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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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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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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婚约》

一大早,大爹长寿光着脚板耕田回来,肩上扛着犁,手牵条黄牛,一见我就说:“莽子,你要去冷堂坝穿鼻眼儿了!”

黄牛低头讨好地舔着他的脚跟,口水滴在石板上,那沾满牛粪的尾巴欢快地甩来甩去。

“你才穿鼻眼!”我看着牛鼻子,生气地说。

“我没读过书,没穿过鼻眼,你看,我的鼻子穿过没有?哈哈哈!”大爹得意洋洋地叫我看他那像红枣样的酒糟鼻子。

那鼻子当然看不到被穿的疤痕,鼻孔里黑洞洞的,嘴巴也是黑洞洞的,他长期抽叶子烟,给熏的。

可我却亲眼看过他给这黄牛穿鼻子。

那时候我才五岁吧,那天大爹放牛回来,他牵着的大母牛屁股后面跟着这头健壮的牛犊子。牛犊子无忧无虑地撒欢,在院子土坝上跳来跳去。二老爷在院子里就对大爹说:“给这牛犊子把鼻子穿了,免得祸害庄稼。”

大爹就去找了一根新麻绳。用一把尖利的铁锥套上绳子。然后抓了一把青草放在牛犊子跟前,牛犊子低头去啃草,大爹就轻手轻脚靠拢,一下抱住牛脖子。牛犊子惊惶失措,四脚蹬踏,想逃跑。大爹用力抠住牛鼻子就是不松手。

牛犊子扑哧扑哧地呼气,口水也喷了出来,弄得大爹抠住牛鼻子的手脏兮兮的。牛力气再大,可是只要抓住牛鼻子,牛就使不上劲。

“莽子,把绳子递过来!”大爹朝我喊。

我就拾起地上的绳子战战兢兢走过去。

大爹将铁锥子从牛犊子鼻孔左边穿进去,右边穿出来。绳子也就贯进去了。牛犊子痛得直摆头,前腿跪在地上了,大而亮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看到这里,我扭转身就往家跑。

从那以后,这头牛犊子就被绳子牵着鼻子。

哥哥放学回来,我也曾扭着他问:“哥哥,进学校要穿鼻孔吗?”

哥哥看着我,认真地说:“要穿!”

“那痛不痛啊?”

“当然痛哦!”

我是六月间生的,快满七岁时,妈妈提着两只大公鸡,背着才两岁大的弟弟去街上赶场,卖了鸡给我扯了三尺蓝涤卡布,第一次给我打了一件有三个包的中山服。左胸前那个包可以别钢笔。爸爸把挂在老房子壁子上那张干瘪的水牛皮取下来,起早摸黑给我缝制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书包,爸爸说:“牛皮的,磨不烂,还不怕雨淋。”

看着他们准备停当,我心里却充满抗拒。就到了上学的那一天,天空下着小雨,屋外的芭蕉叶滴滴答答地被雨水敲打着。我抱着屋中间的圆柱子不松手,哥哥使劲地拽我胳膊。

“快点走啊,别迟到了!”

“我不读书!”

“新衣服都穿了,不读不行的!”

“那我脱了!”

我腾出一只手,开始解纽扣。

妈妈抱着弟弟走过来,扬起右手巴掌轻轻打在我头上:“妈个莽儿!读书多好,你看妈就是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箩筐!你还想当睁眼瞎?”

“睁眼瞎就睁眼瞎!”我犟着嘴。

爸爸从里屋拿出把黑雨伞,伞把是一个大弯勾。爸爸用伞指着我。

“去不去?”

“我跟妈一起种田。”我嘟噜着说。

“妈个莽儿!种田有啥好!你看,你大爹没读书,三十几岁还打光棍儿!二爹、三爹都没有对象!以后说不定也是光棍儿!不读书就打光棍儿!”

说到光棍儿,我心里一紧,脸就红了。这种羞耻感就像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我脖子,让我呼吸困难。哥哥三岁就订婚了,我至今还没有对象。村子里的男女孩子一般在两三岁就订了婚,我都满七岁了,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我。难怪大爹爱逗我,他也许觉得我就是他的接班人,找不到对象吧!

哥哥趁机把我拽过来,给我挎上牛皮书包。我就低着头,看着脚尖,还是站着不动。

爸爸过来蹲下身,左手反手就将我抄在背上,跟哥哥说,走!

哥哥跑在前面,走出屋檐,撑起雨伞,给爸爸和我遮雨。

我还在使劲挣扎,爸爸右手反手给我屁股就是一巴掌。

“我不读书!我不穿鼻孔!”我使劲哭喊。

我和哥哥在冷堂坝学校读书,来去必经过苟家四合院。

苟家四合院院门口有几步宽大的石梯,院子里几户人家都喂养了恶狗。这些恶狗,专欺负小孩。一见三三两两上学的小孩路过,就狂吠着要扑过来咬人。我们一般都要在苟家四合院后面的大石头上玩一会儿,等到很多同学成群结队过去,恶狗才不敢过来。

那天,我和哥哥一起路过苟家四合院,惊动了四条恶狗。其中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花狗龇牙咧嘴,冲在最前面,从石梯上向我们飞扑而来,恐怖极了,吓得我浑身发抖。哥哥手拿一根早准备的树枝,左右挥舞,恶狗才不敢靠前。这时候,一个姑娘从院子里奔出来,在石梯上大声吆喝:“花儿!回来!”领头的花狗不情愿的呜呜抱怨一声,恨了我们几眼,转了头,乖乖地摇着尾巴回去,其他狗也就走开了。

那姑娘穿着一身蓝土布衣服,留着一对齐胸的辫子。眼睛像黑宝石一样亮闪闪的,我看一眼心里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看哥哥和我的眼神,却像老鼠见了猫,格外慌张。她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辣椒,耳根子都红透了,狗一散开,她就飞快地跑了。

哥哥就傻傻地看着她的背影,我奇怪地看着哥哥。这时候学校上课铃噹噹噹地敲响了,哥哥拉着我飞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哥哥喜滋滋地对我说:“那就是你的秋菊姐姐,你将来的嫂嫂。”

哈!难怪她跑出来替我们解围,她就是哥哥未来的媳妇!秋菊姐姐长得真漂亮!我在心里就羡慕起哥哥来,这样的媳妇,以后搂着睡觉,还要生娃娃,多有趣啊。可是,我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

后来在学校就经常看见秋菊姐姐,她比哥哥矮一个年级。在这所学生不到一百人的学校,订了婚还在一起读书的并不多,据我记得的也就三五对儿。哥哥和秋菊自然也就备受关注。有一天终于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校的恶作剧。

哥哥是五年级学生中成绩最好的,个子却是班上最矮的。班上的大个子差不多都像老师那么高,他们事先和四年级的男女生串通好了。那天中午,等学校老师一起吃饭去了,班上四五个大个子同学将哥哥围起来,他们抓住哥哥手和脚,合力抬起来,不管哥哥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们身后跟随了班上的男女同学,一起哄笑嬉闹,涌向学校的大礼堂。另一边,却是四年级的男女同学,将秋菊姐姐也抬着涌向大礼堂。一时间大礼堂内,人潮涌动,两股人流汇合一处,他们将哥哥和秋菊姐姐放在地上,秋菊姐姐在下面,哥哥在上面。秋菊姐姐哭着大骂,哥哥面红耳赤抡起胳膊打人,同学们一边躲闪,一边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秋菊姐姐就直接跑回家里,不敢再上学。哥哥和班上的罪魁祸首“疤脑壳”直接翻脸,骂了一架,从此不再和他说话。哥哥给我说:“狗日的疤脑壳,自己没有媳妇,眼红我!”

秋菊姐姐就只读到四年级,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他爸爸让她读了几年,就轮到她的弟弟妹妹了。特别是家里的男孩子,家长都舍得花钱供读书。像秋菊姐姐这样能读到四年级的女孩子,在我们村里已经是极为罕见了。原因就是他的爸爸开了打米房,全村的人家要吃米,都得把谷子背到他家去,他们家境在整个村里算是很好的。

有一天,妈妈对我和哥哥说:“你们放学就去亲家那里,背一口袋糠回来喂猪。”她说的亲家那里自然就是秋菊姐姐家,因为我还没有对象呢。

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落到我们哥俩身上,哥哥显得很不情愿,我知道他怕同学瞧见,会在学校被笑话,而我却高兴不已,因为终于有机会去哥哥媳妇家里,看看打米机是什么样子,还可以再看到秋菊姐姐。

下午放学,太阳都已经偏西。那时候上学的孩子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早上一顿,晚上一顿。这个时候,我肚皮前后都贴在一起了。哥哥带着我蹑手蹑脚向苟家院子走去,正担心被恶狗发现,却见一个流着鼻涕的五六岁的男孩在向我们招手。

“哥哥!姐姐在等你们。”小男孩说着,呼地一声响,流到上唇边的一条白色鼻涕就收回到鼻子里去了。

我猜想这就是秋菊姐姐的弟弟。看他流着鼻涕,我不由得想起大爹教我的谜语:“两对白狗,走到门口,呼地一声,回头就走!”正想着,就瞅见院子里柴草堆里的花狗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鼻涕男孩在前面引路,直到我们进了秋菊姐姐家,恶狗才躺下去闭上眼睛。

秋菊姐姐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屋子里很整洁,一束明亮的阳光穿过西边的木窗,照射在一张四方木桌上。木桌上摆放着一碗咸菜炒肉!咸菜油黑,切得细碎,而腊肉片却冒着油,飘着香,蜷曲着,挤挤挨挨,有的全暴露在盐菜上,有的在盐菜里只露了皮。我的眼珠就凸出来了,眼球差点就跳进碗里去了。肚子里咕噜一声,像一阵滚雷,吓得我张徨失措,我瞅见鼻涕男孩在打量我们。

秋菊姐姐也不看我们,手脚麻利地在铁锅里炒菜,猪油味的萝卜丝丝!我的口水已经流出来了,赶忙吞下去,喉咙蠕动了一下,还有一种咕噜声音。哥哥忙伸手悄悄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知道,他在提醒我,别太失态,男子汉大丈夫,再饿也要坚强。我和哥哥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

“拿筷子,叫哥哥吃饭!”秋菊姐姐回头对鼻涕弟弟说着,就揭开一个铁罐,里面是白花花的米饭,一股热气窜出来,升上黑瓦屋顶。鼻涕弟弟抓了一大把筷子放在木桌上,我知道,我今天沾到哥哥的光了!

“哥哥,你们坐着吃饭!”鼻涕弟弟招呼我们。

哥哥就拉着我坐在木桌边的板凳上。鼻涕弟弟给我们一人递上一双筷子,秋菊姐姐将萝卜丝端过来,白饭摆在我们面前。

“吃了再回去!我去装糠!”秋菊姐姐对着我说,然后就下楼去了。我知道她是害羞,不敢直接跟哥哥说话,但她说的话,也是让哥哥听的。他们家有半边是吊脚楼,楼下一半是打米房,一半是猪牛圈。糠就在打米房里存放着。

我感觉从没吃过那么香的饭菜,而且是秋菊姐姐做的。我想,要是我也像哥哥一样有一个秋菊姐姐一样的媳妇好幸福啊!

我心里就期盼有个媳妇了。

那天放学回来,就听到大爹在院子里一边做木活,一边唱山歌。

太阳落土(啥我)四山阴(啰喂)

手摸那席子嘛(啰儿啰喂)

冷冰冰(啰喂)

想起我这(啥我)背时命(啰喂)

三十七八岁(啰儿啰)

打单身(啰喂)

正听着,大爹不唱了,就在喊:“莽儿,把墨汁端来!”

“来了!”我应一声,就在我家窗台边取下红岩墨汁端出去。

大爹的墨斗干了,弹不出墨线。他不弹墨线,就不敢下锯。大爹倒了一点墨汁在墨斗里,用竹片压住墨线,反复摇动墨斗的手把,把墨线重新浸湿、染黑。然后在木料上弹线。

“大爹,你说,哥哥找得到媳妇,我为什么找不到?”我从小什么都爱跟大爹说,也就不怕他嘲笑我。

“你晓得大爹我为什么没找到媳妇吗?”大爹没回答我,反而问我一个关于他的问题。

“我怎么晓得哦?”

“你二老爷、二奶奶生了八个娃娃,你幺爹就叫八砣!四个姑姑都出嫁了,家里还有我、你二爹、三爹、幺爹四兄弟。我们四兄弟和大人一起才一间瓦房,你说,有哪个愿意嫁给我们呢?嫁给我们睡哪里呢?”

“那你们几兄弟赶快修房子嘛!”

“我学了木匠,你二爹铁棒学了石匠、三爹牯牛学了泥瓦匠、你幺爹八砣在读书才没学修房子的手艺。我们做梦都想修房子,可是家里人多,队里分的粮食肚子都填不饱,哪能修房子呢?”

我就想起我们现在也才两间房子。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给爸爸留了两间房,爸爸能够娶到妈妈,原来是有房子的缘故!明白了!哥哥是老大,以后当然可以先分到一间房,难怪秋菊姐姐的爸爸妈妈愿意和我家结亲。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爸爸妈妈要和弟弟住一间房,我自然就没有了,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媳妇!

天黑了,月亮升起挂在我们家东边的山头上。在队里劳动了一天的妈妈带着满身沾满泥巴灰的弟弟才回来。

那时候,妇女们集体劳动都会带上自己的小孩子,小孩子三三两两在她们身边儿玩,只要有孩子哭了,饿了,当妈的就会丢下活儿,过去喂奶,或者掏出荷包里的熟红苕、洋芋给孩子吃。只要肚子不饿,身上不冷,就任其在泥巴堆里玩耍。哥哥和我就是这样长大的。

爸爸是赤脚医生,没有病人找他的时候,就在队里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一有病人找他,就挎起药箱出诊,翻山越岭的,有时在半夜里才会回来。今天爸爸回来赶上了晚饭。

晚饭是哥哥煮的。放学回来,不用爸爸妈妈吩咐,哥哥就要砍猪草,给圈里的猪准备吃的,我就要去把牛牵到河沟让它喝饱肚子,把上在柏树上的干草取下来,放在牛圈里让牛嚼着吃。哥哥把猪管好了,就忙着煮一家人的晚饭。铁罐子里主要是红苕,米粒只有少许,有米吃的人家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这个时候青黄不接,二老爷二奶奶家里都只勉强有洋芋、红苕、包谷糊糊等粗粮。

一家人就围着一盏煤油灯吃饭。

“把饭吃了,给莽儿出几道题,看你学得好不好?”爸爸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要检验我的学习情况。

妈妈给弟弟喂了饭,就在火塘边纳鞋底。哥哥很积极,给爸爸拿来作业本和钢笔。

爸爸就在煤油灯下写了四道数学应用题。我才读到二年级,他的字认不全,哥哥就在一边念题,然后把笔交给我,我脑子里空洞洞的,也不明白这些数学题讲的是什么。就挑选了里面的数字,要么做成加法,要么做成减法,一会儿就做完了。

爸爸眯着眼,辨认着我写得歪歪斜斜的数字,口里念出来:“第一道题——错,零分!第二道题——也错,零分!第三道题——再错,零分!最后一道题——错上加错,”还没说到零分,我就哇的一声哭了,钻到木桌下面,木桌下面正好是煤油灯照射不到的地方。

妈妈停了手里的针线活儿,说:“第一道题,说的是母鸡昨天下了5个蛋,今天又下3个蛋,一共有几个蛋?我都晓得该做加法,是8个蛋。不过呢,母鸡一天最多下一个蛋嘛,两天两个蛋也是对的!”

爸爸就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哥哥看爸爸妈妈没有生气,就把我从桌下拉出来。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说:“莽儿,你没把题搞明白,上课要专心听讲哦。”

我耷拉着脑袋,耳朵里听不到爸爸说的什么。

妈妈说:“莽儿,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找得到媳妇。我不是看你爸爸读过初中,才不会嫁给他呢!”

我一下就抬起头,好奇地问道:“你不是看他有房子吗?”

妈妈说:“光有房子哪里行?还要有文化,没有文化就只能一辈子打牛屁股!”

“爸爸还不是?”我张口就说。

“你爸爸是赤脚医生!可以跟村里的人看病!”我忽然就明白了爸爸与大爹的不同之处,爸爸肚子里喝了不少墨水,而大爹就像他的墨斗,里面是干的,画不出线线。

冷堂坝五年级学生考了两个可以到街上的中心校读初中,哥哥就是其中一个。爸爸很高兴,亲自带哥哥去上学了。妈妈和我站在屋后的大柏树下,一直目送他们俩翻过山梁。我就对妈妈说:“妈妈,我也要在街上去读书。”

妈妈说:“你想去就读得成哦?要考起才得行!考不起的,就只有务农了。”

我就说:“那我也要考起!”

大爹正好路过,就说:“莽儿想考初中?一个村才考两个,有的村还遭剃光头。你比你哥哥差远了!”

我就不服气:“我哪里比哥哥差远了?”

“你哥哥有媳妇,你怎么没有哦?”

“你!”我说不出来了,眼泪就哗哗哗流出来。

从那以后,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初中,还要找个媳妇!说来也怪,我从二年级下学期开始,成绩就好起来,在班上位居前三名。成绩一好,老师就爱表扬,还让我当上学习委员。自从当了班上的干部,就越有信心,班上的女同学也爱来找我请教学习问题。我的心里也就有了个小秘密,我喜欢上了班上最漂亮的张昌碧同学。张昌碧同学在班上不仅最漂亮,成绩也好,还是老师的侄女。

有一次数学单元考试,我考了95分,她考了100分。我就捧着卷子哭了。邹老师就来问我:“你哭啥?哪个欺负你了?”

我不好意思说是因为没有考赢张昌碧,就说:“我太粗心了,这5分错得太可惜了!”

邹老师就站在讲台上,郑重其事地表扬我,说我有自尊心,要大家都像我学习。张昌碧就给我递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伤心,下次考满分。”

我就给她写了一张纸条,“谢谢你。你真漂亮!”写“漂亮”的时候,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被人发现。趁她不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就偷偷放进她的书包。也不知她看到没有,这恐怕算我的第一次写情书吧。从那以后,每次看到她,我的心就会加剧跳动。她给我写的那张纸条,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

暑假里,哥哥又回来和我待在一起。我就给哥哥讲了我的小心思。哥哥说:“找人说媒也不可能,她家的情况我知道,她的爸爸是村支书,我们家高攀不起。别人会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只有努力读书。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初中读了就可以考师范,师范是什么你知道不?”

“稀饭?”

“师范!读了就能当老师!吃国家粮的老师,还有工资!不是冷堂坝的老师,他们是民办老师,没有吃国家粮!”

“吃国家粮又怎样呢?”

“哈!那就不得了啦。别说张昌碧,你还可以找更好的!”

“真的吗?哥哥?我只要找到张昌碧就可以了!”

“那就努力读书!”

从那以后,我就学爸爸手不释卷。说起这手不释卷,就不得不讲爸爸的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一直被妈妈嘲笑着呢。

妈妈说,她和爸爸才结婚的时候,爸爸还是个书呆子。有一天早上,妈妈叫爸爸去放放牛,爸爸就拿了一本医药书籍,牵着牛出去了。到了饭煮好的时候,妈妈就站在屋后大石头上,朝着山沟沟扯起喉咙喊爸爸回来吃饭。爸爸在林子里看书太入神了,也就忘了牛,一听叫他吃饭,就捧着书回来了,妈妈就问:“牛呢?”

爸爸说:“它还没有回来吗?”

妈妈说:“你都不知道回来,它还晓得?”

爸爸把头一拍,赶忙去找牛,嘿,天下怪事就是多,那条牛竟然没有去祸害庄稼,自己啃着草走回来啦!

妈妈就笑话爸爸:“你们前世怕是兄弟哦,牛那么为你着想!”

爸爸就是这样一个爱看书的人。我心里有了梦想,也就钻进书里去了。放牛的时候,一手牵牛,一手拿着语文课本在读;在家煮饭,一手拿火钳夹柴火,一手也拿着书本在看。也是我的运气好吧,三年级期末,中心校就抽考尖子生办尖子班,我竟然考起了!

大爹跑过来既喜滋滋又眼巴巴地说:“莽儿,还真行!我送你个帆布书包!”那个时候最好看的就是帆布书包,我其实心里早就不想挎爸爸给我做的牛皮书包了。那牛皮书包,在冬天里硬梆梆的,夏天里却是臭乎乎的。而帆布书包是绿色的,就像解放军用的包,好漂亮!

人们常说,好事成双,在我身上也应验了。有一天妈妈高兴地告诉我:“莽儿,你姑姑带信来,叫我们到花池去跟你看个媳妇!”

我的姑姑就嫁在相邻的花池乡雷家沟。这花池乡与我们是相邻的乡镇,姑姑家离我家至少二十里路。要翻过我们那里最高的楼口门山岭,沿着河沟穿林子走半天才能到。

妈妈特别重视这次相亲。因为孩子越大,能找的媳妇肯定越来越少。妈妈跟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姑姑一家带了一块腊肉,一大早就带着我去姑姑家。妈妈在路上就叮嘱我:“莽儿,你要机灵点,如果女方有人跟你说话,你莫乱说哦!”

“说啥子哦?”

“问我们有没有房子,怎么说?”

“有两间。”

“就说三间。”

“不是才两间吗?”

“今后妈妈要跟你再修一间的!”

到了姑姑家,一打听情况,妈妈就有点不高兴了。原来,姑姑介绍的女方有三姊妹,家里没有儿子,想招个上门女婿。一般家庭都不会让自己的儿子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所以对方也就一直没有订婚。姑姑了解我的情况,就想让我去做了这上门女婿,我们家省了再修房子,她也多了一门近亲。

妈妈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怎么舍得莽儿呢,跟别人住,一辈子像长工一样,费力不讨好,吵架疙孽的,还会被扫地出门!”

姑姑也就不高兴了,抱怨着说:“你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人家家境好得很,在这个地方是望门,三个女儿都像仙女儿一样乖。讨到了是人财两得,是你莽儿的福分!不是哥哥经常给我讲,我才不想操这个心呢!”

妈妈就闭着嘴不再说了,毕竟姑姑也是一番好意。俗话说,在哪座庙里就烧哪座庙的香,在哪座山上就唱哪座山上的歌。既然在姑姑的地盘,那就得由姑姑做主。

下午见面,就约在女方队里集体劳动的地方,正好在大路边有一口池塘,堤坝很宽,坝子能站很多人。姑姑说:“男娃儿主动些,先去等起。”妈妈和姑姑就带着我就去了。

天气很闷,一丝丝儿风都没有。那一口池塘像圆圆的明镜,倒映着天空,白云在池塘里堆得满满的。池塘边有棵弯弯的柏树,树枝却是光秃秃的,像一把黑色的剑插在云朵里了。堤坝下面是一层层翻过土的梯田,队里的人就在下面几个田里劳动,男的打着牛屁股耕地,女的在翻地、锄地,并撒上种子,我看他们像是在种菜。

姑姑让我们母子在堤坝上等着,就前去和女方的父母打招呼。

没有地方可以坐着,我的腿都站酸了。妈妈也抱怨起来:“找这么个地方看人,哪里是看人嘛!”

过了一会儿,队里的人就向我们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年男子就喊起来:“那娃儿!脸皮还厚嘛,想讨媳妇!”

妈妈就憎恶地盯了那人一眼,把我往她怀里一拉,护着我,好像是那人射过来几支毒箭一样。几个妇女也围过来,评头论足,指指戳戳,口水都溅到我脸上了,其中一个三角眼说道:“是个矮打杵儿!”

顿时,我感觉如芒在脊,浑身不自在。她的话正说到我的痛处。我的个头一直比同龄人矮一截,这本身就很伤自尊,而她竟然在我相亲的时候,说出这般话来。

妈妈就急了,眼里冒火,厉声质问:“你在说哪个?”

那三角眼一看我妈妈不好欺侮,就说:“没说你!”悻悻走了。

妈妈就质问姑姑:“你说的人呢?在哪里?再不来我们就走!”

姑姑急着四处看,忽然指着堤坝那头,惊喜地说:“来了来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有三个红衣姑娘,像红云一样飘过来。从高矮看,走在前面的一定是老大,中间是老二,后面是老三。

老大五官透着霸气,老二比较秀气,老幺有点傻气。

姑姑过来说:“相的大的!”妈妈鼻子里嗯了一声,就盯着大的仔细地看。只见她很快就摇了摇头,把我肩膀一拍:“大得多,起码大四五岁!”

姑姑说:“女大三,抱金砖!大点好。”

那三个姑娘却也在盯着我看,特别是那个大的,竟然敢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忙躲避开,脸上还火辣辣的。很快她就摇摇头,跟她的妹妹们说:“走!”

三个人就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了,头都未回一下。

相亲就这样草草收场。回到姑姑家里,妈妈不断抱怨:“亏你想得出,就像在猪儿市场一样!让那些人指指戳戳!我的儿子宝贝得很呢,读书成绩好,脑壳又聪明!哪里看得上那么笨的女娃儿!”

那次相亲,双方都没看上。但对于妈妈来说,却是很大的挫折。她深深知道房子对于男孩子的重要性,她发誓要把面子找回来,于是就给爸爸下任务:“必须给莽儿修一间新房子!”

爸爸说:“哪里有钱!”

妈妈说:“反正你们不会耕田,先把牛卖了,无论如何先把地基打起。不要让莽儿打光棍!”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焦啥子,莽儿读书行,以后不操心!”爸爸文绉绉地说。

“我不管啥子黄金屋,啥子颜如玉,反正必须得修房子,再说老幺也得说媳妇了!”妈妈铁了心。

牛是农家的宝,一般都不会卖的。我家的牛实际上已经是老黄牛,牛角断了,也不下崽,妈妈说趁早还卖得出去,以后再买一个小牛来喂。

牛儿交给大爹,他赶了个场就变成了一捆钱。

我家老房子一侧,有一块坡地,乱石嶙峋,平常基本上就是杂草丛生,妈妈每年都会栽几颗南瓜秧子。那南瓜藤抓着地就疯长,南瓜叶面盆那么大,密密麻麻地长满坡。一到夏天,南瓜花像喇叭一样一朵朵地开,结出又大又圆的南瓜来。

妈妈的计划就是在这一片坡地,给我修建一间房子。

因为地势太低,妈妈和爸爸商量了,把坡地乱石和泥土挖起来抬走,夷为平地,重新用条石、块石铺平,打下地基,修建成吊脚楼和老房子并排成一排。这个设想,比修一间普通的房子更加艰难,妈妈逼着爸爸起早摸黑,和她一起挖泥土、抬石头。我和哥哥也得做帮手,我们用撮箕抬泥土,用坏了就去找二爷爷再编两个。

队里的人看了爸爸妈妈的行动,都说:“哪个叫你们生了三个儿子嘛!生了儿子就得修房子!”

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政策,爸爸说:“计划生育政策再早点,就不会跟你生个弟弟了。”其实,我和哥哥都知道,爸爸希望有个女儿,才生了第三个孩子。

地平出来了,就请了二爹铁棒和他的几个帮手,给我们打石头,砌坎子,下地基。我们按天数给工钱,每天每人还要一包烟,管中午、晚上两顿饭。

二爹和他的帮手在抬石头的时候就会喊号子。

这个哟石头哇,哟嗬喂哟嗬喂

才呀叫重噢哟儿哟嗬嘿着

你不哟拉来哇,哟嗬喂哟嗬喂

它呀不动噢哟儿哟嗬嘿着

你动哟我动哇,哟嗬喂哟嗬喂

它呀也动噢哟儿哟嗬嘿着

他们顶着烈日,也不会休息,每天我和哥哥都要给他们送去井里的凉水,也在一边和着号子。

我们家花了大半年时间,硬是把地基修成了,可是,妈妈也就是在那年落得慢性胃炎,一直不能医治断根。

爸爸妈妈的行动,让大爹二爹三爹都很汗颜。大爹说:“我们也像包嫂这么吃苦,啥子房子修不起?还是怪我们自己懒!”

二爹说:“要怪还是怪我们不齐心!”

三爹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我们要修就得修四间房,一辈子都修不出来!”

可能是妈妈吃苦耐劳的精神感动了远近乡邻,没过多久,媒婆就找上门来给我介绍媳妇了。

爸爸妈妈赶紧筹钱给女方准备聘礼。他们为女方准备了一套花布衣服、蓝布裤子、一双胶鞋;为女方父母准备了烟酒肉。然后请媒人送到女方家。女方爽快答应,就约定了时间带着我的媳妇过来到我家看人看房子。

那一天是个大晴天,姑姑从花池赶回来帮忙。院子里被大爹、二爹、三爹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坝里摆了三张桌子,一下迎来了女方十多个亲戚。大爹负责倒茶水和递烟,爸爸陪着女方父母摆龙门阵,妈妈和姑姑在办席桌。院子里变得特别热闹。

我穿着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被打扮得规规矩矩。这时候我瞅见了我的媳妇,一个还在她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头上系着红头绳,至少比我小五岁。我的弟弟拿着一只蜻蜓走到她跟前,他们个子差不多高,她一下就被吸引过来了,和我弟弟一起玩起小蜻蜓。我的心一下就掉进了冰窟窿,这怎么般配呢?介绍给我弟弟还合适,怎么适合我呢?这哪里比得上秋菊姐姐?哪里比得上我喜欢的张昌碧?

我就一趟子跑出了院子,跑到屋后面的树林里,坐在大石头上生闷气。林子里有无数的知了在“知呀知呀”地鸣叫,还有麻雀在树梢上飞来飞去。没有人给我说话,我就抬头看天空的云彩。一团团像棉花似的白云在缓缓移动,一会儿变成了一座座大山,一会儿变成了一群群奔马,一会儿又变成打架的一群恶狗,一会儿又什么都不是。一会儿云朵遮住了太阳,地上就变得阴凉起来,一会儿太阳又露出了圆脸,大地变得明亮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大爹的声音:“莽儿!”接着是他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就朝我走来了。

“吃午饭了!跑到这里干啥子?”大爹责怪我。

“大爹,人为什么一定要找媳妇呢?”

“不找媳妇,怎么生得出来娃娃哦?”

“大爹,那人为什么要生娃娃呢?”

“不生娃娃,人老了谁来管呢?”

我这才明白找媳妇的真正意义。“大爹,那你还要找媳妇吗?”

“要找!一定要找!”

我再到与我们距离最近的欧家院子去玩的时候,欧家的大人小孩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表叔欧德国说:“莽儿,你这下就有媳妇了,结婚的时候,表叔给你去抬嫁妆。”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说:“那还早呢,说不定那时候你都老了,抬不动。”

表叔就黑起脸说:“你再长几年就可以结婚,表叔有的是力气!”

我吓了一跳,表叔说的也不错,爸爸就是十六岁结的婚,妈妈那时候十八岁。我离十六岁还有多久?四五年!

表叔的儿子欧洲是我的同学,他从屋里跑出来,一看见我就说:“我以后也可以帮你抬女方的嫁妆。你看,姐姐打衣柜的木料都收起了!你看,这全都是。”欧洲的姐姐欧美丽跟我哥哥年龄相仿,从未读过书,她爸倒早就给她准备嫁妆了。屋檐下的街沿里,堆放了十来根又粗又直的柏木料。

“这怕不够吧?表叔?”我说。

“美丽出嫁,我要给她办十几抬。别人有的,一样都不少!木料凑了一半,我们山林里还有几根选得起,等再长两年。”

“你当初怎么不让她去读书哦,表叔?”

“莽儿,女娃读啥书,都是给别人读的,欧洲才要多读书哦。”我说不出话了,就和欧洲进屋玩去了。

说了媳妇,烦恼的事情就跟着来了,妈妈要我背上烟酒走女方家去。妈妈说:“茶越走越凉,人越走越亲。你不走岳父屋,人家怎舍得把女儿嫁给你!”

我说:“我不好意思去,反正哥哥也没啥事情,他陪我去。”妈妈答应了,哥哥欢喜得双脚直跳。

哥哥和我就欢欢喜喜去了。哥哥高兴的原因,就是可以在我岳父家里吃好的耍好的,免得在家里做农活。

岳父一家其实比我们家还穷。房子才两间,娃娃就有五个。最大的是个姐姐,一看她胸部鼓胀得纽扣都要崩掉了,就知道快要嫁人了。然后就是三个儿子,我的媳妇是老幺,难怪还在撒娇。见我们到来,岳父岳母专门杀了一只大公鸡。我想起来,哥哥和我有几年没吃到过鸡肉了,那鸡肉真是太香了。岳母显得特别疼爱我,给我挑了两个鸡脚。

我在啃鸡脚的时候,瞅了一眼我的媳妇,却也碰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有对我的好奇。可能也听了他的哥哥姐姐们给她讲的什么,对我的身份有点似懂非懂。我不敢多看,生怕旁人发现,会觉得我人还没长大就不正经。

在岳父家,哥哥倒成为最风光的人。岳父在吃饭后对他的几个儿子说:“你们多请教一下欢郎(哥哥的小名),他是我们乡里的秀才,看人家是怎么读书的!”

哥哥脸也不红,洋洋得意地说:“如果有做不来的题可以问我。”岳父就将三个儿子赶到堂屋里,要他们围着八仙桌看书、写字,给哥哥备了一把太师椅子坐,泡了一杯茶,还炒了一碗香喷喷的南瓜子让我们吃,我倒成了哥哥的跟班似的。

到街上中心校读书,我就不大想媳妇的事情了。反正有媳妇,何况那么小,等她长到可以结婚,我都还有十多年的时间。我就把心思用到读书上去。

在我考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家发生的变化,在山村里引起了轰动。首先是爱看书的爸爸,参加了全县乡村医疗人才选拔考试,考了全县第二名,推荐到成都中医学院进修读大学。再就是哥哥,顺利考上县城的师范学校。欧德国表叔到我家对爸爸表示祝贺,还说:“你们家老人的地风水好啊!”我们一家人先是兴奋,后来就发愁了。

爸爸从没去过成都,到县里打听了很多人,才知道去成都坐什么车怎么走。路费、生活费还得准备一大笔,他犯愁了;哥哥去读师范,国家把吃住都包了,但是,也得打几件像样的衣服啊;我呢,开学也要钱。弟弟也要穿鼻眼,该上学了。总之,需要一大笔钱,怎么办?家里为修地基把牛卖了,肥猪杀了,拿什么变钱?

上学的时间越来越近,从亲戚家借的钱只是杯水车薪。爸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多晚上一个人坐在屋后的大石头上看着天空发呆,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大爹找上门来了。

“大兄弟,我说句话,说得不好听,你莫往心里去!”

爸爸说:“大哥,你说就是。”

“我看你这段时间急得上蹿下跳的,干脆把你那房子卖一间。你想,成都读了大学,还用回这山旮旮吗?”大爹说了就拿起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等爸爸回话。

“哪个买得起?再说也要卖一千多块嘛!”爸爸说。

“我买!一千块,给一半欠一半!”大爹说。

“哎哟!熏人不过!到处弄些烟灰!”妈妈没好气地朝大爹发火!爸爸知道妈妈听了大爹的话不高兴,赶忙赔小心:“大哥,莫怪!就是先给一半,你也拿不出嘛!”

“我家的牛可以卖三百多,他们四姊妹可以凑两百,你们上学前,我就是把脚板跑烂,也去把钱给你凑齐。”大爹不介意地说。

“好倒是好,我再考虑考虑。”爸爸看了妈妈快冒火的眼睛说道。

大爹走了,爸爸和妈妈就吵起来。

爸爸说:“你莫不讲道理,人家在这里好心好意的,给啥子脸色嘛!”

妈妈气呼呼地说:“就是想要你的房子!算盘都打好了!给一半欠一半!还不如说白送!”

“都是一家人嘛,给一半欠一半又有啥子?人家还不是看到我们的难处?”

“我说不行就不行!”妈妈开始耍横。

“那我就不去读那个书!一辈子就守在这山里。”爸爸也发横。

“不读就不读!我怕了?”妈妈不甘示弱。

啪!爸爸一下将手里的茶杯摔得山响!妈妈就冲过去扭住爸爸的衣领:“你不如打死我算了!反正你们都要去读书!我一个人过起也没意思!”

正吵得乌烟瘴气,二老爷二奶奶过来了。

“你们像话吗?精光白日的!读书是好事!祖坟冒青烟了,屋里出了大学生、中专生。钱嘛,院子里都来想法。我一辈子穷够了,再穷点也不怕!把牛卖了,借给你们,够了吧!”二老爷说了这番话,爸爸妈妈一下就像小孩子似的,在老人面前矮了下去。

第二天赶集日,大爹、二爹一大早就赶牛上街了。我在屋后柏树下读书,就听到大爹、二爹一个一句唱山歌:

清早起来嘛

哥嘞去上梁啊哎哟

摘匹树叶儿玩耍

将将吹响亮

吹在那妹心上

清早起来嘛

哥嘞去上梁啊哎哟

转身到绣房

偷眼把你望

衣裳晾在嘛

哥嘞竹竿上啊哎哟

转身到绣房

偷眼把你望

歌声在山沟沟里回荡,不像是大爹、二爹在唱,像很多人在唱,全村的男男女女藏在山石里齐声高唱,唱得山沟雾气升腾,唱得太阳从东山上升起来,唱得田野大地金光灿烂。

爸爸揣着二老爷给的卖牛的钱上了大学,哥哥读了师范。

过了年就得去岳父家拜年。哥哥这次却为拜年的事情和妈妈吵了一架。妈妈说:“欢郎,你得去你岳父屋头走一趟。”

哥哥说:“妈,我不想去了。”

“为啥子?”

“这婚迟早要退了!媳妇我要自己找!”

“你这个无情鸟!订了十几年的婚,说反悔就反悔?不行!”

“反正我不去!”哥哥犟嘴。

妈妈从柴堆里抓起一根枝桠,抽打在哥哥身上。哥哥一见形势不利,飞快地跑出去了。

“你去把你哥哥拉回来!由不得他,端了个铁饭碗就不得了!嫌弃秋菊!秋菊哪点配不上他!”妈妈就冲着我说。

我就出去找哥哥。哥哥在屋后林子里,正站在大石头上赌气。

“哥哥,你不要秋菊姐姐了吗?”我心里对哥哥也有意见,秋菊姐姐那么好,怎么能退了呢?

“她只读了个四年级,没文化,我要找个城里的!”

“城里的有啥好?”

“城里的女娃儿没晒过太阳,长得细皮嫩肉,穿高跟鞋走路,斯斯文文,还能歌善舞。她呢?握锄把的手,茧疤都多厚,脸黑得像锅儿底,只能脸朝黄土背朝天,你说,你喜欢哪一样?”

我就说不出来了。

哥哥犟着不去,爸爸就替他解了围:“不去就不去,亲家自然就晓得你的意思了。现在莫提退婚,免得村里人说你忘本,看不起农村人,再过两年,你工作了再说不迟。”

爸爸这一说,让我也有些心动。

哥哥师范一毕业就分配到离家百多公里远的南坝镇教书,他很喜爱自己的工作,在学校干得非常出色。有一天他就给秋菊姐姐写了一封信,说改革开放了,农村不再封闭,大家都是同龄人,不要被封建思想捆住了手脚,希望秋菊姐姐到外面去闯一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在哥哥的鼓励之下,秋菊姐姐就和队里几个姐们儿去了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秋菊姐姐很能干,不到一年就当了一个部门经理,工资比哥哥还高。她还花了三百多块钱给哥哥寄来一块上海牌手表,说当老师时间观念要强,别不按时给学生上课。两人经常通信,成了很好的朋友,自作主张就把订婚的事情取消了,两人都重新找了自己满意的对象。

妈妈为哥哥退了婚,很不高兴,成天埋怨哥哥,直到哥哥把嫂子都带回来了,妈妈才转怒为喜。因为嫂子也是个教师,长得很漂亮,嘴也甜,一进屋就“爸爸妈妈”叫得欢,爸爸妈妈一辈子没有女儿,这一下子就捡了个知书识礼的乖女儿,心里自然就高兴得不得了。

我呢,可就有点啼笑皆非了。我一直专心读书,一心想考个大学,可是,老考不上,背也驼了,还带了一副黑圈圈高度近视眼镜。在我二十三岁那年终于考了个师专,没想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也接到我小媳妇给我的一纸休书。

她在休书上说:“我在深圳耍了个男朋友,听说你也考起了大学,那从今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互不干涉,好自为之!”哈!小媳妇,真无情!我真想不出来她长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她在信中这么骄傲,我断定她肯定是个大美女。

我觉得自己考上了大学,有资格去找我心目中的女人张昌碧了,就给大爹讲了,叫他帮我打听一下,方便的话就把婚事帮我订下来。大爹听我说完,就像看外星人一样,对我说:“人家早嫁人,娃娃都满地跑了!”

张昌碧啊,你怕是没有看我的纸条哦!我不是赞美过你真漂亮吗?你竟然不知道我那么小就对你有意思啊!

我就像泄气的皮球,蔫了。

山里人走出去务工后,光棍就少了。我弟弟呢,爸爸妈妈再也没说给他找个小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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