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鸽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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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鸡公失败了。他并不知道村口石碑背面的96个神秘字符的内在含义,仅仅听闻村里传言小白鸽是护气之人,就断定24股气藏在她家里。没曾想到,他的行动变成了一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游戏,游戏主角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土鸡公抬头仰望星空,来时略显明亮的夜色,此时暗沉了许多,像人的心情。他不知道如此夜空,让胜利者看着会不会皱眉,让失败者看见会不会躲到角落里去苟延残喘。他很害怕,没心思想那么多。有点恐惧东西二村刘家人,揣测他们若是知道他的盗窃行为,会不会是捅了马蜂窝的事,他家在村里立不立得稳脚跟。千百年来、刘子湾村一千多人远离尘世的喧嚣,从不担心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有24气保佑村子,过着世外桃源般恬静生活。村里人常说不怕被贼人偷,也不怕让袍哥棒老二抢劫,更不怕被火烧房子,就怕被赶出刘子湾村。人失去身外物并不可怕,他还有根基在,还能发奋图强。人失去了根基,啥也没有了。他更怕小白鸽从家里追来,将他堵在嘉陵江边刘家西码头展开一场争斗,他学的玩意儿不及她一成,等于拿鸡蛋去磕金刚石。他更恐惧上船后人在无根的水面上,被小白鸽从江面上跑去伏击他,那样,他会被嘉陵江里的水打棒拖去龙王庙晒肚皮的,连块葬尸之地也没有。
土鸡公垂头丧气徘徊在回去路途,夜露下的刘家沟下坡路并不好走,路面陡峭而阴暗,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人在光滑石子上行走,脚下滑溜,稍不留意它会带人向前翻滚。若把石子比作人的话,你会得出这么个结论:嘉陵江边山坡上的石头盼星星望月亮,渴望下坡入江顺风顺水去周游世界。被脚尖轻轻一带,欢天喜地踏上征程滚下坡去了。深夜,鹅卵石被风吹拂滚动的声音虽然轻微,在夜空里其实也响,土鸡公听着声音传出去很远,更是气结而心烦意乱。他也知道这是心不舒畅的原故,人失败后走多宽的路也嫌狭窄,多大目标也视而不见,看见啥都不会顺畅起来。虽说人生的成功与失败都是阶段性结果,天下人却喜欢每天有一点小小地成功,而不喜欢一年半载有一次巨大成功,更不喜欢十年八年一次的偶尔失败。刘子湾村是有故事的地方,小白鸽是有神通有胆量的小女人,村里流传着她许多这样那样传说。说那小白鸽在人前佯装弱不禁风,过江不会撑船的摸样。白天常望着江水哀叹,赔着笑脸请人替她撑船过江。她暗地里能着呢,村里常有人半夜三更进出村子路过码头,无意中看见她从碧波荡漾的江面上直接跑过江去,村里人佩服她练就“水上飘”神通。只他刘壬善很不服气,认为那是刘家祖传神秘的24气之能。小白鸽借用24气驱使水打棒相助,如果他有24气,也能从江面走过去。土鸡公不断回头窥视,耳里不放过任何一点声响。这时、一只猫头鹰“咕咕咕” 地叫声也让他毛骨悚然感觉。几只蝙蝠飞过的影子,让他认为有人追来了。他提心吊胆过了刘家沟,转过山嘴看见了前面的刘家西码头,码头空荡荡并无一人。江边的夜色在水气下更加深沉,让他恐惧成分反而降低了许多。他想这样的环境里,真让小白鸽追来也不可怕了,至少人前没被她弄得灰头土脸。社会流行的规则是,女人不识时务为里子而死,男人识时务为面子而活。一个人有了里子和面子就是伟人。一个人面子和里子皆无,绝对的坏人。
土鸡公走到码头边,背对千里嘉陵江回头望着空旷来路,紧张的心逐渐松弛下来。江风吹过,让他浆糊似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想不明白小白鸽为何不追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她该追来才对呀。她不追来不合常理,让人怀疑内中藏有阴谋。任何人在阴谋面前都虚火,阴谋面前不会虚火的人大多不醒世事,傻蛋一枚。他这么想下去,更奇怪了,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他苦笑着说,人真是贱货,没仇人追来,寻思着为啥不追来,真追来时,又怕得要死。他话音刚完,陡然间听见背后江上有人大声说,好哇!土鸡公又干坏事了。
土鸡公浑身颤抖,只当小白鸽追到江面上来了。暗叫一声大事不妙,想跑脚不听使唤,不敢跑,足足傻呆片刻,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借着江水泛起的波光一看,小船上站着的人并非是他恐惧的人,而是同龄人冬瓜娃儿,一个不入他法眼的泥水匠人。于是他胆大气壮了,一手抹着额头冷汗,一手指向对方吼叫道,冬瓜娃儿,你这个狗杂种。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冬瓜娃儿并不气恼。呵呵笑着,不屑地“呸”了一口。回骂道,土鸡公你才不是人,你才是狗杂种,你啥时候胆小过?
土鸡公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背心冷汗直冒,他被冬瓜娃儿半骂加半捧,一时找不到话说。不停地抽揉着双肩,让衣服像抹布似的擦刮着背脊上的冷汗。
原来,这天冬瓜娃儿又在江东替人砌灶,他和雇主家几兄弟,热热闹闹喝了几个时辰夜酒。半夜醉熏熏撑船过江回到西岸,在西码头靠岸时看见了土鸡公。俩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可说,各自回头忙碌。土鸡公从地桩上松开系船的缆绳,手一挥、将缆绳扔在了江边三尺外小木船的船头,绳子在船头跳了几下,犟性子耷拉着头斜斜地晃荡在水面上。他见绳子耷拉着头,他也神色黯淡垂头丧气,曲腿蹲身作势欲飞步跳上船去。可惜每一个预备姿势做完又放弃了,赶着又做预备姿势,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其实、他知道念念不舍,或者说不想上船而去的原因。他从江东过江来到江西的事没完,回去不是成功而是失败,有些不甘心。
冬瓜娃儿摇头叹气,蹲下身子摸索着在地桩系船。他看见土鸡公这付模样,想起他前段时间在找男人勾引婆娘的事,男人活到这份上绝无仅有,也只有他这种男人才做得出来。他惦记起土鸡公婆娘英姿飒爽的大母牛,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踉跄着醉步直撞过去。乱舞动手问,土鸡公,你还在西村找男人,还想有人去勾引你婆娘大母牛呀?
土鸡公心里有事。他见往日闷葫芦娃儿酒后废话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爬爬爬,格老子爬到一边去耍。
冬瓜娃儿回头望望江边小船。他从船头方向遥望着夜色里寂静的嘉陵江,从江对岸宽阔的白石江滩望去,仿佛看见了深沉中他恋想着的大母牛,一个又高又壮力大无比,可以单手挥动六十四斤重开山铁锤上山采石的女人。他想从泥水匠改行做石匠,需要这样的助手兼婆娘。他想着这个婆娘欲言又止,迟疑片刻转身就走,走出三五步远后又忍不住多嘴了。回头说,你真不想要大母牛你休了她,又何必早晚这么辛苦找男人去勾引她,糟蹋了一个好女人的名声。
土鸡公想着失败的事。他失败前只知道小白鸽说话细声细气,显得特别特别温柔,那温柔让自以为是的男人会产生诸多幻想,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渴望,让男人想去她身上作一回真正英雄。他现在知道她法术十分高强,刚才在远处夜色里透过她家墙洞,朦朦胧胧看到她雪白身子,又联想起她守护着刘子湾村最神秘的24股气,觉得男人拥有这样的女人才算完美。如果他拥有了完美女人,再获得24股气中的富气与贵气去发财发家,世界上财富和美女被男人同时拥抱,那才真的叫完美。他在遐想中踯躅,流连忘返,不太识趣的冬瓜娃儿插嘴打断思路。他勃然大怒,“嗖”地一声跳上船去,抬脚把船板跺得“咚咚”直响,指着岸边的冬瓜娃儿骂道,你狗杂种有多远滚多远去,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他脏话出口,心里后悔了。刘子湾东村西村千百年来一家子,嘉陵江西村人常以嫡系长房自居,背地里骂江东人为小妾狗杂种。他现在最怕冬瓜娃儿反骂回来,说你才是刘家狗杂种,真要那样他成了自取其辱。
冬瓜娃儿不善言辞,心里想着大母牛,并不计较土鸡公骂他狗杂种。半晌、嘴里咕噜出一句,东村人都说土鸡公有邪术,没听说他有神经病呀!
土鸡公不想理人,转身撑船而去。他手握竹篙撑船三五丈远,便撑不下去了。心里一声重一声轻地擂鼓,空手回去怎么向大母牛交差,她和傻女儿在油灯下等他。她们也许是在窗棂前期待着他,或许是在大门外眺望着他,等他取回富气和贵气一夜暴富,在嘉陵江边修建一座大楼房呢。他想着修大楼房的心隐隐疼痛,鸟儿天黑树丛归巢,鸡鸭入笼归窝,猪牛归圈,狗儿睡主人屋檐下都是一种有家的满足。可是、他许诺给女儿的公主楼在哪里,难道让她一生一世也和自己一样,觍脸在老宅子里呆一辈子吗。这样的生活,也许九泉之下祖先们不会讥笑,也许自己也住得心满意足,世人又会怎么看。咋样来评价人一生是非成败,难道说,一个连房子也没有的人,敢说自己青胜于蓝,竹林里的歪竹子下面长出来的直笋子。他在船头犹豫不决,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去交差。他心迷惘,为啥撑船过江盗取富气和贵气时,人显得精神百倍雄赳赳气昂昂,没多久就把小船撑过了嘉陵江。半个时辰后,盗窃失败,他将豢养多年五个小鬼折腾完了,心灰意冷,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小船撑过嘉陵江。
土鸡公站在小木船尾不知所措。他看见上游一只渔船远远飘来,一个粗犷而略带苍凉的嗓子,唱着渔歌飘来。“嘉陵浩淼春潮多,一层碧水一层波。风叠后浪压前浪,生生死死又奈何”。土鸡公呆了,认为渔歌后面二句词儿仿佛为他歌唱。他苦笑说,世上只有为自己而歌者,难道还有为他人而歌者吗。当歌唱内容与现实不能接轨,无论再好再美旋律,也只是空洞抽象泛泛之词,剥离开了生活的残酷性。他理想中的未来和现实依然存在着,梦想丧失了,行动失败了,这些想来还不算可怜。世上最让人心寒的是,人失败后还不敢去承认失败,还得回家佯装一切都很成功的样子。还得去编故事,去找借口,去哄骗妻儿。不能让她们知道当家男人无能和无德,更不能让她们知道当家男人阴暗面,明白修炼黑巫术养着五个小鬼的危机性。
土鸡公怪异。他怪异表现在大白天关门闭窗,让屋子完全黑暗下来,点一盏豆大煤油灯搁在八仙桌上,黑暗中伸出无形之手从小鬼牌位里揪出一个小鬼来拷问。他特别醉心于拷问小鬼,常用一柄老人乐挠痒抓去敲打小鬼头颅,然后出题:一个人事业成功要多长时间?小鬼们恐惧白昼喜欢黑夜,对时间没有概念,见主人板脸认真敲打拷问,首先想到凄风苦雨去干,然后想到没日没夜去奋斗,最后鬼笑着说去找旁门左道谋求速成之法。他不满意速成之法说词,认为空洞宽泛了,挥动挠痒抓“啪啪啪”连敲几下小鬼头,打得小鬼搓着头皮双脚直跳。小鬼说,不要再敲打了,不要再敲打了,你再打头破、鬼气散,泄漏出去祸害世人。主人,你想想嘛,阎王爷干事业都在谋求速成。有时也用些旁门左道,譬如、请阳间之人去出阴差,替它拿人魂魄之类。
土鸡公凝神细想,觉得鬼话不像人话动听,也有几分道理。他也算替阎王爷出阴差的临时工,一年到头替阎王爷做几回特使,走几处特殊环境拿恶人魂魄。他有些心动,阎王爷常用旁门左道谋求事业速成完成上天使命,个人发财为啥不可以用旁门左道。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他想到这里,收起暴怒神情,僵硬的脸上泛起笑意继续想下去。当然、他也知道人想发财,意味着放弃清高、自甘下流。他仔细去研究社会本质,人聚在一起成社会,钱聚在一起是财富。社会与财富,财富与个人,从诞生那一刻起从没分过家。让别人穷自己才富,让自己穷别人就发财,一个人要致富,不去弄些旁门左道迷惑它人,社会能心甘情愿把财富送给你吗。因此,世上大富大贵者,有谁衣兜里的钱是干净的,不是谋夺或掠夺获得的,经得起穷人眼光去检验的。
土鸡公接受了小鬼建议,他有很长时间都忙,沉浸在谋求种种速成之法可能性中。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在无权无势无枪无炮实情下,最适合发财方式之一,莫过于去挖掘或动用祖宗遗产。这段时间,他也去想过投资创业干实事,仔细盘算便否决了,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没有原始资本投入,干任何实业赚钱再快,也是用汗水将钞票一张又一张浸湿后叠在一起去积累。要想突然之间一搂一大捆或一搂一大堆钱财,只有祖先遗产。他惦记上祖先遗产,猛地一拍大腿跳起来狂笑道,祖先遗产,刘子湾村有呀,那就是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24气。他再想下去,又气馁了,24气是一个传说,是不是真实存在不知道,是不是跟财富有关也不知道。假如它是真实的财富,也是一千多人共有财富,并不属于某个人。哀声叹气中只得又去喝刺五加皮酒,让酒精去替他想旁门左道。他这么思来想去久了,觉得村里的24气危险。世上任何共有财富在社会上流行日久,都会逐渐变成少数人个人财富,人心如此,你无贪婪之心并不代表天下人无贪婪之心。少数人乘其不备,早在策划将共同财富变更过为个人财富了。
土鸡公在刺五加皮酒里,浸泡了几年时间,某天、一个江湖传闻令他目瞪口呆。他无意中风闻了一种职业,这是社会上新流行的一种最神秘最古老行业,有人就此写书论证。也有人试制出工具洛阳铲,并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就是挖坟盗墓术。土鸡公开始并不相信盗墓能致富,巴蜀军阀从未消停过,打来杀去争地盘,没人需要地下埋了几百年的宝贝。某天,他去旧城镇上闲逛,无意中在看见许多人摆地摊转卖出土古物,古物带着黄泥和历史痕迹摊在地上卖高价后,他才相信传言变成真实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官府并不制止贩卖古物。只是象征性制止不准开挖,挖了没被当场逮住只当不知,他才明白盗墓致富并非空穴来风。后来,他又发现比盗墓更高明者大有人在,盗墓再高明也是打洞偷挖进去,盗取墓主陪葬财宝,一身泥土,一头汗水,外加一肚皮恐惧。远没有打着抢救与保护,去挖祖坟干得名正言顺。这期间流传着一个公开秘密,开挖祖坟财宝是没数财富,经手者寥寥数人,改写物品登记台帐,发财只需分分钟时间。
土鸡公受此启发,幡然醒悟,屡次产生盗窃欲望。他只想盗去24气中富气和贵气,能生财的气如同软财富一般,比大捆或大箱往家里搬黄金更隐秘更安全。他也认为谋夺富气和贵气,比打着抢救与保护去挖祖坟,又高明了何止十倍。
这些年来,土鸡公瞧见村里人爱踢鸡公,知道村里人瞧不起他,越发渴望用财富去改变个人形象。每当他看见像貌出众,仪表堂堂男人打身前走过,内心一阵子激愤,特别想证明小个子男人超凡入圣能力。他想让人相信他是有能力的人,不靠婆娘照样活得很潇洒。他每每想起过去心里懊悔、恼怒,这些年来自己在家虚度光阴,每天除了早晚用竹签戳破手指头,滴几滴鲜血去喂养青红白黑黄小鬼外,几乎无所事事。当然、替阎王爷拿附近阳寿已尽偏又生来命硬,赖着恋着不肯离开人世,去阴曹地府报到之人的魂魄。那些人生辰八字硬,做人的信念特别强大,大到小鬼夜叉也怕。阎王爷聪明绝顶,知道小鬼夜叉拿不住正气很旺之人,专请阳间人去拿阳间的人,让自己人整自己人,窝里斗。阳人天生爱斗,斗来斗去生者变成了死者,死者无法变成生者,皆去阴曹地府报到,阎王爷偷着乐。土鸡公替阎王爷出阴差,枯燥生活页面多了一些小小折皱。他从折皱里回头去看清闲生活,也会滋生出难以启齿的委曲,如何去满足和应付劳累一天的大母牛显得颇费周折。按常理人劳累一天,上床后显得有气无力倒头酣睡。大母牛绝对异类,这个女人浑身具有使不完的力气,她回家吃完晚饭,第一件事就是让土鸡公上床秤砣压秤杆。她有时兴致高涨,哼叫着床头之歌将土鸡公从肚皮上举起来扔下床去,然后仰天狂笑。大母牛疯狂这些年里,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中华跌打丸和伤湿止痛膏,也有人向他推荐云南白药和消肿止痛药水。他只是摇头苦笑,喉咙里梗着一句话不便对人讲,伤药只能治好身上的伤,心中的伤口永难痊愈。他跌打药吃得久了,受伤相似经历多了,变得很有经验。关键时刻、他见大母牛亢奋得想从床上摔男人,一个倒栽葱先行一步跌下床去。这举动虽然也是受伤,却比她抱起男人囫囵扔下床去要伤得轻,自伤和它伤,区别很大。
某天,他忍受不住了,去市中医院咨询一名老中医。将大母牛肥胖、座疮、长满浓疮,体毛粗黑,皮肤油光光的情景一字不漏告诉了老中医。老中医望、闻、问、切四大要素虽有三项还没到位,内心早已有谱。他半晌无语,微眯双眼,抓起桌上一黑一白两枚鹅蛋大石球在右手转着太极。他太极玩得白眉毛上下乱跳动,一声长叹,用职业性医生可怜病人特有眼光看了他五遍,一把捏紧的手。贴耳悄悄说,这是天生激素异常之症。要么、让她多吃清心寡欲之药。要么、离开她,要么、你将油尽灯枯,自个儿去选择吧!说完,侧头挥手,不忍再看。土鸡公当场晕了,他有资格选择吗?一个靠婆娘生存男人能够不要婆娘吗?只要拥有巨额财富方可休妻,找一个乖巧漂亮而且性冷淡的绝色美女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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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鸡公回想起这些,痴了,傻了,呆了。他看见顺风而来的渔船由北向南,从他船头横着顺水漂来,船上先是晃动着豆大渔火,渔船渐渐靠近,渔火越来越大。他终于看清楚了,来船渔火只一盏带玻璃罩马灯。马灯具备了人生导航指路功能,在江风吹拂中微微晃动,映射得江水泛起一片片鱼鳞般的波光。波光跟着渔船向前移动,也经历着从生到死短暂生命历程。他船后是一团接蹱而至的黑影,黑影里承载的生命总是渴望从此岸到达彼岸,从黑暗走进光明,让行走过程去验证生命价值。他从船想到了灯火,想到随意踩在脚下明亮的波光正在走向远方,如同走向生命入处或出处。土鸡公眼看着渔船消失在黑暗中,呆想着自己进退皆难处境,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凄苦,不禁潸然泪下。
土鸡公被夜风吹得头晕目眩。此刻、离他满怀信心宣称,要去小白鸽家把富气和贵气盗取回来,让空屋子里堆满金银财宝的计划仅仅过去一个多时辰。他还没从瞎忙中找到一点做富人的感觉,失败了,沮丧了。他失败和沮丧没人知道,阴沉的夜色却看得一清二楚。当晚,算是阳春三月最暖和的一个黑夜,尽管他仍不习惯于在夜里接受江风洗礼,此刻已经忘却了此地不宜久留,速离为上策的天地忠告。让夜风的律动像波浪翻卷一片落叶般托着小船身子,飘向远方。飘向远方四字,朗诵起来或许有点滥情,轻轻去说也很平淡。他真愿意去作一片枯黄漂流的落叶,走走看看,漂浮晃荡,生命结束在旅途之中。他过江时在江上很亢奋,兴奋之余心里咨询嘉陵江女神,我此去失败或成功?嘉陵江女神无语,只将一种劲道通过撑船竹竿的力度,传递给手掌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是男人,你或许可以去试试看。他败退江东,在江边遭遇到傻傻的冬瓜娃儿来搅合。他骂完人上船而去,又将相同问题去咨询嘉陵江女神,嘉陵江女神回答干脆。她用手轻柔地抚摸着船底告诉他说,胆大妄为男人,你失败将不可避免。
土鸡公懵懂了。失败将不可避免?这话让人越发迷糊。既然万能的嘉陵江女神早知道图谋结果,为何又不明确告诉自己呢?是人的自恃和自信早以超过了听不进神的忠言境界,或是神对人求助时故弄玄虚而不屑去言明,让人失败后再去反省为何会失败。当然、也许问题超过了嘉陵江女神所管辖的范畴,毕竟、她一个女人再有神通也是一个小神,远没有达到法力无边的境界。她充其量只是管理千里嘉陵江水域而已,并非主管着江东和江西两岸财富。土鸡公想到财富,瞬间后悔了。他过江盗取富气和贵气之时,竟然忘记了给武财神菩萨赵公明烧香,祷告一下它想要获得财富的心愿,毕竟赵大爷管着这方水土财富分配大权。施舍给阿谀奉承者,比施舍给横眉冷对者要顺眼顺心得多,任何人营造和谐给神灵看,远胜于暴戾相争。赵大爷千百年来口碑也还不错,不像某些黑心烂肝的钱庄,想方设法坑老百姓几分散碎银子,舔富豪们臭脚丫子。
土鸡公望着渔船远去怅然若失。他在怅然若失中,仿佛听见了嘉陵女神动听的话语声。那语音带着天外之音揉合着流水绕动的温柔,神秘中又聚合了水草的味道,如同一个千娇百媚女人在水下叫他。声音不高也不低,粗听隐隐约约,细听字字珠玑,再听句句箴言。土鸡公你快下来呀,江底拖船和在船上撑船,那是截然不同人生感悟。你过江后可以理直气壮回家,再也不怕婆娘大母牛了。
这时,江水里倏地弹起一尾鱼来,它如同嘉陵江女神的手,在土鸡公面前招了一下,重又缩回水里,只在夜空里留下一个美丽的问号!
土鸡公听说不怕大母牛了。他脸上显现出不合情理的震惊与恐惧,那震惊和恐惧维系在刹那间,只是人在错愕时的短暂表现。当一切思维恢复到正常值后震惊还是震惊,恐惧还是恐惧,多了一个想去江底走一走的愿望。他没有再犹豫,开始脱衣。脱衣的速度很快,快得没有一颗衣扣用手去解开,而是双臂上举,双手弯下来提着衣领脖子向下一缩,那瘦小的身子如同褪皮的蛇一般干净了。他脱光衣服容易脱掉裤子难,显然受到了婆娘强迫上床心理影响,他内心留下了永不消失的恐惧。他在恐惧中徘徊了片刻,咬紧牙关,如同人剥棕树衣一般,慢慢剥下一片大的长的放在船板上,形成一个怪异的褶皱。接着,他剥开另一片扔在褶皱上面,叠加成新的褶皱。最后,他将最短最嫩那片剥下来后,让江风一吹任其飘落在甲板上了。他没去低头欣赏自己精致的胴体,也不去想自己赤条条站在船上,会不会亵渎了嘉陵江女神!他明白人需要包装和遮羞,再丑的人穿上华服也会变美,人也需要跳下底层去体验生活,真实生活才是一切正确方针的源泉。
土鸡公在小白鸽家惨遭失败,只想早点过江回家。不再犹豫,低头拣起船上拇指粗细黄麻缆绳,拉扯清理绳头,牵着绳头在腰肢上绕了二圈打了一个活结,“扑通”一声跳入江里。他入水后刹那间,终于明白了江水冷漠,江水原是缺乏温馨的柔弱之物,在他硬生生插入下去的瞬间,它仿佛呆子般抱紧了他,既缺乏张开双臂拥抱人的激情,又没有用最亲密方式去结合,只用十分简陋方法来回上下律动着。江水无意识行为,让土鸡公醒过神来收起了当初的热面孔,也用冷冰冰眼神盯着江水,仇人一般。
土鸡公有了感觉,他在流动江水里并没呆多久,便知道人在水中很无聊,总会滋生出无所事事时的彷徨,以及逢场作戏的失落。江水常在流动中瞎指挥人,一会儿让你向下游走,一会儿又让你向左或向右走,每一个走都不是人真心想走的方向,弄得你晕头转向后。它又有了让你往上游去靠的想法,那意思最明白不过了,上流江水看你顺眼了、听话了、头晕了,想要提拔你获得一个栖身位置。有时,江水也会煽动黄辣丁鱼似的水中浮游生物,邀你一起去共度美好时光,甚至可以去水底那家被浮游生物们称作“漩涡居”的小饭店聚餐。凭借想象,土鸡公也知道那餐厅是一家水底幽暗餐厅,那下面人与黄辣丁共享酒精度不高但足以慰藉心意的江水。这江水足能将五粮液、泸州老窖、剑南春、全兴大曲、郎酒等等巴蜀名酒比下去了,因为它是著名的土特产“嘉陵之春”。
土鸡公在江水里逐渐适应着环境。他转头四顾定位,以江东山顶的朱凤寺为坐标,突然发觉人与小船并不在一条直线上,他被奔腾的潮流卷得向下偏移了一丈远距离。他在一丈距离外愣怔片刻,张开双臂向上游方向斜游而去,没多久、就将腰上的缆绳拉得笔直了。他闭嘴用鼻子深吸一口长气,并且把气憋在丹田里,脑子记着数字:一、二、三、开始,双手如同二片短木浆似的向前奋力划动,把人的体力极限也用完用尽。费了九牛二虎拖拽之力,小船依旧稳稳当当的蹲在江面上,沉着身子纹丝不动。土鸡公素来自负,越是艰难的事他越想去作,借此表现一番个人能力与勇气。他见小船沉稳,愤怒中又向前冲锋几次,每次冲锋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他停下来思素了三秒钟,想着自己在刘子湾东村人心中具有魔鬼般的能量,他的能量在此处渴望获得良好表现,失败让人心里不甘。他向后退游回来了五尺远近,深吸一口气,脑子硬成钢钎,身子像一条大青鱼一般拖起缆绳向前游去。他在缆绳不断放纵下越游越快,快得刚要忘乎所以时只觉腰上绳子突然绷紧,从绳子上转来了船头不肯前进,不断左右摆动头颅的倔劲。那摆动仅仅持续了五秒钟便停了下来,缆绳勒得土鸡公憋在肚里的那口长气,“噗”地一声闷响喷了出去,带着水花飞去三尺外,溅得人迷迷糊糊的。
土鸡公大惑不解,回头望着身后小木船。他猛然省悟,失败是因为人不能脚踏实地去干事,力从脚起,当脚漂浮在空中,身上劲儿没根基去配合时,显得六神无主十分绵软,力道自然打了折扣。他仰面向天,手拽着缆绳用力拖了几下,船巍然不动,而他身子却被船拖倒回去二尺远。他用冰凉的手去擦拭着温热的额头,突然意识到人貌似强大、横蛮,在与弱水较量中总是表现得不堪一击。
土鸡公决定重新尝试。他伸长脖子吸气,如同雄鸡报晓一般。他这口气吸得又长远,又缓慢,又很彻底,仿佛要将身子里每处骨缝都贮满空气,不让一个细胞核空着身子去运动。片刻,他才将意念和力量存储于身子里,又封闭住了嘴巴和鼻子以及屁眼等一些不容易守住底线,爱泄密漏气的地方,将身子上下打造成铁板一块。他作完提升自身素质工作,接着舞动双手头下脚上朝水下栽去,一个猛子扎进了嘉陵江江底,当他顺直身子站在江底向前走动时,凭直觉这才知道下面世界与上面世界截然不同。隐约之中,他意识到不同之处就在于,江水上面是清澈的嘉陵水,从千里之外秦岭南坡蜿蜒而来,水分子里凝聚着终南山至阴至阳的神秘之气。而江水下面全是深厚的江沙,江沙西岸少,而东岸多,它带着巴蜀的神奇神秘和神妙,也带着地球至西而东旋转产生的磁力走进长江入口。他在江底行走了几步,感受到了江水和江沙带给人的神奇体验。江水带着浮力,不断地捧着人往上面爬,也不管此人身上有无缺点和坏毛病。江水固执地怂恿人向上爬去,它仿佛在水下对人说,傻小子,你努力往上爬吧,我在下面捧你光尻子和臭脚。你能爬上去浮出水面,你就是活人,或者是伟人。爬不上去,你变成了庸人,或者是无用的死人。江沙恰好相反,它扯住土鸡公的脚裸唱着歌谣说,傻子呀!你要慢点走呀、慢点走,一步一个脚印才对得起你这条脚踏实地的生命。土鸡公坚定不移,他每前进一步就要用尽全力去拔起后脚,他每次踏下去一步,先将脚尖插下去陷入泥浆中,用力将小腿横扭,让左右脚板一横一竖地去锚固生根。走了三五步远,他蓦地想起了那傻傻的冬瓜娃儿,他做事认真,固执而可爱,为了他婆娘大母牛而在江边赌咒发誓想娶她。他只想对冬瓜娃儿说,一个莽婆娘真那么好吗?为啥他看不见一点温柔!你读过书本上的水深火热,不一定知道生活中的水深火热是啥,你只要拥有了大母牛才明白这四个字,我虽不知道火热是啥,如今在体验到水深的滋味。人在水面上只须一个意念一个漂浮,就可以寻找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人在水压下活得很艰难,那艰难没法用语言去形容,人只能抱着九死一生的意志去体验才会有所觉悟。也许,水上水下具有截然不同的层状结构,这种结构形成了十分明显的两种隔阂。让置身于此的人感受到了啥是水深,啥是水浅。无论水深水浅,不经意间,都会淹死大意人。
土鸡公没去细想,水深水浅的内在原因。他粗鄙的认为,这不是嘉陵江女神愿意看到的等级差别,只是环境产生的一个怪胎,或者是空间造物主留下的一个移位等等,它确确实实存在于人的生活之中。前几年,嘉陵江两岸树林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动物,它的犄角像鹿,面部像马,蹄子像牛,尾巴像驴,整体看上去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市里的读书人说它叫麋鹿,乡下人称之为“四不像”。无论叫啥名字,见过它的人无不惊讶造物主的神奇。可是,当人过着四不像的日子,没神奇让人惊讶,只有沮丧让人痛苦,那生活一定不是生活了,叫苦难深重。
土鸡公在江底,终于迈开了脚步。他脚踏江底泥沙,泥沙将他粗短双脚深陷,大腿根上的光尻子横着托起半截身子,婆娘大母牛爱用的那个秤砣,软绵绵耷拉着头潜行在泥沙表面。泥沙在他脚下踩着,脚下有根,力从根生,竟然拖着背后的缆绳一口气向前走了二十来步,距离不长也不短,关键时刻,给人踏上了征途的信心。小船由此向前行进了,它不是被人在船上用竹竿撑动的,而是被他在江底用缆绳拖走的,这种天下人不敢去想的事,让土鸡公在嘉陵江底作了,他有了敢为人先的得意。然而、在水中摇着身子的水草看来,这些表象像是在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只有从船上向下斜着的缆绳,似乎略带歉意地告诉水中浮游生物说,再耐心等一会儿,好戏还在后面呢。就在他得意忘形之时,一个意外打破了他的计划。他原计划再向前走十步浮上水面去换气,计划不如变化快,江里成群结队的黄辣丁鱼,不知为何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裂开大嘴围着他身子乱啄一气,有几只还去围着他乳头和耳朵乱吮乱咬。他急得双手上下舞动,张嘴呼叫时肚里灌下去好几口江水,心闷得再也憋不住气了,双脚用力一蹬,也顾不得泥沙俱下的江底感受,浮出水面,重回人类宜居的生存空间。
土鸡公在江底拖船,头晕脑胀、闷得胸腹憋不住气时,浮上江面喘气。过一会儿,气喘均匀了,又潜入江底拖船。他也没去细想,为啥嘉陵江女神不愿见他用竹竿撑船过江,偏要他江底拖船过江,甚至于没去想过,他会不会累死或者淹死在嘉陵江底。他越往前拖船心越投入,一门心思想着拖船过江上。胸闷、憋不住了,浮上江面喘顺气又潜入江底拖船,喘顺气决不在江面多逗留一秒钟,这么周而复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发现脚下的泥沙越发浅薄无知了,人踩在它身上只有懒洋洋的蠕动。泥沙浅薄意味着离岸越近,他开始激动起来,想着已经由此岸到达彼岸了。当他再次浮上江面深吸一口长气,也没睁眼看看前方后方的距离差,便又快速潜入水底向前拖去。十几步后,他的脚踩踏到了第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乃至更多的鹅卵石,头慢慢离开了水面。他陡然间兴奋得发起狂来,一声大喝,踩着鹅卵石向前直冲,边冲边狂吼:雄赳赳,气昂昂,老子拖船过了嘉陵江……
他最后一句话吼完,一头栽倒在岸上昏迷过去了。
土鸡公是被疼痛唤醒过来的,疼痛并没用声音去呼唤,而用牙齿去阵阵撕咬,因而痛彻心扉。他痛醒过来,也不知道上岸多久了,只去察看受伤疼痛的部位,一番心灵感应与视觉的联合搜寻,让他意识到疼痛来至于胯下某处,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低头望去,惊得张大嘴巴差点窒息而去。原来、他婆娘大母牛最喜欢的床上用品,竟然咬着一只三四斤重的大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