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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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鸽 八
1
前五年，冬瓜娃儿常去旧城镇药店买跌打丸。每次都为避开一个人，而穿过一条臭熏熏的尿巷子。
旧城镇尿巷子不多，一共三个，它分布在街头街尾和街中间位置。
尿巷子并非刻意修建，而是街房与街房墙壁之间的一个四尺宽通道，里面一般蹲有几只木尿桶，尿桶装满尿液，会被主人拎着耳朵去菜园子浇蔬菜。无钱男人爱去尿巷子，他们什么时候都显得拘谨而猥琐，只有走进尿巷子，走到尿桶去，那才突然变得伟大而不可一世。此时，他昂首挺胸扯下红色或白色火把窑裤儿，掏出短小弟弟来就射水。射高射矮，射得准不准没关系，想射，便射了。
天下男人有个坏念头，觉得任何畅快事，都不如射完一泡尿水后的感觉。尿憋久了，憋得膀胱里写有一千个“加急”标签，那尿射完射尽，摘去千个标签的累赘，浑身上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身心特别通透。
因此、常有尿水得意洋洋从巷口溜出来，旁若无人朝着低洼处流去，在大街屋檐下拖出一条灰白色尿带，让进镇赶场的人几丈外也能闻到尿臊味和腐败气。冬瓜娃儿选择走镇尾这条尿巷子，内心打着那把小九九算盘。他惟恐风筝店老板飞得高坐在柜台里看见他，撇着嘴对伙计们乱说话，洗刷他当年很有眼光，为有夫之妇求爱放六只大风筝。现在又为她买跌打丸吃，将来会不会扯根卵毛去茄子树丫上吊，或者买半斤砒霜泡茶喝还未可知。这天，他在路上边走边想，计划好了进尿巷子避开飞得高，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没能避开飞得高这个臭嘴娃儿。他小心翼翼走进尿巷子口时，窥见撒尿的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寻思飞得高虽是风筝店老板，却从不穿长衫。他放心大胆走了进去，走到这人身边，突然听他嘴里哼着川剧《驼子回门》，那声音正是沙哑低沉破桑子的飞得高。他愣怔了，不由自主一声哀叹，别人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是尿巷里也能遇着不想见面的人。无奈，佯装眼瞎看不见，硬着头皮向前走去。飞得高乜斜着眼，望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猜他找二婚嫂的日子并不光鲜，追着他佝偻着的腰身唱得肆无忌惮。去年、子嘛腊月才斟了酒哦，今年子嘛正月初一就回门罗。人家回门是喜盈盈罗，我今回门嘛呕死人哪……。冬瓜娃儿听得摇头苦笑，神情黯淡走出尿巷子感慨道，人呀！背时想做缩头乌龟都难，想躲躲不掉，想避避不开，还得麻起胆子走路。
后五年，冬瓜娃儿从没去过尿巷子买跌打丸了。刘子湾村男人想起他，都会露出一丝尊敬的微笑，轻轻拍着自家婆娘肩膀说，冬瓜娃儿没日白，他发明了生活从性福中来，性福从歪点子中来的伟大创意。男人们会心地笑着，把眼光传递给婆娘，婆娘知道冬瓜娃儿了不起的发明是个狗屁，它没带给女人多少好处，只带给男人狂妄和伟大。慢长时间过去了，村里女人和大母牛一样，逐渐习惯了男人用歪方法上床，相信大母牛摔土鸡公满有道理。土鸡公身材矮小，又干又痩，皮肤枯黄，脸部狭小，眼珠不停地乱转，一天到晚给人瓜稀稀的感觉。这样的男人，往往幻想多于冲动。大母牛实诚女人，不摔他摔谁去。而今、她干渴的土地享受到水的滋润，心情愉悦柔情如青草般蓬勃生长，也不屑于摔男人下床，她男人也不会受伤吃药了。刘子湾村女人们常常这么去猜测，大母牛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管它歪方法或正方法，只要玩得老娘开心，床头管用，就是好方法。
冬瓜娃儿和大母牛1948年腊月开始同居，到1958年，这对半路夫妻转眼过了十年。冬瓜娃儿这些年很拽，拽得不知天高地厚。他发明在风筝尾巴上写求爱字，已经成为嘉陵江市年轻人求爱的专用品，被人改进又增加了部分内容。在嘉陵江市，男孩喜欢某女孩，就去定制三架大风筝。三架、代表着“我爱你”三字。风筝长长尾巴上写上女友名字，如“香喷喷我爱你”， 然后在公共场所或女孩家门外高高放起风筝，又去吹响一架从小到大，用24节竹筒拼接的“竹号”。这种特大型竹号有八尺长，请来一个伙伴将竹号前端扛在肩头上，求爱男孩在后面憋足气，牙齿将哨嘴尖咬紧，上下嘴唇贴在哨嘴平切面上，用力将气全部吹入哨嘴里，竹号前端敞口处便会响起浑厚的“呜嘟嘟”声音。竹号发出的声音很不一般，听来很特别，既有一股自然野性，又带着柔情似水的腔调从竹筒里游离出去，“呜嘟嘟”声音像“我爱你”。女孩出门看见男孩没啥人才，也自觉身价很高，假若男孩真有几分人才，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对方当场点头同意了。
冬瓜娃儿不做泥水匠了，改行做了石匠。他做得非常成功远近闻名，成为嘉陵江市著名石雕大师。他雕凿的石狮子或抱鼓石形态逼真神色凝重，极具镇邪灵性，放在宅门前万事顺心如意。崇拜者说，冬瓜娃儿将24气中的霸气或煞气注入到了石雕中，石狮子和抱鼓石呈现出一种神奇的避邪力量。另一种说法有鼻子、有眼睛，说是冬瓜娃儿让小白鸽母子给石狮子和抱鼓石开了神光，石雕身上有了神通变得更加霸气。八字弱者瓜兮兮的去摸摸狮眼，或去转动狮子嘴里石球，肚子会疼三天三夜。有人听得撇嘴，说是扯把子话，开光是和尚的事。小白鸽母子又不是得道高僧开啥子光，他有能力，也未必有那个善念。
冬瓜娃儿烦恼也多。他成为川北最著名石雕大师之后，他的烦恼没人知道，被他花力气用錾子和凿子注入到了石狮子里，因此他雕凿的石狮子没法不通灵的。他和大母牛在一起生活十年了，有烦恼时常去嘉陵江边的蔬菜地走一走。看着沙地里一望无际的菜畦，仰天长叹。没见过只长苗，不结果的南瓜和苦瓜，老子硬是天天见到不怀孩子的女人，是不是没把你弄巴适哟。他清楚的记得，大母牛没来他家时，去镇上买一床竹篾席子，点燃稻草用火烧去毛丝，他一人睡5年完好如初。大母牛来他家与他在床上滚来爬去，耗时整整十年，几乎踢烂了十床竹篾席子。这样的勤学苦练外加深耕细作，按说该是收获累累，可他啥也没有。有时、他躺着抽烟，心逐渐冷静下来去细想觉得特别苦恼。他很想清清干涩的喉咙说，养个不生孩子的女人不如养只母鸡，母鸡没公鸡时也会下蛋。老子天天在你身上踩雄，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无数个响屁。
冬瓜娃儿看着傻女孩就胸闷。傻女孩是大母牛和前夫土鸡公所生，这年虚岁二十，长得天仙一般美。他从傻女孩身上，仿佛看见了男人打滥仗的差别所在，看见了自己和土鸡公的距离。土鸡公是他今生今世最看不起的男人，他俩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睡觉，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结果。他看不起的男人和大母牛还能生个傻女孩，而他和大母牛睡在一起十年，本该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可她连傻瓜也没结一个半个。好几次，他去山里寻找雕凿石狮子的原石，他会举起一根手指戳向天空。然后仰天长叹，天呐！别人与她睡觉还可以生个傻孩子。老子一代石雕大师与她睡觉十年，丁丁猫（蜻蜓）想吃樱桃，眼都望绿了。就连傻猫、傻狗、傻鸡、傻鸭也没下一只出来。到底是老子不行，还是她变了，变得如过年肥猪般，只去长板油、只长膘不生蛋哟。此时、他觉得太阳在耻笑他，脑门被太阳晒得冒油，脑子里嗡嗡乱响，也不知是阳光毒辣，或是他的话太毒辣了。
冬瓜娃儿很无聊，爱找傻女孩开玩笑。冬天飘雪或阴雨绵绵，他手脚冻得难受，喜欢坐在工棚石料旁的临时床上暖脚暖手。他腿上盖一床薄薄的棉被子，眼神望着裹在原石里的石狮子，仿佛可以看见石狮子在蠕动。工棚是个简易茅草房，离家不远，建在刘子湾村北口，傻女孩爱来工棚里看他和大母牛雕凿石狮子。近年来、他想儿子的心随继女的出现越发强烈，让本就阴沉的天空更阴沉，重重压在人心上。他常从阴沉中抽出身子，对傻女孩说，宝贝女儿呀！你想不想有个弟弟呀。傻女孩偏头认真想了想，似乎感觉有弟弟真是奇怪又美好，她拍着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斜望着嘉陵江水面，用一付很天真的模样说，想呀，可是我没有。
冬瓜娃儿看得直叹气，内心乞求上天说，天呐，我这个傻继女要是亲生的有多美好哇。他勉强笑着一本正经问，宝贝女儿，你哪儿想有个弟弟？
傻女孩拍着心口说，这里想呢，只是大母牛下不出来一个崽崽。
傻女孩说这话时，石狮子咧嘴笑了。它的笑容都是用无能为力去组成，因而笑里有点僵硬而缺乏自然随性，让冬瓜娃儿看见足够心寒。大母牛这年四十三岁，她在旁边听得有趣，拍着傻女儿肩头，也嘻嘻直笑。后来、她不笑了，笑不出了，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只想擂胸跺足嚎叫。抑郁不时提醒她冬瓜娃儿可是一代名师，名师不能将传统技艺传承下去，将是对不起祖宗的大事。传承技艺要环境、也要人才，没生养出几个精灵的小人儿，传承给谁呀。有时、她被沉重的忧思压得只想仰天呐喊，天老爷呀！你什么时候能给人一个好的环境，摔碎放纵自己桎梏别人的一些条款。把你贪得无厌的潜规则收起来，让有创造心的人不再寂寞活一回。她没法子等待命运改变一切，只得去创造条件，夜里耐着性子逼迫冬瓜娃儿，一招一式如造石狮子般去造人。他俩经过百般努力千般折腾，最终只能造出越来越有灵性的石狮子或抱鼓石，连个废人胚子也没造出来一个。
傻女孩身高超过170厘米，基本综合了父系土鸡公160厘米，母系大母牛185厘米以上身高优势，不胖不瘦白皙漂亮一个美女。刘子湾村人暗自叹息，傻女孩他爸土鸡公不学黑巫术不养小鬼，这女孩不替父遇天谴，不会变傻，村里多个大美人儿。外面男人初见傻女孩，把她当绝色美女去追求。在她跟前交谈，会看见她眼睛一会儿很清澈，一会儿很混浊，脑子时好时坏。她脑子好时一切正常，脑子不好时歪头打胡乱说，因此傻大美女远近闻名。她任何时候与其它女孩都不一样，别人爱抱宠物小狗小兔玩儿。她怀抱一只小白山羊，时常静坐在石雕棚里看雕凿狮子。有时、也会伸出一只玉手，有一下无一下捋着山羊胡须，絮絮叨叨说话，一般她说十句甚至几十句，山羊“咩”地回答她一句。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山羊并不嫌弃她有点瓜，仍然把她当主子敬。尽管她犯傻时摘来许多蓖麻子果，利用果上细爪去裹着山羊头上的毛发，如同药水烫卷发般裹一头一脸的蓖麻子果，山羊仍然喜欢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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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刘瞎子十八岁了。他与十年前相比，身子并未长高多少，只是横着长得胖大了一些，面相比阳光男孩深沉了二十岁。不知是小白鸽教得好，或是他和石碑后面的96个字符有缘分，可以透彻古人板楯蛮的精髓，他天生具备一些超自然能力。譬如、早上起床，他会用自己那双黑白瞳孔望望天空，说中午或傍晚有人进村，几人、男人或女人，说得一点不差。早晨吃饭，他知道村里今天谁家会犯口舌之争，有吵架争执风波，甚至于那家何时生小孩，母猪下猪崽下几个，他能提前几天准确预测。他是残疾人，本来具备上天垂青优势，又被小白鸽毫无保留传授秘术，神通远远超过了他妈妈小白鸽，精深到了没人敢相信的地步。
小白鸽看着儿子越来越强大，内心抑制不住的激动，认定刘子湾村上千人的生活，在儿子手里必定好过。她不以自家儿子的丑为耻，也不以别家儿子帅气而羡慕。她认为奇人自有奇貌，有作为的人并非因外貌而有作为。《西游记》唐僧的外表帅得女妖精想上床，他还得靠一只灵猴和一头笨猪去当保镖。
十年来、嘉陵江水流虽然还是从北向南流淌，潮头冲刷有了阴阳变化，从西岸转移到了东岸。让小白鸽常在刘家码头喟然长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嘉陵江水从千里外陕西走来，它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总是摇头叹气走着。就连江面吹过的风也看出了两岸的变化，看见了乡村大力推行集体农庄模式，由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世人的生活如同进入到了大跃进时代，由各家各户集中到一起吃伙食团，所有学生都被四集体（集体住宿，集体吃饭，集体学习，集体劳动）了，原来的班组编制，也改为军事化编制的“连、排、班”。 刘子湾村干净的黄白墙面被黑墨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些字被村会计小算盘写多了意犹未尽，又去山上石壁上用红油漆写，最后把东村西村两块祖传石碑也写上。从这年起，两块石碑开始走霉运了，六年后的文化大革命差点被城里下乡的红卫兵推倒。红卫兵忌惮川北奇人名气，不敢进村闹事，在村外高呼“破四旧、立四新”口号。那群红卫兵来头很大，带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文件精神而来。他们在村口与刘瞎子相逢，心里发怵，挥着避邪红宝书一阵大吼：破除旧思想、破除旧文化、破除旧风俗、破除旧习惯。树立新思想、树立新文化、树立新风俗、树立新习惯。红卫兵临去，提出一个妥协方案，刘子湾东村西村两块石碑必须重新刷上白色油，写上破四旧十六条红字，否则、下次来一定推倒它。
这年，也是参天古木大树短命之年。嘉陵江两岸众多参天树林，短短几个月内被砍伐得一棵不剩。最让这些古木大树死不暝目的是，它们虽没变成朽木，却成了烂材，渴望名垂千古，却在遗臭万年。旧城镇附近各人民公社都在大炼钢铁，建造炼铁小高炉和炼钢平炉，需要大量鼓风机和焦炭，偏偏这两样当年都是买不着的稀罕物。于是、有人想到用木板去制作大风箱，用十个人来回拉动代替鼓风机，用大木头烧成杠炭代替焦炭。建不起高炉也有法子呀，用铁皮汽油桶改制成几百上千小炉，借用补锅匠化生铁水似的方法去大炼钢铁，将许多违背科学原理的事干得津津有味。为了放出大卫星，没有钢铁的原料，家家都砸锅、断刀、断铲、断火钳断铁锁断门扣等一切铁器。还提出了一些放钢铁大卫星的口号：“家里存颗钉，等于保存一个美国兵”，“ 砸碎锅，拔掉钉，放个钢铁大卫星”。 后来发展到红旗竞赛，为争红旗各地大造高产假数字，一时浮夸风四起，还美其名“人有多大胆，炉（地）有多高产”。 白天搞生产，晚上开批斗会。
冬瓜娃儿和大母牛吃集体伙食团初始，新奇而兴奋，那场面真热闹。他们和生产队里上千人一样，听见钟声响起扔了农具，每人手里拿着一只讨饭用的大土碗去排队吃饭。刘子湾西村有六百多人，开了三个食堂，刘子湾东村只有四百人左右，开有二个食堂，所有食堂按住户人口而划定。社员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排队时唱着革命歌曲，吃饭后有人哼几句川北灯戏《假报喜》。几年后，不准唱封建的川北灯戏，想唱只能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去多久，最是饥饿、也最是疯狂的时代来临了，人人内心叫苦不迭，村里再没人自发歌唱。也没人多说话，保存体力成了第一选择。
这天，大母牛提着二条鱼半个野兔回了一趟娘家，鱼兔村里隔三岔五要分配一次。娘家在邻近的安汉县双丰人民公社，看见那边的情况与这边差不多，饥饿成了主调。爱唱歌者和爱说话者成了敌人。爱唱歌者大多没事，唱的是主流歌曲。爱说话者说的是牢骚话，有对现实不满意反革命之嫌。后来，爱说话成了乱说话，不是被关进学习班，就是判刑入了监狱。
早上、人们喝下一碗镜面儿似的米汤，被人领唱歌曲扛着斧子山上砍树。树大招风，这话不假，社员们走出食堂远远看见哪棵树梢最高最惹人眼，就砍倒哪棵树，也不管此树珍稀与否。许许多多生存了几百上千年，历经许多封建王朝相安无事的古树，在一个糊涂时代化为灰烬。那些年代，只有腐烂的树桩最清楚，它心里想倘若树身树叶有灵的话，一定会先被气成癌症，后被气成失心疯，最后被气得吐血而亡。树木一年长一个圈儿叫树轮，浑身上下积淀了几百个圈儿的大树，被人砍倒并非做了栋梁之才。而是被人就地肢解成短粗的木节，四人或八人抬着去了高炉旁，提前一亿年变成煤炭去发光发热了。
中午、人们还是喝下一碗镜面儿似的米汤外加二个小馒头，又去砍树，砍累了砍饿了，又唱歌曲。那些歌曲唱完三五首后没了饥饿。让附近几个不会唱歌的傻子疯子们大惑不解，独自去承担着饥饿之苦。没多长时间，用歌声当饭吃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了，让不会唱歌傻子疯子们嘻嘻哈哈抬出去挖坑软埋，边埋边去树桩下掏蚂蚁蛋吃。没倒下的人得了营养不良水肿病，手肿成腿，腿肿变腰，腰胖得像大水桶，皮肤透明发亮如电灯泡般，手指头压去，竟有很深的窝儿。许多人死了，没死的人想死。有勇气自杀者，没力气去操作。买耗儿药吃，缺货。买砒霜喝，没钱。生不如死。晚上、社员们吃的与中午差不多，天黑不砍树，要去开批斗会唱歌呼口号，半夜回家进门倒下沉沉睡去。明天还能爬起来走路的人，又去重复昨天的生活。不能起立者，再叫傻子疯子们来家，嘻嘻哈哈抬去埋了。
大母牛将娘家所见所闻，对冬瓜娃儿说了，说得放声大哭。她说没人去安心耕地种粮，铁了心去搞阶级斗争，那运动一拔接一拨的宣传下来，搅得人在梦里也要呼口号、开斗争大会。
冬瓜娃儿成了石雕大师，自有大师风范。他一脸见怪不惊，只说，打今儿起我们只能吃个半饱，留下一半去救济你娘家人，但愿大家都能活过特别有意思的年代。大母牛瞧见男人会想，把她想说的话，留一半营养去救济你娘家人的想法说出，自然十分高兴。她故作温柔地倒进男人怀里，手去勾引撩拨冬瓜娃儿的小弟弟，任由冬瓜娃儿拣最舒适的后进式乱弄一番。俩人窸窣地弄了一阵子，水到渠成分开后都舒服，二对深情的目光在互睨，酝酿着再来一次。接着，又换方式，这次两人没那么专心了，身子按部就班行动，嘴里在说川北乡下的日子很不好过。回头看见刘子湾村的现实，还算天堂一般好，好在还有24气，还有川北奇人存在，饥饿中还是与众不同。这段苦难日子里，刘家人自家锅里，夜间偷偷煮着野味改善生活。他们的野味说不上多好，有野猪、野羊、野牛、野兔、豺狼豹狐、野鸡、野鸭等肉，也有各种鱼类等等，这些都是小白鸽母子用神通捕来按人平均分配的营美品。有一段时间，每晚还能分到一些灵芝，灵芝颜色各异，有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黄芝、紫芝等六种。当然，最多的还是紫芝。村里人觉得奇怪，想不明白这么多紫芝来处，拜托长辈三爷出面带话去问小白鸽母子，这才知道大量紫芝的出处。原来它生长在嘉陵江二岸被砍伐的青冈树桩上，这些树桩都大，离地约二尺高下，只要被枝叶杂草掩盖住，没有不长紫色灵芝的。又过一段时间，分配的紫芝越来越少。小白鸽母子悄悄告诉村里男人们，乘天黑人静，背上特制的水袋把青冈树桩浇上大量净水，扯来一搂杂草盖上，过去数月时间拨开杂草采回紫芝。这么周而复始做下去，刘子湾村人常有灵芝炖肉吃，因此而吃得白白胖胖的。村里人心知肚明，饥荒年代不挨饿，归功于祖宗的24气，以及刘瞎子母子的神通。
3
这年二月最后一个晚上。从东方悄悄来了十五个神秘人，这些人身材高大粗犷，面色青紫非常人。东方人进村的前头三天，只在刘子湾东村西村来回转悠寻找着什么。第四天夜深人静，一个精瘦如长竹竿似的老人先去刘家祠堂磕头，接着绕过竹林突然出现在小白鸽家门口，最后从紧闭的大门缝里闪身进屋，在桌子右边缓缓坐下。长竹竿老人手里拿着一个木质《九星气运盘》，这盘碗口大小，木质黑黄，一看就属古物，木质黑黄盘轻轻放在桌子下方。小白鸽母子这几天也没轻松下来，时刻盯着这群人，等着他们最后摊牌，她也悄无声息出现在桌子左边坐下，将碧绿色烟竿放在桌子上边。刘瞎子蹲一旁没说话。小白鸽用平静眼色与他对视。俩人隔桌子左眼对右眼，在黑暗里头不动、腔不开、眼不眨相互对峙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最后、长竹竿老人先自笑了。他说千年前，东西本是一家，都是助武王破纣王那三千板楯人虎贲军的后人。后来，板楯蛮被人施以灭族恶咒，不得不四散而去逃命，我们顺长江东去的一支人带走了108个神秘字符，你们坚持不愿离开嘉陵江的一支人，留下了96个神秘字符。明面上看，走的人带走了所有浮财，可是你们却留下了根本，可以主宰板楯蛮世代生存的24气。最让人揪心的事，浮财虽大虽多，也是用一个少一个，往上面捋，我们有代人穷得进山做了土匪。我们这代人生于新时代，连土匪也没法做了，一直穷困窘迫地活着。
小白鸽听得感慨，她说，话多耗时，请说明来意？
长竹竿老人苦笑道，世道艰难，集体伙食饿死了许多族人。无奈、只能来老家求助，来借得富气和财气那8个神秘字符，以及信物、秘诀和使用方法。
刘瞎子第一次听说神秘字符还有信物。这些年里，他妈小白鸽教了24气的一切，唯独没对他说信物和秘诀使用方法。他忍不住望了小白鸽一眼，小白鸽佯装不见，拢了拢额前头发，正色地对长竹竿老人说，24气阴阳各半不能分开，缺1而23散尽，你取走富气和财气去救命并无过错，其余22气散去，你于心何忍。你想没想过老祖宗为聚得24气，耗去了多少年几代人努力，它传承至今就忍心去改变一切吗。死生都是命，人死便死吧，社会大势若让一些人去死，你来取走富气和财气去营造一个小势，又救得了多少人命。再说、刘子湾村没有24气也会死人，你死他死都是一个死，不如听天由命，又何必去瞎折腾呢。
长竹竿老人听得频频颔首。良久才说、你小白鸽的话不无道理，平常人无力去改变上天布置的气运大势，只能随波逐流化作潮流去冲刷历史山岩。吾辈家传一百零八神通，熟练三元九运不就是大为国、小为民吗？当不能为国效力之时，为一族民众也是一份责任。而今、三元九星气运盘社会大运走“二黑”， 元运走“中元”， 小运走“五黄”。黄土中宫兴旺，土旺生金、金旺化铁、铁旺煞气重、死气积、生气必破，死伤太多总是不祥。虽是大运乃天盘之祸，熟知天命者谁能不动恻隐之心呢。细推地盘，恰好是西南七坎，西北一巽和西方九震与天盘相生。你们嘉陵江方位在西南七坎之内，与社会大运相生，日子自然比其它地方好过。更重要的是这里聚有帝王之气，真龙在此处潜修功德而最终坐上金銮殿龙椅。刘子湾村受龙气庇护，百姓日子好过于它处，因此、特来乞求赐气救人。
小白鸽听他说得情真意切慈悲心动，虽有心相赠，也不敢违背刘家祖宗遗愿。她叹道，守护24气为历代护气者职责，借气送气或被人盗气都是失职，心有同情意，也不敢违背祖宗之托。她侧头望望气运盘说，你们已经做到先礼后兵，还是按规矩斗法，胜者得气，败者走人，如何？
长竹竿老人痛苦地微微晃头。半晌，这才苦笑着说，生死与幸福从争斗中来，只好如此了。从今夜开始，嘉陵江上每晚有俩人候着，你母子每晚去一人吧。建议你小白鸽去，韶华易逝，留下你儿子去享受美好生活。
小白鸽哈哈大笑。笑毕望着儿子刘瞎子说，我儿子天生异人，胜过老娘何止十倍，他不与你们斗法源于他还不是护气者，不能因私而坏规矩。她一半说给长竹竿老人听，一半说给刘瞎子听，俩人心里一惊一怔，俱不是滋味。从当晚上起，嘉陵江里的黄辣丁鱼开始大量集会，它们在刘子湾码头水底整整饱餐了七天，每天有二具尸体被小白鸽打进江里，又让一群水打棒在江底拖来移去的，最终交给了黄辣丁鱼去分解。小白鸽与对方连斗七天，身受重伤险胜对方，她的祖传宝物碧玉烟竿粉身碎骨散落在嘉陵江。长竹竿老人身受重伤，他的《九星气运盘》化做尘埃也撒在了空气中。临行，他用沙哑声音说出，自有一股沧桑味，听得小白鸽差点动了恻隐之心而赠气。他用右手食指不断按揉着太阳穴，左手袖子抹着额头虚汗，微闭双眼对小白鸽说，我总算没有辜负族人一番心意，尽全力夺不到气，也算天命造化如此。刘子湾村比想象中强大得多，这里虽有24气中勇气和霸气相助，还是有天降奇人异士之功。别了，永不再见。说完，摇晃着羸弱身子，脚步蹒跚而去。
长竹竿老人终因伤重，没能走出嘉陵江范围。几天后、他尸体被人发现在下游不远处江里晒了肚皮，这是后话。
小白鸽在家闭门静养。直到五月二十三日这天，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天，她的身子本该复原还没复原，并且越养越差，心知不妙。这天、她挣扎着起身走到靠窗的墙边，窗棂右边墙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她朝镜面儿望去惊呆了，镜里女人嘴唇干裂，神情阴冷，满脸晦气，似乎不像可以生活下去的人。她暗叹命该如此了，原想通过静养，将蹿入体内的邪气释放出来，解除折磨，没能成功。这时，一阵清风透窗而入，先让母子二人鼻息一阵清香，风在房间里面转了一个圈儿出去时，母子二人感到空气变得呆滞而缺少生机，带着一股腐败味儿凝聚在身前。她和儿子刘瞎子面面相觑，各自曲指推算，这一算俩人心神俱震，她的阳寿被上天定格在三十五岁，只在三日内结束。因为她生于1924年，五行属甲子海中金，这年五月二十四和二十五日恰遇戊子己丑霹雳火日，火熔金，命克人，因此她活不过二十六庚寅日这天。好在母子均非常人，熟知天命归宿，心有二三分抑郁，还有七八分平静相处。他俩三天时间说完了以后六十五年母子话，小白鸽脚步没走完百年时光，让心里话提着双脚走完了一百年。她把后事安排妥当了，将刘子湾村护气之位正式传授给十八岁的刘瞎子。这天黄昏，她与刘瞎子俩人悄悄来到凤鸣山白塔下，倚坐在塔门前静等着亥时末到来。她平静地望着天上一弯残月，又回头望望儿子刘瞎子，指着山下灯火阑珊的刘子湾东村西村感慨道，残月逢新人，刘子湾村因你而逐步兴，也因你而衰。小白鸽眼看着最后时刻将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跳起来一阵风似的刮去了，惊得刘瞎子不知如何是好。刘瞎子望着她的身影，又想到她大限将到人却不见了，内心不由得一阵子焦躁。他知道人死期和人出生时间相似，错过良辰吉时等于错过了三生投胎做人，让三生为此而混乱。这时、一阵带着哨声夜风吹来，几只蝙蝠悄无声息地在头顶来回掠过，翅膀扇起的风特别阴冷，每一个来去都让夜色裹着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寒意如同蚕虫吐丝般越堆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特定空间。一个小鬼手拿哭丧棒从这个空间里走来，它见小白鸽在塔下瞬间没了身影，显得有些焦躁，一双鬼眼四处寻觅张望。自言自语道，你是人或是鬼哟？是人、你比鬼都跑得快，是鬼、你呆在人间几十年了。
片刻，小白鸽笑嘻嘻地从山下快速攀来。她在几步外对刘瞎子说，去做了生平第一件坏事，为了刘子湾村未来，去冬瓜娃儿家将半傻美女弄成了全傻美女。
刘瞎子听得大吃一惊。他心里想起土鸡公和大母牛生的半傻美女，那可是村里第一美女呀，刘子湾村女人的脸面，不知妈妈为何要去毁了这个山羊美女。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去看妈妈的眼睛，发现她眼里藏着十分深厚的内涵。他明白这是妈妈临死前临时牵挂着的一件事，其它俗事都在这几天里陆续放下去了，用阴阳两隔清空了心中的记忆。
小白鸽上去拉着刘瞎子手笑笑。她抿着嘴用门牙咬咬下嘴唇说，妈离世前突然担心傻美女了。她天生丽质，心有土鸡公遗传的阴邪成分，某时某刻清醒过来，凭她美貌勾结位高权重者，必是劲敌，也是村里的潜在隐患。
刘瞎子不大相信妈的话，他想想说，官府里的人看来不贪财的嘛！
小白鸽蹙了蹙眉说，现在没人贪财，好名好色的人不少。人都有缺点，许多人为理想去奋斗不外乎图名、贪财和好色。有人现在不为财，把名和色看得重，每一次出场都会露脸留个影儿，私底下换了好几个婆娘。也许、它们的继承者，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贪财图名好色三不误。她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嘴唇，接着说，早废掉她、比晚废掉她好，妈废掉她、比儿废掉她安全。
小鬼急了。眼见时刻已到，她母子越说越远，走上前来站在小白鸽身后。
小白鸽放开了儿子。她转身盘腿坐在塔门口，双手搭着膝盖，中指拇指相扣，双眼平视神情内视，嘴轻轻念着啥。
刘瞎子正想道别。忽见塔门对面石壁忽然洞开，小白鸽身影一闪而没，石壁重又复原，塔顶瞬间亮如白昼。他惊得向后跑开数丈抬头仰望，小白鸽坐在塔顶紫金钵上，满脸和气，身子燃起一团红亮的火焰，三五秒钟后熄灭了，塔顶一切如旧。夜风吹过，一张纸片从塔飘飘悠悠随风跌落下来，刘瞎子伸手接住，借着月色细看，纸上写道：刘子湾村千年和谐之地，最大的威胁并非外地入侵，而是贪婪与戾气导致内贼困扰。国亡家破也非外人，在于人心自乱。只有将潜在威胁尽早除掉，方可保得一方平安。当然、真正的和谐不在话语里，而在空气中，只有族人在生活中感受到了祥和气氛，那才是真正的和谐。切记！切记！
刘瞎子刚刚读完，纸片化为灰烬随风而散，那几只蝙蝠飞去裹着灰烬一同消失在黑色中。
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板楯蛮嫡系后裔媳妇，川北一代奇人小白鸽仙逝，时年三十五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