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外打工创业二十多年,我回村竞选村主任来了。
有人说,我回来得玄妙,玄妙得不知是从大长沟村东面国道回村的,或者是从左边雨山土地庙方向回村的,抑或是从右边的雷山村方向回村的。因为这两条小道崎岖,与正东面212国道汇合,组成一个大三岔路口。
几天后,村里有了一个传说,村里的正常人没人相信我发财后还会回到故乡大长沟村,只有一个疯癫了几十年的老疯子,行为举止有些异样。
这人就是疯子叔祖。疯子叔祖七十多岁,传说他擅写一笔惊天动地的瘦金体书法。人有些疯癫,瘦金体书法少有人见过。这天早晨,也不知他哪根短路的神经突然通了电源。他追着村里一只大红公鸡满山遍野跑,撵了很久很久,撵得公鸡浑身颤抖,虚脱瘫在地上“咯咯”叫着喘粗气。他一把捉住公鸡,拔了一匹尾巴翘翘上的毛发,笑嘻嘻地来到村小学校内,撕了墙上贴着的一张纸画,翻过去用鸡毛杆蘸着讲台上的一瓶蓝黑墨水,在纸画背面写下“吉星高照”四个大字,那是他用独特的瘦金体书法写成。他举着那四个字在村里来回疯跑。他的疯狂举动,让人摇头苦笑,也算是全村人第一次见识到他的瘦金体书法。
当年离开村子去深圳打工,刚才大学毕业,二十二岁。转眼间就是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今天,我刚走进村子,脑子里糊涂起来了。也不知是我抛弃故乡的原故,还是开车十多个小时累了。总之,我在村外“太极湖”边停车,徒步走回五里外的大长沟村时,双眼发直,脚步趔趄。人清醒过来后,却坐在村东头那棵百年歪脖洋槐树下的黄土地上。后背靠在硕大斑驳树身,双脚相拼前伸,手掌十指相互穿插搁在肚脐处。树上有一串望不到头蚂蚁群,在我身边上下忙碌着。这群蚂蚁,有抱财回家的,有送钱出门的,也有偷情相亲的等等。我坐在歪脖杨槐树下,并不急于起身回到破败的孙家老宅,却侧身盯着树干上来来回回的黑蚂蚁,捋着眉毛,努力去回想起当年离村时的一些旧事。
想来想去,我记得起的很多,记不住的也多,记得的和记不得的片断始终无法续接在一起,形成水流似的绵密不绝。而且,我解释不了的片断还有许多,这些片断不便对人提及,说出来让人以为那是疯话。记忆里,我只有当年离开村子前的人生路是清晰的,后来村里到底经历过什么变故,我听同乡们时常说起过,心里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想象记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故乡还是故乡,村旁的千年玄天观还是玄天观。村后雨山北面悬崖下面那个不大且深的天坑,还是没人敢去底部探究玄机。
2
下午,没地方可去,我把宝马X5越野车开得慢慢的,顺着邻村的“太极湖”环湖公路兜圈子,绕一圈约五公里路,绕了一圈又一圈。这个湖是邻村的,它上通嘉陵江来水,下又接嘉陵江去水,现在被市里和村里联合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我不时向湖里眺望,看看高速快艇,看看脚踏凉篷游船,看看风景。这天正是星期天,时令又正值夏季,城里来的游人特别多。湖平如镜,映着阳光银辉灿灿。沿路的农舍尽是二三层别墅,外墙贴着白瓷砖,带有大院坝和低围墙,门廊造得很大,面湖的窗子大都采用落地大玻璃以便于观赏湖景。同样是农村,这条环湖路可说是小康和贫穷的分界线,公路另一边的故乡大长沟村依旧贫穷。
太极湖、湖面宽广,景色宜人。当年还在镇里念高中的时候,放学回家路过这里一定会下湖畅游一番。
此刻临近傍晚时分,湖面上却是一片平静,水波不兴,这样的寂静真是难得的享受。车子像有轨迹似的,按顺时针方向又开始了新的一圈五公里环湖兜风。天气很热,我开了空调,又开了车载音乐,把身子往后靠在真皮椅子上,由着凉风伴随着音乐在身上一阵阵吹拂。路上有两男一女三个小孩背着小书包,挎着桔色水壶,在作徒步旅行,一路走一路拣路边石片瓦片在湖里打水漂玩。我按按喇叭从旁边开了过去,三个小孩谁也没抬头望我一眼。我已经打他们身边慢慢过了十八次,九十公里路,却已经一刻不停地开了几个小时。我在后视镜里看着三个孩子向后退去,先变成了两团不显眼的桔黄色,跟泥土差不多,后来终于渐渐看不见了。
我轻轻一踩油门踏板,车子拐上了回村的小公路。
路转而向西,西边的太阳此刻已经沉得很低了。
车子在乡村公路上行走着。
说是乡村公路,其实是一条毛坯土路。道路两旁排列着许许多多的坟墓,川内的坟墓与北方的圆型不同,它前高后低,如同人字屋脊型堆垒起来的。可以想象人去世后躺在黄土下面,没风没雨,冬暖夏凉的日子有多惬意。嘉陵江两岸的坟头一样,都将脸朝着北来南去的嘉陵江水面。尽管坟里躺着的少部分人,有些终生没能走出过村子,没有畅游过千里嘉陵江,他们还是渴望嘉陵江把自己的灵魂带入长江,从长江里走向大海。大长沟村的人似乎生死都爱着嘉陵江。风水大师们有句名言,有山无水山失色,有水无山水无形,这里的坟墓似乎符合风水布局理论。这片坟地前面几十米处就是波澜壮阔的嘉陵江水,后面几十米外有座小山,小山后面连着的半大山就是有名的凤鸣山。凤凰不落无宝地,凤鸣山是宝地,山巅有一座千年白塔,旁边有座掌管世人生死的东岳大帝庙。
车子绕过白塔,我远远看见右前方有一个形状像人帽子似的墨绿色山丘。山丘不大,直径不超过五百米,高约六十米,孤零零的耸立在刘家坝子水田中央,显得格外突兀。它只是凤鸣山尾脉的一个凸点,如同人血管上的黑痣一般。我今天走到这里突然来了兴趣,望着帽子山一本正经说,你身上长满的侧柏树,如同黑痣上的几根粗壮毛发,看着怪异,其实就是这条山脉的气根。
小时候,我就听说邻村女人生小孩的衣胞(胎盘),猪牛羊马生小崽子的衣胞,鸭蛋鸡蛋孵化后的蛋壳统统被装进一只竹编撮箕里。由男人提着去帽子山选定一棵既大又直,枝繁叶茂能够成材的柏树躯干挂在树腰上,求得天地灵气的庇护。因此、邻村人的牲畜长得比大长沟村旺向,个头肥硕从不生病。邻村人的身子也如同牲畜般壮实,经得起乱折腾。邻村人畜皆旺,让十里八乡眼馋,大家都想将人畜衣胞挂进帽子山树林里,只是邻村人不愿意。当年、我不服气也不相信风水,偷着进帽子山树林察看了一番,真的见到了树杆上挂着许多竹篾撮箕。帽子山林衣胞挂得太多太多。让侧柏树林由深绿色变得墨一般黑,一年四季显得阴气森森,加上山上树多林密草深,无事没人敢进去走一走,几百年来从没听说有人去过山顶,也从没人敢去砍一棵树。十冬腊月,邻村人熏腊肉需要柏树枝丫烧烟子,他们宁愿去远处砍伐,也没人敢动帽子山侧柏树一枝一叶。
老人们代代相传,帽子山盘着一条黑龙,黑龙生活在码头下游五里龙王庙深水处,它喜欢上了凤鸣山上一只雌凤,常从刘家人埋坟的那条山脊龙脉上山。后来、黑龙的事被玉帝知道,玉帝托梦让人在修了一座十三层白塔威慑黑龙。黑龙不敢上山,也不想回嘉陵江里去长相思,盘在凤鸣山下隔个村子仰望着山上雌凤凰。邻村小孩们天生好奇,总想进帽子山探探内情,在村口大言不惭吆五喝六,兴致高涨地来到帽子山林外。听见柏树林中不时飞出一只老鹰“嘎”地一声怪叫,扑扇翅膀跳出来瞪圆眼睛对视着这些小孩,接着“砉”的一声飞去。小孩们骇得浑身直哆嗦,理想中的雄心壮志,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如轮胎般鼓胀的底气,被老鹰一叫就泄气了。小孩们围着帽子山乱转圈子,时不时地对黑色柏树密林“嘿…嘿…嘿……”乱吼乱叫一阵子,借此给胆怯增加几分底气。
我不怕帽子山古怪,也敢去帽子山顶,只是我不愿去。我每次从这里走过,顶多望它几眼。我明白自然界的奇异层出不穷,只要它还能与人和谐相处,没必要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破坏了它留给世人的一个美好形象。
3
晚上,我是带着喂蚊子的决心回到老宅过夜的。
我知道村里人都没睡着,都在暗中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不相信我回村竞选村主任是真心实意,只想找到我开车去城里五星级酒店过夜的事实。
我吹灭油灯,轻轻地撩开蚊帐钻上床去,也带入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蚊子。她几下拔光衣裤赤裸身子平躺在床上,床上闷热,让我的毛孔里慢慢沁出一层汗珠来。我翻转身子从床里面的搁板上取出一柄蒲叶扇子,有呀无地扇几下扇子,谁知,呼呼的风声在蚊帐内狭小空间响起后惹恼了蚊子,几只蚊子围着我群起而攻之,不时落在我光滑洁白的皮肤上咬一口,然后飞起来在空中得意的跳舞。我气得轻轻啐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当别人怕你吗?说着、蒲叶扇子一竖再轻轻晃了晃,几只蚊子乖乖地落在上面不动了,我收回蒲叶扇子对着蚊子拍了一巴掌,蚊子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我在夜色里望望血肉模糊的蚊子,想起了“太极湖”边的众多别墅洋楼,想起了大长沟村的木架老瓦房。我再次躺下后,微微闭上双眼,仿佛听见了独自一人的老宅有人在睡梦中打鼾,叹气,咕噜着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夜空里格外响亮,让人耳热心跳加速。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睁开眼后,一缕月光从头顶青色瓦沟缝隙里穿进来落在东面墙上,使黑幕里有了一线光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一线光明后得了失眠症,瞬间没了睡意,率性起身开门走出屋外。
半夜,月亮高悬在大长沟村偏西的地方。月亮透过村头大歪脖子洋槐树,照在雨河水里,显得那么明亮,那么柔和,像是在雨河水里洗刷过的洁净。
这时候,二只小田鼠跌跌撞撞走在洒满月光的小路上,望望静静的河水,望望大歪脖子洋槐树,偶尔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吱吱吱”地叫几声。
人类不懂鼠语,要不真还更有趣。
我能看出,小田鼠似有许多怨言,它像是在说,我怕呀!真怕呀!大长沟又穷又邪门儿,穷得地上没什么粮食,邪门得一村人,显得阴气沉沉。
田鼠又向三岔路口走去,跌跌撞撞地走着,前面便是出村的唯一大道,我看着它哥俩、夫妻或姊妹逃出村去投奔它乡。
黎明时分,我还在歪脖子洋槐树下徘徊,虽没再看见因穷而逃出去的田鼠,也能感受到一股子颓废气。我倚在树干上,树梢伸出去托着天上的月亮,夜风吹拂下月亮在不断地窥视着树下的人。我想着如何去竞选村主任,当上村主任后如何才能带领大家致富。大长沟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主要是太穷和青壮年劳动力少,使得全村精神萎靡缺少希望。要救村子,只有先让人看到希望,然后有一种精神追求以及共同致富的事业。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树立村民信心,要有一个口号,一个奋斗目标,一个真理去凝聚正气,给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财富。而这一切,还得从我竞选村主任成功后开始。
好一阵子胡思乱想后,我借着手机屏幕光芒无意中看了看手表,凌晨五点,心里明白这就是古时的五更天了。
我挺身而走,在方圆几丈内乱看起来,四周静悄悄空无一人。
几十年前的此时,我会和村里的几个十二三岁男孩出村向这边走来,那是在五更天出门捡拾狗粪,过磅给生产队里挣工分去做肥料,天大亮后再回家吃饭上学。当年的大长沟村有个传统,谁家小男孩从小到大不拾三年狗粪,谁家小女孩从小到大不割草三年,那都不是一个好孩子。
当年,我左手提着一只三角型架子的竹撮箕,右手拿着一把小钉耙,五更出门在田地山坡道路上寻找狗粪牛粪,拾满整个撮箕这才回家吃早饭然后心满意足地去镇里上初中。
而今,我在村东等了许久,竟没看见一个拾狗粪的孩子出村来。一时茫然,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乡下的狗越养越多,多得地间地头路上处处可见狗粪,大家内心都在排斥使用化肥,述说着化肥的种种弊端,却没人再去捡拾狗粪、做农家肥。难道?难道,这是农民的钱多了的原故?可是,大长沟村的农民并不富裕呀!
4
晨曦后,我的头有些晕乎乎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到的第一句话:从来没像昨晚那样厌烦、压抑和沮丧,那是一个庸俗男人也无法接受的生活。
人走在水田坎几丈远处,先是一阵子干呕,干呕仿佛只是一个信号,五秒钟后便是翻江倒海呕吐起来。我将昨晚的一瓶“劲酒”和下酒卤菜,全吐在水田里的秧苗子头上,晨风向下一吹,醉得下沟猫狗们闻风而逃。我一连吐了五六口秽物,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蚕丝般的涎水,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先扒倒两株秧子,合起双手去掏秧子行间里的田水漱口。水啜进嘴里凉幽幽的,带着山沟里的一夜精华在口腔里炫耀着白与黑的区别,洗刷着臭得熏人的口腔。我仰起头去,嗓子里的气一伸一缩地运动着,把嘴里的水来回卷动如洗衣机般,然后吐在田坎上。接着又呕吐了几口,这几口在嗓子眼里涌动时,我多了一个心眼,没吐在绿幽幽秧苗子上,转身全吐在一棵桑树桩下。我吐完,再次掬水漱口,前后漱了十多次,感觉胃里好受一些,脑子清醒多了。我起身回头望了望桑树桩上的秽物,发现一串黑蚂蚁惊慌失措从桑树杆上匆匆滑下。
川东北山沟里的天,总是不按常规出牌。明朗的天空,一朵浮云飘来,瞬间阴沉沉地刮起了山风。将田坎上几株大白杨树和苦楝子树叶子吹得哗哗乱响,不时有嫩枝和树叶在疾风中夭折而凋落,留下的都是熬得住风吹雨打的生命。
我攀爬雨山而去。
雨山没人耕种,山上长满了许多的刺泡、乌饭子、山草莓或羊奶子野果,成熟后总希望有人来品尝。只有被人采摘品尝,生命才有价值。可是,乡下没人对此有兴趣,道是城里人常来山林里走动着。
我在山上看见沟里家家户户冒出白色炊烟,这才慢慢下山而来。塑料袋里挖有几节山葵根,几节山茶花根。去牛滚塘掐下一朵荷叶,又在地坝边割了手掌大带刺仙人掌。洗净荷叶刮掉仙人掌刺,剥去山葵根茶花根,放紫铜壶里煮开,小火煎熬。然后提到老宅地坝中间大黑桃树旁石碾盘上。
我在等人,等着现任的村主任,几天后的竞选对手侯强到来。
这座石碾盘很古老,古老得村里老人们也不知来历。它大约二米直径,中间有个孔洞用来定位穿砣子,石砣子早不见踪影。这个北方常用品在南方巴蜀之地十分少见,还是存在着,看得出来巴蜀文化与北方文化至古相通。
现任村主任侯强,绰号猴子老九,他是我请来喝早茶的人。此时他人在孙家老宅外水田坎边,踢着仔田坎嫩绿色黄豆苗缓缓走来,黄豆苗约三四寸高,还没结出一串串带毛的豆荚。他远远看见石碾盘旁有一根长条凳,紫铜茶壶摆在石碾盘中间,边上有一个红木小掌盘,掌盘里放着两只白瓷茶盅。而我笑咧咧地来到地坝左边路口迎候着,猴子老九从地坝右边来到堡坎下,顺着堡坎前行绕到左边,踏着石梯走来。这条路他以前常走,闭着眼睛也能走上地坝。以往、他走这段路,没一次开心。今天走这段路,我能感觉步子十分轻快,人欢喜时去行路,感觉鞋底是搭在道上滑动似的便捷。他的头刚从地坝水平线探出来,我用甜甜的声音叫道:九哥!来来来,快过来喝茶!这年我四十三岁,猴子老九四十五岁,俩人同为大长沟当代后辈中的有名汉子。我的嗓子天生很大很响,像是在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让孙家老宅上下邻居都听见了。其实、猴子老九知道我回村是为竞选村主任而来,也是为全村人送财富而来。因为一个城里的亿万富豪,看不上山旮旯里的一个没油水的村主任官衔。能看上眼的,只有一个为村民谋利的名声。
侯强接到我的邀请,就知道有要紧的事情要商量,巴蜀人的习惯告诉他,有人请你喝茶,多半想与你谈事。因此,他在地坝外边时,见我迎来,他就甩开步子连蹦带跳上完几步石梯。站在我面前连声问:大阳,啥事、啥事?有啥事你说话?猴子老九走路时脚提得很高,蹦蹦跳跳地样子,落脚却轻,在青石板地坝里只有轻微的沙沙声。
我见他走进地坝,横过身子一摆手说:啥事、啥事?而今大长沟村除了竞选村主任的事,还有什么事大不了的,请你喝茶聊天,就这事。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猴子老九看见摆在树下石碾盘上的紫铜茶壶和茶盅,惊疑而紧绷的神情顿然松弛下来,明白我大声招呼他和请他喝茶的用意。他心里说,你孙大阳离村二十几年越来越入乡随俗世故了,今天肯定有事商量,因为我俩是大长沟村最杰出的男人。好汉与好汉相会,英雄与英雄结盟,当然是受《三国志》煮酒论英雄的影响,谁叫陈寿在嘉陵江市清泉山万卷楼写三国书稿子。他接过我递过来的茶盅瞥去一眼,茶水绿得发蓝;放在鼻下闻闻,一股清香沁入心脾,让人精神为之振奋。他忍不住抿了一口,豪爽地大呼小叹:好茶好茶!味道真个特别!你让我猜猜看,这是不是村里早以失传的“合仙茶”,没看出你还有这手摘叶挖根熬“合仙茶”绝活儿。放眼当代川东北,山里会煮“合仙茶”的没几人了,城里没一个人会。谁也不能煮出“云,淡,风,清”四味茶水如你这般分明的了。我俩坐在石桌两边,互相递话畅谈,全是东拉西扯嘘叹。临近午时,我才说了竞选村主任的想法。
猴子老九一副胸有成竹样子,大长沟村就该让你来当村主任,因为你是村里几百年来的第一个亿万富翁。对你选村主任,我举双手赞同,也年年给镇里打报告让政府出面请你回村。我这个现任村主任,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能否答应我。
九哥,你说吧!
我熟悉村里情况,让我给你作个小跟班村之类,行吗?
我说,好!九哥为人正直,不贪不腐,有能力又有魄力,我们携手共进把大长沟村经济搞上去。
猴子老九说,一定要超过邻村的太极湖,大长沟村被它们的财富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和猴子老九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5
猴子老九任村主任多年,也算基层一个好干部。他的前任村主任孙正德还在监狱里服刑。
孙正德,外号叫黑心萝卜,这人贪财嗜酒好色,村里出名的恶人。那年那天,我大学毕业后欲去深圳打工,去村办公室找他给我的证明盖章,他独自一人在喝酒。孙正德见我后笑笑说,小东西,喝不喝酒?
我摇了摇头。
孙正德是六十年代老高中生,当年大长沟村有名的文化人。他举起酒瓶打着酒嗝对我说,孙正德呀,你好色的日子虽好,远不如肚里有食的日子好哇。能吃饱肚子,又远不如有鸡有酒的日子好哇。那肥嘟嘟的卥鸡腿味道真香呀,那火辣辣的美酒用刷子擦着喉咙更美妙呀,啃一嘴鸡肉去咀嚼,喝一口酒品味的时候令人羡慕呀。你不知道吗?鸡是鸟,鸟是吊,吃鸡喝酒补身更奇妙,男人离不了。你孙家的“阴阳正气酒”多好啊,天上、地下、天地间都没有,人造出来的,蜀山之神“杜宇”送给孙家人的。“鳖灵”相父戴太阳神鸟面具遮挡白光,去五千多米高西岭雪山取水,和望帝手脚并用最先酿制的。取自于巴山的天阳滋润,蜀水雨露的地阴浇灌,用小麦、大米、玉米、高粱、糯米发酵蒸煮而成。开始性格绵软,酿成酒桨之后,完全没了植物的软绵性格,最好的阳酒竟然有火药味道,喝够味后人变成了火药,既暴躁又很有个性。最好的阴酒,也有男人性情,可在空气中嗅到美女的气味,喝得酩酊大醉后,不想去呕吐,只想去做爱。为啥当今官爷们争着喝五粮液,喝酒后挑重担干重活不累且舒坦,喝半瓶酒筋骨轻松了,再去找下人的茬胆大多了。再烦心受处分的事儿,喝几杯酒,心都顺过去了。如果你求解脱烦恼,酒比菩萨神仙好,酒快得多;菩萨神仙总是这样,越是有事儿,他越不帮你。你越不想找他,他越找你,总用事后来验证它是有良心的仙儿。当然,你要谅解它们,菩萨神仙们的精力和时间有限。你求它们解决你的具体事儿,你想它们把你老爸老妈的气喘病糖尿病老年痴呆病,等等一切岁月存积的病治好,你想借它们之手把你仇人灭了,它们忙不过来。即使很闲也不做,你仇人也求过它们。菩萨神仙们只好这边看看,那边望望,摊摊手两不帮忙。让凡人们互斗,谁强、谁生,谁弱、谁死。因此、天下人有事,求谁都不如求酒,酒一醉,要么胆小忘事,要么胆大惹事。人生,都是在这种进退中走过去的。
孙正得说得激动处,脖子一伸一缩地抽噎起来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了。他顺手拣起酒瓶盖砸向对面墙壁上,顺着瓶盖碰撞的声音又开始演讲:孙正德呀,你喜欢女人,你舍不得女人,你离不开女人。女人好啊,真好。冬天,大长沟冷,屋外屋内都冷,抱个女人,脑袋埋在她贡嘎雪山和西岭雪山二座山峰之上,腿放在她海螺沟两腿中间,暖和啊。你呢,糟糠妻没了,没脸去见老相好了,也不要去绝望。酒里,每一天都有很多美女出世,总有一人是你命中的绝配,愿意跟你同甘共苦带旺夫命的女人。或许,她与你前世有缘,今生有情,相逢有爱,结婚有性,好男儿何患无妻呢!你有钱,就去找十八岁小妹妹,小妹会玩会幻想生活。如果很难,你就去找八十岁的老大姐,老大姐懂生活会装处,那日子过起来也很新奇。你找没生育过的,懂你的女人很难,去找生育过三胎五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更喜欢男人,更容易接受你。美女固然好,毕竟又太少。生育过的女人也不差,她们有得生活积累啊,心地善良啊,知道心疼男人啊,知道放纵男人啊。她们心胸宽广啊,有白花花的大腿啊,波涛汹涌的大波啊。亢奋之中,一不留神,你整个人钻进她心里了。特别是大长沟的女人,融入巴蜀川北山之强,嘉陵江水之弱。天之蓝、地之绿,看着美、用着好,结婚以后就会治愈你的好色病。
孙正德瓶底朝天“咕咕咕”灌下几口酒,手臂擦擦嘴角,又叹道:孙正德呀,你看啊你,当村官后有权就乱来,你贪财,你好色,你啥钱都要,你良心大大地坏了。你有钱,钱就是你亲儿子,比你亲儿子还亲。你攒下它,它就一直在。你花了它,它也不说一句拜拜。有了钱,你比皇上还皇上,天天喝酒,天天想美女靓妹。你都六十多岁老男人了,想让十八岁小姐叫你哥,她就叫你哥,想让谁叫你爹,谁就叫你爹。你呢,如果一时没钱,连饭都吃不起,别心烦,这只是暂时的。你捞钱意识这么好,有官就有权,让老百姓上供就行了。自古而今,这里的官谁不吃百姓的?清官少吃,昏官不时吃,贪官大吃。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三角眼尖尖的,额头宽宽的,鼻子像祖坟;《麻衣神相》说这种相貌男人一生有钱缘。你再有钱,躺进黄土里啥也没有了,没酒,没美女,没熟人,没权力,没追随者。满山的石头是你爷,满山草木是你爹,满山泥巴是你妈,满山寂寞是你床。谁都不理你,谁都不说话,给你千万年窒息似的寂静,让你化为尘土。勤劳者在你身上种上庄稼,你被人收获后吃下去,那时你回炉到你妈肚皮里去了。
恶人孙正德的这些话,让我记在心里整整二十多年不能忘怀。它时刻提醒着我,人不要贪杯好色,要作一个正值而头脑清醒的人。
事业小成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故乡大长沟村。想念着故乡的人,想念着回村竞选大长沟村的村主任,带着全村人致富奔小康。
6
一个人有钱后在想当官,那太容易了。
我没想到竞选村主任,会获得空前成功,村民全票通过。而我的竞选对手~前任村主任猴子老九惨败,得0票,因为他把自己那一票,也投给了我。
给人承诺,和接受别人的承诺,都会让人忘乎所以,甚至癫狂一时。
当选村主任后,照例要发表个人感言。我说,感谢上级领导,感谢全村人的支持和厚爱。为改变大长沟村的精神面貌,我决定个人投资,为全村人统一修建新农村别墅区,免费赠送给大家。
大长沟村瞬间沸腾了,众人给我这个新当选的村主任报以热烈而持久的掌声。疯子叔祖仰天大吼起来。
过去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现在是,当官不为人民富,你好意思称干部。
第二天,村里以疯子叔祖为首的几个略懂风水的老人,将一个“八方山水同用法风水局”构想提交给我,将大长沟村别墅群选址在一个叫金银盘的地方,布局被描绘得颇有气势和神韵。他们说,大长沟的别墅群借用雨山壬子癸,借雷山丙午丁,东边乾方四运茂,西边艮方三运贵,组成左青龙右北虎,前朱雀后玄武黄金局。建别墅群时,用雨山玄武气场,去包了雷山朱雀的馅儿。按古代风水祖宗郭璞《藏书》内的布局,棋盘一样用道路划出全村一百二十一栋别墅。在前面挖出一个比邻村的“太极湖”还要大的人工湖,将邻村人的气势压下去。让村东雨河水改道流入人工湖内,在人工湖外修大型生态公园,把人工湖的水引进别墅群内流动,然后缓缓回归于下游的磨盘滩的跳凳堰内。别墅区中间要建一座风水白塔,现在修塔不叫塔,因最初的塔是供奉或收藏佛骨、佛像、佛经、僧人遗体等的建筑形式。大长沟别墅里建白塔,只为点缀风景,取名“摩云楼”。 摩云楼并不算高,六面型十三层,四十九米。计划在塔外贴一层钯金涂层,用于抵抗自然氧化,保持永久的黄沙地白银塔。
我到了镇政府,将《大长沟村新农村建设规划报告》在镇政府报批备案,接待我的最高级别领导是镇长。镇长是个《道德经》迷,说话最爱引用《道德经》。他一目十行草草看完建设规划报告,惊讶了半天才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明白吗?
我问,镇长大人,你看?
镇长起身拍着我肩头说:亿万富翁,古时孔子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找老子,老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去找天子。而今世道变了哟,孔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去找天子,天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找老子,老子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知道该找谁了?
我笑说:孔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去找天子,天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找老子,老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去找铜钱眼子,铜钱眼子再解决不了的问题,又要回头去找孔子。请问镇长大人,不知我这么去理解,对不对?
镇长微笑不语。
临别,镇长又说,你去想想吧,你有钱,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长沟的土地不是你们的嘛?大规模修房建设用地,也得有合法用地手续才不犯规,相信你懂这个道理的。我听得叹气,明白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不服气地嘀咕道:有些事管得太宽太死,低层人办事费时而麻烦。镇长推着手掌说,知道,知道,知道你们都不服气这些工作流程。可是,镇里还是没权审批,只能说一句话,我理解你为村民办事的心情,你要不怕误事可以在此多聊几句喝杯清茶,如果真想解决具体问题,请去县国土部门咨询吧。
7
男人不能有钱,要不、找你的女人会有很多。
几天后,镇里给大长沟村选配了一名大学生村官,说是加强村组织领导。
大学生村官是个女孩,二十岁出头,刚才大学毕业。见面初始,我着实吓了一跳,她长得太像一个人了,太像我当年高中时暗恋的女同学雷桂花了。后来一打听,她还真是雷桂花之女。刹那间,我背上沁出一层密密汗珠来,暗叹这个世界太小了,你不想见面的人他无形中常在你身边转悠着,让你堵心。
前天,我和雷桂花还遭遇过一些事情。后来听说她在镇上和人闹了很大一出纠纷,直接导致镇上的名人“张大刀”恨亡。
当时,我从县国土部门办事回来,车里搭了一个熟人,她是我当年镇中学的一个美女同学。车到镇政府外大街上时,一个长发披肩穿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镇政府左前面的长途汽车站,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宝马X5越野车回来停下。她见美女同学推开副驾车门坐在车上晃荡双脚,一副闲情逸致的耍酷样,一阵小跑而来。人到车前,气喘吁吁站在主驾车门外说:大阳,我响应你的召唤,从外地赶回来了。我看着对方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就问你是…?白衣女子笑了笑说:我是桂花呀!姓雷!呵!你当年读高中时的女友。她见我疑惑,念道,半是情商半是儒,胸有真才胆气足,十年寻觅人不在,精英男儿啸江湖。你送我的诗,还记得吗?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尖尖上倏地一阵颤抖起来,如同被钢锥戳了几下一般。我终于想起来了,她是我的暗恋。当年,我为从心里摆脱对她的暗恋,脱掉衣裤赤裸裸地跳进村外路旁的“霍麻”丛里去自虐。霍麻蛰得人全身长满胡豆大小的包块,那包块如同被火烧伤似的,热辣辣的又痛又痒。这种痛苦滋味,直至七天后方才慢慢结束,从那以后,我也对雷桂花同学视而不见了。
二十多年后,雷桂花同学改变了许多,人显得更加时尚而妖媚。我想起了“霍麻”,想起了七天七夜的火烧和又痛又痒,觉得远离她才是上策。只是,我的心在记仇,还在想着雷桂花侮辱我的那些话。我的脸因激愤而变得通红,愤愤地说:你不是说我无能又无财运,不配找你吗?雷桂花脸色平静,纹过的眉毛更像两匹杨柳树叶,只是颜色如墨。她淡淡笑道:是的!我说过你无能又无财运,家无背景上完大学也是打工仔命。更说过金钱是一个男人能力的体现,你见过失败的雄狮有交配权吗?母狮宁愿在胜利的雄狮面前作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也不会在失败的雄狮那里作老大,这就是自然生存法则。
此时,我眼里像要喷出火来,调高二个八度音说那你还来找我干吗?
雷桂花见我激动,表现得更加镇静而平淡,她寻思:失势的男人举目无亲,走运的穷酸美女逢迎。找你,还不是惦记你的财富,你当看上你的人才了。她又淡淡地笑说:我来找你,因为我成功地挽救了你,激发你事业成功。我用语言,将你塑造成落魄书生逆境中奋发图强典型人物,你应该感谢我才对。雷桂花依然淡淡笑着,甩甩额前几缕飘柔青丝说:人要脸树要皮,电线杆子要水泥。是的,我曾经这么打击过你,我不觉得有啥不对。她说着,换上不堪回首表情,又说,我和你分别多年,和前夫结婚后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对你爱恋的过程全是在分别后完成的,因此我又离婚了。也就是说,二十年前你给我的印象使我在漫长日子里,用我这愚笨的头脑分析十万八千次后,终于想到你还是一条潭底藏龙,飞黄腾达时辰未到。而今、你事业成功了,说明我分析正确无误,我将心底的恋情化着迟到的爱。我只想对苍天述说,也只想对嘉陵江呐喊:爱呀,爱!我等你千百回,请你不要再见怪。
我重按了几下车喇叭,恨恨地说,我再没女人缘,再孤寂,再想哭,也要微笑着回你一句话:雷桂花,去你二大爷的。你若真是当年的桂花,真是一个好女人,你应该脱光衣服也去霍麻里寻回你的真情。或者自扇耳光,去厕所里吞大粪,而不是狗屎拌熟石膏粉涂面膜,觍脸在兴隆古镇等我。桂花听话含机锋,骂人恶毒,佯装手指弹着白色裤脚尘土,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心想,一个大男人不要指责美女的坏,也不要去骂美女,百度比美女懂得多,让百度替我回骂你几句恶毒话吧。她想到这里,又微笑着说:我当年蔑视地说过,等你有了钱再来找我吧,我不想和穷书生纠缠下去。多年来,你不在我跟前,我面前好像是一片雾沉沉阴暗的苦海,我知道你在前边的孤岛上。我就喊,爱人呀!也爱钱呵。许多时候,好像听见了你的回答,人也爱,钱也爱,我更爱。
我眼色轻狂,一遍又一遍刮着雷桂花粉脸,望着她满脸不屑。心想对你说教,纯属礼貌。现在都说男人被甩,金钱问题。女人被甩,容貌问题。老子被甩,你脑壳大有问题。当代人的爱情被金钱打个透心凉,前胸后背,死了烧了埋了,只遗留下来一件“我爱你”的美好风衣外套。帅哥美女有时也披上“我爱你”风衣外套,去遮挡一下世俗目光,更多的是裸奔,裸抱,裸情,裸性。有钱一切都好,假恶丑也不是问题,真善美是好上加好。无钱一切都坏,真善美都有可挑的刺,假恶丑那是问题中的最大问题。爱你一辈子,还要附加“有钱”二字。风雨同舟,还得有一把“存款单”糊制的大雨伞。雷桂花见我不言不语,又笑眯眯地说:你现在有钱了,离了婚还没结婚,肯定是在等我嘛。但你又不来找我,说明你亊业繁忙没时间嘛,所以本美女义无反顾,决定放下身段主动来投怀送抱。
我说是吗?你当全天下只剩你雷桂花一个老女人了。对不对?
雷桂花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她,肚里也有怒气。她心里想着别人为钱而“奋斗”, 雷桂花要为钱而“死磕”这些话语后,听见什么话也不生气了,反而微笑着说:女人无耻是真爱,男人无耻是伤害。世间真情是感慨,不知你的心是否还在。你想知道吗,我这些年来是咋过的?你们大长沟村对面的雷山之巅,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我家。有时候,天蓝得发青,天上云彩白得好像雨河岸上那一片片巴茅花。那时候这条羊肠小道上走来一个苗条美貌、傻乎乎女孩,她长得就像与你最后暗恋的美女一样。她守着这条路看了很久,很久。走了。又一年,又走来一个同样的美女,面容染了少许风霜,守着这条路眺望了很久,走了。再一年,再走来一个美女,面容苍凉了肤皮粗糙了。她对着羊肠小道唠唠叨叨说了很久、很久,哭了。她喜欢幻想,喜欢等待,喜欢羊肠小道转角处心爱男人事业成功出现在她面前。她对苍天说:孙大阳,你明年再不来,就丟几畚箕狗屎牛粪毁了这条山花道,永远不走这条路了。而今,苍天很害怕,就乖乖地将你送来了。
我不想和她再纠缠下去,一脚大油门踩下去,车向北面“太极湖”方向狂奔而去。桂花望着远去的越野车,突然双手张开,然后慢慢握成拳头攥紧,冷笑着说:本美女盯上的男人,没一个跑得掉,等着看吧,你逃不出本美女的手掌心。
8
美女同学原本也和雷桂花是同学,我没想到的是,她俩竟然在大街上撕破脸面,大吵一架,而且还连累了一个剃头匠。
雷桂花见美女同学和我同车回来,坐在车里得意显摆了一番。我不辞而别让她满肚皮怒火无处发泄,黑着脸盯着美女同学直打量,然后不屑地撇撇嘴说:
我原以为当小三要貌美如花,今日看见只不过一盘豆腐渣。
远处望去人模狗样骚狐狸,近前细看就像丑娃儿的妈。
美女同学见雷桂花纠缠我许久,心里不爽。见她叫阵,心里怒火熊熊燃烧:
贱货自认有人才,总往男人身上挨。可惜捶子不砸你,何必赖着又回来。
雷桂花听得一蹦老高,差点将运动鞋折断,溅起冷嗖嗖的飙风,吹得看热闹的街坊们脸上如同被冰刀刮过似的,人人危机四起,个个心惊胆颤。她伸出一根纤细手指,点向美女同学额头说:小三儿,你听好了,识相的你有多远滚多远去。本美女今天初回兴隆古镇,刚接地气,心情很好,要是在以往有你好看的。
美女同鼻孔嗤地一声冷笑:天下女人都直着开口,不信你贱货是横着长的,老姐今日就不信这个邪,咋那?
雷桂花见对方想与她斗斗嘴,心一横,冷笑道:
想争好男人得靠真本事,小三人老珠黄有几根刺。
野鸡模样不认得爱情字,偏要在凤凰面前抖骚翅。
美女同学笑道,我坐坐顺风车就是小三了,你想打嘴战姐陪你玩玩。
当年有人看走眼,今天又想回头捡。人前自吹是美女,你说要脸不要脸。
雷桂花笑骂,我不要脸又咋那,不像你这骚狐狸,人老皮老还装嫩
美女同学听雷桂花比外貌揭她老底,双手叉腰,冷笑着回骂道:
只要我们自愿的,你这贱货又咋那。
镇里仅一条狗肠子街,只有那么丁点儿地盘。两个女人在镇南街,镇政府对门为争男人吵架瞬间传遍镇子,引得全镇人去围观。片刻,众人摸清吵架原因,女人们在争大长沟刚回村的亿万富翁。
镇北老街剃头匠张麻子,外号张大刀,单身五十年,身子独硬,最爱到处惹口角是非。他挤上去乜斜着眼,对着二个女人上下乱看,用轻浮语气说:
都是钱钱惹的祸,我的没有他的多。干脆你俩来找我,三人上床去快活。
雷桂花和美女同学一听,有人想横插一杠子,目光对示,停止骂战。跳上去一人扭住张麻子一只招风大耳,朝着地上狂吐唾液,然后朝张麻子脚后弯猛踢,把他压跪下去。雷桂花右手卡住张麻子后脑壳,将麻脸紧紧按在唾液上说:
十个麻子九个怪,老脸烂心想做爱。吐泡口水照镜子,这副模样好悲哀。
张麻子在镇里开剃头铺子几十年,专给活人死人剃头,尤其初生的婴儿胎毛非他莫剃,铺子外挂面黄布幌子,上书“张大刀”三字。他也算镇里土生土长有头有脸名人街坊,大街上饱受俩女人奇耻大辱,心气儿难平,蔫托托回家躺床上不吃不喝郁闷三天。从第四天早上开始,心里幻想雷桂花和女同学俏模样,咬牙切齿自慰。这天、他也不知对两女人喷射出多少体液,熬到第五天精尽而死,原本肥硕的身体,瘦弱成一堆雄鸡毛,被风一吹,晃悠悠飘起来飞向镇北公墓里,镇里再没了张大刀剃头铺子。死人头、婴儿胎毛并没因张麻子死去而残留人头,也不知谁做了张麻子隔世徒弟。有一点非常明确,镇里光头男人还是那么多。
9
大学生村官不知我和她妈曾有交集,还在极力向我推荐雷桂花。
她说:亿万富豪,你妻子漂亮吗?
我说还行吧,不过我们离婚了。
她说,是吗?离婚了?离婚了,说明她不好嘛!像我爸不好,我妈离了她。我妈很好看,四十多岁女人看外表和我差不多,走在一起别人以为我俩是姊妹。
我说恭喜你有个外貌年轻的妈妈。
她说,要不,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我暗叹一口气,用推辞语气说,还是算了吧,不方便。
她摸出手机来,抹着显示屏乱刷,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都是离过婚的半路货,你有钱,她有貌;半斤对八两,好话孬话不要讲。
我们不是同路人。
大学生村官说,现在的电视剧名字很有意思,喜欢用个“者”字。如《无名者》《潜伏者》《伪装者》《脱身者》《追击者》《捍卫者》《追踪者》等等。而你和我妈这样的年龄,又是离异人士,可说是社会的特殊消费者。你有钱,可以去消费美女者,她有美,反过来可以去消费金钱者,你们都是社会和个人的奉献者。
我被她这番话镇住了,突然有了想哭想嚎叫的感觉,这个意念是从胸腔里开始奔跑的,瞬间直冲脑门心。大长沟村办公室是一座孤零零的旧房子,门外尽是水田。此时、田畴里长有一尺多高水稻秧子,秧子外表绿得入心入肺。恍恍惚惚中,天地间“噌”地一声脆响,掀起一股股阴风,阴风狂飙,吹得前面水田里的秧子蓦地倒伏在水面,秧子头茎差点倒插进水里去了,十几只刚从嘉陵江水面飞来的水凫惊得冲天而起,眨眼逃光了。三五只秧鸡,藏身在秧苗里觅食,突然间没了遮掩处,慌得又跳又想飞,偏又飞不远,每次飞起三五米距离又跌落在泥浆里。这风来得怪异,去得神奇,眨眼间没了。秧子齐茬茬又直立起来,仿佛从没有风吹过似的。它给了我周身阴冷颤抖的记忆,也给了一个让人疑惑不解的心神。我忙用手掌使劲地拍着头顶,让震荡来化解这个自然意念。
大学生村官见我脸色陡变,一时大惑不解,不会是被我妈的美貌吓住了吧?
我会是被老太太吓着的男人吗?
大学生村官呵呵大笑,你们富人喜欢小女人,还嫌我妈老?
于是,她双手叉腰在我面前转了几个圈子,左右拽了拽尻子又说,我和我妈一样漂亮,却更年青。
我怕她再胡言乱语下去,拿着车钥匙向门外走,摇头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大学生村官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然后用不解语气说,富豪村主任,你是不是病了?你可不能病啊,一会儿几个建材供应商等着你开支票付款呢。
我跨过门槛了,转身轻蔑地笑了笑,为大长沟村民付款,我健康得很。若为某个女人付款,那才真的有病。
大学生村官咕噜道,你还说没病,一个中年男人不想女人,身子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