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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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瞎子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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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北刘子湾村的24气常在村子里弥漫，十月初一祭祖这天，它们发现了一件怪事，一只人脸型打屁虫去炸金花，竟然一盘赢了三千元钱。
人脸打屁虫赢来的钱，不是别人的钱，而是村里眯疙瘩男人输出去的卖牛钱。眯疙瘩老实巴交农民，四十多岁，他怎么也没想到，卖牛的钱用来炸金花，几圈下来水牯牛就没了。水牯牛刚过三岁，牙口好，正是犁田耙地得力助手。他原本也不差钱卖牛，耕着自家二十几挑田，每年牵牛替人耕田也要挣回几千元辛苦费，生活不算富裕，也过得去。可是，他老亲娘突如其来一场大病改变了一切，老亲娘前段日子吃饭喉咙常有梗塞，像有刺卡住般疼痛，请来村里素有川北名医的疯婆子刘青霞看病。疯婆子医生先把了一会儿脉，收手时皱了眉头，接着让病人张大嘴巴用一柄小银勺压住舌头，拧亮小电筒照射着细看了一遍，重重叹了一口气，放下小电筒，酒精药棉擦着银勺面色凝重摇了摇头，叹道，去医学院动手术吧。果不其然医学院会诊结果出来说是食道癌，建议马上准备手术，手续费预交十万元。眯疙瘩自认为是她唯一女婿，卖猪卖牛卖鸡卖鸭砸锅卖铁凑钱治病是应该的，为啥叫乡下人重情意，妳嫁了他的儿子，就得兼顾点老子；你娶了她的闺女，就得照爱着老亲娘。
这天早饭后，眯疙瘩牵着水牯牛出门，走到村口那棵大柳树旁停了下来，掰来一条细柳枝编成一个圆圈挂在牛角上，算是打上了卖牛标志，牛前人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嘉陵江市。路上，有人看见牛角上的柳枝圈，上前问价，眯疙瘩心有不舍，眯眼闭嘴不说话。进了牛市场，他突然看见水牯牛泪眼蒙蒙，仿佛哭泣似的，他也忍不住想哭，偷抹了好几把眼泪。那时候、他想人要有个样儿，不能在畜牲面前哭泣，无论是懦弱的泪，胆怯的泪，或者是同情的泪，都要去当作欢天喜地的笑。因为急着用钱，他又害怕再见到水牯牛的泪，一个老牛贩子走来掰开牛嘴看了牙口，故意压价只出三千元，他也贱卖了牛。他接过老牛贩子递来的钱攥在左手心，右手捏着一把小刀从牛鼻子前二尺处一刀割断篾绳，捏着那节长绳转身便走。他走出牛市场大门口，扔了绳子朝大北街头走去，边走边哭。街头喧嚣，一群人蹲在地上玩扑克牌炸金花，他站在那儿抹泪，也顺便瞥了一眼地上牌局，地上铺一张绿色塑料薄膜，六个人蹲围着圈，三百、五百地下注，旁边十多人围在四周看热闹起哄。每每有人下注，都是翻倍地赚回来了，庄家输得双眼通红，擦着冷汗开口乱骂人。眯疙瘩失去水牯牛后心里空捞捞的，茫然地站在旁边看着，一会儿眼热了、心动了，他想将卖牛的钱投下去翻个身儿，变成六千或九千，回牛市场去找到老牛贩子赎回水牯牛。可是，当他满怀希望的将三千元分十次投下去了，一投一个输，没用多长时间全输给了庄家。钱输精光后傻眼了，他想起这钱是要拿去救人命的呀，愿赌服输却也无可奈何。回家路上，眯疙瘩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想到水牯牛生不逢时，说没了就没了，连它的三千元身价也归于零了。再想到水牯牛初春秋后与他在水田里耕作，一条泥浆沟里走着的身影不禁潸然泪下，一时后悔不迭，虽有跳嘉陵江之心，又舍不得命。
眯疙瘩回到刘家祠堂，祭祖的仪式没完，刘子湾东西二村刘家人还聚在祠堂里，川北奇人刘瞎子蹲在戏台子上，左手拄地右手夹着半截红塔山烟，翻着一对阴阳黑白瞳孔，对着台下东西村刘家人在讲闲话。他说，我们五千年前蜗居在宁静的川北嘉陵江边，世代如气一般可上可下有灵性。行走着不同的路，每条路上先是看见占道的身影，后是若隐若现的脚印。我们相伴着来往的和谐气，俯看时是地狱，仰望后是天界，心闲时上一步去天界，下一步去地狱。我们喝着自酿的六十度高粱白酒，喝不够味怀念它，喝到胃后醉了它，并没有糟踏天下人的感觉。我们裹着土烟叶子，抽几口伤害自己，却没伤害一个外人。台下、几百刘家人没一人听懂他的话，就是听不懂才喜欢听他说，真要是听懂了，又觉得没意思了。
眯疙瘩人在刘家祠堂门外，边跑边高声叫道，救命呐，请川北奇人救命呐。
眯疙瘩憋足一口气，从木楼梯下“咚咚咚”地冲上戏台，顾不得了自家脸面，人在戏台上“扑通” 一声跪了下去，一口气把卖水牛炸金花的事当众抖了出来。
台下刘家好几百人看着，胸口怦怦乱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们都是农民，逢年过节喝喝小酒儿，打打长牌也是有的，大多几角钱一盘的输赢。暗叹眯疙瘩为人正直诚实，热心助人，并不好赌，不明白他为什么将卖牛的三千元钱，用十次去赌光了。他的输钱记录，足以进入刘家族谱，去警示后人。
刘瞎子与他同龄人，隔一条嘉陵江居住，知他口杯不错。他赶紧扶起满脸悲哀的眯疙瘩，见他眼神有了悔过的神儿，仔细想了想，掏出三百元钱塞他手心里，开口借用川北灯戏浪浪灯的调腔说，钱你先拿去做赌本，那伙人还在原地整，快去赢回你的水牛儿，细耕田精种地再去发狠。刘瞎子说着，拉起眯疙瘩双手在手掌心里划个圆圈，嘴里叽叽咕咕念念有词儿，又在左手心放一只打屁虫。眯疙瘩一看，打屁虫可不是常见的绿背或褐色背打屁虫，而是黄背棕尾打屁虫，让人疑惑的是打屁虫从头到尾，长着一个大鼻子大嘴巴宽眼睛的人脸。刘瞎子搬过五指让他捏着笑道，打屁虫放臭屁，你去抹庄家的三张牌，三千元又回家了。眯疙瘩听他说得过于简单，有些不信，转念一想川北奇人当众说出的话绝对不假，这才转忧为喜，笑了起来。他急匆匆转身欲走，刘瞎子一把拉住说，记住，只能赢回你的三千元，多赢不要，赢回三千元你再赌下去，这条水牯牛真是别人的了。
台下刘家人听得“呵呵”笑了。几个好事的年青人跟在眯疙瘩身后，出村上船向市里飘去，说是看人赌钱比上场入局更有趣，因为输赢与老子无关。
村里人不用从裤兜里掏出记忆，也知道刘瞎子一生最得意的是守住了刘子湾村的根。刘子湾村的根非同小可，传说那是以“正气、邪气，和气、戾气，富气、穷气，贵气、贱气，阳气、阴气，文气、武气，生气、死气，勇气、霉气，霸气、煞气，官气、丧气，人气、鬼气，神气、地气”等组成的24气。这些气或牵涉到宝藏财富，或牵涉到人生命理，或牵涉到和谐宁静皆不得而知。村里人像知道身上旧棉衣般，知道一些有关神通的市井传闻，却不知道刘瞎子这件破棉衣的所有内含。
刘瞎子被人尊称为当代最著名的川北奇人。初次见面，有人甚至怀疑他不是人，而像一只大狒狒，或一条大狗。他双眼黑白瞳孔，白天白瞳孔，黑夜黑瞳孔，给人不能视物的感觉。据他婆娘瞎子刘嫂说，刘瞎子白天黑夜都能见人视物，并且可以从一尺多厚黄土墙里透视三公里外的一根绣花针。外地人诧异他一个老瞎子有婆娘吗？嘉陵江市人会肯定地回答说有，他不但有婆娘，而且婆娘美得如同一枝花，牵出去盖过嘉陵江市的所有女人。刘瞎子脊椎骨天生酥软，不能长期直立走路，躬腰如猴子般双手和双脚在地上爬着走路。刘瞎子奇特的走路方式，常让村里一只视觉灵敏的红蜻蜓大惑不解，它暴凸起的眼睛看见刘子湾村上千人直立行走，惟独他一人趴着走路，觉得不可思议，从此改变了对人类的认知理论，认定人的行为方式，大多神秘于世间万物。
去过刘子湾村的人，都会从村里老人嘴里获得刘瞎子的一些故事，说他嘴里爱哼几句“川北灯戏”词儿，大多是用浪浪灯腔调唱戏，有时还哼几句“胖筒筒”声音出来。也说他没上过一天学，知书达理，认识很多字儿。他天生具备超自然能力，比如他六岁可将五个光滑小石球叠起来不会掉落，手指头搭在最上面一个石球上一撬，如红枣糖葫芦般顶起来乱挥舞。他可以坐在家里边喝茶边用神通围山狩猎，将山里的野猪野鸡野兔野羊等围猎在家门口，可以将江里河里的鱼拘捕在家门外水田里，他的神通让人羡慕让人嫉妒也让人想学习。川北嘉陵江市的大木偶和杂技团名扬天下，常在世界各地演出，每次出国都要上门邀请他出去表演魔术，希望他能出去为国争光。刘瞎子通常微笑不语，有时被记者们问到陡峭山崖处，他才说，十多亿目光炯炯者在一旁呆玩着，你让一个老瞎子去为国争光，说出去让人笑掉门牙。他嘴里说完此话，心想你们木偶、杂技、魔术是用道具去展示个人手法，外表热闹光鲜，内里当不得真的。刘瞎子手里的神通，可说是高深莫测的特异功能，那是三千多年前板楯蛮的神秘技艺，这样子去公开展示一回，会让许多人惦记在心，刘瞎子可没那么长的命，让天下坏人恶人惦记着。
刘瞎子一付老脸不喜欢见天，嗜好盯着带有泥土芬芳和植物汗味儿的地面，他说地是万物来去的通道，走来和走去都把这里当起点，生命只要去掌握最根本的来去节奏就可以了，太慢和太快都难以承受，只能去执中。因此、他脸上皮肤颜色与川北红黄土地颜色十分相似，见过他脸面者无不诧异，天晴下雨泥土会因光线湿度变化而变化，不知道他脸为啥也能变色龙般随意变化，让人分辨不出脸与山水的内在差别。村里人见他与大地贴得近，对大地感悟特别深，说话深刻得少有人理解，赞他天生带有地气和神气。每当此时，他黑白瞳孔常会越过村里白墙青瓦房顶，眺望着江对岸凤鸣山高耸入云的千年白塔说，挑一个平凡人，放倒在不平凡泥土上，几天后，若不是伟人诞生了，那就是傻子出世了。
眯疙瘩回去正是时候，庄家赢他三千元印象颇深，见他去而复返诧异眼问，你娃没输够呀，又来了？眯疙瘩自信地笑了，右手掏钱扔在绿色塑料薄膜上，我三百你三千只赌一把，你敢不敢赌。庄家拿起钱仔细辨了辨真假，给了眯疙瘩一个白眼，心道，你傻娃子来送财的，扑克是特制扑克，老子要啥来啥，还怕你不成？他忍住笑点点头说，行呀！你这把赢了我给你三千元，输了这三百元是我的了。三张扑克牌发下来后，眯疙瘩想有刘瞎子帮他，豪气的将牌翻过来摆在众人面前，众人望去，一个杂色顺子四五六。庄家冷笑。他给自己发了三个老K组成的炸弹，比杂色顺子四五六不知大小多少。庄家把牌也往地上一翻，大笑道，三K炸弹、赢杂色顺子。这时、眯疙瘩和旁人突然闻着一股奇臭，他明白是打屁虫放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右手伸去一抹，原来二张K中间夹着的并不是K而是一个J。眯疙瘩回头环顾众人说，一对K加J，想赢杂色顺子呀。庄家不信，拣起三张牌细看，真是二个K夹一个J。他扔了牌转身就跑，五步外被刘子湾村几个年青人挡住去路，有人冷冷说愿赌服输，你龟儿子今天一跑肯定大祸临头，老子们不屑和你动手，再跑几步试试看。庄家疑惑，又见对方闪开一条道让他跑路，反而不敢跑了，故意恐吓说你知道我老大是谁吗？打电话叫来不砍死你几爷子才怪。年青人也笑，我不想知道你老大是谁，我们赢钱正大光明，识相的付钱走人，不然莫怪刘子湾村人不讲规矩。
眯疙瘩和年青人回家的路上，放开左手心一看，黄背人脸打屁虫死了，变成了普通的绿背打屁虫。众人莫名其妙，扔掉打屁虫方觉奇怪，更奇怪的是刘瞎子，也不知他从那儿找来这种打屁虫，并且一放臭屁就显神通，把庄家的K变成了J。眯疙瘩说得兴头处突发奇想，人放臭屁，闻到的人会嫌，不知道是不是放臭者最走运的时刻？几个年青人笑了，有人边笑边说，老子下次买双色球彩票前吃半斤黄豆子，捏着钱在彩票站等着，屁眼儿“噗”地一声放出一个臭屁马上就买，中它五百万元去周游世界。另一人揶揄道，你在后面放屁，你在下面放屁都不算啥，就怕你坐在高处上风口放屁，污染空气害人害己。这样的人身边太多了，烦呀。
众人又一阵子大笑。
赢钱和输钱，这是截然不同的心里感受，赢钱后大家都高兴。一路上说起刘瞎子的种种神通总是感慨万分，认定村里有他坐镇押村，走出门去报上刘子湾人，也很自豪，也让人刮目相看。有人说，我回村后要去投其所好孝敬刘瞎子，让他给手心画个圈，捏一只黄背人脸打屁虫赢钱回家。其它人听得无语，心里也有相同打算，他们都知道刘瞎子生平有四爱，爱喝酒，爱喝绿茶，爱抽烟，爱唱几句川北灯戏，他最喜欢唱的是酬神驱鬼祈求吉祥的“端公班”灯戏词儿，深得达官富商们喜爱，逢年过节纷纷找上门来。这些算是公知秘密，投其所好并不难，难的是他能看透你的阴谋心。刘瞎子喝酒要喝正宗六十度高粱白酒，喝茶要喝清明前摘叶晒干的绿茶叶子，抽烟要抽正宗红塔山烟。常有城里官人富商敬重他川北奇人，从嘉陵江刘家码头上岸，顺江南行走完二三里乡间小道看见一坐孤零零的茅草房，房外栽着一圈小芭茅围栏，拜访者们就会兴致空前高涨，称赞川北奇人居所不比隐士陶渊明的差。他们知道刘瞎子好一口烟茶酒，送他一些名茶名酒和中华烟，名茶名酒留下了，中华烟并不走运。他一般会笑呵呵的收下礼物，给客人们送贺词解惑而谈笑风生，客人一走，他拿烟放鼻下吸气闻闻，皱眉摇头嚷道，这不是那个味儿。他拿着烟狗似的爬着走到房后茅屎边，用长竹柄粪瓢拨开粪池黑色浮皮将烟扔进茅坑，用力搅动几下把香烟变成了臭粪。他抽红塔山烟很有神韵，点燃深吸一口气，让烟气从嗓子眼儿进入肺里肝里血脉里，顺着奇经八脉打个转儿，变成三块大小相同的云锦从嘴里飘出来游向远方，每块云锦会作三次云卷云舒动作，让村里爱吐烟圈年轻人自惭形秽，躲在无人处去模仿他的动作，多年来没一人成功。他吐完三块云锦也会感慨，红塔山真是好烟呀，邓小平那么伟大的人只喜欢红塔山烟，刘子湾村一个瞎子算啥，今生认定红塔山为情人山了，想它，对对嘴儿，不想它，藏进怀里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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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瞎子有神通的人。他常令村里想出头的人胆怯心寒。据说许多年前某天，他听电视里播放歌曲《春天的故事》，说是邓小平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变成了美丽富饶大都市。他一时兴起两眼放光，暗想与邓小平抽着相同品牌的红塔山香烟，邓小平能在地图上画圆圈，自己肯定可以在村里地上画圆圈。他对看热闹的人嘿嘿直笑，挽起右手衣袖，当众人面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刘家祠堂地上画个圆圈，让人捉来一只公鸡放圆圈内卧着，他对鸡轻轻说，莫出圈哈，出圈宰你炖汤喝。说完、右手掌在地上重重拍了一下，带着众人离开了。鸡乖乖卧在圈内不吃不喝不动，他在镇上喝了一天茶酒，傍晚回家将鸡提起扔出圈外说，还不回家归窝子去，公鸡扑扇翅膀如释重负般一声惊呼，哭泣着匆匆而去。有人问刘瞎子，公鸡为何会这么听话，刘瞎子笑道，公鸡和男人差不多，平时都胆小，只有压着母鸡采雄时胆子特别大。
刘瞎子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成为老一辈人嘴里的经典传奇，也是川北民间流传得最为广泛的故事。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当时二十来岁，和刘子湾村一群浮躁青年人相似，在外没什么名气。偏又尻子坐不住冷板凳，静不下心来思考做事，整天嘴里哼着“川北灯戏的胖筒筒伴音”，在村子里东流西窜。第一个看不惯他的是村里静谧的空气，它们正在写诗作画，一个无所事事的瞎子惹恼了它。第二个看不顺眼他的是村里的人，他们忙着搞一个接一个的搞运动，批这个、斗争那个的，一个置身事外的瞎子气着了他们。最后一个看不舒服他的是村里的狗狗们，它们正在维护村里治安秩序，一个不安分瞎子藐视了它们的存在。当年这群狗中，性子最暴躁的狗莫过于生产队长家里的大黄毛狗，大黄毛狗仗着队长的官势眼无一物。它觉察到刘瞎子身上的浮躁气息，窥见他人学牲畜地上趴着走路的样子，追着撵着他倒映在水田里的影儿去吠叫。生产队的队长大小也是个官儿，在刘子湾村算是官面儿上认可的角色，他家大黄毛狗踩着田坎上绿绿的黄豆苗追撵着人，不知不觉将刘瞎子追撵了一根长长的水田坎。刘瞎子并不理踩它，认为人有人性格，狗有狗德性，人什么时候也不必如狗般见识。他双手摸索着长有细细绒毛的黄豆苗颈，向前踯躅而行，全然不把大黄毛狗放在眼里。
狗撵人被队长的罗姓夫人看见了。她见自家大黄毛狗争气，没有辱没了队长的官气，站在地坝边一棵樱桃树下得意地“咯咯”直笑。局外人笑话刘瞎子不打紧，队长狗去撵人，队长夫人在一旁讥笑，这事传了出去川北奇人还怎么去做人，刹那间他脸面下不来了。第一次生气发怒了，一手捉住一窝黄豆苗，半蹲着身子回头望着大黄毛狗骂道，队长，队长，鸡巴去舔屁才对着胀。你一个吃屎的瘟神也敢在屙屎的人前狂，嗓子大、很拽嘛？刘瞎子让你上树三天哑吧三天再说下文。他骂人时，天飘起了小雨点，雨逐渐笼罩了整个刘子湾村，让村子的一切看去有些烟雨朦胧的样子。刘瞎子猛想起队长夫人娘家姓罗，他用手遮着额头雨点，仰面向天大声吼道，落。落。落。我操你落家屋里的妈呀！你有呀无的落雨！
刘瞎子骂着。他摸索着走到水田坎下边，这里种着一行又一行白梗牛皮菜，菜叶肥厚，绿色，牛皮菜外地坎边有一棵硕大桐子树，桐子树在川北田间地头无处不在，桐子去壳榨油是最好的家具防水涂。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桐子树干上画了几下，回头一指二丈外狂吠的大黄毛狗，狗不声不响跑到桐子树下，纵身一跳爬上树顶一根枝丫上闭眼昏睡。队长夫人见刘家残废人发怒了，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被他借雨骂人心里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她满脸没趣，转身进屋合上大门，将宽阔的后背贴在两扇大木门上一阵子低声乱骂：死瞎子。死瞎子。死瞎子。你是一个不得好死，不得好埋的死瞎子。
傍晚、队长收工回家没见大黄毛狗回来，还以为它在外面走草，站在地坝外两棵核桃树之间牵着一根晾衣绳边收衣服，边收边叫唤了几声黄毛狗，没见狗影子，啐骂道，骚货，不知去那家会情人野合了，迟早要阉割了它的卵子。
翌日、队长和夫人吃早饭时，还是不见大黄毛狗身影，他俩在地坝边从左走到右，边走边大声叫着大黄狗。队长眼光犀利，隔着一块宽阔的水田远远看见大黄毛狗睡在桐子树顶上，回头盯了婆娘一眼，婆娘也正疑惑不解，队长仔细盘问，才知道昨天大黄毛狗追撵了刘瞎子，刘瞎子被耻笑后当场发怒。队长和夫人边唤狗边走到桐子树下，嘴里恶骂夫人白活几十岁不醒事，那刘瞎子是什么人嘛，六七岁就会神通的奇人，你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他。那狗看也不看树下主人一眼，埋头昏睡。队长仔细想想，知道狗被刘瞎子弄了古怪，转身去满村子找刘瞎子讲和，也顺便求其它人帮忙去找人。刘子湾村人听着有这等奇事，纷纷从家里或自留菜地里放下浇菜锄草工具，跑队长家外水田边看热闹。刘瞎子被人抱来，见身边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议论着，他更拽了，蹲在桐子树下不声不响。
对刘瞎子不满，舔队长肥水的几个人偏不信这邪儿，三五人邀约在一起陆续爬上了桐子树，想将狗抱住传递下来。刘瞎子冷笑着。
几人上树后，撩开碧绿色桐树叶，又搬开遮脸挡手的细枝，捧着五六十斤重大黄毛狗真的慢慢传递下树了，树上年青人在一遍欢呼声中得意洋洋陆续跳下树来。谁知、大黄毛狗四爪落地，惊得在地上狂跳乱跃，仿佛地上火炉一般恐慌，鼻子闷吭一声，转身跑到桐子树边如同一只猴子般跳跃着攀爬上树，重新睡在原来的树丫上。狗的反常举动让人大惑不解，在场者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刘瞎子，心里各种猜想都有。那狗重新爬上树丫，跳跃动作过大，摇得树上鸡蛋大绿色桐子果来回晃荡，惹得桐子树也很郁闷，只是它不便开口说话，心里始终闷着一句话，吔！你一个吃屎舔屁眼看主人脸色行事的东西，三番二次爬别人头上坐着，你真不是他妈个玩意儿。那狗顾不得什么脸面，知道刘瞎子没发话，想下树也不敢下。于是、众人慌忙前去又递烟又点火又递话赔笑打援场，刘瞎子见众人下了矮桩，队长二口子躲一边去了，有心想难为人又抹不开情面，只得见好便收，他还是忍不住嘴咕噜骂道，队长，队长，队长算一匹毛呀，惹火我让他家老母鸡坐屋脊上天天乱叫，他才知道不光纸烟有骄子，残疾人也是骄子。
刘瞎子咕噜这番话，那语气像是由下而上在发泄。他说完，回头望着树上大黄毛狗说，还不滚回家去。大黄毛狗在桐子树上听得欢呼“汪汪汪”连叫三声，纵身跳下树来，摇着尾巴走上前去望着刘瞎子，那眼神如佛教信徒见观世音菩萨般，全是膜拜与虔诚。它见刘瞎子面色稍霁，将厚颜无耻的脸面摩蹭刘瞎子双脚，接着又用舔食粪便的舌尖去舔他脚背，极像在权贵面前低声下气求人办事的可怜人。最后、狗在众人惊诧目光中，拖着一条长尾巴蔫巴巴的回家去了，它失魂落魄走进家门挨了队长一脚，没来得及委曲地哼叫一声，听见主人恶毒教训说，你这个笨狗，以后要管好吃屎舔人的嘴巴，别有呀无的乱叫。
打这以后、刘子湾村的狗有时间去看刘瞎子脸色，只不过脑神经背着害怕见人的累赘。要么、躲着不愿见到刘瞎子，要么、见他面伏地摇尾巴，几十年来没一条狗敢叫他一声。有人说队长家大黄毛狗去通了狗气，临死前拟写了遗书或留下了遗言，让后来狗都不咬刘瞎子。还有人说大黄毛狗写遗书容易，传递好委曲哟，它从村子左边去传遗书时，嗅着了老萝卜泡酸菜炖猪脚骨头的香味，那味儿酸酸的香，馋得想啃骨头的嘴流了一地唾液。大黄毛狗转身又从右边去传遗书，嗅着了婴儿吃进口奶粉屙出的屎，那泡屎稀稠得如同灰色浆糊般淌在地上，有一股新西兰味和日本味儿，勾得它只想过去舔食。大黄毛狗想着要去传承狗文化，只得强咽口水，一步三回头告诫同类少惹刘瞎子。村里有人不信，反问说，狗不会讲人话，它怎么会拟遗书嘛？也有人反驳，狗是不会讲人话，不会拟遗书，它也是有思想的动物，狗和狗之间与人和人之间相似，自有内在藕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