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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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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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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

我从深圳把燕子带回家的时候,县城滨河路旁栀子花开了正香。我的回来,在老街上引起了轰动。黑色奥迪车慢慢爬过老街的青石板,街坊们站在门口看热闹。很多孩子跟着车走,在车窗边朝里看。燕子穿着青花衣裙,不断向孩子们摇手和微笑。

这种场面,不知在我梦中上演了多少回,这一天,我期待了太久。我不仅在意街坊们怎么看我,更在意我的家人,特别是爷爷怎么看我。

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全都忙着买好吃的,奶奶亲自到厨房帮厨,爷爷面部绷得很紧。燕子悄悄问我,是不是爷爷不喜欢她。我说,不是的,老人家古板,很正常,他的喜欢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燕子很奇怪我们有这么一大家人,竟然没有分家,也很佩服家里人各干其事相互默契。燕子感兴趣的东西很多。她不明白烟熏的腊肉为什么这么香。在灶火上烤得流油,哔哔啵啵地燃烧,就飘出了香味,打扫干净煮熟,和榨菜蒜苗一起炒,特别香。但她最怕我们这里的辣椒,沾了一点在筷子上,就辣得红脸,鼻尖冒汗。有一天她穿上土家服装,开心地在我面前跳舞,还很认真地问我:“阿强,我像土家人吗?”

我点了点头,燕子眼里闪着光,我看得出来,她有多开心。

有一天姑姑也回来了。奶奶、姑姑、妈妈、燕子四个女人围坐在堂屋里摆龙门阵。奶奶一边纳鞋底,一边说话。燕子央求奶奶唱一唱土家人的歌。奶奶笑着说,没牙齿,漏风,会跑调。让姑姑唱。

 姑姑也不推辞,就唱了一段《绣荷包》:

 四月里四月八,缎子荷包手中拿,月亮月,手拿荷包把针下。

 五月里是端阳,缎子荷包绣鸳鸯,月亮月,绣对鸳鸯情谊长。

 六月里天气热,缎子荷包绣不得,月亮月,汗手摸花花晦色。

 七月里是月半,缎子荷包绣双雁,月亮月,一双雁鹤芦苇间。

 八月里是中秋,缎子荷包绣彩楼,月亮月,绣个牡丹对石榴。

 九月里是重阳,缎子荷包绣西厢,月亮月,绣个姐儿绣个郎。

 十月里小阳春,缎子荷包绣完成,月亮月,专等我郎转回城。

燕子跟着唱,听得我入迷了。

燕子问奶奶:奶奶,荷包是定情信物吗?

奶奶说:是啊,姑娘的心意,一针一线都在上面了。带在身上,男人就不会变心。

燕子说:那,奶奶,教我绣荷包,我给阿强绣一个!

奶奶说:老的东西不时兴了,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不一样,新东西更好啊!

接连几天暴热的天气。傍晚时候,我穿了一身短裤和背心带燕子下河去。县城边有一条浦江,水流平缓,清澈见底,河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河岸青山、高楼、树木全倒映在水里,水面就像绿缎子。燕子第一次见着浦江,就喜欢得不得了。女孩子就是水,喜欢水是天性。为了表达她对浦江水的喜爱,她穿了吊带紧身体恤和热裤。出门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们看她的眼神有点怪异,我想可能是有点暴露,不过这些年我在深圳待久了,早已习惯。没想到,爷爷目送我们走后,为此大为恼火。

“这成何体统,丢人啊!”爷爷对奶奶说。

这话通过奶奶传给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告诉了我,并提醒我注意一下老人的感受。家里的气氛明显变化,我们心里没那么多顾忌,不过燕子在衣着方面变得谨慎了许多。

接下来我要讲的事呢,都是与爷爷有关的。

从我一出生,爷爷就对我格外关心,他在我的身上寄予了无限的希望,这是可以理解的,在我们这个地方,流行一句话,上辈人强不算强,儿孙强才是真的强。上一代人都希望下一代人比自己有出息,那才是光宗耀祖。

爷爷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有赵孟頫字体的神韵,在县城很有名气。不少店主常来求他写店名,爷爷总是很冷漠的样子,每每人家请他喝酒,席间夸赞他的书法,他就会主动说:

“拿笔来,给你店堂写几个字!”

等人家备好笔墨,他才起身,抖抖蓝布长衫,挽起袖子,执笔在手,凝神静气,忽然下笔,抖腕,游走龙蛇,一气呵成。围观者啧啧赞叹,他丢下笔,淡然道:“见笑!”

爷爷在老房子的堂屋里挂着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年画,画下面贴着墙壁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个一尺多高的青花瓶,一个青花茶壶和八个倒扣在茶盘的青花瓷杯子。青花瓶身有荷花鲤鱼图案。瓶里插着一把鸡毛掸子,一把戒尺。

每逢过年,爷爷在八仙桌摆上酒肉,点香,向墙壁上的刘关张鞠躬。

“孙儿,来,这上面有你的皇帝祖先,给他鞠躬,保佑你长大有出息!”

有一次,爷爷自己拜了皇帝祖先,还要我学他拜。我觉得好玩,问爷爷:

“爷爷,这么多祖先吗?”

“孙儿,中间那个才是,红脸和鼓眼是皇帝祖先的结拜兄弟。”

对祖先恭敬,对自己的长辈也要毕恭毕敬。我家的规矩多,有客吃饭,女人不爱上桌,过年时候,晚辈要轮流给长辈下跪说吉利话讨赏。就是到了现在,我出门前,也要到爷爷门前敲敲,大声说道:爷爷,我走了!

“去吧!”爷爷就这样应一声。

“慢些!”这句话往往是爷爷正忙着,奶奶就帮着应一声。

我在红砖路读书的时候,爷爷是校长。爷爷去学校爱穿蓝布长衫。他身材高大,加之面部瘦削,留有短发短须,和课本上的鲁迅很像。我受苦受难的日子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爷爷那一把戒尺,黑里透红,棱角分明,是专为学生准备的。不知道这把戒尺吃过多少学生的手板肉,我却永远记得挨手板的滋味。有一天放学,我和同桌在学校操场边的黄葛树下玩玻璃珠滚洞的游戏,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回到家就被爷爷罚站。

爷爷手拿戒尺,说:“站好!”

我赶紧双脚并拢站得端端正正。

“把手伸出来。”

左手还是右手呢?迟疑间,爷爷说:“右手!”我就伸出右手。

啪!右手掌就像火烧一样,钻心的痛,我的眼里一下冒出了泪水。

“左手!”

赶紧缩回右手,慢慢伸出左手。

啪!左手挨了一下,我双脚直跳,哭喊着:

“爷爷,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还有一次更惨痛的经历。一次数学考试,我不小心把一道应用题做错了,名次后退十多名。爷爷叫我在皇帝祖先面前跪下,把屁股撅起来。他从青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狠狠地抽打我的屁股。一掸子打下来,我的屁股就像被劈开一样。哎哟一声刚叫出来,又是一掸子抽打在屁股上!我像屁股着了火,嗖地爬起来想跑,爷爷一把按住我,又是两下。奶奶忍不住过来护我,手上也挨了一掸子,留下一道红印。妈妈在门口满眼含泪,眼睁睁看我鬼哭狼嚎!那一刻,我不明白爷爷何为这么凶狠,难道我不是他的孙子吗?

每天晚饭后,爷爷必抽查我的功课。字不工整,要罚抄书,做错一道题,会挨训。同班的同学往往是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就可以玩了,而我不行。爷爷还会给我加作业,长期下来,我的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就有一个突起的茧疤。爷爷常板起面孔说:我刘文山堂堂一个校长,自己的孙子教育不好,怎么教育别人的孩子?我的后代只能比我强!要记住,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其实,父亲他们几姊妹并没有读好书,也谈不上不比爷爷强。他们正当读书的时候,学校不能正常教学。父亲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常常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在心里却是羡慕。他们连像样的课本都没有,成天东跑西跑,看大人的热闹,在教室不是打闹,就是起哄,还敢在黑板上写老师的坏话。父亲没读完卫校就去当了知青,二叔高中没有读完,姑姑和幺叔只读了初中。父亲告诉我,爷爷那时候是批斗对象,被自己的同事打过耳光,罚过跪。这些事情听到几次,就在我心里形成了各种细节,往往在爷爷教训我的时候,不自觉地产生幻觉,我看到的是爷爷的各种狼狈样。

有一次,爷爷一直在苦口婆心教训我,我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爷爷很诧异,问我笑啥子。我赶紧回到现实,低头做出老实的样子。我怎么敢说实话呢,我正在心里头作弄爷爷,给他头上戴了一个高帽子,用报纸糊的,我还在他的脸上用毛笔写字,三个字:坏爷爷!

六年级的时候,我读书格外努力,成绩一下冲到了班上第一名。这时候心中有一个愿望,考上离家远点的县中,从此离开爷爷。后来果然如愿,全家人都高兴,只是爷爷不知道我高兴的缘由。

“离开了家,到县中读书就靠自觉了,你要争气哦。我对你的希望只有一个,考个名牌大学!”爷爷在我上学前语重心长地说。

到了一中读书,我就是飞出笼的鸟儿。爷爷的话对我来说,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他的话早就听烦了。果然,爷爷对我不是很放心,有一次顺道前来看我,保安不开门。我们隔着铁门对望,旁边有很多同学挤过来,爷爷也不好多说什么。上课时间到了,我飞快离开。爷爷被学校的铁门挡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有铁门真好,我真怕爷爷从铁门外进来,我真是受够了,还好,这里不是家里。

这时候我的问题来了,个子像竹子拔节一样长起来,饭量越来越大,经常感觉吃不饱。校门外不到一百米就有一家面馆,早上还有包子稀饭。几次路过,正巧看到包子出笼,热气腾腾,香飘老远,害得我挪不动脚步。课堂上走神,我会不由自主想到包子。在我的绘画本上,画了一页又一页的包子,圆溜溜的,还冒热气。我真的喜欢包子,一定要去饱餐一顿。为实现这个愿望,我在周末回家给妈妈撒了谎:

“ 妈妈,语文老师要我们订阅语文报,每个人交两块钱。”

妈妈没有一丝怀疑,给了两元钱。那天上学路上,我越走越快,后来开始小跑。到了面馆,已是浑身流汗。我挑了最里面的一个空座,叫了一个包子。老板用一个青花瓷盘端上来,包子顶部褶皱处面皮被油浸透,热气和香气都从那儿冒出来。我用筷子夹了一下,实在太大,夹不住。干脆放下筷子,用手拿起来吃。然而实在太烫,赶紧用口吹气,两手捧着颠了两下,低头去咬了一小口。顿时,满口的香,满肚子的饥虫都被搅动起来,一口不解馋,干脆全塞进嘴里。吞咽的时候,喉咙挤涨得难受,老板就递了碗面汤,说:

“娃儿,饿鬼投的胎呀,哽死了,我还走不脱!”

终于吞了下去,再喝了一口汤,感觉这个包子掉进了深渊,肚子里空空的。

“老板,再来两个!”

吃了三个才半饱,不行,“老板,再来两个!”一口气八个包子进了肚子,才觉得真饱了,最后一个包子一定搁在喉咙下面,不然,打一个饱嗝,差点翻江倒海。

那一次后,我就更加喜欢校外去吃东西,对妈妈撒谎次数越来越多,糟糕的是,学习成绩越来越差。面馆老板已经和我很熟悉,也允许我赊账,一学期快结束,不知不觉欠了五元多。

老板威胁道:“不能赊账了,回去把钱拿来,不然我要去学校告你!”

我当然怕告到学校啊,赶忙给老板保证,周末就回去拿钱。周末回了家,哪里敢给父母开口,五元钱在那时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要回学校了,在堂屋里,一眼瞅见被爷爷擦得雪亮的青花瓶,猛然生出一个主意。对,趁家里人不在,把青花瓶拿去抵账。

我找了纸盒装下青花瓶和鸡毛掸子,悄悄带出了门。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将鸡毛掸子拿出来,恨恨地踩了几脚,扔到小河沟。面馆老板收了我的青花瓶,摸摸我的头,坏笑着说:

“你怕是偷的哦!”

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到这个老板这里赊账,除非我是狗变的。学期末很快来到,数学和英语考试都没有及格。怎么办?一想起爷爷还有自己做的亏心事,我的心就咚咚直跳。我拿着通知书来到学校后门走向浦江边,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发呆。我的脚边就是深水潭,我的倒影在水里晃动,小鱼儿在水面游来游去,好自由啊,我真想跳下去,变成一条小鱼儿,从此不会挨爷爷的打,也不会学讨厌的数学和英语。

但是,我还是怕死,只要打不死,活着总是好的,我这样想,忽然有了主意。自己模仿老师的字迹将通知书上的成绩改过了。正好,英语58改为88,数学53改为83。

家里的青花瓶不见了,没有人想到是我拿走了的。据说爷爷还责骂奶奶出门常不关门,一定是进了小偷,顺手牵羊,也很正常。然而,爷爷总是关注我的学习成绩,才回家,就严厉地问:

 “通知书呢?”

我个子已经和爷爷差不多高了,但是在爷爷面前,马上缩短了一截,头也不敢抬。心里在不停敲鼓,手不知不觉发抖。

“拿来!”爷爷很不高兴地说。我只得抖抖索索掏出通知书递上去。爷爷不懂英语,也不懂初中的数学,然而,一看通知书,就如火眼金睛,一下就发现字迹不对。

“跪下!”爷爷愤怒地给了我一个耳光,一声厉喝。

我就像一个木桩,直直跪在地上。爷爷没有了青花瓶也就没有了鸡毛掸子,盛怒之下,就是一脚踹过来。我的身体被重重一击,歪倒在地。爷爷暴跳如雷,对着我的屁股又是一脚。极度恐惧下,爷爷在我眼前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记忆里,那一刻没有亮光,没有声音,没有痛楚。

这样的我,让爷爷彻底失望,爷爷差点气疯。据说是父亲突然从屋里冲出来,挡在爷爷面前,凶狠地说;

“爸爸,你干脆打死我算了!”奶奶和二叔过来拖走了浑身发抖的爷爷,妈妈过来把我扶起来抱头痛哭。从那以后家里就变得阴冷,爷爷对全家人都阴着脸,更不愿意看到我。只要我出现,他就会调转身。

我对自己这些行为感到羞耻,在家里再也抬不起头。假期里跟家里人说话也没有勇气,一个人躲在一边吃饭,就像是捡回来的野孩子一样。噩梦般的初中结束,连高中也没有考上,一家人都没有好脸色,父亲冷着脸叫我再读一个初三。我坚定地说:

“我出去打工。”

我想离开这个阴冷的家,离开让我不开心的学校,走得远远的。这个时候最容易做到的就是出去打工。我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让爷爷在心里彻底对我失去了希望,我让他的人生再次遭受挫折。爷爷更加消瘦,头发似乎白了更多,背弯了不少,他的眼神总是游离,似乎什么东西掉了,一直在找,一直找不到。我就知道他真的是不希望看到我。

我和燕子的认识,就是因为我选择了去深圳打工。

我们这里的铁路直通深圳,只需要一天的时间,火车内的拥挤,飞驰而去的窗外世界,不断变换的风景,一路上的各种幻想,让我彻底把在家里的那些不痛快丢掉了。

走出车站,高楼林立,车流成河,突然觉得自己在都市里渺小得像地上一只蚂蚁。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瞬间填满心头。我没有学历,只有肯吃苦的念头。只有混出人样给家里人看的愿望!我在大街小巷穿寻。

一连几天都没有找到工作,为了省钱,白天吃馒头喝冷水,夜里到车站候车室打盹。钱快完了,心里好发慌。这天中午,头重脚轻地走进一家餐馆,晕倒在桌边。

餐馆的老板一看就知道我是饿昏了,给我端来一碗热面。我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下去。缓过神来,我说:

“老板,让我给你打工嘛!”

老板的脸干瘦黝黑,眼里透着精明。

“正好缺个伙计,看你能不能吃苦!”

第一天上班,晚上十点多才打烊。在餐馆里转了一天,我的脚似乎已经僵硬,阿坤老板叫我把碗全部清洗一遍,把厨房打扫干净。我发现阿坤的餐具青花瓷居多,一下就想起自己曾偷走家里的青花瓷瓶,现在身在异地,突然觉得有点想念家人。一走神,啪的一声,一个青花瓷盘掉在地上碎了!一时间我呆若木鸡,阿坤走过来,用凶狠的眼神看着我:

“干不了就给我滚出去!”

我猛然醒悟,赶紧捡起地上的瓷渣,由于动作过快,拇指被划出一道口子,流出了殷红的血。阿坤转身飞快拿来酒精和棉签,给我擦洗伤口,用缓和的语气说:

“小心点,不要伤了自己。”

我的泪水一下就流出来了。

在餐馆里我给阿坤打下手,每天像陀螺一样跟着转,一天忙到晚,都不会说一声累。店里的常客,见我一直在阿坤身边,这么卖力,还以为我是阿坤的儿子。阿坤店小,雇不起更多的伙计,在我来之前,没有一个能干过半年的。我从心里感激阿坤,也希望在他这里学到厨艺。有一天阿坤给他的朋友说,阿强是我阿坤的徒弟。听阿坤这样说,我很开心,吃饭时,恭恭敬敬地给阿坤倒了一杯茶,叫了一声师傅。我们之间算是确定了师徒关系。阿坤老板给我发的工资,我留下三分之一自己用,其余寄给父亲。父亲几次来信,要我自己照顾好自己,钱留着自己用。我依然坚持寄钱,每次将钱寄回家,心里就觉得舒服一些。

酒楼生意越来越好,师傅把自己一家人都接过来。师傅的女儿燕子过来读高中,和我一样不喜欢数学。师傅说,想读就读,能算账就行了,考不起大学正好一起开店挣钱。

那些年春节我都不愿意回家,师傅需要人手,给我的工资也高。在这里,我真正感受到了自由,也品尝了孤独。很多夜晚,我不由自主想起家人,想起爷爷生气的样子。很多次梦见爷爷手里拿戒尺瞪着我。这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是可以把书读好的,如果爷爷不是对我太严苛,或许我能感受到学习的乐趣。只有心里喜欢,才不会觉得学习是枯燥而辛苦的事情。偶有闲暇,我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的爱情小说。我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人物在我的脑海里活灵活现,一本厚厚的小说,几天功夫就看完了,甚至我都怀疑自己真的是一块读书的料呢。

有一次我给师傅送菜到家里,燕子开门时,手拿一本小说。我把菜放到桌上,随口说道,嘿,燕子,小说看完了,借我也看一下。燕子说,我有一本琼瑶的小说《一帘幽梦》,已经看过了,你拿去看。就这样我们之间私底下有了交往。燕子看什么书,师傅是不会管的,师傅为自己的酒楼感到骄傲,他不需要燕子为他争脸面,更不需要她光宗耀祖。只要燕子在他身边,一家人在他身边,他就对生活的满意了。燕子喜欢的小说给我看,我有时也帮她去买书,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燕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说自己也不想再读,顺理成章当起酒楼的收银员。

我的收入不断上涨,早已是父亲工资的很多倍,每次寄大笔的钱,已经让父亲产生疑虑,来信都会反复叮嘱,一定要走正道,莫在外面惹事。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心里清楚,不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怎能回去呢?与其在家抬不起头,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自己在外面好好干。

要说不要惹事,我就还真惹了事。有天晚上,燕子要我陪她和高中时的女同学过生日。我们在酒吧喝了不少酒,送她回家路过公园,燕子要我和她在长椅上坐坐。夏天的夜晚,总是让人躁动,月光融融,我们在长椅上开始接吻。一直到天亮,才回店里。师傅对女儿夜不归宿的行为非常生气,对我进行了严厉的谈话。

师傅说:“你追燕子,也行,可要懂规矩。现在,要么我们师徒之间从此一刀两断,你滚得远远的,要么就和燕子确定恋爱关系,好好相处。”

我扑通一声跪在师傅面前,动情地说:

“师傅,让我做你的女婿吧!”

有一天,燕子在家里突然穿了一身青花样式的旗袍给我看。我的心里猛然一震,燕子问道:

“阿强,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搭配,好看吗?”

我一下就想到了青花瓶,不敢看,调转脸去。燕子不解地走过来挨着我问:

“阿强,不好看吗?”

好一阵,我才抬头看着燕子热切的眼睛。我给燕子讲了青花瓶的故事,满怀愧疚。没想到燕子更为高兴,她拥抱住我,说:

“你的故事我喜欢,我们回去把青花瓶找回来就行了!”

我看着漂亮的燕子也笑了。我挤出时间学会了开车,将自己结余的钱买了一辆八成新的黑色奥迪二手车。开车回家,是我们打工仔的梦想,更何况我带回家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我相信,一家人会高兴,包括爷爷,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阳光。

我和燕子结婚后,决定回来自己干一番事业。

我在县城中心街开一家酒楼。规模不大,除了大堂,还有五个包间。装修完毕,就需要一个招牌。我知道爷爷看不起我开酒店,不会给我写店名,就去广告公司订做了一个招牌,取名“刘家大酒楼。”

开业那天,出门前我鼓起勇气对爷爷说:

“爷爷,您也来捧场吧!中午就在店里吃饭!”

爷爷没有应声,奶奶接话:

“好的!你快去忙,我们后面来!“

十二点准时揭牌,我请的伙计在店门口放起鞭炮。门口围了一圈前来祝贺的朋友。我在人群里左看右看,希望爷爷能亲自来给我揭牌。看不到人影,我要父亲来揭牌,父亲推辞说:你和燕子揭开就行了!

时间不等人,又不能让燕子扫兴,我就赶紧喊燕子:

“燕子,快来,一起揭牌!”

 燕子从屋里跑出来,我们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扯开了红布。

 “刘家大酒楼”五个字亮出来,响起一阵掌声。

“感谢亲朋好友前来捧场!里面入座!”我站在门口向围观的人群吆喝。

远远地看见爷爷奶奶走来,我赶紧前去迎接。爷爷在店门口站住,看了看招牌,脸色不好看,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今天晚上就把招牌摘了,不然,我明天来给你当众砸了!”爷爷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是锋利的刀子,一下下戳在我的心里。

我僵直地站在那里,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还是这样,他和我真的有仇么?

“第一,不能叫刘家大酒楼,这么一个小店,叫什么刘家大酒楼,我丢不起这个脸!”

“第二,我刘文山写招牌无数,你不要让外人笑话我!”

爷爷扭头就走,奶奶也不管他,上前拉住我说:“那是个犟老头,死老头,不要理他,我们去吃饭。”

我扶着奶奶,点点头。好啊,代表不了刘家,我有名有姓,就叫刘强酒楼,你管不着吧?写字?有啥了不起!小时候拜你所赐,毛笔拿得稳,写个店名还是行的!爷爷,你越瞧不起我,我越要活出个人样!

 这样恨恨地想着,跟奶奶走进去,装出一副高兴的表情。

改了招牌,我和燕子更加刻苦努力,白天在酒楼,晚上忙到家人睡了我们才回去,早上,家人还没有起床,我们就去了酒楼。我就是不想和爷爷打照面。

那时候,人们请客吃饭已经习惯在酒楼。很多单位和我签订合作协议,只需要电话一个,就可以订座,一个季度结一次账。燕子管内务,我管应酬,酒楼生意红红火火。不到两年,手里就有了一大笔钱。我给父亲商量:一家人在老房子很挤,还会添丁进口,该盖新房了!父亲给爷爷商量,爷爷一句冷话:“有几个羊子赶不上山了?我倒要看看!”

我知道后心里暗笑,爷爷不知道政策,批建房手续有啥难?要建就建一个大院子,有楼有花园有车库。土地批下来,我挑选了一家有实力的建筑公司,花了半年时间就建好了。装修完工,院子还在培植花草,我就让燕子去请爷爷奶奶过来看房。爷爷在院子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没有笑容。我跟在他们身后也不敢多言。后来我听父亲告诉我,爷爷回家后一直长吁短叹:

“时代不同了,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一家人搬进了新楼。爷爷奶奶要踩地气,住一楼。二叔二婶,也住一楼,负责安排家人衣食,还便于照应二老。父母年过六旬,身体健康,喜欢运动,住在二楼。我和燕子住三楼。这样的家庭结构,并不是因为我财大气粗而存在。事实上,从我记事起,土家人就有这样的传统,家不能分,只要长者在世,就是一家之主,都住一起。分开了,显得生分,不亲热,不像亲人。爷爷老家在巴山大峡谷。祖辈们住的是吊脚楼,青瓦板房,依山而建。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爷爷年轻时进城工作,在县城里娶了奶奶,就由大峡谷的人变成了城里人。他觉得自己从农村到城市,还是一个学校的校长,可谓桃李满天下,自己的人生是鲤鱼跳农门,是了不起的飞跃,绝对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父亲那一代被耽误了,他不怪父亲,他认为那是一代人的命,到了我这一代,学校教育抓得这么紧,我的人生理所当然要展翅高飞,理所当然考个好大学,理所当然到更大的城市去干一番事业。总之,不是开酒店当老板。等我真正明白他的苦心的时候,我却走上了打工的路,而且在餐饮行业学到了自己的一技之长,越干越欢,或许与他希望我走的路真的是南辕北辙了。

我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是上厕所。或者这样说更准确一些,我是让尿憋醒了。我坐在床沿吊着脚去找拖鞋,有时候太急,会左右不顾,然而坐在马桶上,就会想起很多事。手机在厕所充电,很方便拿到手,查看酒店财务汇总一天的营业额。这些数据,我一扫而过,就开始翻看微信。据说,这种感觉和皇帝批阅奏章一样,当然,皇帝的感觉是什么样,我没有发言权,我们刘家在古代出过几个皇帝,可是,他们没有玩过手机。我累积多年人脉,朋友圈有多大,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认识的,不认识的,毫不犹豫点赞。

“快点!快点!”燕子上厕所的节奏比我就晚半时,她在敲厕所的门。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坐在马桶上。事情都办了,这一敲,感觉清爽,赶紧收了手机,冲水,新的一天开始了。

经营餐饮,是我喜欢的事业,是我的所长,我就会尽力做到极致。我想,身为土家人,开一家土家大酒楼,应该是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想到这里,心底就像突然照进一缕阳光。

这时候老家来人找上爷爷,说村长想找从村里出来在城里工作的人捐点钱修路。对老家有深厚感情的爷爷心里当然想啊,可是他那点积蓄怎么拿得出手呢?爷爷就想到了我,却又难以启齿。让父亲问我,能否拿点钱出来。我和燕子一商量,大大方方出了十万。在我把十万现金交给爷爷的时候,我的看到爷爷的眼神满是激动。他并不是个爱钱的人,但是钱能够修路,修路对于村里来说,就是大事了。爷爷突然说:强啊,你是我的骄傲!

我是他的骄傲!真不敢相信是爷爷说的,还是我的爷爷吗?我再看他,神情里真有那么点崇拜呢!哈哈,爷爷,你才是我的骄傲,你说这句话就是我的骄傲!

我赶紧把开土家大酒楼的想法告诉爷爷,爷爷一听更是高兴。爷爷大声说:建一座土家大酒楼,好啊,回巴山大峡谷看看我们土家人是在怎样的生活,你会把酒楼建得更好!

联系了老家的人,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出发。我准备了相机,带上爷爷奶奶和燕子一路开车出城,直奔巴山大峡谷。

巴山大峡谷离县城几十里路,山高谷深,沟壑纵横,是我们这一带曾经最贫困的地方。为了甩掉贫困县帽子,县里实施了旅游扶贫开发战略,投资百多亿,将这里开发成AAAAA景区。土家族人集中居住在龙泉乡。公路沿河岸而行,半程是高速公路,半程是沥青路。一路青山绿水,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路边绿叶在阳光下亮闪闪晃人眼睛。还未到,老家的人打电话来说酒席准备好了,刘家的亲戚差不多齐了,摆了五桌坝坝宴。

刚到村,就响起噼噼啪啪鞭炮声。土家规矩,喜事放鞭炮。这炸响产生了回音,整个峡谷都能听见。

公路通到院里。前来迎接的是村长刘文建,和爷爷同排行,四十多岁。一见面就说:

“文山大哥,欢迎你们一家人回来!”

 爷爷上前拉住村长的手,说:

“文建,早就想回来啊,回来真好,山好水好空气好,人更好!”

这时候我发现,村子里修了很多崭新的吊脚楼,黑瓦木墙,长廊回环,在青山绿水间显得格外漂亮。村长说,这里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土家薅草锣鼓所在地,已经列为国家地质公园、省级自然保护区,规划为全市旅游脱贫重点项目。爷爷听了掩不住兴奋,就对我说:“强娃,你看老家多好!我们土家族人都过上好日子了!”

我的灵感突然就来了,就对刘村长说:

“村长啊,我想在县城开一家土家大酒楼,就从村里招员工,吃的用的都从这里就地取材,我们建立合作关系,怎么样?”

刘村长一听,哈哈大笑,说:“好啊,早就听说你在县城为我们刘家人长了脸,你为我们土家人着想,我们绝对支持你!”

那天吃坝坝宴,吃的是十大碗。十大碗在土家族流传几百年了。吃饭及装菜全部是蓝边大口碗。除十大碗菜外,桌上还配腌菜碟两个,另配上土家自酿的苞谷烧酒。上菜的程序与方式也很有讲究,每上一道菜,打盘子的人高喊拖腔的号子直到菜上完。

“菜来了——顶罐猪脚 !”

“菜来了——扣肉一碗!”

燕子边吃便对我说:“阿强,土家菜好香,真好吃,我们土家大酒楼,就是要这种原生态!”

村长端起酒碗站起来,大声说:“乡亲们,老少爷们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刘家屋头出了个能人,这次为我们捐了十万修路,还要在城里开个土家大酒楼,今天不仅把钱送回来了,还要招我们的人上班,卖我们的产品,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声音如雷。

“干了!”村长带头干了酒,然后将酒碗扔在地上。

“啪!啪啪啪!”

我将酒碗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感觉真爽!

看到爷爷满脸笑容,仿佛年轻了几十岁,我想,他是不是觉得我为他争了脸面,光宗耀祖了?

在刘村长的帮助下,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县城建成了土家大酒楼。每一个包间里都有一张土家老乡的大照片,有图为证,上桌的菜品就是他们亲自种养殖的,城里人可以放心吃。还留了老乡的电话,吃了觉得好,可以和他们直接联系,自己前去订购。我这个酒楼,竟然也成了巴山大峡谷绿色产品的销售基地。我就成了咱土家族的代言人。这种感觉真好!

这次是爷爷主动题字:土家大酒楼。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上了青花瓷。

我的酒楼购进了大量的青花瓷品,家里的茶具,博古架上的装饰品,都是青花瓷。有一天,燕子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阿强,我看你是越来越有品味了哈!你不仅爱读书,还懂得欣赏青花瓷啊!”

在我眼里,青花瓷和土家族的蓝布衣服一样只有蓝色和白色两种色彩。土家族服装蓝色更深,白色更浅,蓝色一大片,白色只是图案的装饰。而青花瓷,正好相反,白色多于蓝色,反而更显雅致。清清白白,干净而高雅,人生也应该是这样。我让服务员穿上朴素的土家服装,抱上青花瓷酒罐照相,那是真的美透了!

院子里一亩多的空地装饰了花台、花箱。父亲爱做的事情,就是对花台的黄杨修枝剪叶。黄杨一年四季都是那么高,那么整齐。母亲钟爱映山红,我常看见她提壶喷水。院子里还有两棵高过三楼的银杏树。刚好一雄一雌,算是一对夫妻。嘉嘉喜欢在两棵树之间跑来跑去。夏天里会缠她的奶奶在两棵树之间系上吊床。我常趁女儿回屋后,在吊床上安静地躺下。银杏树巴掌似的小叶在空中轻轻抖动,穿过树梢,我看到了最干净的蓝色天空,还有雪白的云丝。这蓝和白,往往让我想起巴山大峡谷。大峡谷的天空,盖在峡谷两边山崖上,像一个青花瓶,有时会飘来洁白的云朵,停留在瓶肚子中央。青花瓶倒映在峡谷深潭中,水清幽透亮,鱼群像游在虚空一样。

被父亲修剪的黄杨,永远长不高,也长不大。在我眼里,有点像小时候的我。那天,我待在房间里看书,正端着青花瓷茶杯准备喝一口茶,就听到父亲在楼下大声呵斥:

“站好!”

“把手伸出来!”接着就是啪的一声和我女儿哇的一声大哭!

 “左手!”

啪!又是一声脆响,女儿大哭着喊:“爷爷,我不敢偷懒啦,我再也不敢偷懒啦!”

我赶紧跑下楼去看,父亲正在用戒尺教训女儿。原来,父亲在教女儿练习毛笔字,女儿没有耐心,乱涂乱画,父亲生气了,拿出了戒尺。

猛然就想起可怜的黄杨,父亲多年来坚持修剪,绝不让黄杨生出多余的枝桠,他可是个勤奋的园丁啊!

啪!我手里的青花瓷杯脆响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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