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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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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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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场》小白鸽五连载

小白鸽 五

                            1

转眼两年过去。

1948年,国民政府抓壮丁风声日紧,刘子湾村依旧风平浪静,抓壮丁的事并未影响到村里。乡下有钱人家不怕抓壮丁,大不了准备点钱去交人头费,实在不行花钱请穷人家孩子替人去当兵,再不行的话,花钱去打理好了县区乡公所等各级政府。穷人无钱买人头,满了十五岁男孩最是命苦,要么断手缺脚自残,要么藏进山林里不回家,去躲逃兵役。当然还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去混江湖哥老会。一时间,巴蜀袍哥人数陡增队伍庞大,袍哥们也耍刀枪,而且是单刀双枪。一把砍柴刀,一枝汉阳造步枪,外加一支鸦片烟枪,官府不怕民十分忌惮袍哥大爷。

小白鸽隔三岔五过江去找土鸡公讨要说法,二年时间内去了无数次,一次也没找着人。她并不气馁,依然排开时间去走着相同的路。

天、小白鸽又去了土鸡公家。这次仍是失望坚持送人离开,并且把她送到刘子湾东村后面的凤鸣山古白塔山下,这才依依不舍告别而去。

那时、正值酷暑,六月的风越刮越热,从嘉陵江面吹来后夹带着阵阵土腥味儿,太阳灼热的光线晒在路旁一丛丛紫苏草叶片上,又让空气里升腾起一股紫苏味,土腥味和紫苏味二股气味在凤鸣山崎岖山道一阵子剧烈碰撞,竟然滋生出另一种新的,令上山者心旌迷醉的味道,使人呼吸后暂时忽略了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所产生的高度差,让人站在高处俯视,和站在低处仰望都觉得是在同一个海拔高度上。这天是个特别日子,农历六月十九,传说是观世音菩萨生日。来去白塔朝觐者都会去塔北三十米外的东岳庙烧香,庙里供奉着以东岳大帝为首的神仙。东岳大帝虽是道教之神,也在掌管着人间生死,这种天下众神抓权的方式,常让旧城镇靠给人题写祭文、对联、牌匾的蒲老秀才十分困惑。每年春节,他边写对联边对人说:为啥白塔附近的东岳庙供奉那么多神,让人想起各教派神灵先知们都喜欢掌管世人的生与死,却没人愿去掌管世人生活质量的好与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皇帝昏庸无能,爱管小事没能力去管天下大事,难道神灵先知们也管不了吗?老秀才的话不算深奥,他是在靠写字赚钱买小酒喝的时候,想起了朱门酒肉,让听者黯然神伤。穷人写对联贴门,大多寄希望于未来日子,谁真的达到过对联的内容。老秀才见人忧郁,取来水烟枪“咕咕咕”连抽几口,手指绕擦着烟嘴,递给它人去抽。感叹道,当然、无论穷人或富人都渴望求得东岳大帝怜惜,给生死赢得筹码。

小白鸽站在一个斜坡上,离白塔二三百米处回头望去,行人匆匆,道路坎坷。来者登坡,去者下坡。一升一降,一起一伏之间,让这儿的环境看起来与众不同,与人生之路惊人的相似,全是由坎坷组成。

小白鸽找不着人的时间,说不上泪丧,也说不上失望,不紧不慢坚持着。刘子湾村的冬瓜娃儿想不明白,昨天他去找了小白鸽说事。他问,你小白鸽去土鸡公家里为何隔三天去一次,而不是天天去找人。听说鬼精灵的土鸡公摸索出了规律性,你不去找他他人在家。他知道你上午要去,躲出去下午回家。小白鸽笑而无语,还是一如既往一趟趟去土鸡公家,每一趟旅途都不顺利。东村人看得明白,她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连土鸡公人脸儿也见不着半爿。

大家明白,世上最困难的见面,不是隔了万水千山,而是隔着一颗不想见你的心。小白鸽依然故我,坚信这么做是给土鸡公传递一个信息,人作恶后无论多长时间,总有人在追你撵着你。

如今,小白鸽站在白塔下,仰望着这座名叫“无量宝塔”的千年白塔塔顶,片刻、她脱去鞋袜光着脚板站在塔基下,脸贴塔身,张开双臂去拥抱白塔塔身,嘴喃喃自语说着心里话,一股神奇的力量从掌心从面颊透过毛孔而入,在她周身游动,心格外宁静。几十秒钟后,她觉得身子在一点点变轻,轻得从塔下慢慢由下而上飘浮起来,意识里塔楼在向下蹲去,一层、二层、三层、五层,她每上一层塔楼觉得身内凝聚的力量越多,多得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去飞翔了。片刻,她的心飞上了白塔顶上第十三层,双脚踩在塔尖那只嵌在砖石缝上呈倒扣形状的黄金钵上,站在最高处鸟瞰天下。此时,她隐约听见东岳大帝塑像呢喃说,该去的要去,该来的要来,来去也是一种和谐。小白鸽呆了,她不知东岳大帝所指为何,更不确定是东岳大帝在对信众们说禅机,还是在对白塔描叙故事,也许是在给她暗示吧。把东岳大帝的话听在耳朵内,让她滋生出无数个苦笑表情。

小白鸽关注土鸡公从民国三十五年的端午节前(1946年)开始,直到今天的民国三十七年的六月十九日,二年多时间里村里虽无事,外面发生了许多事。先是王若飞,叶挺,秦邦宪,邓发等人因飞机失事遇难,接着解放军在东北发动春、秋、冬三季攻势,东北全境的国军退守锦州、沈阳、长春三大城市。最后连东北剿总副总司令范汉杰,边区兵团副司令官贺奎,第六兵团司令卢浚泉,副司令杨宏光,第九十三军军长盛家兴,师长景阳、李长雄、黄文徽、安守仁等也被活捉。守锦州蒋军全部被歼,无一漏网。这几年,四川军阀为增加兵员,拉壮丁行为愈演愈烈。原来的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变成了见男人就拉去当兵。好在刘子湾村历年都是花钱去买兵丁数,也算平安度过艰难岁月。邻近村子有怨气,认为国民政府没有一视同仁公平与公证。

不知何时,旧城镇冒出一个疯子,他周身脏乱破并没吸引多少人目光,国家混乱时期,正常人与疯子谁也好不了多少。他的疯嘴嘴让人感兴趣,他拍手乱说,蒋总裁、去种菜,天下坏人把你爱。国民党、刮民党,没有好人把你想。他对拉壮丁行为发表的更是奇谈怪论,他说,现在的人花钱不去当兵,爱惜生命。将来的人花钱争着去当兵,军队好混。最后政府送金条请人去当兵,买你送命。疯子这番话刚说出口,惹麻烦了,把几个老人龋齿笑掉了。当年镇里缺少牙科医生镶牙,害惨这些爱笑的人,不能啃骨头不能吃肉,只能喝汤。

小白鸽最近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土鸡公长得心与胆不成比例,别人是身小、心小、胆子也小。他恰恰相反,他是身小心大、胆子特别大,憨事敢干,犯傻不怕。几年前、小白鸽风闻大母牛天天下田种地,土鸡公一个男人在家喝酒闲散,无聊之中拜师修炼黑巫术,养起了五个小鬼。她从那时刻起,知道刘子湾村邪恶诞生了,麻烦将至。试想,一个野心膨胀的人有了常人没有的黑巫术,养着五个可供驱使的小鬼,这人能够安心过日子吗?当时,她就在猜测土鸡公,修炼黑巫术养小鬼肯定有目的,只要黑巫术达到一定境界就会有所行动。刘子湾村祖宗并没留书画及其它传世宝藏,只有石碑背面96个无人能识的字符,以及只有她能掌握的24气诱人。能让土鸡公动心眼馋的,也只有传说中富气和贵气。

小白鸽在白塔下呆了半个时辰,原路返回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快得多,有一种前途崩溃落荒而逃的凄凉感。她每次走到山下总忘不了背后的路,以及这条路的目的地,她老想回头去看,还是忍住了。因为现在看见的,和刚才离去的几乎没有变化,唯独变化的是远去之心。此时、山上掠来的一只秃鹰替她完成了心愿,让她忍受不住诱惑。目光从秃鹰掠过的飞行轨迹回头向后捋去,在以白塔为坐标时,终于看见了生命下滑的速度与距离。她惊讶地想道,人上山带着下山的轻松,和人下山带着上山的沉重一同去旅行,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

小白鸽下山来到东村口,再次转到石碑后面去看96个字符。东西二村两块石碑后面的字符,她很熟悉了,熟悉得每一笔一划都如同她的五官,乳房红晕,小腹上的妊娠纹,甚至阴道一般。可是,她还想去细看,几乎每一天都会去看一遍。她与字符的内容早已融为了一体,字符是人的肢体或躯干,人是字符的灵魂,躯干和灵魂一朝分开,便失去了生命。她看完几遍,走出石碑,侧头瞥一眼土鸡公家方向,虽然看不见他的房屋,她相信土公鸡会明白这一眼的深意。她转身出村,顺着那条埋着许多坟墓的山脊缓缓走去。人走在坟墓中间,眼望着一座座四五尺高的黑色石碑,脚步在先人们眼前走过,虽然凝重,却又十分自然快捷,一会儿功夫就走到了刘子湾村东码头。她要从这里乘船渡江到达西码头,穿过对面的香樟树林回家。

                            2

一群水鸟掠过晴空,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受到了惊吓般。小白鸽没想到,会在江边遭遇到城里官方的人。要明白,在帝都茅坑里遭遇一个官爷稀松平常,在刘子湾村这样的乡村那就是奇迹。官府的人一般不下乡来,一来就是地动天摇,动静不大,不足以分辨出是官或是民,不闹得鸡飞狗跳就不是官爷做派。一般穷乡僻壤经不起折腾,也不愿见到官府的人。她远远看见码头临近水面处,有三个官爷在徘徊。刹那间,她原有的焦躁反而逐渐安定下来了,暗叹道,今天心里惴惴不安竟是为了这些人而乱。她认出为首者是县府彭主席,身后有二个挎着盒子枪的马弁。彭主席是川康省主席邓锡侯委派的县主席,背景深厚,在川北嘉陵江市谁也惧他三分。彭主席大头胖脸阔嘴面善心毒之人,见谁都笑,笑得双眼只剩眼皮不见眼珠,阔嘴裂开时可塞入半个拳头,人称彭傻儿。她见彭傻儿亲来刘子湾村,心知村里必有大事发生,忙走上去问道,三位贵官何事进村,小白鸽可否替你们效劳?

彭傻儿听她说出小白鸽三字,胖脸倏地变了颜色。瞪大双眼上下乱看,眼里惊、憎、惧、怕、慌、乱、悲、喜等各种成分凝聚在一起了。接着,他眯眼儿笑,那笑里全是用虚和假铸成片砖,一块压一块堆砌出来的临时高大上建筑物,让有安居乐业心的人,无论从那个方面都能看见虚假繁荣粉饰的墙面。他将挟着的朱红色牛皮公文包在左腋下重重一拍,借着声音转过身子,将挟包的手掌藏在腚后,五根手指头对着二个马弁故意抖动,暗示着啥子。

二个马弁四眼相对,身子左右分开,手按盒子枪慢慢走了上来。

小白鸽眼见对方知她底细,如临大敌一般,轻蔑地依次盯了三人一眼,并不理睬人。一时之间,四人在江边沉默起来。小白鸽想摸清对方来龙去脉,转身望着彭傻儿一身白蚕丝长衫说,嘉陵江市几千年古老历史,彭主席穿着本地产蚕丝长衫,想来也是热爱这片和谐土地之人。刘子湾东西二村地不大、人不多,也算千年古村了,几位高官想必是来村公干,而不是来村骚扰清静的吧?

彭傻儿顺口应道,公干。公干。

小白鸽笑着说各位官爷辛苦了。公干之事,自有保长甲长效力,小女子本想代劳也是瞎忙,这样吧,各忙各的去哟!说完转身欲走。

彭傻儿收住傻笑,倏地一声大喝,站住。回头收敛了一些霸气,略微降低语气说,今日来此也无大事,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兹因贵村村民刘壬善者,来县府多次申请拆分刘子湾村,特来下发核准文书。

小白鸽听说土鸡公在外捣鬼,心里一紧,面无表情说刘壬善是谁呀?不认识这人,想必不是本村刘姓村民吧。

彭傻儿听得一阵子呵呵傻笑。他边笑边举起牛皮公文包,用手不轻不重拍了二下,收起笑脸换作一副严肃表情说,省府邓锡侯主席正想扩大辖地税收,支持抗战,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不懂抗战哟?抗战嘛,就是打日本人。打日本人就要花很多钱买枪,买炮,买军装,买鸦片烟。川北人都知道你们刘子湾村是最有钱的大村子,刘壬善申请将刘子湾村,拆分成东刘子湾村和西刘子湾村二个村子,那是支持抗战的好事呀。依本主席看呀,还可分成左刘子湾村,右刘子湾村,前刘子湾村,后刘子湾村。上刘子湾村,下刘子湾村,南刘子湾村,北刘子湾村等十个刘子湾村。上锋口谕,以后按村交税费,多几人当保长甲长过过官瘾,县里多些税收,支持省府邓锡侯主席扩军有什么不好呢。

小白鸽明白了,彭傻儿为啥热衷拆分村子,亲自下乡来了。村子由一个分成二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土地还是原来土地,他按村不按人收税,多几个村子,多些保甲长管事苦的还是百姓。她一阵子冲动,很想马上找到土鸡公,问问他明白不明白一分为二,增加了村民税赋这个道理?她转念一想,将冲动压下心去,回头冷冷地对彭傻儿说,刘子湾管事的不叫刘壬善,没开会没通过全体村民举手表决拆分无效。彭傻儿阴阳怪气问,真的吗?小白鸽说,刘子湾是千年和谐民主之地,在村务上人人可以行使表决权,不像其它地方,一人或几个人头脑发热恣意妄为,想咋样便咋样。当然了,一个没有和谐民主,全靠哄骗欺压去维持的地方,弄一个像刘壬善这样的人出来跳一跳不足为奇。彭主席你说对不对?

彭傻儿没说话,眼珠子转了转。他打开皮色取出一张按着红色手印的纸片,得意地晃着说,这是刘壬善的申请书,上面既有家庭住址又有大红手印。

小白鸽没看那张纸片。她满脸不屑地说,谁知这个刘壬善是由哪儿来的,总之刘子湾村没有此人。他也许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或许是从猪圈里跳出去的,他甚至就是江洋大盗或江湖骗子也未可知。彭主席呀,你最好少相信这种人,他说不定又去了南京中央政府,在蒋总裁办公室申请再拆分巴蜀之地,将省府邓锡侯主席的辖地一分为二,他自己也弄个省主席来当当。

彭傻儿听得脸色大变,明知小白鸽故意乱说,也一阵子气恼。他恶声恶气骂道,这么可恶的龟儿子,老子逮着毙了他。

小白鸽附合着说,是呀,是呀,搬弄是非的人可恶,相信是非的人可恨。她说着,挥动长烟杆轻轻地戳了戳彭傻儿左肩,又正着脸说,刘壬善真想拆分村子,你最好和他一同来刘子湾村,当面对全村人说拆分之事,或许有几分可信。

彭傻儿原听土鸡公说过小白鸽的事。说她在刘子湾村虽不是村长保长甲长,她说话比谁都管用,只要搞掂她,其它啥话也好说。他甩头使眼色,暗示二个马弁用松示威,你小白鸽有神通老子有人有枪,看你神通抵不抵得过老子的枪。二个马弁得到主子暗示,突然拔出枪来对着嘉陵江水面 “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二个马弁江湖袍哥出身,也算神枪手。他俩捏着盒子枪并不瞄准,甩手就打,左甩开一枪,右甩开一枪,片刻间将水面上十几只水鸟打了下来,其它的水鸟被枪声和血腥气骇住了,惊叫着朝江面上游和下游分飞而去。

小白鸽睥睨地望着彭傻儿,撇嘴冷笑,这是彭主席的杀器?能打几只水鸟的神枪手吧。其实,要杀人要夺鸟儿性命需要枪吗,她说着,眼见空中几只水鸟试图飞回来,右手碧绿色烟杆蓦地伸了出去,然后慢慢回拉,几只水鸟如同几只被快速收线的风筝一般,“哗哗哗”的扑闪翅膀朝她飞来,最后落在她的烟杆头上。她冷脸看了看彭傻儿,抡起烟杆向他头上一甩,几只水鸟如同几块石头般带着“呼呼”风声砸向他头上,彭傻儿骇得低头,几只水鸟趁势落在他油光发亮的头发上。

二个马弁乘机上前,两只枪口指着小白鸽左右太阳穴,一声大喝“不许动”。

码头争斗,江边几个洗衣妇一清二楚。先前有人放枪,接着捉鸟砸人,这时见有人拔枪指着小白鸽,纷纷扔了衣服,笑嘻嘻地跑来看热闹。

小白鸽并不害怕,气定神闲地甩着烟杆笑说,你俩是新来的袍哥大爷,或是地面上的小混混。也不去打听打听,千百年来谁敢在刘子湾村地盘上舞刀弄枪的,他是不是活腻了。今天、我想弄死你们,比用脚在地上踩二只小蚂蚁都简单,可惜这里是和谐之地,不兴暴戾。她说着、头左右猛甩去撞击枪口,两支盒子枪“当啷”一声响同时掉在地面鹅卵石上。二个马弁呆了,不敢相信握得紧紧的枪无端掉落地上,慌忙低头想去拣枪,小白鸽右手烟杆火星一闪,烟杆铜头朝着二人手上敲去,俩人同时“啊”地一声惨叫,左手捂着右手掌痛得直转圈子。小白鸽冷笑道,你们打死这么多生灵,按说应该一命抵一命才算公平,断你两根扣枪的手指算是便宜你们了。小白鸽说着双脚左右开弓,将二支盒子枪踹进了嘉陵江里,马弁一时不知所措。

彭傻儿气得脸色煞白。他头上的几只水鸟并不沉重,踩在头发上总是不舒服,更何况这事传扬出去,他县主席失面子事小,省主席邓锡侯失面子那如何做人呢。他乜斜着眼去望小白鸽。嘴里暗骂,臭婆娘胆敢污辱本官,仇结下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官人报仇从不会缓。

小白鸽见他眼珠子乱转,知他有想法。她笑吟吟地走去说,都说女人岔肠子多,有几根是怀娃儿的,有几根是屙尿变的,有几根是怨恨嫉妒人的。其实、它比不过官人的心眼儿多,坏官还有几根是整人的,有几根是贪财好色的,有几根是搞阴谋诡计的。丑话说在前头,彭主席心眼儿再多,白费功夫。刘子湾村几千年历史,经历过的官人没五百也不少于三百人,比你脑子够用,比你有想法的官多了去了,没一人把刘子湾村改名换姓。而今,他们死了骨头烂了,村子还在。

彭傻儿一时心里发狠,暗自接话说,那试试看吧。

小白鸽见他很不服气,也不以为意。右手一挥,几只水鸟“砉”的一声飞了。

彭傻儿轻舒了一口气,将右手公文包提了提。小白鸽不屑的盯了他一眼说,你牛皮公文包里还有一把小手枪,要不要拿出来对我开一枪嘛?一个人藏着一二件东西自以为是,没拿出来显摆时,窃喜为宝。拿出来让人见识一番,就会知道啥也不是,原来藏着的只是失望。

彭傻儿见识了她的神通,又听她说出公文包里小手枪,这才真的怕了。他牛皮公文包并没打开过,她眼睛透过厚厚的朱红色牛皮,看见了那支小手枪。他也明白了,真拿出来开几枪也打不着人,何须拿出来丢人现眼让自己涉险呢。他摇摇头,表示不敢对她用枪,心里暗自骂道,这臭婆娘不像是人,像妖像鬼。

小白鸽走近一步说,你们在刘子湾村舞刀弄枪闹了这么大动静,我在你头上放鸟,恩怨了结、互不相欠,你们可以走了。当然、你不服气可以回头叫县保安队来,也可以上报省主席邓锡侯让他去请能人来。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事情闹腾大了,第一个被打碎的倒霉蛋,你认为是鸡蛋、是鸭蛋或是石头蛋。

彭傻儿面相傻、心里不傻,他知道事情闹腾大了,第倒霉蛋肯定是自己。转念一想,他又怨恨起来了,怨恨失败的根源,在于自己做了坦荡君子,没有采纳土鸡公做小人的话。土鸡公告诉他说,彭主席见面先给小白鸽,劈头一盆黑狗血淋下去,看他的神通有没有用。神怕污,通怕乱,圣人也怕污血现。

小白鸽窥见他心想黑狗血,笑了。她伸出手里的烟杆,指点着远方群山说,巴蜀多神奇、川北更神秘。既然彭主席也是川东北营山县人,我重复着说一句大实话,牧野之战3000板楯蛮冲散70万军队之事,想来你应该是知道的,七姓首领排名第三的“昝”姓人,就是刘子湾村老祖宗。我们村子存在几千年,自有过人处,自有神通在,建议你去外面寻得几个高人,再来刘子湾说事。说不服,也可以压服或者打服嘛,这些伎俩都是官人不必苦修也可熟练使用的技能,你弄一些黑狗血来,还是不大管用的。

洗衣妇嬉笑,走近二个马弁,拉住马弁右手细看,又从地上拣起两根断指看,看完掏出对襟衣衫内荷包里的绣花针说,让小妹看看能不能把手指缝起来。马弁伸出右掌望去,食指刚好从第二节断去,断处光滑平整如同一刀斩下似的,看来接不起了。无奈之际,只得咬咬牙哭丧着脸,也不辨谁是谁的手指,一人拣起一节手指头塞进嘴里,如同雄鸡报晓般伸长脖子吞下肚去。

小白鸽一声仰天长啸,人如同一阵风似的朝嘉陵江水面上卷去,只见她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到了嘉陵江西岸,把江面拖出一条水波纹。她在江对岸远远传话过来说,彭主席,小白鸽在江这边等你,欢迎你时刻游水过来喝茶哟!

彭傻儿看呆了,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有水打棒相助。

                                 3

二月后的一天黄昏,小白鸽用金银花梗,煮了一大壶消暑止渴茶。她在屋前地坝外翠竹林,辅开一床宽大篾席,带着七岁的瞎眼儿子躺在篾席上乘凉。她在篾席上风口,烧着一堆烟雾燎烧的苦蒿草驱蚊,苦蒿草在刘子湾田间地头到处都有,常被村里人用来清热、解暑和驱蚊。她常对人说,乡下百草中药库,随便扯一把草便可治病,只是人们对病的认识和汤药的依赖,缺乏认知,请个好医生成为人生梦寐以求的事。这片翠竹林由几篷高大的翠竹构成,竹林里长着许多大小高低不一的新竹笋,每一根新竹笋似乎都比上一辈更有活力,常常出现歪竹子直笋子事例。新竹笋也比人间的孩子聪明,头上裹着一顶带毛笋壳叶,赤裸下身“突突突” 地直往上长,一天更比一天高。它每长一个竹节,悄悄扔下一顶笋壳叶绒帽,新戴一顶嫩笋壳叶绒帽。不像孩子总在大人怀抱里哭着闹着吃着,就是看不见长个儿。

这片竹林是她家独有,巴蜀乡下人家家喜欢种竹养竹美化环境,营造风水,让宅基形成回风聚气的格局。这片竹林中间有一块一间房屋面积大小的空地,头上纵横交错的竹枝撒开竹叶掩盖住了西斜的阳光,地面铺垫着厚厚一层松软的灰白色落叶。竹林内是乡下最好纳凉消暑处,也是知了蚊虫的游乐场,会生活的人捋一把驱蚊草用火点燃,算是取得了这片土地临时使用权。不会生活的人在蚊虫面前退避三舍,埋头离开风景秀丽处,逃避现实冲突而去。人与蚊虫争地盘时依然延续着你进我退的原则,谁占胜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直到一个个生命的终结,谁也没把这片土地带走,也没能把它变成理想中的天堂,或者臆想中的地狱。

小白鸽的心,被土鸡公的出现堵得慌。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金银花茶,浅浅地呷一口在嘴里,任由金银花茶回甜味在咽喉、天平、牙缝、舌下味蕾四处乱窜。她的神经兴奋不起来,竹林给人的舒适也只是在心房外徘徊,难以进入心房与心情去爽快。她倒不在乎县主席彭傻儿那帮人,在意的是刘子湾东村的土鸡公,这个刘家历代叛逆子孙中的继任者,所作的事太可恶了。她认为世上再强大的外敌入侵都不可怕,都是一些有来无回的肉馅儿,众志成城想怎么吃就怎么去吃。世上最可怕的是族人自甘堕落,去作内贼勾结外敌入侵,这些个内贼私欲太重生性贪婪,稍不满足其个人欲望,他就会做出卖大家利益的事。这些个内贼还算不上什么事,人生最大的难题在于不知道如何去处置内贼,一个以和谐理念为追求的社会,处理一个内贼过轻不足以警示他人,处理太重又违背和谐理念,她真想不出在轻与重之间还有没有折中的妥协之法。小白鸽微皱眉头,回头瞧见瞎眼儿子摸索着五色石子玩耍,他的五色石是绿红白黑黄五颗鸽蛋大圆石球,每个重量相差无几。她在一旁悄悄看着,心里不免有些惊讶,儿子将五个石球揉搓混乱后总能按照:东绿、西白、南红、北黑、中间黄的方位摆出来,并且一个也不会错。这些摆法对一个七岁正常儿童来说,只要知道方位和石子颜色也不难,儿子天生是个具有黑白双瞳孔的瞎子,也不知他是凭什么去辨别方位和颜色的。她眼睛远远地看着儿子,心里跟着残疾人线索寻下去,慢慢放开了土鸡公去县府要求拆分村子的事,良久、她对儿子说,让妈妈考考你,看你摆得出来不?她说着将五个石子往篾席外的枯竹叶丛里一个个乱扔出去,站起来抓牢儿子的双手用力向后一甩,儿子瘦小的身子跌落在她背上了,接着、她就在几篷翠竹林里左三圏、右三圈,前后绕圈乱转,也不知转了多少圈,她转得头晕脑胀,走回来将儿子扔在篾席上说,妈从一数到二十,只要你找出五个石球,摆正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妈收你做关门弟子,教你更好耍的神通。

瞎眼儿子手在篾席上拍了三下,如同一只蛤蟆般趴在地上,深吸一口气叫道,开始。

小白鸽左手捂着眩晕的额头,眯缝着眼开始数数,一、二、三……当她数到第九时,只听瞎眼儿子大叫一声,停。她睁眼一看,五个石球全摆在席子五个方位上了。她愣怔,眼呆看了好一会,忙问,你是如何找到石子的?

瞎眼儿子得意洋洋笑了。他说,妈扔石球,他眼睛不看,耳朵听清楚了位置,鼻子也能闻出不同颜色石球的味道,并把石球藏身位置记在心里,他不用去看,用心想一下就可以去拣石球。

小白鸽被儿子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她想了想,决定再试试,回头望着身后两米外的几张笋壳叶说,你将头转一边去,左耳朵对着这边,你看妈背后有几张笋壳叶,笋壳叶上面还没有什么东西?

瞎眼儿子笑了。他说不就五张嘛,二张是干净的,三张上面沾满了泥土,其中有一张上面还有六只细小的蚂蚁在爬动着。儿子一说,小白鸽惊得半晌无语,将目光从竹林缝隙里透出去,斜斜的仰望着夕阳西下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一条约两尺长,指头大小的青竹彪蛇从一条翠竹细枝上垂下来,吐着红色信子朝小白鸽头上游去,瞎眼儿子“啊”地一声大叫,手里的红色石球用力掷去,小白鸽侧头望去,石球砸在蛇头上,蛇头一缩飞快地卷起身子朝竹节上游去了。

小白鸽望着远去的青竹彪蛇笑了。她对竹叶青蛇说,你是动物我是人,你没咬人还算和谐相处,你咬人必死无疑。她回头问瞎眼儿子你还会什么?

瞎眼儿子没说话,拣起石球在篾席上叠成塔状,五个圆石球如同胶水粘住似的自立不倒。他见妈妈看直眼了,又说,这不算啥。说着,抓起五个石球先后扔在几尺外了,五个石球竟然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叠成了一根石棍。

小白鸽看得心中“咔嘣”一声响,暗叫一声,祖宗保护,刘子湾村下一代奇人诞生了,他可比我强得多。她起身去倒了半杯金银花茶,慢慢喝着,若无其事回头问儿子道,你猜,妈在想啥?瞎眼儿子说,还不是在说祖宗保护,刘子湾村下一代奇人诞生了,他可比我强得多吗?你不就想收我为徒吗!你还有啥嘛?她听得“噗”地一声将茶水吐了,一把搂住儿子,白胖的手捏着他小小鼻尖叹道,小刘瞎子呀,你硬是拽得很,妈服你了。

午夜过后。小白鸽和儿子小刘瞎子玩了一会儿游戏,终于在西厢房被她哄上了床,躺在黑色麻纱蚊帐里呼呼入睡。她回到东厢房,看着累了一天的男人也睡着了。她吹灭油灯,轻轻地撩开蚊帐钻上床去,也带入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蚊子。她几下拔光衣裤赤裸身子平躺在床上,床上闷热,让她毛孔里慢慢沁出一层汗珠来。她翻转身子从床里面的搁板上取出一柄蒲叶扇子,有呀无地扇几下扇子,谁知,呼呼的风声在蚊帐内狭小空间响起后惹恼了蚊子,几只蚊子围着她群起而攻之,不时落在她光滑洁白的皮肤上咬一口,然后飞起来在空中得意的跳舞。她气得轻轻啐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当别人怕你吗?说着、蒲叶扇子一竖再轻轻晃了晃,几只蚊子乖乖地落在上面不动了,她收回蒲叶扇子对着蚊子拍了一巴掌,蚊子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她在夜色里望望血肉模糊的蚊子,想起了土鸡公刘壬善。她再次躺下后,微微闭上双眼。她听见夜空里有人在睡梦中打鼾,叹气,咕噜着的声音,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睁开眼后,一缕月光从头顶青色瓦沟缝隙里穿进来落在东面墙上,使黑幕里有了一线光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一线光明后得了失眠症,一夜没了睡意。

小白鸽在担心中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最恐惧的事终于来了。

这天,她在收拾碗筷,儿子早餐只吃到一半,屋后猪圈里的猪饿得大声哼叫着。冬瓜娃儿拉着东村的小男孩眯疙瘩匆匆跑来,俩人上气不接下气。眯疙瘩是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子,人矮胖圆浑,眼睛很大,上下眼皮浮肿,人像没吃饭似的缺乏阳气,看人半眯着眼睑,不像别的孩子们那么活泼好动。刘子湾东村人常说他出生时的衣胞被接生婆拿去煮着吃了,没放进篾条撮箕里挂进帽子山黑树林里,他生就一对睡不醒的眼睛,不说话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他的眉毛很粗很浓,脸色肥大暗沉,大嘴翻起两片厚嘴唇,村里大人本想叫他迷惑子,又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叫迷惑子(傻子)不雅,改叫眯疙瘩。他看起来很累,蹲在地上喘气,少刻、抬起头来说,土鸡公回村挨家挨户通知人过江,说是来闹拆分村子,正在我家给我爸爸和二叔说话。

小白鸽并不感到意外,她静静听完后轻嘘一口气,望着眯疙瘩问,小孩子不说谎话,你认为刘子湾东村西村从嘉陵江边分开好,或是不分开好?

眯疙瘩先是怔怔的望着小白鸽,想不明白一个大人,为啥这样子去问一个小孩子,他见小白鸽微笑鼓励他说话,这才鼓起勇气说,只有傻子才想着分开,我家屋后原来栽着几根竹子常被风吹倒,这几年长出一些新竹子后,一次也没被吹倒过,现在越长越多,风就不来吹竹子了。

小白鸽听得大笑。她拍着手赞道,你很懂事理,说得真好,兄弟姐妹团结才不怕别人欺负,兄弟姐妹不团结谁都欺负你。她说着,蹲下身子拍着眯疙瘩肩头说,你能把刚才这话送给小白鸽阿姨吗?她见眯疙瘩困惑地点头,又说,你马上回去,把说竹子的话告诉村里小孩子,让他们又告诉自己的妈妈们,就说这话是小白鸽阿姨说的。眯疙瘩听完知道是借这句话,笑呵呵地点头答应了。

冬瓜娃儿进门等着,很久也没插上嘴说话。他拉着眯疙瘩匆匆从东村而来,入村时前额被刮了一下,不知是路旁的竹枝还是垂柳藤条,此时感觉有点疼痛。他用手抹了一把额头感觉黏糊糊的,放下手掌一看全是鲜血,脸上呈现出一副惊骇的神情,伸手又摸摸额头啐道,你是个啥东西,想欺负我冬瓜娃儿呀。他也顾不得额头了,他说,我这两天都在眯疙瘩家里砌灶,今天过江刚到东村,就见土鸡公挨家挨户通知东村男人,要过江来闹分村的事。说是分村后祖宗留下的24气东村至少可以分到12股,若是运气好分到富气和贵气,不用辛苦种田下地,到时候,全村人天天在家喝酒吃肉享清福。

小白鸽听得冷笑说,土鸡公走火入魔了。他还想不想变成一头猪嘛,睡着吃、睡着喝、睡着长、再睡屙屎屙尿嘛,年底让人一刀抹了脖子,用柏树叶熏腊肉吃。

冬瓜娃儿瞧不起土鸡公乱想瞎折腾。他心里一直盼着土鸡公休了婆娘大母牛,他乘机拣个中意的女人。有一段时间,他想得晚上睡不着觉,鸡叫时还瞪着二只眼睛想着大母牛,鸡叫的声音把人从沉思从唤醒过来,他才感觉想别人家的婆娘心里很苦,嘴里有苦难言。那时候,评书《三国志》里的二乔常在脑子里出现,饥渴把他的嗓子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好想把司晨雄鸡的脖子扭断,鸡在破坏别人梦想。而今、他说土鸡公十分阴险,自己想跳崖还骗大家一同跳。你小白鸽有能力去管他,该去好好管管他,要不、他想学齐天大圣大闹天空。

小白鸽沉吟无语。她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心里反复说管是有能力管的,关键不知怎么办才好。唉……你哪里知道内情哟,这个社会最困难的事,就是一个好人把一个坏人没法子。有能力的人把没有能力的人没法子。善良者把作恶者没法子。执法的人把守法的人有法子,却把不守法的人没法子。刘子湾村事,就像一个好医生拿着许多医疗器械与药品,不知道该如何去治恶疮似的,因为医院有明文规定,治疗恶疮不能动手术刀。

她想着,手里卷着土烟叶,双眼远眺,透过地坝外竹林的竹梢仰望着天空。早上天空无云,东边渐渐升起的太阳染红了半面天空,一群鸽子在红霞里转着圈子,像是用眼睛去接受太阳的万丈光芒。一会儿、她卷好烟插进烟嘴里点燃火,长长地吸了一口,放下烟嘴,吐着烟雾说。土鸡公去县衙申请拆分村子,彭傻儿送文书江边开枪打水鸟威慑人。土鸡公知不知道拆分村子后,给县里的税费要增加一半,假若现在每家人一年交粮二担,交银元二十块,拆分村子后变成交粮四担,交银元四十块了,你说拆分好不好嘛?

冬瓜娃儿听得若有所思,脸上一会儿忧,一会儿喜,一会儿又迷惘。

小白鸽盯他一眼,知他心愿。她走上去用烟杆轻轻磕了一下他额头,啐道,你冬瓜娃儿不诚实,还在想土鸡公的婆娘大母牛呀?你有点坏哟!

冬瓜娃儿心事被戳穿,脸红了,黙认了。很长一段日子,冬瓜娃儿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有想大母牛之心,恨自己喜欢土鸡公不想要的女人,恨下巴上长出的每一根胡子,都在空气中窥视着这个女人信息。有些时候,冬瓜娃儿为自己命运感到悲哀,他为泥水匠作到顶点也不为人知伤感。他想获得更多人的尊敬,他想有一个高尚的职业,他想做人见人夸的石雕大师。石雕大师必须要一个有蛮力的人相助,拥有一个黑夜能解男人性饥渴,白天力大无穷能帮男人干重活的女人,是他此刻的梦想。纵观嘉陵江市,能具备这两个条件的女人,也只她大母牛一人。

小白鸽看穿了冬瓜娃儿的心,她心中一动,想起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要利用老实娃儿想别人的婆娘,去对付土鸡公,老实人说话许多人相信,他去干好事和坏事都十分容易。她走上去在他耳畔悄悄说,你和眯疙瘩马上过江,去说服东村一些被蒙骗的人,让土鸡公阴谋失败,小白鸽保证土鸡公从今以后在村里呆不下去,他婆娘大母牛有可能就是你的人了。

冬瓜娃儿听得欣喜,小白鸽的话像儿时无忧无虑的游戏那样,不管输了或是赢了,剩下的只有开心享受,此时,他脸上还有最后几丝犹豫。

小白鸽轻踢他一脚,说,一个大男人做事扭扭捏捏不痛快,难怪大母牛看不起你。你常将身子砍成两半,一半在现实大道上行走,另一半锁在了幻想里,忍受着不能实现美好愿望的目标。你看这样行不?你帮助我摆平拆分村子的事,我帮你将大母牛弄上手,行就成交,不行快滚蛋,耽误老娘时间。

冬瓜娃儿不傻。他知道土鸡公搞分裂不会成功,只会让小白鸽憎恨而收拾了他。今天跑来等的就是交易,等着小白鸽表态去收拾土鸡公,帮他将大母牛弄到手,他太喜欢徐娘半老的大母牛了。

冬瓜娃儿把犹豫不再当犹豫,乐滋滋地拉起眯疙瘩转身就走。他走到地坝外竹林边回头窥视,见小白鸽不慌不忙地抽着烟,招呼瞎眼儿子赶紧吃饭一同过江去。他拉着眯疙瘩朝刘家沟四十挑水田坎跑去,转过一个小山嘴就是香樟树林,一会儿到了嘉陵江边刘家西码头,匆忙上船握着竹竿撑船过江而去。冬瓜娃儿紧赶慢赶,半小时后终于到达东村村口,却见村口那块巨型石碑前人头攒动,站在前面的人正是小白鸽和她的瞎眼儿子。冬瓜娃儿脑子嗡地一声闷响,暗自嘀咕是我脚步慢了,或是小白鸽动作快了,一路上没见她超过人呀。

冬瓜娃儿站在人群外面,耳里听见有人乱叫乱嚷着,东村几十个年青人正在干燥。他想起小白鸽已经到了,指点着那群年青人轻轻说,你们想做袍哥耍脾气还是嫩了点儿,刘子湾村不是江湖也远离江湖道。论嗓子粗、有胆子腿上插刀、剁指头扬名立万的人,再表现也没多大作用,要说狠劲儿,小白鸽的心比你更狠。

小白鸽并不说话,等这些年青人闹腾。她明白做主的人并非是他们,而是上了年纪老诚持重者,她要让这些人疯劲儿过了才出去说话。她背斜靠村口那座巨型石碑,望着村里红白墙体青瓦盖顶的一座座房屋,宽大而棱角分明,杵在翠竹林下无休无止地守着这座巨型石碑。她看到房顶上的瑞兽,传说那是一种虬龙又叫斗牛,它是兴云作雨,镇火防灾的吉祥兽。它或许能灭自然之火,不能灭掉人的贪欲之火。

冬瓜娃儿窥见小白鸽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明白小白鸽在等最佳时机出击。他对身边几人说着拆分村子各种弊端,不时侧耳聆听一帮年青人的对话。青年人先是闹着要过江去,过江闹事意见得不到年长者附合。接着、那帮年青人转而相互讨论拆分的种种好处,片刻,拆分村子大方向中,出现了许多不同分歧,年青人性急又互相争执着。争执越来越多,闹得一团糟后,冬瓜娃儿看着机会来了,为想大母牛该出头去。走了几步,他感觉泥水匠份量太轻,站出来对一村人讲话气场不够,压不住邪。低头在地上搜寻着什么。突然发现一块碗大片石,心尖一烫,拣起走到巨型石碑前“当当当”地用力拍了三下,瞬间将嘈杂声压了下去,吸引了众人目光。他停顿几秒钟,又用片石去重拍巨型石碑,高声吼道,大家莫争空话,听听小白鸽怎么说。

冬瓜娃儿配合得恰到好处,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转向了小白鸽。

小白鸽微笑着走去,伸手接过片石,对冬瓜娃儿眨了眨左眼。她也在巨型石碑拍了两下说,请大家看一看,刘家祖宗创立刘子湾东村,为啥要将这块巨型石碑坐东朝西,将“东”字最后一捺忘了刻上。也请大家再想一想,西村那块巨型石碑为啥坐西朝东,偏将“西”字最后一横忘了刻上。难道说这是祖宗犯了错误吗?或者是故意留下一笔让后人们去深思?小白鸽不算聪明人,望着缺了一笔的东字,想起缺了一笔的西字,把祖宗心意理解为,东方离不开西方,西方更离不开东方。只有东方和西方亲如兄弟,那日子才会过得红火。

东村人出入村子常经过这里。对这块高丈二、宽四尺九寸、厚九寸,基座由一只巨大的霸下驮着的巨型石碑,以及上面竖刻着的“刘子湾东村”五个大红字熟视无睹。听小白鸽这么一说,仔细看去那只巨大的霸下双眼真的朝着西边,还真相信是那么一回事儿。各自心想,真要将刘子湾东村西村拆散,百年后谁有脸面去见老祖宗。转念想起土鸡公说的富气和贵气之事,肚里的贪婪心又躁动不安了。众人看看小白鸽,又看看石碑,最后回头去看土鸡公阴沉着的脸。

土鸡公心慌嘴不慌。他慢慢走出人群,走到石碑前,离小白鸽五步远处停下,手伸去擦了擦霸下的双眼,又顺手摸了摸霸下的头说。我非常赞同小白鸽的话,刘家祖宗也真是把东村西村当作亲儿子看待。今天刘子湾东村要求分家,也是合情合理,俗话说得好哇,树大分丫,人多分家,没什么不对的。大家不要惭愧,认为我说得对的人,给我来点掌声鼓励。一时间,刘子湾东村想不劳而获的年青人,一个劲儿鼓掌。

小白鸽静静地望着土鸡公,待掌声稀疏后,她又拍着石碑说。你们知不知道县里想按村纳粮交税?一个村子分开后,纳粮交税增加一半,你们愿不愿意年年多交钱粮?东村人听到这里,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这些,又去望着土鸡公。

土鸡公显然也不知道这些。他心想,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办法分了村子再说后话。他暗自咬牙,倏地抬起头来故作神秘地说,县里彭主席亲口告诉我说,刘子湾村分开,免交一半粮税,也就是说,还和以前一样。

小白鸽走近两步,离土鸡公三步远处似笑非笑问,彭傻儿真说过?他一个经常欺压百姓政府官员的话,你们敢不敢相信。他即使真说过这话,我也认为是口水话。你回头去问问十里八乡老百姓,谁敢相信三天二天改变政策的政府。我认为不可信,认识他是县主席,难认同官员随口说的话就是政策或文件。毕竟他的话不是文字合约,说了等于没说。请大家深思一下,天下的官都有一个坏毛病,谁也脱不掉为钱之嫌,贪婪是人的本性。彭傻儿前几天来过刘子湾村,他那么热心过问拆分村子之事,你当是他勤政或是送爱心?

众人听后开始相互议论了,有人相信土鸡公,有人开始置疑他。更多的人认定小白鸽言之有理,嘈杂声四起。

土鸡公急了,眼见支持者在土崩瓦解。他做到这一步下了极大决心,设想过小白鸽会问这话,这种局面表示他并没有输。于是、提高嗓音说,请大家注意,村子分不分开,似乎与县里彭主席关系不大。分开后,我们发财了富贵了,谁还在乎多交一些粮税。

小白鸽乘机主动出击,她见他还想继续哄骗下去。她追着他的话提高声音问,你就那么肯定东村分开就能发财?就能富贵?你的话有啥子依据,你不妨当大家面说一说,让人相信你。

东村那帮年青人跳脚鼓燥,说呀。说呀。说呀。你就告诉她呀。所有梦想发财者望着土鸡公,真想听听拆分后,东村人能有什么好处。

土鸡公得意地笑了。他走近石碑,右手上下抚摸着碑上的东村二字说,刘家祖宗给东村西村遗留下来一笔无形财富,听说它们就是正气、邪气,和气、戾气,富气、穷气,贵气、贱气,阳气、阴气,文气、武气,生气、死气,勇气、霉气,霸气、煞气,官气、丧气,人气、鬼气,神气、地气等组成的24气。牧野之战3000板楯蛮冲散70万军队,靠的就是这24气,而今它被小白鸽个人藏着。村子拆分,假若东村分到富气和贵气,不富贵都难。

刘子湾村人早知24气的传闻,也知道气藏在历代护气者手里。小白鸽是这代人的护气者,这时见土鸡公指着小白鸽说话,眼睛全转过来盯着她看。

小白鸽气极反笑。她也走上去也拍着东村二字问,你就那么肯定东村能够分到富气和贵气?我说不可能,你信不信?

土鸡公伸长鸡脖子,一字一顿高声叫道,我…不…信……

小白鸽淡淡地说,我鄙视你不学无术,只是一个偷养小鬼,十分阴险的小人。也当着东村人的面说你不是人,你是刘子湾东村茅坑里的推屎爬虫。

土鸡公气得满脸涨红,跳起脚儿来了。他声色俱厉地指着小白鸽说,你今天不说出,我是推屎爬虫的道理,我跟你拼命。

小白鸽见土鸡公急了,淡定的笑说,你还要面子的嘛,你还想做人,不想做推屎爬虫了?我问你,你听谁说的有24气?

土鸡公冷笑,走过去指着石碑后面神秘字符说,24气的秘密都刻在碑后面。

小白鸽笑说,村里识字的人很多,谁能指出来后面刻有24气?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若论数数,碑后面96个字符谁也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一十地数得清楚。真要是让人认出一字,说出一字的含义,全村也只有她小白鸽一人。

众人半晌无语。

小白鸽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了,才说,就算村里有24气,土鸡公你知不知道24气中,有12气是阴气,12气是阳气。阴和阳如同天和地,又似太阳和水,男人与女人,那是不可以分开相辅相承的。想一想阴阳分开之后,孤阴和独阳,白天和黑夜它能单独存在吗?各分一半的想法,24气还存在不存在?让你天天过白天,不过黑夜,你还有没有命在?刘子湾村千年和谐之地,靠的就是阴阳和谐。你的行为是不是茅坑里屎壳郎虫,请大家来评评理儿。

土鸡公傻眼了。他真没想到24气,是不可以分开的。

年青人脑子转得快,恍然大悟过来后吼叫道。原来是这样子的哟,那还分个铲铲呀。现在是战乱年代,我们虽没发财嘛,日子也还过得去,不穷嘛。

小白鸽接着说,请大家想一想,历史上富人贵人很多,有几个人获得善终。他们占尽阳刚富气和贵气,而没有十足的阴柔去和谐,阳久生燥,燥久生戾,最终大祸临头让天灭了他。这种事不止普通人,就是富有天下,威风八面的历朝历代皇帝,也逃不过改朝换代灭亡之祸。我们村为啥上千年能够远离战乱,以不变应万变,做到了不穷不富不阴不阳和谐格局,大家过得满舒心的,还不是老祖宗们勘破了天地阴阳,以平淡、快乐、幸福、自由为最终生存法则。她顿了顿,回头指着那帮年青人说,你们真想去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妻离子散,无家可归的日子吗?那你们就去当壮丁打仗,给军阀们争地盘卖命去。下次,彭傻儿进村要壮丁,村里不花钱买人头了,让你们都当兵升官发财去。

那帮年青人心里明白,知道其它村子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刘子湾村从没有抓过壮丁,原来是村里出钱买了人头费。这时、听小白鸽一说,骇得噤若寒蝉,这些年军阀混战邻村被抓去许多年青人当兵,没一人活着回来了。

土鸡公突然又跳起脚来。他指着小白鸽色厉内茬嚷道,你骗人。你骗人。你知道24气是可以分开的,你只不过不想分开而已。

东村有一个老人站出来了,他说,我相信小白鸽的话,阴阳是不能分家的,土鸡公你离开了婆娘大母牛,你能闲得这么自在吗?

这时,冬瓜娃儿跳出来接过话题。他指点着土鸡公说,土鸡公过腻了好日子,想带着全村人去跳崖去自尽呀。请大家想一想,土鸡公是不是一个正直有公德心的人。假如真将富气和贵气交给东村人,只怕是他土鸡公一家人富贵了,所有人穷得去讨饭。东村人谁有能力降得住学有黑巫术善养小鬼,又去县衙门勾结官府的土鸡公。

这一席话、从老实巴交冬瓜娃儿嘴里说出,震惊得东村男人面面相觑额头直冒冷汗。许多人看着或相伴土鸡公一同长大的人,土鸡公出名的邪恶自私。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真要把东村的未来交给他,好日子真怕到头了。

东村人越想越怕,心里后悔没想到这一层。

这时、眯疙瘩来了,他拉着土鸡公傻女儿走到石碑前。眯疙瘩说,你告诉全村人你爸说过的话,我以后天天陪你玩。傻女儿不辨好坏,她对土鸡公说,爸爸,你不是昨天还在家里腾空屋子,说是将富气和贵气取回来放在家里,变它几屋子金银财宝,去嘉陵江边给我修一座公主楼吗。

童言无忌直率,众人听人膛目结舌,醒悟过来后转身就走。

土鸡公气得直翻白眼,心头那如铁壁一般的堡垒顿时土崩瓦解。他内心感叹道,算你狠,你又赢一场,我们过段时间再来斗一斗,不信男人赢不了女人。他乜斜着眼瞟了众人一下,侧头对着东村那块石碑啐了一口唾液,转身就走。

冬瓜娃儿痛心疾首,赶紧上前“扑通”一声响跪在石碑前,对着石碑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尔后,他又跪着移动膝盖上前,伸出一条粉红色舌头,把土鸡公吐在石碑上的口水慢慢舔食干净,又撩起衣襟去抹擦着石碑,擦了十几遍退开几步又去磕响头。他这番举动看得东村人目瞪口呆,直到他和小白鸽母子三人过江回了西村,东村老人们还在翘着母指,争相夸冬瓜娃儿孝道,真是个好后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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