地下田,识得一些文字,她一生最大爱好就是读些明清木刻版志怪传奇小说。女人书读得多,爱幻想乱想奇想,越发厌烦做事。乡下男人种地耕田养家糊口,女人不作家务事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还想去管天下事吗?

三爷说完这番话,安详地去了天国。

                            2

三爷找岔那天傍晚,地里干农活的刘瞎子爸,挑着地里采摘的一担新鲜蔬菜,手里提着一把梨木把锄头,“吱呀、吱呀”地回家来了。他在门前屋檐下放下竹篓挑子,顺手将锄头倚在木墙壁上。门前石水缸里掏水洗了洗手,又掏三瓢水冲洗完赤脚,坐在屋檐下的石上换上干净麻耳子草鞋,起身忧心忡忡进屋而去。他不识字,能干活,有一身莽力气,是一个沉黙寡言闷葫芦老实农民。也不知道结婚六年的婆娘,原是一个大有本事的人。他进房坐在八仙桌的左边,望了望对面右边的小白鸽,又回头看了看一大海碗面条。海碗是当地土窑子烧制的粗碗,黑灰色,又大又结实耐用,能装下煮好的一斤面条。他望了望面条上的一只小调羹,小调羹里盛着一大坨红艳艳的香辣豆瓣酱,香辣酱豆瓣由新鲜大豆瓣、新鲜红辣椒、生姜、辣椒面、花椒粉、豆豉、盐、白酒混合、腌制在坛子里的,有一股很特别的香味。

吃完晚饭,婆娘收拾起俩人碗筷,去灶屋里洗了洗又回到八仙桌前坐下,掏出土烟叶卷烟。刘瞎子爸不抽烟不喝酒又不会打牌,村里同龄男人没人和他亲密,闲得无事可做,通常只会用小手指去挖耳孔里的耳屎和鼻孔里的鼻屎。挖着挖着,欲言又止。最后、借助刮指甲耳屎之机,鼓足余勇眺望桌上一盏陶器煤油灯微微叹气。油灯足有一尺高,下面有个海碗大圆盘底座,上面是拳头大圆形油壶灯,中间由一根擀面杖似的圆柱相连。壶腹上支出一根小指头似的壶嘴,一条竹筷大棉灯芯盘浸在油壶里,一头攀爬出了壶嘴,伸出头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油灯的光芒,将乡下浓重黑暗推开几步远距离,在这段距离中来回徘徊。把屋子里的墙壁映射得有些朦胧斑驳,也让木板墙壁更高处的泥篾白墙照得返光。白灰墙下装厚木板,在川北乡村有着上千年历史,传说它可以驱邪避鬼净化空气,因此白墙青瓦也是刘子湾村标准建筑特色。他眼瞥油灯好一会儿,终于从灯辉火光里借来一些勇气。回头对婆娘问道,你今天显摆得差不多了嘛?惊得三爷回去站在江边徘徊,要不是那一丛丛小芭茅挡住去路,几个时辰够三个长辈跳一万次嘉陵江了。小白鸽卷好烟笑嘻嘻地望着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引火小竹筒,顺手拉开竹筒帽子。低头对着棉条吹口气,棉条火星如豆,她递在烟竿头上点火深吸一口烟,很惬意地眯眼哈了一口气。对男人说,还不是替你减少麻烦,若不给这些食古不化长辈露露家底,治治好管闲事老毛病,他们还以为你好欺负。就会天天说你粑耳朵,说我坏女人,你说说你是不是粑耳朵,我是不是坏女人嘛?

刘瞎子爸听婆娘话无恶意,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下来了。他盯着油灯看了一小会儿燃烧的灯花,把心房置于灯花里剖开细读,直到眼花缭乱才闭上双眼。他说,我是不是粑耳朵,你是不是坏女人,外人说说有啥子打紧的嘛。关键是你人前得给我面子,在家也就无所谓了哟。

小白鸽笑了,笑中有了几分讥讽。她“叭嗒、叭嗒”连抽了几口土烟,放下烟杆望了一眼,发现青玉烟嘴上有些口水。她将烟嘴在左手腕的袖子上蹭了蹭,翻转烟杆铜头在八仙桌子对角上磕了磕,迎着男人脸蛋儿说。好男人的面子,是自己在外面去挣的。窝囊男人的面子,是女人在家给他的,这些男人还算有点靠谱。有一种男人十分低贱,在家从不讲面子,在外死要面子,活得表里不一。你说说,这日子过得开心不开心?

刘瞎子爸先前没懂婆娘的话意,后来也明白了。他心想、我就是你说的这种男人,你看不起我,我睡一天算一天,将来睡不成算了。他睁开眼,见油灯引火棉芯头上有了黑色盖头,觉得奇怪。不愿相信燃烧的白棉线头会在火中变黑,那由白变黑的过程虽是慢慢产生的,还是从内部向外蔓延而去了。他似乎对灯芯有点不服气,当然是对婆娘的话。他从灯座盘子边缘取出一根细长的铁针,横在白棉线头的变黑处,用力向外边一拔,将黑焦头拔去了。他将铁针尖捅入白棉线头里,稍稍用力向上挑扯,灯芯冒出灯火嘴五毫米长距离,灯火呼地一声向上挺直了腰,火焰胖大不止一倍,屋子里陡然间明亮了许多。他抬头向上望去,屋上檩子角子以及一片片向上堆叠的青瓦轮廓,也在瞬间一清二楚。他笑了,笑没来得及在脸上皱纹里扩展开来便僵住了,僵在满脸满眼的错愕之中。铁针尖挑出很长的棉线头燃烧了几秒钟,竟然从油灯壶嘴处烧断了。前面半截烧焦卷曲跌落在桌上,后面依然故旧,灯火从旺盛转眼间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小白鸽是识字读书的女人,看见男人对灯芯失望,轻轻笑了。她在笑声中注入了几分温柔说,人和灯一样,要有自知之明,有多大能力,放多大的光。心大命小,无济于事。人命大心小,欲望低,一生快乐。

刘瞎子爸听得若有所思。他又看了灯火几眼,将铁针放回灯座,也将脸上的错愕释放出去了。平平静静地从灯光里收回目光,想去盯着婆娘看,却啥也没看清。他的眼睛被灯火映花了,看啥都是模糊而黑影幢幢。他使出男人对付女人的无赖腔调说,就不该让你整天在家看闲书,看得说话文绉绉的。只有前朝状元公和探花郎能听懂,唉…我大老粗男人迟早会被你一脚踢开了的。

小白鸽“噗”地一声笑了,读书女人还不明白男人那点小心眼儿,他需要温情去安抚了。她走上前去,倚着男人肩膀,左手藤条般缠住男人脖子,右手掌从背后伸出去轻轻一招手,油灯瞬间熄灭了。她在黑暗中铆足十成的温柔,掺合在嗓音里说道,我不找探花郎,你是我的榜眼,走、上床拜天帝去。刘瞎子爸不说废话,抱起娇小的婆娘摸索着向内屋床边趟去,脚步走得螃蟹一般。

乡下夫妻上床形式大于实质,空间虽无限,时间却有限。俩人拣最简便最有效的方式,搂抱了一阵子,静止下来双脸分开各朝一边睡去。他俩这番夫妻生活,让墙上挂着的一件条幅字画感慨不已。字画挂在床左边墙上,镇上蒲秀才写的一个虎字。它想着人好奇妙,男女之间总是按照阴阳结合方式去例行公事,如同蒲秀才喘着气,左手攥拳堵住嘴巴浑身哆嗦,右手用毛笔去抄写我这个虎字那么简单明了。抄写从字头顶开始,写到最后一笔长长地向下拖去而结束,写尽一万次也没一点变化,只有笔尖入纸的轻重在变化。

刘瞎子爸白天种地劳累,疲惫的细胞在美色中打闹嬉笑了一阵子,沾在色字身上放纵一番后,显得更加疲惫。俩人分开不到一分钟,他打着很响的鼾声心满意足入了梦乡,去了男人该去的地方修生养息。

小白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天天在家读闲书,身闲心也闲。她理解男人身心俱疲后隔靴搔痒似的动作,她表面显得很满足,内心却在哀叹。她五指变爪,使劲儿扭着面颊肌肉来回转动,寻思着让疼痛去分散心里的几分乱想。动作如同去扭人耳朵一般,去反扭顺扭了几十下,想要表达的某种念想还是没能逆转过来,心还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间来回踱步。她本想每一步去占着一个色字,留下一个空字,偏偏事与愿违,占着的全是空字,留下的尽是色字。她对今晚的夜生活有过美好幻想,认定今晚比从前任何一个晚上都会更开心,更遂意。她刚上床时紧绷的双手微微抖动着,上门牙伸出来紧磕着下嘴唇,放开身子去迎接暴风骤雨,盼着心旷神怡。可是,雷声和雨声从开始到结束之间的距离太短了,短得一只色迷迷的虫子也能一跃而过。短得一声惊呼从入耳到出耳,中间只是眨了三下眼皮。此时,她才发觉昨天和今天的生活并没有改变,春心又在渴望着明天。

她松懈了全部身心。手和脚伸直并排放好,眼睛在黑影里呆久了,也能看见想看的东西。心在胡思乱想中徘徊久了,还是得不到幻想的东西,这是她的人生。她仰望着蚊帐顶上的几片翠竹枯叶,这些枯叶不想再飘零,从房顶瓦缝里偷偷进屋来伏在了蚊帐顶上。它们也不知偷看了多少回男女扭结和重叠,不清楚它们知不知道床头女人的悲哀。她长叹一声,心里说,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虚与实,生活就是阴与阳,生活就是要在得与失中寻求平衡。她伸手拉住蚊帐轻轻摇了摇,看见蚊帐顶上的枯竹叶随之而颠动。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想来你们也是不明白的,即便万物皆有灵性,你也未必会知道女人的生活,女人的感情,女人的性爱。她说完,将右手臂横在嘴唇边,张嘴一口咬住手臂内侧的皮肉。鼻子深吸一口粗气,用尽全力收缩上下颚骨,几颗牙齿如同利剑般刺穿了肉皮。一股疼痛感从右手臂快速朝肩头奔跑而去,顺着颈锥攀爬而上眨眼间进入了大脑神经系统,疼痛在奔跑时还没忘了神经质般高呼,天呐,这个傻婆娘咬破皮肉了。接着、她感到一股咸滑而略带腥味的液体流进了嘴里,在牙缝间窜来窜去,像在寻找着啥子,像在躲藏着啥子,也许是在逃避着啥子。她给皮肉开了一道口子,放出一些血水,心气儿从高温激情中慢慢冷却下来。想到月不圆满才会有下一个月出现,人不圆满才能天长地久。人总在追求极致,偏不能真正拥有极致,缺失才会永恒,圆满只是短暂的。她顺着这条思路想了下去,脑子开始迷糊起来,朦胧中最后望了一眼蚊帐顶上的枯竹叶。她想对竹叶说,你今晚看见的不是所有的,你没看见的才是我想拥有的。她还想絮絮叨叨诉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了自己细微的鼻鼾声,那鼻鼾声轻缓的响了三五次,她便睡过去了。

小白鸽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她一边享受着瞌睡虫对她揉肩捶背的免费按摩服务,一边享受着跳蚤轻柔的唇吻,闭着眼睛在与现实截然相反的梦幻里踯躅。让人感受到虚幻的意境总比不堪入目的现实,更美好更有实质感,让心诞生出无限的依恋。她不懂啥家国梦,只知道女人梦。但是、无论是啥梦,毕竟都是一场梦,远不如睁开眼来,去过实实在在的小康生活更有价值。

这时、一股阴风从床后右侧吹来,将她的梦骚扰得变了轨迹。阴风吹得老蓝色罗纱蚊帐来回飘荡起来,也透过蚊帐纱孔在她脸上如同鸡毛掸子似的,一下子扫过去,又一下子扫回来。每一次扫动让肌肤上毛孔不停的颤抖着,仿佛这柄鸡毛掸子在液氨冻库里存放了几天,给人沁入骨髄的寒冷。她倏地惊醒过来,脑子第一反应就是撞上鬼了。她顾不上穿衣套裤,赤裸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过头颅向外瞭望,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这座房屋死门方向墙壁被拆开了,露出一个竹篾簸箕大小的长方形洞口,洞口外不时有青、红、白、黑、黄五颗小人头晃动着。小人头每晃动一下,就会凄厉地朝屋内怪叫二声,一股恐怖意味在屋子里传播开来。小白鸽有神通之人,瞬间回过神来,看着被拆开的墙壁冷笑着。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半夜偷拆别人房屋的事,只知道干这种事的都不是人而是鬼,假若真是人干的,它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鬼胎。她定下心来细想,咬牙发狠时右嘴角向下蠕动着,觉得小鬼背后一定有驱使者,这人比小鬼们更可恶。此刻、她发了一个誓言,总有一天要让驱鬼者变成野鬼。她脸朝墙洞外凝视,想看见外面晃过的光影里有没有施法诅咒的驱鬼人,要不、小鬼们无钱无权又无阎王爷官方势力相助,咋敢找上门来。她连看几次,也没看见唆使的人,心里并不失望。根据方位和时辰以及小鬼出现的地方,她可以推算出来幕后主角。她嘴里念念有词儿,左手曲指掐算,心迸入神通之中。竭力在另一个空间里细细搜寻,精气神儿伫立在小鬼拆墙之前的那一段时空中。终于、她发现了驱鬼之人,那人就是江对岸刘子湾东村,一个偷习练黑巫术的男人。

小白鸽知道对头是谁后,满肚皮怒火。她只想跳出去与他斗斗法术,让他见识一个柔弱女子的厉害。她转念一想、忍了,因为闹腾起来只会惊恐了男人。他劳累一整天,让他睡个好觉比任何争强好胜更重要。她决定忍气吞声,等明天男人出门后再过江去走一走,会一会给她制造麻烦的人。她顾不上穿衣下床,左手轻轻撩开罗纱蚊帐跳下床去。她知道小鬼们不懂人间性情,也不穿衣衫遮羞,翘着一对乳头走到破洞边,张嘴对着小鬼们吹了一口气,暂时止住了鬼叫声。接着不慌不忙走回床边,赤脚踩在床榻凳上,伸手去枕头下面摸出烟杆,也在床里架板上取出一件短褂披在背上。她拿起碧绿色烟杆衔在嘴里轻吹一口气,返手又去拿出一件藏青色衣服裹住烟杆,朝着破洞扔了过去。那件藏青色衣服刚好挂在墙上挡住了破洞大半,烟杆悬停在空中对着五个小鬼“嘣”地一声闷响,喷出一长串火焰,烧得洞外小鬼们抱头鼠窜。小白鸽也不管其它事重新上床躺下,耳里听着外面小鬼们被烧得鬼哭狼嚎四下逃去,心里感觉被一种潜在危机感所笼罩,紧绷的心如同被铁锥扎了几下似的阵疼。她脑子好一阵子发狠,只想把找上门来的人当破纸片般撕碎,放在嘴前打个喷嚏吹散了他。她小白鸽有这个能耐,也能做到这些事,只是灭人的时机不对。她想着那人的四肢,头颅和身躯如纸屑般在风中乱飞乱舞,心渐渐舒畅,冷笑着自言自语说。刘壬善,你在蚍蜉撼大树。你他妈的舒心日子过够了,活腻了,真想惹事,敢在村里弄些黑巫术捣乱。

                           3

刘瞎子爸天亮乘船去了嘉陵江市卖蔬菜。他平时常将自留地一担整理好的蔬菜,挑在江边仔细清洗二遍,然后一绺压一绺堆叠在大竹筐里,洒上清水搭船挑进市里大街小巷叫卖。他卖完菜再买些油盐酱醋茶之类的日用品回家,按常规时间推算,最快也要中午过后才能回家,有时还要延迟到黄昏。这天早晨、小白鸽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蔬菜扁担“吱吱呀呀”叫声出村而去,笑了。心想,真个傻男人,夜里睡得真沉呀,连床右边墙上被小鬼拆了一个大洞也不知道。

小白鸽目送男人上船顺水南下。她松了一口气,转身去村子北面找冬瓜娃儿编墙。冬瓜娃儿是刘子湾村有名泥水匠,擅于编织各种木架房屋墙体,也精于修砌乡下土灶。他编织墙体结实,平顺,好看。他修砌土灶总是左边装大锅,右边装小锅,中间是一根方型烟囱和一个鼎锅。川北乡下大锅常用来煮猪食,小锅用作煮饭炒菜,鼎锅盛装洗脸和洗脚水。大锅小锅由一人去烧火,鼎锅不烧火,鼎锅利用大锅小锅热气经过鼎锅底部位,进入烟囱产生的烟气而加热。冬瓜娃儿砌灶很有讲究,无论你家坐向如何,他选择砌灶方位总是屋子正南方。如这家人不愿在南方砌灶,他宁愿闷头回家也不干。有人问他为何如此,而不因地制宜呢。他说,老祖宗定下的法则不能变。东属木、西属金、南属火、北属水、中间属土,砌灶南方得天地之火相助,只会越烧越旺,家庭更兴旺。灶砌在北方水位,火被水克制阳气日衰,肯定会越烧越败家。有人说,东方西方砌灶也没关系嘛,你为啥不砌?冬瓜娃儿尴尬脸儿手摸后脑勺无言以对,良久、他强词夺理说,我就这个臭规矩,依我便好不依拉倒。刘子湾村人知道冬瓜娃儿老实巴交闷葫芦人,扁嘴巴不行,砌灶真的好用,不服气他的只有不食人间烟火者。

小白鸽没多久到了冬瓜娃儿家。她说了请他去编一堵墙的事。

冬瓜娃儿听得惊讶,内心一阵振荡。瞪大眼睛看着她头发鞭子上斜插着的碧绿色烟杆,欲言又止。他知她家是老宅子,墙壁使用许多年了,哪有新墙没编。刘瞎子爸宠着她,断不会吵架打坏墙壁。小白鸽出名的奇人神通,村里敢于作恶有胆子使坏的人见她就躲,谁敢去她家砸墙,她哪有墙壁要编。冬瓜娃儿倏地想起昨晚在江边看见土鸡公的事,那狗杂种天生爱惹事生非,平时得意洋洋的样子,昨晚怎么看都有些失魂落魄恐惧状,难道他过江来惹了小白鸽。他真要是惹了小白鸽就有希望了,大母牛这个莽婆娘就是我的了。他想得意的笑,被理智一把揪住头压下去而没笑出声来,只有脖子想着心酸。

小白鸽明白冬瓜娃儿想啥。她笑笑说,你不要乱猜想了,赶紧去江边砍一捆小巴茅来我家编墙,其它事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冬瓜娃儿没多说话。他心里问,我知道啥呀。他赶紧放下手里活计,右手提一把砍刀,左手拿着一条细黄麻绳去了江边。小白鸽前脚刚进家门不久,冬瓜娃儿扛着一捆小芭茅匆匆跑来了。他来到墙洞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一脸困惑,想不出谁有胆量敢在她家闹事。他相信这人的行为,归咎于纯粹的疯子。

冬瓜娃儿拿出一条五尺长布尺子,测量墙洞高低宽窄尺度时,心里还在嘀咕拆墙者犯下的大错。这错极有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他虽然在用小巴茅去替犯错者补漏洞,小白鸽汹涌而至的报复一定就在酝酿中。他横竖二方量完尺寸,出来将小芭茅约束成碗大的十几个小捆。捧起一捆在石板上用力掷了几下,将一个头面掷得很整齐,用布尺子拉完长度用一条细绳绑着作记号,然后按压在一块厚木墩上擦着细绳用砍刀斩了下去。冬瓜娃儿斩完了第一捆任意抽出几条,拿到墙洞边去实物比了比,发觉小芭茅条比墙洞短了一二分长度,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尺寸。他回又去斩完剩下的小芭茅条。也斩了一小捆干稻草,干稻草被垛成了半寸长的草节。最后、他去外面砍来一根老竹桩,将其分成二指粗大的九片竹条,将一头削成圆型薄刃状。他取出一把木工凿子在墙体横向木框二边各打了一些口子,将九片老竹片分成三组,按照左一、右二的规则钉在墙框,做成了墙体的龙骨架。用小芭茅做墙比竹片还要简单方便,他是用五条一组摊开在手掌里,从下而上穿过去别开龙骨,利用龙骨里外之间产生的应力组成墙体。冬瓜娃儿常作这些工作,一袋烟功夫编好了整面墙。他在墙里墙外来回看了看,墙面平整细密严实很有特色,紧绷的脸上松弛下来后有了笑意,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左肩靠在房屋木柱上休息时,掏出土烟叶圈起拇指粗细土烟,插进四寸长竹筒里点燃,有一口无一口抽着。任由浓郁的土烟气在体内各器官里来回穿梭,将肝、心、舌、喉、肺、肾、肠等器官熏成了烟腊货,男人的精气神儿突显出来了。

粉饰墙体麻烦多了。冬瓜娃儿用青冈木扁担挑着两只竹撮箕来到水田边,挖了一担半湿的粘土挑回去倒在地坝石板上,回头又去挑,他一共挑了五六担湿粘土,估计差不多了作罢。接着就是踩泥和调泥,他倒了一些清水撒在半湿的粘土里,脱下草鞋光着脚板去踩踏粘土,边踩边唱着一支古老的川北泥水匠歌谣。

小白鸽看得仔细,冬瓜娃儿先从泥土中间开始踩揉的。当他将一支歌谣唱完,转过身子去踩揉泥土的北方,嘴里唱起了截然不同的另一支歌谣。然后是东方、南方、最后才是西方。冬瓜娃儿在每一个方位唱的泥水匠歌谣都不一样,小白鸽听进耳里的曲调却差不多,只觉得词儿变了。她很想去问冬瓜娃儿这是啥歌谣,忽然想起乡下传统的神秘性,便张不开嘴了。她知道川北乡下规矩最多,敬酒有敬酒歌,挠秧有挠秧歌,木匠上梁有上梁歌,石匠开山取石有取石歌,就连哭死人有哭丧歌等等。七十二行各行有各行的道道,就算冬瓜娃儿想说也未必知道其中的传统路数。说来奇怪,冬瓜娃儿边踩边唱歌,歌唱完也踩完了四方,地上粘土变得如同八月十五打好的糍粑一样粘稠,裹在脚上很不容易刮干净。接着、他将干草节均匀地撒在泥土里,用作增强纤维材料。他用锄头将泥土翻裹成一个大泥团又开始踩揉泥巴,又唱山歌。冬瓜娃儿做完这一遍功课后,泥土被踩揉成了粘胶带筋泥团。他左手拿着一块不大的木托板,托板里装着海碗大二坨泥团,右手用一把抹灰铁板慢慢糊在墙上,抹灰铁板一般从左到右划着弧线,每划一下都将托板里的泥团刮去一小块,再去粉饰小芭茅墙壁。因此、他抹一下就掩盖住墙体一些丑陋,十几分钟后他涂好整片外墙,也掩饰住了一个并不光彩的世界。

接着、冬瓜娃儿从前面大门进了屋。他拐进左厢房去粉饰内墙,当他走进床边时,一股阴森森的鬼气和类似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口半人多高的木柜子上叠放着二口朱红漆皮木箱子,箱子外角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火在人进去时不停地左右摇晃。仿佛床右边鬼门处黑影里,有个黑漆漆的人蜷曲在那里,睁着一双时暗时明的眼睛看着他。冬瓜娃儿浑身颤抖,上下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他大着胆子哼几句泥瓦工遇邪的咒语,咒语让人勇气倍增,也让邪气退避三舍。他借助昏暗灯光向下望去,墙壁跌在屋内,心知这墙是被外力推倒的。他心里奇怪,谁有胆量敢推她家的墙呀。小白鸽说话细声细气,一付知书达理很有文化的样子,做事妖怪从不胆怯。他隐隐约约觉得刘子湾村要出大事了,出事就出在这堵墙上,外地倒下的墙虽是阳光的幸运,这里倒下的墙却是祸根的起始。

冬瓜娃儿明白危险后心里急躁,只想走人。他干活更快,更毛糙了,也更像闭着眼睛的理发师,把头发理得有些长短不齐高低不平。他把墙内墙外糊好,知道这并非正常工艺水平。有的地方如高原驼峰,有的地方如峡谷深渊,厚此薄彼,远不如平时抹成的宽木板平面技术,也把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了。

冬瓜娃儿抹好泥墙,辰时已过。他不敢在小白鸽家吃饭,执意要走,留下只是行规,走也是有原因。他刚才糊内墙时,在油灯光影里看见旁边墙壁上爬来一串蟑螂,黑褐色背脊发着亮光,他好奇的数了数,共有十一个之多。乡下看见几只蟑螂不奇怪,让冬瓜娃儿感到奇怪和恐惧的是,这串蟑螂先是头尾互咬呈现出一条直线向前爬动,接着在墙上快速组合成了一个字,这个字就是一个标准的“走”字,他看得差点惊叫起来。冬瓜娃儿心里明白了,蟑螂在对他示警。于是他坚持要回家去吃饭,说这墙中午时分再上最后一层白灰就算完工。小白鸽听后很不理解,问他为啥现在不上完白灰才走。他说泥墙很湿,墙上白灰要具备六七分干燥。他临走时还说,最后在泥墙上抹上的白石灰里,要添加一些碎头发或猪毛增强纤维,只有那样做的墙面以后才不会开裂掉石灰块,而头发和猪毛要去市里购买。他心里想着蟑螂的走字警示,只想早点结束神秘恐惧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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