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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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土豆先生拿起黄杨木梳，精心梳理头上两侧枯草似的乱发。他小心翼翼，生怕把头发碰掉一根。
镜子里的人实在是胖。头身连着，不见脖子，像一小一大两个圆球垛在一起。头顶光秃秃的，脑门闪着亮光。他摇摇头，仿佛要摆脱所有烦恼，戴上鸭舌皮帽。
“不是要去看医生吗？磨磨蹭蹭啥呢？”
土豆太太跷着脚，身陷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
厕所门口光影一暗，土豆先生慢吞吞的移动到太太面前，他看不到自己的双脚，目光落在太太脸上。
“你说我要干什么？”土豆先生张着口，脑子在茫然搜索。
这些日子，他出门的时候，总会忘该带的东西，就像手机、钥匙、钱包什么的，总要落掉一样在家里。大街上见到有人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点头回应，甚至脱下帽子向人家致意，却想不起这人是谁。像这种情况，让他觉得衰老就像自己的影子，把自己跟得紧紧的。
这让他烦恼。烦恼归烦恼，心里还能承受，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可还有一种情况就不止是烦恼，而是让他惶遽。
他发现自己好好的脚趾头，悄无声息地萎缩，那边脚趾头就只有一块指甲盖了。
这小脚趾看似没什么用，可这样消失，是极不正常的，没任何征兆，就更可怕。继续下去，还有什么会消失？
这种恐慌，已经攫住了他的心，是不是连自己都会消失？
消失是必然的，他心里明白。可谁愿意就这样消失了呢？就算黑白无常来给他锁上铁链，他也会赖着不想走。
“你又忘了。”土豆太太起身扶着土豆先生向门口走去。
“王医生今天坐诊，你不是在网上又挂了他的号吗？”
土豆太太曾陪着土豆先生走遍凤凰城的医院，医生面对土豆先生的毛病都是一脸茫然，用医院最好的设备，也没查出原因。凤凰城中心医院是最好的医院，名医王医生答应要为他继续查找病因，为他治疗。
“现在是脚趾萎缩了，如果连脚也萎缩了，岂不是更糟糕？”土豆太太嘟囔着说。
“那我还是去碰碰运气。”土豆先生向太太摆摆手，就这样孤独地出门了。
土豆先生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踅到与他家只有一千米距离的太阳广场上。
太阳广场躺在风景秀丽的凤凰山脚下，一条宽阔而又清澈的河流经过广场边安安静静流向远方。早晚都有居住附近的人在这里跳广场舞和晒太阳。广场上有巨大的黄葛树，挂着树牌，写着名字和树龄，还有一些碗口粗的桂花树。这个季节的桂花树上，只有茂密的绿叶，不见一粒桂花。
阳光明媚，河风吹拂。土豆先生走走停停，四处打望。不知不觉间他就忘了自己要去哪里。
来到一棵黄葛树下，他看到一个模样奇特的老人摆着地摊。
老人衣衫单薄，蓬头垢面，身子骨却十分硬朗。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人像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土豆先生突然想起兔子的眼睛。
老人在地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一些瓶瓶罐罐和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的动物骨头。
“你是兔？不，是郎中吧？”土豆先生脑子似乎有点混乱，问出这么奇奇怪怪的话。
老人没有答话，盯着土豆先生，上上下下打量。
“喂，你能治病吗？”土豆先生又问道。
“当然能治病！”
“要是你能治好我的病，那就太好了！”土豆先生竟然有些激动。因为他打心里对大医院的医生感到失望，眼前或许有了希望。
“就看你的病是不是疑难杂症！”
“啊！这世上再没有比我的病更为古怪的病了，快给我瞧瞧！”土豆先生毫不犹豫地坐在地上，讲将自己的鞋袜脱掉，露出可怜的脚趾来。
“您看，我的脚趾快没有了，继续下去，以后我怎么活？”老人蹲下身子，仔细看土豆先生的脚。
“根坏了！”老人思忖着说。
“什么？”土豆先生瞪大眼睛。
“你看这些树，土下面是什么？”老人指着旁边的树。
“根。”土豆先生说。
“你的脚趾就是你的根，是你的根坏了。”老人说。
“救救我吧，老人家，不，老神仙。”土豆先生急道。
“其实不用大惊小怪。你看，我就没有脚趾。”老人脱掉自己的鞋，他的脚像木头削的，齐齐整整。
土豆先生张着口合不拢嘴。
“人不是树。树扎根才能活，人可以走动，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想扎根就扎根，想走就走，多好！”老人说。
“可是，我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土豆先生泪汪汪地说。
“忘记了又有什么关系？”
“忘记了，就是真正的死了。”
“好吧，可怜的人！既然你不想死，那我可以帮帮你。”老人说着，穿上鞋，拿起地摊上的木盒子，揭开盒盖，里面装有一个银色的小杯子。
“这叫夜光杯。听说过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句诗吧？就是说的这个杯子。月圆之夜，用这个夜光杯装满月光，再倒上一杯美酒，喝下去，躺上床。你会做一个好梦，梦回故乡，梦回童年。你的记忆会复苏，当然，你的脚趾也会好起来。”
“真的吗？真是太神奇了！”土豆先生激动得语无伦次，几乎就要拜倒在地了。
“这个月光宝盒就送给你了！照我说的去做吧！”
太阳广场突然卷起一阵风，土豆先生感觉到有沙尘进入眼睛。
揉揉眼睛再看，眼前却不见了老人，连地摊也不见。
他的一只手里却还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月光宝盒。
二
月亮升起来挂在东山上。
月光将院子照得白亮亮的，还有凉爽的风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女人们这时候就在家里做晚饭，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在月光下休息，喝茶、抽烟。
土豆先生出现在故乡这样的场景里。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月光宝盒，第一个月圆之夜，他回到了童年时代。
土豆和堂哥柿子在追逐，在大人们之间穿来穿去。
爷爷喊道：
土豆，柿子，过来！
土豆和柿子就噗嗒噗嗒跑过去。
爷爷的头上，包着长帕子。有时是白的，有时是蓝的，还有就是黑的。帕子有多长？爷爷站着解开帕子的时候，帕子可以一直垂到地上呢。帕子在他的头上盘起来，一圈一圈，爷爷的头就大了。身上的衣服也总是长衫子。纽扣是布做的，像乳头一样圆溜溜的，侧身扣着五六颗。
最有趣的的是他瘦长的脸上长满了一道道皱纹，像核桃壳一样，但是眉毛却浓密而茂盛，耷拉下来，几乎遮盖了那黑而闪亮的眼睛，加之下巴上有一撮山羊胡子，土豆就觉得爷爷有点像老山羊。
还有个人也不得不说，那就是院子里的另一个老人，土豆的奶奶。奶奶矮矮的个子，腰身却很粗大，她头上照样包了帕子，穿着围腰的时候，就看不到她的双脚，土豆就觉得奶奶不是用脚走路，是直着身子在移动呢。那个身子像什么呢？水桶！上下都直直的，圆圆的。奶奶就是胖，圆脸上的肉堆得圆滚滚的，当她走动的时候，脸上的肉就在抖动。
土豆喜欢爷爷，因为爷爷对他总是笑眯眯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他也喜欢奶奶，奶奶会给他做好吃的，但奶奶不给他讲好听的故事。
爷爷用手指指天上。
啥？爷爷。
你们看看，月亮上面有一个人！
土豆和柿子就仰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月亮。
没有啊，爷爷。没有。
两个人都摇头。
再仔细看看，看你们谁先看到，谁就最聪明！
土豆眯起了眼睛，柿子干脆站到爷爷坐的木板凳上，登高而望。
我看到了，看到了！柿子先叫起来！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土豆不甘落后。
那你们谁先说，那个人正在月亮上做什么。爷爷说。
柿子就屏神静气继续看。
土豆就说，在坐着喝茶。
爷爷就哈哈哈大笑起来。
柿子还在看，却没有看到有人在月亮上坐着喝茶，但他又不愿意认输。
爷爷就问：柿子，除了喝茶，他还在做啥子？
柿子用手挠挠后脑勺，跳下凳子，笑着说，还在抽烟呢，我看怎么一会儿有云一会儿有没有云啊。
哈哈哈，说得好，在抽烟！爷爷自己就抽了一口，嘴里吐出了浓浓的白烟。
土豆觉得还是自己赢了，就坐在爷爷身边，向爷爷提出埋藏心里的一个疑问。
爷爷，你说说看，我是怎么来的啊？
你是怎么来的？爷爷一听这个问题，眼睛都瞪大了——
你不知道啊？你是你妈妈捡来的！
土豆就怔住了。
你妈妈从山坡上回来，在大路边就看到了你，光着身子，哇哇地哭，就捡回来了！
你骗人！爷爷你骗人！
土豆是捡回来的！哦，是捡回来的！柿子开心地拍起手掌，附和着爷爷的话。
那我怎么会在大路边呢，之前我在哪里呢？
呵呵，你呀，是天上下来的！你看，月亮上面，住着好多人呢，我们都是从那里飞下来的。
可是怎么飞啊？我们没有翅膀。
哎呀，能飞，都能飞。我们每个人都有翅膀，白色的，像月光一样，当我们飞到地上，翅膀就消失了，我们就变成小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然后找到自己的妈妈和爸爸，一天天长大。
那我们还能飞回去吗？
能啊，像爷爷这样，等长到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有一天就会变成一片白云，爷爷就坐上去，就可以飞到月亮上去了……
可是，我们现在飞不起来怎么办？柿子嘟着嘴说。
呵呵，睡觉的时候，打开窗户，让月亮照进你的梦里，就可以在梦里飞啰。
得到了答案，土豆开心了。
飞啊！飞啊！土豆在院子里展开双臂边跑边喊，柿子哥哥在后面跟着飞翔。
土豆和柿子一会儿奔跑在月光下，一会儿钻进了东边屋檐下的阴影里。
啊！萤火虫！土豆突然停下脚步，叫起来。在他的头上，忽明忽暗的亮光正在闪烁，像银亮的月光一样，但只有豆大的一点点。
萤火虫！柿子喘着气，也叫起来。
抓住它！抓住它！年龄相仿的麦子姐姐正好从家里走出来，也被萤火虫迷住了。
怎么抓啊？三个孩子站在那里动起了脑筋。
萤火虫并不知道有了危险，在院子里忽明忽暗地飞翔。一只、两只、三只……
草帽！嘿，用草帽把他们盖住！土豆先想出办法，喊了出来。
三个小孩子赶紧在自己家里取了一顶圆圆的草帽。这草帽是用金黄的麦秆编织的，一圈圈地盘起来，轻飘飘的，还有网状的缝隙，在太阳下戴着，既轻松又凉爽。
土豆拿着草帽，向空中奋力一跳，帽子对着萤火虫盖了下去。柿子跳得更高，麦子姐姐却轻松地将帽子一挥，一只萤火虫就跌进了帽子里。
捉住了，捉住了！麦子姐姐喊起来。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帽子里的小虫子。
它会飞走的，怎么办？柿子说。
土豆，快去拿你家里的玻璃瓶子，我们把它装起来。麦子姐姐说。
土豆爸爸是个乡村医生，家里有很多的瓶瓶罐罐。
土豆飞快地跑回家，在窗台上取下一个圆圆的玻璃瓶。那是橘子罐头玻璃瓶，甜甜的橘子被土豆吃光了，妈妈洗干净就晾晒在窗台上。妈妈说，可以存放瓜果的种子。
瓶子拿来了，麦子姐姐小心翼翼地将萤火虫放进去，盖上盖子。萤火虫在瓶子里上下乱窜，却没有办法飞出来。
柿子说：萤火虫的屁股为什么会发光呢？人的屁股为什么不能发光呢？
土豆说，是啊，它吃了什么呢？什么东西吃了会发光呢？
麦子姐姐说，还是去问问爷爷吧。
麦子姐姐走在前面，手里托着玻璃瓶，土豆、柿子就跟在后面。
爷爷，萤火虫的屁股为什么发光呢？土豆问道。
爷爷就接过玻璃瓶子，将瓶子高高举起，月光照进了瓶子，萤火虫望见了月亮，贴在瓶底，安静下来。
它也是月亮上下来的精灵！你们看，它的屁股上的亮光多像天上的月亮呀。它们生活在 水沟边，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它们就会在空中飞舞。爷爷说。
怎么亮光越来越弱，这是怎么啦？柿子问道。
它累了，你们捉了它，它失去了自由，看不到自己的伙伴，不知道有多伤心啊。爷爷说。
那，我们放了它！麦子姐姐说。
好，我来帮你们放！爷爷用另一只手揭开盖子。
萤火虫就从瓶子里飞了出来，它奋力地煽动翅膀，越飞越高，向着月亮飞去，不见了踪影。
它还会回来吗？我们还会看到它吗？土豆轻声问道。
还会来到院子里玩的，只要你们不伤害它，你们都是可爱的小精灵。爷爷笑咪咪地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土豆打开了窗户，让月光照了进来，他希望月光照进梦里，他希望再见到萤火虫。
三
土豆先生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呆呆地回味梦境。
离开故乡有三十多年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故乡？忘了爷爷奶奶的模样，忘了童年的歌谣。现在记起来了，鼻子里酸酸的。
土豆太太在准备早餐。一人一个鸡蛋，一盒热牛奶。
“我记起好多事。月光宝盒真神奇！”土豆先生洗漱过后，坐在餐桌边一边剥鸡蛋壳，一边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担心你会连我也会忘记。”土豆太太说。
“你还记得你的童年吗？”土豆先生轻轻咬了一口鸡蛋，蛋黄露出来。
“我也忘记了！”土豆太太伤感地说。
“人生像赶路，走远了，容易忘掉来时的路。定居城里，特别是家里老人故去之后，就疏远了故乡。”土豆先生说。
“我们的儿子金豆，去德国柏林留学五年了，还没打算回来，我们的故乡对于他，就是个传说。”土豆太太感慨地说。
“金豆不是找了个德国的女朋友吗？叫什么来着？”土豆先生又犯了健忘症。
“叫艾丽萨，取了个中国名叫李莎。不然，我也记不住。”土豆太太说。
“回国，还是留在德国，不是我们当父母的能够决定的事情。不过，一个人忘掉了故乡，就像在森林里迷了路。”土豆先生深有感触地说。
关于故乡的记忆，土豆先生像走了长长的夜路，经过了黎明，眼前迷雾散去。
土豆先生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往小处说，叫月亮湾，往大处说，是大巴山里沟壑纵横中的一小块斜坡。梯田、山坡、水塘、树林、院落分布在斜坡上。农家院子稀稀落落，就像一件绿衣上镶了几颗纽扣。
土豆先生回想自己出生在那里，就像一棵树上长出来一片树叶。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又是那么自由自在。小时候上学读书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斜坡。早上，他看到太阳从院子东边升起来，家家户户就忙着做饭吃饭。然后就是大人们带上劳动工具出去。留下小孩在院子里，大的带小的。中午，大人们安排妇女先回家做饭，一家人吃了，大人丢下小孩又出去了。傍晚，太阳从院子西边落下去，一直到躲在山里去了，大人们才会结束一天的劳动，回来和小孩子呆在一起，还是做饭吃饭。月亮起来的时候，大人才有时间逗逗小孩子。
土豆先生喜欢月亮，就是因为这个时候院子里才最热闹。
土豆先生喝着牛奶，忽然想起坐在土豆爸爸肩上看月亮的情景。
那一天，土豆爸爸坐在院子里纳凉，土豆靠在爸爸的脚边，坐在小板凳上。这时候，从院子东面的屋顶看上去，月亮刚好从山梁上爬起来。月亮圆圆的，天空格外明净。
土豆就说：爸爸，月亮离山梁好近哦。
爸爸眯起眼看看月亮说：只有一丈高。
土豆就说：爸爸，我们到山梁上去看看月亮。
爸爸就低头看着土豆问：为什么要到山梁上去啊？
土豆就说：去了不是更近了吗，我想上去看看月亮里有什么呀。
说着，土豆就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圆圆的月亮。
妈妈在土豆身边的长板凳上緔鞋帮，伸手过来将土豆的指头握住，说：别指着月亮！
为啥子？妈妈？
你没有看到，月亮很薄啊，就像刀一样锋利啊。等你晚上睡着了，它就会到你床上割伤你的耳朵。妈妈说。
怎么会呢？不是圆圆的吗？怎么割？
过了十五就变成弯弯的，就像小镰刀啊，那可锋利呀！柿子哥哥以前指过月亮，耳朵就被割了，耳朵肿了，痛了很久，还差点变成聋子呢！妈妈说。
土豆赶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心咚咚直跳，刚才我指了月亮的啊？说着，眼泪就要出来了。
别怕！别怕！以后别指就行了！爸爸安慰地说。
土豆心里有了担忧，闷闷不乐。
爸爸就摸着土豆圆圆的脑袋说：想不想到山梁上去，看月亮。
土豆就点点头。
晚上出去，大路上有蛇的！你们不怕？妈妈说。
怕啥子？月亮这么亮！跟白天差不多。爸爸说。
爸爸就拉上土豆的手，准备往外走。
柿子哥哥可能听到了土豆爸爸的说话，也跑过来，叫着：我也去！
我也去！麦子姐姐也跟着过来。
好嘛，都去都去！土豆爸爸爽快地答应了。
土豆妈妈在屋里拿了一根木棍子交给麦子姐姐：你在前面开路，用棍子打那些草丛，里面藏蛇！
麦子姐姐就拿着棍子在前面当开路先锋，土豆爸爸就走在最后面。
走过两根田埂，就开始爬坡。土豆爸爸边走边大声唱起山歌：
月亮溜溜月
做一兜兜蛇
喂又不毬喂
饿个蔫瘪瘪
……
蛇！麦子姐姐大声吆喝起来！
四个人立即停住脚步。
只听见草丛里哧溜哧溜的声音，从路边一直到树丛里去了。
土豆就吓得心咚咚直跳。
不要怕！不要怕！它也是出来看月亮的，土豆爸爸笑呵呵地说。
大家继续往山梁上走，土豆爸爸点上了一锅叶子烟，叶子烟从他嘴里飘出来，烟味很香。
山梁上有一大块和院子一样大的光光的石板，大家都站在石板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怎么还是那么远啊？柿子仰着头问道。
土豆也说：月亮和在院子里看到的一样大啊！
麦子姐姐撅着嘴说：我以为在山梁上摸得到月亮呢！
土豆爸爸就指着山下问：你们看看，我们的院子像什么？
火柴盒！麦子姐姐先说。
对，就像火柴盒！火柴盒！土豆、柿子附和着。
那你们再看看远处？有什么呀？
孩子们看着山下。月光里，山下是一块斜斜的大坝子，梯田、庄稼、树木、院落、田间大道铺在月亮湾里，看得清清楚楚。
月亮湾非常安静，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四
土豆先生迷恋月亮。在每一个月圆之夜，他会拿出月光宝盒，用夜光杯盛满月光，喝一杯月光美酒，躺在床上，像在时光通道里穿梭一样，瞬间回到童年。
这是第二个月圆之夜。
牛圈的门被三根光溜溜的木棒横栏着，土豆只要将木棒向左或向右移动，就可以一根根地取下来。当然黄牛并不懂这个道理，它将屁股对着木棒直撞，也无济于事，只有乖乖地待在里面。
打开门，还得踩着松软的牛粪沿着土墙的墙壁走过去，爬上比他还高的窗子，牛绳拴在窗栏上。
有一次，土豆刚爬上去解绳子，黄牛以为他爬不稳当，就在下面用头顶他的屁股，结果用力过大，土豆就吓得哇哇哇地哭起来。
妈妈马上跑过来，将牛拉出圈门，用牛鼻绳狠狠地抽打黄牛，边抽打边说：
叫你认不到人！叫你认不到人！
黄牛就泪汪汪的，嘴里哞哞地叫，很惭愧的样子。
从那以后，黄牛就对土豆更加温顺，再也不敢顶他。
土豆很麻溜地解开了绳子，将黄牛拉出了圈门。
林子离院子并不远，走过两根田埂，就是一片乱石坡，这片坡地一直延伸到河沟里，坡地上长满了一丛丛的青杠树、麻柳树、马桑树，还有刺藤等，树丛中还有嫩绿的青草。土豆只要把牛牵到这里，牛就自己去吃青草或者树叶，土豆就可以找一块光滑干净的石板，坐下来玩。
一个人玩就没有意思，柿子哥哥其实也是放牛的伙伴，这时候，柿子哥哥也牵着自家的水牛过来了。
水牛个头比黄牛大，更有蛮力，耕田犁地好使得很。不过胃口更大，一般缺人手的家庭就喂养不起。
这水牛也更犟，往往不听小孩招呼，只见柿子哥哥一边拉着牛鼻绳，一边狠狠地用竹条抽打它圆滚滚的屁股，尽管这样，在田埂上它还是伸出嘴偷吃田边的庄稼。
柿子哥哥终于将牛赶进了林子。
你还比我早些呀！柿子哥哥说。
柿子哥哥，你知道月亮上面有小白兔吗？土豆问道。
不知道。柿子说，不过这林子里就有兔子。
那我们去找一只兔子怎样？
好啊。
两个小孩子就猫着腰，在树丛里寻找兔子。
我上次看到那只兔子，这么大，柿子用双手在胸前比了比，他的意思是抱在胸前几乎都抱不下。
那么大呀？是公的还是母的呀？
肯定是母的，肚子特别大，可能要下崽子了。
要是我们抓住一只小崽子就好了。
两人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一无所获。
鞋子都湿了，脚丫子就痒酥酥的，脚板下也滑腻腻的，草丛里的露水很多。
找不到，怎么办？
把你家的花儿叫来帮忙。土豆说。
花儿是柿子家喂养的一条花狗，很聪明，也很勇敢，在院子里有三条狗，就数花儿能在林子里咬到兔子。
好的，柿子就噗嗒噗嗒地跑回去，一会儿就把花儿带出来了，花儿很兴奋，边在田埂上跑还跳起来呜呜地叫两声。
花儿见了土豆，亲热地凑过来，摇着尾巴。
柿子就说：花儿，你去给我们找兔子。
呜呜！花儿就钻进林子，用鼻子在草丛里树叶上嗅来嗅去。
汪汪汪！花儿突然就叫起来，然后扑进一个山洞里，就在这时，一只灰色的大兔子闪电般地跑出来，一眨眼就消失在林子里。
但是花儿还在洞里汪汪汪地叫。
柿子听出来了，说：花儿叫我们去。
柿子和土豆噗嗒噗嗒就跑过去，嘿，洞里有两只白色的小兔子，在庞大的花儿面前惊恐万状瑟瑟发抖。
花儿，好样的，出来。柿子说着，就猫着腰进去，一手逮住小兔子的耳朵。
两只都逮住了。
兔子的嘴长得真奇怪，一般动物是上下两瓣嘴唇，这兔子却是三瓣。吃东西的时候，三瓣嘴唇都在蠕动呢！两腮之间还有几根很长的白须，就像胡子一样。土豆伸手进去触摸着胡须，兔子迅速转身，将屁股上的小尾巴对着他。
土豆将手抚摸在兔子的背上，兔子就安静地蹲着，一动也不动。
晚上睡觉的时候，土豆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没有睡意。估计爸爸妈妈都睡了，他就悄悄起床，将小白兔提到睡觉的房间里，他把竹笼放在窗前的条桌上，月光就静静地照耀着这一对雪亮的白兔。
月光里，小白兔安静地蹲着，一动也不动。
它们会不会有神奇的变化呢？土豆一直看着，看着，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是白云托着自己吧？怎么就飞起来啦？
呀，脚边还匍匐着两只雪白的的兔子呢。
飞呀飞呀，离月亮越来越近了，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大！
好大的月亮！有家里的簸箕那么大呀！伸开手臂，没法比呀！
土豆将兔子抱起来，兔子在他怀里一蹦！
啊！两只兔子飞到月亮里去了！
土豆一惊，啊呀一声叫起来。睁开眼睛，月亮仍就照耀着窗前，小白兔们相互挨着身子，已经睡着了。
土豆有了这一对小白兔，做什么事都想着小白兔。
这不，晚上乘凉的时候，院子里大人们聚集在一起，土豆就提着竹笼子来了。
今晚是月亮最圆的时候，院子里格外亮。每一个人都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斜斜的长长的影子。
凉风从在院子四周的树梢上跑下来，在大人们的胳肢窝里钻来钻去。
爷爷在斜躺在长椅里，翘着光脚，凉鞋丢在了一边。时不时吧上一口叶子烟，浓浓的烟雾在他眼前飘来飘去。敞口的大茶盅就放在地上，伸手就可以端起来。
土豆一出现，柿子就跟着过来了，麦子姐姐还拿了几匹青菜叶子。三个小伙伴围着小白兔坐在二爷爷脚跟前。
爷爷一看到小白兔，马上从长椅里坐起来，两眼来了精神。
好乖的小白兔！说着还伸出手，抚摸小白兔。
爷爷，你说过小白兔是月亮上的，给我们讲讲小白兔的故事吧！土豆说。
讲故事！讲故事！柿子、麦子姐姐都央求起来。
爷爷呵呵笑着，提起烟斗，抽了一口，抬头望着月亮，想了一会儿，说：好吧！先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小白兔听到了爷爷的话，也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爷爷。
很久很久以前——土豆抢先说道。
爷爷正要张口，却被土豆打岔，就用指头轻轻敲了敲他的头。
的确，爷爷每次讲故事的开场白都是——很久很久以前。
不过，今晚，爷爷却这样说——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那么久呀？柿子问道。
对，比很久很久以前，还要更久。爷爷肯定地说。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天上出现了十个太阳，直烤得大地冒烟，海水枯干，老百姓眼看无法再生活下去。
啊？天上可以有十个太阳？柿子说。
不要打岔！爷爷说，麦子姐姐就狠狠地盯了柿子一眼。
十个太阳这件事惊动了一个名叫后羿的英雄，他登上昆仑山顶，运足神力，拉开神弓，一气射下九个多余的太阳。
他那么厉害呀？土豆站起来，比划着射太阳。柿子就说，你坐下来，你在射月亮呢！
爷爷继续讲道——
后羿立下盖世神功，受到百姓的尊敬和爱戴，不少人慕名前来投师学艺。
奸诈刁钻、心术不正的蓬蒙也混了进来。
啊？坏人！麦子姐姐说着，嘘了一声。
故事里一出现坏人，大家都安静多了。
不久，后羿娶了个美丽善良的妻子，名叫嫦娥。后羿除传艺打猎外，终日和妻子在一起，人们都羡慕这对郎才女貌的恩爱夫妻。
一天，后羿到昆仑山访友求道，巧遇由此经过的王母娘娘，便向王母求得一包不死药。据说，服下此药，能即刻升天成仙。
然而，后羿舍不得撇下妻子，只好暂时把不死药交给嫦娥珍藏。嫦娥将药藏进梳妆台的百宝匣里，不料被蓬蒙看到了。
啊？怎么办？麦子姐姐叫起来！
爷爷停了停，继续讲——
三天后，后羿率众徒外出打猎，心怀鬼胎的蓬蒙假装生病，留了下来。
待后羿率众人走后不久，蓬蒙手持宝剑闯入内宅后院，威逼嫦娥交出不死药。
嫦娥知道自己不是蓬蒙的对手，危急之时她当机立断，转身打开百宝匣，拿出不死药一口吞了下去。
嫦娥吞下药，身子立时飘离地面、冲出窗口，向天上飞去。
由于嫦娥牵挂着丈夫，便飞落到离人间最近的月亮上成了仙。
讲到这里，大家都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嫦娥就在月亮上呢！
爷爷从地上端起茶盅，咕咚一口，他凸出的喉结跟着蠕动了一下。
——傍晚，后羿回到家，侍女们哭诉了白天发生的事。后羿既惊又怒，抽剑去杀恶徒，蓬蒙早逃走了。气得后羿捶胸顿足哇哇大叫。
悲痛欲绝的后羿，仰望着夜空呼唤爱妻的名字。
这时他惊奇地发现，今天的月亮格外皎洁明亮，而且有个晃动的身影酷似嫦娥。
对！有个嫦娥！柿子也跟着叫起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土豆看了看也惊喜地说，我也看到了！
麦子姐姐眼里却泪光莹莹。
爷爷接着讲——
后羿急忙派人到嫦娥喜爱的后花园里，摆上香案，放上她平时最爱吃的蜜食鲜果，遥祭在月宫里眷恋着自己的嫦娥。
附近的百姓们听说嫦娥奔月成仙的消息后，纷纷在月下摆设香案，向善良的嫦娥祈求吉祥平安。
从此啊，每年中秋节拜月的风俗就形成了。
笼子里那一对小白兔听入神了，一动也不动呢！
那小白兔是怎么回事呢？爷爷你说说。
爷爷得意地摸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土豆就想，莫非，爷爷的山羊胡子里藏有故事？
土豆就伸手想去摸摸爷爷的山羊胡。
爷爷挥挥手，生怕土豆触摸到了。那我就讲第二个故事《玉兔捣药》。
你们说，嫦娥该不该吃那个长生不老药呢？
不该！不该！不该！
三个都异口同声。
为什么不该呢？爷爷问道。
土豆就抢先说，飞到月亮上去下不来，家里人好伤心！
麦子姐姐也点点头。
爷爷却摇摇头。
这个嫦娥呀，虽然成了仙，却心还在地上。她想念她的丈夫，就不停地哭呀，不停地哭！
白天哭，晚上哭！天天哭！
这下就不得了啦！
怎么啦？土豆问。
就惊动了玉皇大帝哦。
啊？玉皇大帝？柿子瞪大了牛眼睛。
这个玉皇大帝呀，就是天上最高的神！他掌管宇宙，所有的神都必须听他的！
玉皇大帝正在睡觉啊，他一睡就是几千年呢，被吵醒了，你说生不生气？
一生气，就发话啦——
太白金星，你去看看，谁在月亮上哭？
太白金星是个白胡子老头。胡子垂到胸前呢，这么一大把！爷爷比划了一下。
哦，这么老！土豆说。
太白金星就赶忙飞到月亮上去，一看是嫦娥，就问：
姑娘，你都成仙啦，该高兴啊，怎么还哭？
嫦娥边哭边说：老爷爷，我不想成仙，我只想陪伴我的丈夫！
太白金星只看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飞回去报告玉皇大帝。
玉皇大帝一听，有点感动，但是也没办法啊，都成仙了，不可能叫她再飞回去呀，那不是乱了套吗！
玉皇大帝眼珠一转，就有了办法。只见他手一挥，一道白光闪过，就听不到哭声了——
嫦娥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兔子。
讲到这里，爷爷就低头看着竹笼里的小白兔——你们看，小白兔的眼睛，是不是红的？
对！就是红的！土豆说，因为他早就注意到兔子的眼睛是红的。
哦！原来是这样！三个小孩这下才明白，兔子是嫦娥变的。
不仅如此，玉皇大帝还罚她在月亮上劳动，在桂花树下，将桂花捣成长生不老的药。
这变成兔子的嫦娥呀，就在桂花树下不停地捣药呢！
她不能休息吗？麦子姐姐问道。
她不愿意休息呢！你们想想，她只要一休息，不是就要想念自己的家人吗？不是就更痛苦吗？
就这样在月宫里捣啊捣啊捣啊——
一千年过去，一万年过去了，一直到今天呢！
那怎么地球上有了兔子呢？
嘿嘿嘿！爷爷眯起眼睛，摸了摸山羊胡子，吧嗒一口叶子烟。
烟雾散尽，三个小孩正盯着他呢！
你们猜呀？怎么就下来了啊？
不知道，三个小孩都摇着头。
其实啊，玉皇大帝是同情她，但怕坏了天上的规矩，所以就让她变成兔子捣药。但每一个月里月亮都有几天变得很窄，就像镰刀一样，这时候，趁大家都没注意，兔子就蹦跶一下，从月亮里跳下来，来到地球上了啊。
嫦娥跳下来，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看到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很多亲人啊。你们说，她高不高兴？
高兴！三人异口同声。
但也不能不回去，只要月亮一变圆，她就赶紧回去捣药呢！
不然让天上的神发现了，给玉皇大帝告状，玉皇大帝就不好办啦！
哦！
五
第三个月圆之夜。
叮当——叮当——叮当——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这是什么声音？
不是牛铃声，上课铃声！
学校就在冷堂坝。从院子里出来，走过两根田埂，便是一片山林。这山林呈斜坡，有大约百步的石梯，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平坦的河谷地带，这里有一条架着石桥的小河，河水湍急，土豆走出山林，老远就听见哗哗的水声。过了桥，又是一片平坦的稻田，沿着田埂走，穿越几垄菜地，可以看到一座农家四合院。这座院子和土豆住的院子没有两样，黑瓦，板房，青石板铺的地坝。绕过这座院子，再走几垄地，就可以看见学校，叫冷堂坝的学校。
为何叫冷堂坝？麦子姐姐的解释，这里只要放了学，老师回了家，就几乎看不到人，学校就是冷庙一座。
土豆也想在冷堂坝读书，却是因为他对老师的铜铃铛非常着迷。
土豆还没有读书的时候，经常在院子旁边的树林里玩，坐在树林里那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冷堂坝学校。
学校就像火柴盒，老师和学生就像蚂蚁在操场上走动。
老师摇动手里的铃铛，铃声却非常响亮：
叮当——叮当——叮当——
土豆听习惯了，知道叮当的意思：上课了！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下课了！
更有意思的是，只要老师摇响：叮当——
学校附近的学生，操场上的学生，全都跑起来，一眨眼功夫，全都不见了。
老师摇响：叮叮当——安静的学校就突然喧闹起来，一眨眼功夫，操场上，附近的大路上就到处是追逐打闹的学生。
土豆就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神奇的铃铛。
为此，他央求爸爸在他家的黄牛脖子上挂一个铃铛。
黄牛低头噗噗噗地啃草，啃一会儿就会抬起头，甩甩脖子，铃铛就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
赶牛回家的时候，土豆用树枝条抽打黄牛的屁股，黄牛就奔跑起来。那铃铛就有节奏地响起——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土豆每天上学，和柿子哥哥、麦子姐姐在路上漫不经心——
路上有很多好玩的。穿过林子的时候，听见黄麻雀在草丛里嗖地一声飞起来，在空中叽的一声叫，又飞到树枝上。看见黄蜂在马桑树上嗡嗡嗡地飞着，在树枝上叮咬；看见草丛里奔跑的野兔，还有哧溜一声窜过去的乌梢蛇；路过小河沟的时候，可以看到水潭里不时有小鱼跳出水面，还有白鹤在水草边漫步……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在田埂上随处可以看见被他们挖好的小洞，他们可以掏出自己的玻璃珠子，比赛谁能准确地用手指头将玻璃珠子弹进洞里……
这时候，他们甚至将书包都丢在一边，将学校忘在九霄云外。
可是，只要叮当——叮当——响起来，他们就抓起书包，撒腿飞跑。
脚下像安装了飞轮，可以听到空气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书包却扯着后退，在背后拖得老远。
土豆就喜欢这样飞奔，以前看到老师摇铃，学生们在飞奔，现在，他自己就飞奔起来。
这样的飞奔很带劲，很刺激，土豆就跑的格外卖力，他跑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土豆脚下生风，总是第一个冲进教室，在第一排坐下。
这教室，真还值得细细地说说。
教室呈长方形，宽约两丈，长约五六丈。最前面放了老师的讲桌，比学生的课桌高半尺。讲桌前方，靠着墙壁有一张大黑板，这黑板下面有一座木架子支撑。这个大黑板在土豆看来，其实就是将一扇光滑的门板涂了黑漆横着放在那里。
老师总是习惯地将黑板擦、粉笔盒放在木架上。写字的粉笔灰从黑板上掉下来，地上就是浅灰色的一片。
学生的课桌按照左、中、右三个纵队排列，其中正对老师的中间并排搭两张桌子，左右只搭一张桌子。这样每排四张桌子。每一张课桌可以坐两名同学。坐在一个教室的称为同学，坐在一张桌子的就是同桌啦。
这教室四面墙壁都是土墙，用黄泥巴夯筑起来的，冬暖夏凉。靠外侧的墙壁开了两个大窗户，窗户四方是嵌在土墙里的条石，条石挖了眼，安上了结实的木棒，木棒之间间隔刚好有一巴掌宽，人却不能钻进来钻出去。屋顶的槅子上铺着黑瓦，在黑板上方却也有几匹亮瓦。这亮瓦是玻璃的，能投进光线来。老师的黑板就总是亮堂堂的。老师的头上也总是一团光环。
这地面更要说说。没有铺什么石板，就是干燥的土地。几十双脚在干燥的土地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有的地方十分平整有的地方却是窝窝坑坑。有的课桌放不平，只得用小石块或瓦片垫着。
就是这样的教室，一个老师，三四十个学生，既要教语文、算数，还有画画、唱歌，有时还有体育课。当然体育课不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就是老师将篮球扔出来，学生自己抢。男生打篮球，女生踢毽子，老师就去附近院子里摆龙门阵去了。
土豆坐在第一排最中间。是因为他个子最矮。
高的坐后面，矮的坐前面，矮的遮挡不了高的视线。
上课的时候，老师在他前面讲课。因为是第一排，他可以把老师看得最清楚。
教他的老师姓周，可漂亮了，才二十岁。头发卷卷的，在山里真是少见啊。瓜子脸，白净净的，眼睛好像会说话，那个鼻子也与众不同，鼻尖翘得高。要说土豆看得更清楚一点，就是看到周老师颈部还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呢！
周老师讲课很认真，总是严厉地盯着后面的男生，她生怕他们不专心听讲。
可能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漂亮老师的缘故，土豆一开始就迷上了读书，只要是周老师讲的，他 都会听从，周老说，回家读五遍课文，他绝不会只读四遍。
周老师值周的时候，铃铛就会放在讲桌上，也就是土豆的眼前。
土豆有机会近距离仔细地观察这个铃铛。
这个铃铛真是铜做的，最上面是木手把，一根脱了漆的木棍。木棍里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小铁链，铁链伸进铃铛套着一个圆圆的亮闪闪的小球，铃铛四壁已经被它撞击留下许多凹痕。
有一次下课，休息了一会儿，周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抬手看看手表，就叫：
赵小云！把铃铛拿来！
赵小云就是土豆，土豆就是赵小云！
土豆不知道有多激动，双手伸过去，捧起铃铛，三步并着两步给周老师送过去。
周老师接过铃铛，面对着外面操场，一脚踩着教室门槛，就在手里摇起来。
叮当——叮当——
土豆坐回自己的座位，在心里喜滋滋地回应着：叮当——叮当——
这美好的记忆没过多久，土豆却因着叮当声留下了一个痛苦的记忆——
那一天早上，土豆在家里煮好早饭，等着爸爸妈妈回家吃。爸爸妈妈却不像往常回来得早，好半天，爷爷才带信回来：
叫你自己先吃，吃了快上学！
土豆才真着急了，是啊，快要上课了！赶忙刨了碗饭，背上书包走了。
一路飞奔，跑过田埂，穿越山林，刚到河谷，就听到叮当——叮当——
土豆立即狂奔。
石桥头却要登两步石梯才能上去，土豆太急，想一步上去，脚却太短，并没跨上去，就一脚踩滑，一头扑到，哎哟！嘴巴磕在石梯上。
好痛！嘴巴火辣辣的，土豆感觉到血流了下来，就呜呜呜的哭起来。
铃铛还在响：叮当——叮当——
回家？上学？土豆头脑里直打转。
四周没有人，哭也是白哭。
土豆只得自己走回桥下，蹲在河边，用河水给自己洗脸、漱口。
血没有流了，嘴唇肿得老高，有点像猪嘴。
最可恼的却是门牙被磕掉一颗。
那天上课就真的走神了。
泥巴墙的教室里，留着马尾辫的周老师站在黑板前，面向学生讲10以内的加法。
她穿着宽松的蓝布裤和白净的花衬衣，像夏天山里的蓝天白云一样清爽。只要她出现在教室里，教室一下就亮堂起来。土豆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和妈妈说话一样好听，这最让土豆着迷，也容易让土豆走神。
“赵小云！”
土豆没有反应。
“赵小云！”
周老师叫着土豆的名字，已经走到土豆的面前。她的脸是好看的桃儿脸，像熟了的桃子那么圆润。那一双温情的眼睛，直视着土豆。
土豆猛然醒悟，赶紧站起来。
“妈妈！”
土豆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妈！”
教室里安静极了，似乎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一个怪物。前排的窦小桃同学对着土豆瞪了一眼，用右手食指划了一下她的右脸，吐了一下舌头。
她在羞土豆！瞬间土豆就觉得做了错事。
太荒唐了，怎么把老师叫妈妈呢！
土豆深深埋下头，躲开老师和同学们的眼睛。土豆感觉耳朵发烫，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
周老师却用手摸摸土豆的头，环视了一下同学们，轻轻地说：
“你们都是我的乖孩子！专心听讲哦！”
那声音像清澈的小溪流过土豆的心田。
土豆感受到了周老师的手传递给他的安慰。那么么轻柔，多像妈妈的手啊，土豆眼里瞬间充满了泪水。
喜欢一个美丽的老师，这种美妙的感觉是伴随终生的。
土豆为名字犯愁。打小被人们叫着“土豆”，耳朵早听习惯了。上学后，有了一个正式的学名赵小云。他知道爸爸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像三国赵云一样成为英雄人物。在月亮坪这个地方，当地人或许识字不多，但是大多知晓《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各种人物故事。那赵云与关羽、张飞、马超、黄忠五位将军为蜀汉的“五虎上将”，自然是家喻户晓。虽然他只是小云，和班上同学的名字比较，他觉得自己的名字更大气，心里平添自豪。那赵云的英雄气在他心里潜滋暗长，已经影响着他的一言一行。可恼的是，在学校里，同学们课堂上叫他赵小云，下课却爱叫他土豆。他真的想和“土豆”告别。
下午刚放学，土豆在教室里收拾书包。柿子风风火火跑到教室门口喊叫：土豆，土豆，土豆！
土豆不应声，脸色通红，瞅见有女同学掩嘴儿笑他，背起书包就跑出去。柿子在后面追着喊：土豆，土豆，土豆……
土豆跑出了操场。听到更多的同学在背后喊：土豆，土豆，土豆……
土豆就气鼓鼓地站定，转身用眼睛喷着火，等柿子跑来。
“你都不等我？”
“以后莫叫我土豆！”
“为啥子？不叫土豆叫啥？”
“我有学名，叫学名！”
“可是我叫惯了，土豆！”
“柿子！柿子！柿子！”
“土豆，土豆，土豆！”
土豆朝柿子扑上去，柿子伸出两只手挡住了土豆，两人抓扯一阵，相互抵着头，喘着气，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弯拱，引来一群同学围观。
“加油，加油！”围观的同学希望他俩决出胜负，喊着加油！
有女同学见状，飞跑着叫来老师。
“住手！为啥打架？放了学还不滚回去！”周老师气冲冲地说。
两人赶忙松手，互不搭理。
“为啥打架？赵小云同学先说。”
“他叫我小名。”
“小名叫什么？”
“土豆！”柿子大声说，周围响起一连串的笑声。
“土豆，这个名字也不算丢人，还有叫夜壶，尿罐的。怕啥子。”周老师也笑了。
“我不是土豆，我叫赵小云！”土豆大声说。
“以后大家还是相互叫学名，互相尊重。散了，散了，放学就回家，莫在路上逗留。”周老师对围观的同学说。
吃过晚饭，土豆就问妈妈：为啥爸爸给我取这么难听的小名？
妈妈说：土豆好啊！土豆就是宝。土豆好栽，不挑地，不怕旱，长势好，收获多。有了土豆，不饿肚子，人吃不完，还可以喂猪呢。
我不是土豆！土豆长得丑，圆滚滚的，又土又难看！
土豆抱怨着，心里还是不高兴。
六
第四个月圆之夜。
放映队请过来了！
消息像一股风在月亮湾传开了。这是个星期天，土豆正在林子里放牛，坐在一块光秃秃的石板上，手里拿着语文书，念着新学的生字：山、石、土、田……
土豆，今晚去冷堂坝看电影！柿子兴奋地从田埂上跑过来。
什么是电影？土豆问。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看稀奇哦！爸爸说了，早点吃夜饭，我们一家人都去看。柿子说。
那我也去！土豆说。
天还没有黑下来，院子里的大人们就在相互联络，妇女们都要去看热闹，更别说小孩子。
院子里的人一起走出去，整个院子就没有一个人影了。
通往冷堂坝的大路上，看电影的人前前后后连成了长长的线。不少人在相互开玩笑，一路上不断传来欢笑声。
冷堂坝也是整个七村的中心点。操场边上挂起了一张长方形的荧幕，操场中央搭起一张大桌子，放映机安装在上面，还摆放了几个圆圆的铁盒子。
不知道是从哪几个教室里搬了出了板凳，村长站在前面指挥，前几排坐小孩，后几排坐年长者，板凳坐满了，其他的人就在外围自己想办法。大多数人密密麻麻地站着，有的让小孩子骑在自己肩上，还有的就干脆爬到操场边的树杈上。
土豆、柿子、麦子姐姐在前面席地而坐，看着白色的荧幕，桌上的放映机，他们一脸茫然。等到天色黑净，放映机射出了雪白的光，对准白色的荧幕，出现了画面和字幕，音乐也随之响起。
这一场电影叫《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荧幕上不是真人，而是动画，但一开场就叫村里的人惊诧万分——这些动画人物在荧幕上一出现就活了，和真人一样，而且还会法术，说变就变。
却见唐僧师徒四人为取真经，行至白骨岭前。在白骨岭白骨洞内，住着一个凶残、狡猾，善于伪装的尸魔白骨精。
为了吃唐僧肉，白骨精先后变幻为上山送斋的村姑、朝山进香的老妪和老翁，全被孙悟空识破。
三次打斗，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白骨精变化多端，屡屡失败，最终被孙悟空打得魂飞魄散。唐僧却不辨人妖，反而责怪孙悟空恣意行凶，盛怒之下，将孙悟空赶回了花果山。
《西游记》在民间传闻甚广，村子里的人对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的形象和故事都有所听闻。但电影却几乎都是第一次体验。看到活灵活现的神仙妖魔，这种感觉对他们来说，恍若梦里。特别是一些年长者，就真以为这世上有神仙妖魔了。当看到孙悟空受到责罚，跪地请求师傅不要念紧箍咒，很多人感同身受，当场流泪。
电影结束，村民们在操场上不愿意散去。连村长也说：太好看了，再放一场！
放电影的人就说，大家回去，明天还要劳动，明晚在八村继续放映，大家只要不怕走路，可以再去看。大家这才愿意回家，陆陆续续散去。
土豆、柿子、麦子姐姐都没有搞明白电影是怎么回事，不仅觉得神奇，而且十分着迷。
在回去的路上，土豆紧跟在爸爸身后，穿过树林的时候，土豆心里砰砰直跳，他总觉得林中或许就藏着像白骨精一样的妖魔呢！
第二天下午，院子里的男人和小孩就早早出发，赶到邻村去了。
放映队从邻村走了，到更远的村子去。土豆还想追随着看电影，爸爸妈妈不同意了。
爸爸说，以后电影队还会来的，不只放这部电影，还有更好看的！
妈妈说，再好看，还是要吃饭睡觉的，没见到哪个人看成了神仙！
妈妈这句话让土豆打消了再追随电影队的念头。
孙悟空成了孩子们崇拜的偶像。柿子在林子里砍来一根黄金棍，在院子里跳上跳下，将棍子舞得呼呼生风。“俺老孙来也，吃我一棍！”柿子学得像模像样。
土豆看得心痒痒的，要爸爸给他也弄一根金箍棒。
土豆爸爸就去斑竹林，砍了一根金竹，刮了枝叶，比着土豆的个儿削成了金箍棒。
土豆爸爸将金箍棒拿到火上烘烤，直到竹子里的水分滋滋地冒出来，竹节变成了黑乎乎的。
像不像金箍棒？土豆爸爸拿在手里问。
太像了！土豆从爸爸手里夺过来就要舞动。
别急，别急！土豆爸爸教你怎么舞！
看！右手握在棍子中央，向左边舞过来，由下向上，再向右边，由下向上，呈8字形，你看，我舞起来！
土豆爸爸说着，飞快舞动，土豆就看见棍子的影子变成了爸爸的一对翅膀，将爸爸身体遮住了！
我也来，我也来！土豆兴奋地叫起来。
土豆爸爸就笑着将棍子递给土豆。
土豆学着爸爸的样子舞起来，先慢后快，越舞越快，只听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眼前的棍影将他的身体包裹起来。
孙悟空来了！才学会，土豆就扛着金箍棒跑了出去。
柿子扛着他的金箍棒正在院子里雄赳赳地走来走去，却见土豆扛着金箍棒从家里跳了出来，眉头一皱，伸出左手指着，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小妖！
土豆就在地坝里站住，稳稳地将棍子驻在地上，大声说：俺老孙来也！
柿子细细一看，土豆的金箍棒的确是精致无比，就不敢吆喝了，而是羡慕地跑过来，眼馋地说：给我看看。
土豆将棍子在地上一顿，说：看我的！
就呼呼地舞动起来！
柿子一看，呀，还真像孙悟空!棍子舞得密不透风！
柿子就说：我不相信水都泼不进！
土豆就说：那你来试试！
好，柿子转身进屋，端出一木瓢水。
土豆就使出全身的劲儿舞动金箍棒，柿子嗖的一声将水泼了过来。
却见水花飞溅，土豆觉得脸上、身上的全是凉水！
土豆只得一手握棍，一手抹去脸上的水滴。
柿子一脸坏笑，说，我来试试，说着来拿土豆的金箍棒。
土豆却使劲握在手里，并不给他。
柿子就说好话：你当孙悟空，我当猪八戒，可以吧，给我玩玩！
土豆就松了手。
柿子左舞右舞，就是不像土豆舞得那么漂亮。
土豆就说：看你长得这么胖，肚子圆滚滚的，不是猪八戒是啥，这棍子不是你舞的！
柿子想了想就说，嘿，那麦子姐姐就是白骨精！我们去打白骨精！
两个家伙就扛着棍子来找麦子姐姐。
麦子姐姐听见两人嘀咕的声音，刚从屋子里出来，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身上就挨了两棍子。
妈哟！麦子姐姐蹲下去哎哟哎哟地哭起来。
奶奶闻声从屋里出来，一见麦子姐姐被两个家伙打了，便飞扑过来。
土豆看见奶奶那双手像鹰爪一样伸向了自己的棍子，急忙一个后退，转身就跑。柿子也是机灵，身形一矮，拔腿就跑！
奶奶扶起麦子姐姐，破口大骂：两个背时鬼儿，等我来把你们脚筋抽了！
这次惹祸后，土豆的金箍棒、柿子的木棒棒都被家里人收缴了，两人再不敢在院子里扮演孙悟空了。
可是没过多久，爷爷却给他们讲了一个吓人的故事。
那天，爷爷背着柴禾回到院子，见到柿子，就说：叫土豆出来！
柿子一声喊叫，土豆就出去了。
爷爷放下柴禾，将身上的衣服扯了扯，抖掉沾着的树叶，说：
岩上疤脑壳摔死了！
啊？土豆和柿子都瞪大了眼睛。
这疤脑壳他俩都认识，也在冷堂坝上学，左边脑袋有一块烧伤留下的疤子。头发遮不住，老远就可以看见亮光光的一片。
有一次，柿子见到疤脑壳，就说：
太阳出来了！
疤脑壳望望天空，并不见太阳，明明是阴天，哪里有太阳？
在哪儿？疤脑壳歪着脑袋问道。
柿子就指指自己左边脑袋。
疤脑壳恍然大悟，马上就要扑过来，却见柿子早有准备，撒腿就跑了。
怎么摔死了？土豆问。
他看电影着魔，学孙悟空腾云驾雾，在岩上拿着一个簸箕往岩下跳，当然就摔死啦！
啊？驾簸箕云！
疤脑壳驾簸箕云的事情在村子里传开了，在学校更是引起震动。周老师给班上的学生就说：谁也不许模仿电影！
可是疤脑壳为什么傻到这种程度呢？土豆心里还真有点犯疑。
那天晚上，土豆就问爸爸：
爸爸，你知道疤脑壳为什么要跳岩吗？
爸爸是医生，疤脑壳摔在岩下，他去抢救过，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爸爸就说：他的妈妈是阴神婆。他妈妈叫他跳的。
村里有几种职业是受人敬畏的，一种是医生，能够治病，甚至起死回生；一种是教师，知书识礼，传播文化；一种是阴神婆。据说能够进入阴间，通晓人的三灾八难。还有一种是端公。能够驱鬼做法，消灾避难。
土豆一听，疤脑壳的妈妈是阴神婆，心里产生了恐惧感。
爸爸说，疤脑壳的妈妈和疤脑壳一起看了电影，更觉得世间真有鬼神。有一天他妈妈说能够做法，让疤脑壳腾云驾雾。
疤脑壳就听了他妈妈的话，想去体验一下。
他妈妈就拿了一张圆圆的簸箕，带着疤脑壳走到岩边。岩边正好有个姓张的人在那里挖自留地，看到了这一幕。
你闭上眼睛！他妈妈说了，就在疤脑壳身边举着簸箕向天空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齐天大圣听我令！
给我儿子架起簸箕云！
将簸箕扔出去了，喊了一声：起！
疤脑壳就闭着眼睛往上一跳！
这一跳，就跳下岩！
土豆想象得出来疤脑壳跳岩的情景，那一定是听到耳边呼呼风声，说不定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已经跌落山涧，摔得皮开肉绽。
土豆妈妈就在旁边说，啥子阴神婆，说不定就是神经病！
土豆爸爸就说，疤脑壳很小的时候他的爸爸就得病死了，他的妈妈非常怄气，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儿子过日子，日子苦啊，精神就有了毛病，去了几趟山神庙，和附近有个阴神婆接触。人家说的，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扛假神！她就拜了师，回来自认为就是个神魂附体！再说，她一辈子没有看过电影，《西游记》本来是个神话故事，对于她来说，就更加信以为真，就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害了！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土豆担心地问到。
现在啊，继续装神弄鬼，她还在村里到处说，疤脑壳腾云驾雾走了！
疯了，真疯了！土豆妈妈喃喃说道。
七
第五个月圆之夜。
土豆爸爸说：明天是赶场日，我带你去赶场！
这赶场，对于土豆来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从来没有走出这个村子，明天他就可以走得更远——离自己的家十五华里以外的场镇，有包子吃喽！
记得爸爸有一次从街上回来，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纸包，一层层揭开白纸，露出了圆溜溜的油浸浸的三个大包子。香味扑鼻，土豆的眼睛就瞪大了，口水就在嘴里流了出来。
爸爸就对妈妈说：把它蒸热再吃。妈妈笑着说：农村哪有闲工夫做包子哦！只有街上的人才有这个闲心。
土豆爸爸就打趣地说：做包子也讲手艺，你有闲心也做不出来！
土豆妈妈鼻子里发出哼的声音，就没再说了！
土豆第一次吃到了包子，爸爸一口也没吃，说自己在街上吃饱了，看了包子就打饱嗝呢：妈妈只吃了半个，说自己吃不来里面的葱子；土豆一口气就吃了两个半，包子进了肚子，嘴里感觉意犹未尽，后悔自己吃得太快。从那以后就一直念念不忘，但是爸爸很少上街，每次上街要办的事情也很多，土豆没再吃到包子。有几次在梦里竟然吃到了包子，可是包子也长了翅膀，吃着吃着，包子就飞了，土豆一着急就醒了！
这次赶场，包子就算长翅膀，也飞不走了，土豆一想到包子，口水又涌了出来。
土豆爸爸见土豆在发呆，就打趣地说：街上的稀奇多着呢，你可以看到比冷堂坝更大的学校，比我们院子更漂亮的楼房；还有商店、食店、医院、电影院；还有公路、自行车、汽车，数不清的人。
土豆想象不出来爸爸描绘的情形，忽然就想到柿子哥哥赶过一次场，马上就跑出去了。
柿子哥哥正在家里挨训，因为语文、数学都没有考及格。
试卷摆在饭桌上，柿子爸爸用烟斗指着柿子：可惜我给你交的书学费！
一见土豆过来了，柿子爸爸就说：你要跟土豆舔勾子！别个打好多分，你呢？差不多吆鸭儿！
柿子是厚脸皮，眼神里流露出不在乎的神情，不时向土豆挤挤眼。
柿子妈妈在一边听得不耐烦，就说：哎呀，紧到啰嗦!只要认得名字就行了！考高分又怎样？以后还能考上个状元！这山沟沟头，哪个不是一辈子打牛屁股？
柿子爸爸就不说话了。在他心里，也说不出更大的道理来，这山里就从来没有见过读书考学有多大出息的。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乡上的书记、乡长，他们也没读过多少书，不过就是在街上读过初中嘛。倒是一字不识的人当兵出去，还有在部队上当了军官的，想到这里，觉得柿子身体棒，以后说不定可以去当兵啊。要是也能当个军官，还不是可以光宗耀祖？想到这里，一扫脸上阴霾，就对柿子说：去、去、去，反正油盐不进，厚脸皮！
柿子就双臂一伸，欢天喜地跑到土豆身边来。土豆也不说话，用手一拉柿子，两人就出去了。
来到屋后林子里一块大石头上，土豆就说：哥哥，你赶过场的，有啥子稀奇，说来听听！
柿子眼珠一转，回味了一下说：哎呀，赶场好热闹哦，人山人海，小孩子容易走丢！街上稀奇多得不得了！
土豆一副迷茫的样子。
柿子接着说：我们乡里除了粮食，身上穿的，家里用的，都是街上买的。衣服、鞋袜、香皂、肥皂、盐巴、煤油、锅、碗、瓢、盆，街上都有。
土豆就说：明天我和爸爸去赶场，你去不去？
柿子一听就说：去！随即又垂头丧气地说：唉，这次考差了，怕去不成！
土豆就说：怕啥子，你妈会让你去，就说跟我爸爸一路，怕啥子嘛！
柿子一想，妈妈从来都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就面露喜色，说：去，又可以吃面、吃麻粉、吃包子啰！
第二天一早，土豆爸爸就带着土豆、柿子上街去了。
土豆第一次赶场，格外兴奋，天没亮就醒了，换上了干净的的衣服，打扮得精精神神。走在山路上，心情无比的舒畅，忍不住就邀约柿子一起唱起山歌来：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哦/朗罗
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
手里拿把罗儿/开山斧罗/朗罗
不怕虎豹朗朗扯/光扯/和豺狼吆
悬岩陡坎罗儿/不稀罕罗/朗罗
唱起歌儿朗朗扯/光扯/忙砍柴吆
走了一山罗儿/又一山罗/朗罗
这山去了朗朗扯/光扯/那山来吆
只要我们罗儿/多勤快罗/朗罗
不愁吃来朗朗扯/光扯/不愁穿
这时候，太阳正从东山高高升起，阳光普照着大地，天空朝霞似火，山沟沟里抹上了金灿灿的色彩。两个小孩在山路上一会儿奔跑，一会儿停下来嬉戏，土豆爸爸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翻过两道山梁，山路沿着河岸渐渐平缓宽阔。一路上遇见赶场的人也越来越多。男女老少，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土豆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用小背篼背着一只大公鸡。公鸡的双脚和翅膀被捆住，仍伸着头东瞅瞅西望望。那头上的鸡冠通红，就像火焰一样。
土豆就问爸爸：赶场的人都要卖东西吗？
土豆爸爸说：只有将自己的东西卖了，才有钱去买需要的东西。赶场就是做买卖。
柿子就跟上来问道：大爹，为什么都要选在街上去卖自己的东西呢？
土豆爸爸想了想就说：我们这个乡镇总的来说，就像一把蒲扇，这个场镇呢就在扇柄最中间，不论走哪个地方都很方便。而且这个场镇地势开阔，依山傍水，交通方便，适合居住，所以人口越来越多，市场就越来越繁华。不仅是本乡的人来赶场，附近几个乡镇的人也来这里，买猪买牛买百货，方便得很。
那住在街上的人才安逸啊，什么都是别人送上门来。土豆说。
土豆爸爸说：所以啊，你们两个家伙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当干部，就可以住在街上去。
说着话，土豆就远远看到有一片片白色墙壁的房子连在一起。
好漂亮！好气派！那就是街吗？土豆问道。
对，白色的是乡政府、供销社、医院、学校、粮站，灰色的有吊脚楼的是居民楼。土豆爸爸说。
这时候，通向街道的大路上，汇成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人流，就像眼前这条河流，一路走来，最初是山间小溪，时断时续，这会儿已经汇合成了水流湍急的大河。
河面很宽，有一座弯弯石桥，只有两个石墩从河里砌起来支撑桥面，桥面上的长条石很古老了，凹凸不平，中间却非常光滑，桥头的石梯已经磨出了凹槽。
走在桥上，土豆爸爸就叮嘱两个小家伙：快到街上了，一会儿你们要手牵手，紧跟着我，莫走丢了！
土豆不以为然地说：我都这么大了，那怎么可能？
柿子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千万要跟紧哦，走丢了不好找！等到散场才好找人，那就只有自己挨饿的！
土豆就好奇地问：你走丢过吗？
柿子脸一红，就老老实实地说：上次和爸爸一路来，走丢了一会儿，土豆爸爸急惨了，幸好没走远就找到了。
土豆心里就紧张起来，这时候就听见轰轰轰的像洪水的声音，这声音从场镇上四处蔓延，无边无际。
土豆爸爸说：今天天气好，赶场的人特别多，这是街上的人说话的声音。
土豆一下就被这气势镇住，紧紧拉住柿子哥哥的手，跟着爸爸在人流里走动。
这场镇街道呈T字形，居住了近百户居民。居民的房屋一家一家紧挨着排列在街道左右两边。街道很窄，只能容纳两三个人并排行走，两边的房屋门对门，瓦对瓦。街道上的天空被屋檐连成的两根波浪线分割开来，投下了正午时候火辣辣的阳光。
一进入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土豆就觉得不需用两脚走路，前后的人紧贴着自己，有一股力量推着自己在移动。让他难受的是，前面的大人背着背篼，刚好抵在他的头部，他必须用两只手推着背篼，否则后面的推力将他的头摁在背篼上，会擦伤脸。赶场的人们为了赶早，背着东西走得急匆匆的，早就是一身汗水。这时候挤在一起，那汗味也就分外浓烈，还有的身上粘着牛粪、猪粪、鸡屎的味道，都一起灌进土豆的鼻子里。第一次赶场的好奇、兴奋，经这一熏，也就荡然无存了。
柿子同样在全神贯注地应对前后的挤压，既顾不上看热闹，也顾不上说话。
经过半个小时的移动，终于来到一个开阔地方，人群就自然疏散开去。土豆已经是大汗淋漓，脸色通红，用手扇着风。柿子用衣袖擦擦脸，就说：大爹，喝一杯凉水嘛。
就在柿子身边，有一个年过七旬的太婆，在屋檐下摆放了一张小圆木桌，桌上摆放了一个灰色的镔铁桶和几个玻璃杯，还有两个装糖精水、薄荷水的小瓶子。老太婆牙齿全掉光了，嘴巴就凹陷进去，两眼却闪着光，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听到柿子在说喝水，就从桌上端起一个玻璃杯，用勺子在镔铁桶里盛了满满一杯水。
要糖精还是要薄荷？老太婆问道。
柿子就用眼睛看着土豆爸爸。
土豆爸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个镍币放到老太婆手里。
要糖精！柿子说。
老太婆就拿起一根竹筷子在糖精水瓶子里浸了浸，再到玻璃杯里搅搅。柿子端起杯子， 甜滋滋地喝了起来。
你呢？老太婆问土豆。
我要薄荷！土豆说。因为没有喝过薄荷水，土豆就这样说。
老太婆就用另一根竹筷子在薄荷瓶子里浸了浸，在另一只玻璃杯里搅搅。
土豆一饮而尽，感觉清凉可口，浑身一下就舒坦多了。
土豆爸爸也喝了薄荷水。正在这时，街道一股人流涌过来，就听有人在喊：
通车了！汽车开上来了！
土豆爸爸赶紧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说：快点跟上去，今天我们可以看到车子！
车子是什么东西？土豆和柿子之前在课本上学过飞机、大炮、汽车这些词语，却从没有看过实物。一听马上可以看到汽车，那种兴奋劲一下就起来了。这时候的人流已经像汹涌的洪水，三个人就没头没脑跟着人流奔跑。
人流汇聚到乡政府大院前面的公路上，黑压压地占据了整个公路。
土豆爸爸踮起脚四处张望，土豆和柿子在人丛里着急地问：在哪里？在哪里？
没看到！没看到！土豆爸爸回答道。
旁边就有人说：还没来，在大湾头了，转过对面山包包就看得到了。
土豆爸爸就对土豆和柿子说：我们到乡政府后面的田坝上去，站得高看得远。
土豆爸爸拉着两个小家伙穿出人群，沿着乡镇府大院的墙根走，不少人也选择了去那里看，乡政府大院后面的田埂上也站满了人。
田里正生长着绿油油的玉米。田埂边的玉米已被看热闹的人踩倒了不少。
终于选定一个位置，不再拥挤，而且视线开阔。这个场镇居于斜坡上，站在这里对下面老街可以一览无余。只见老街变成了黑匣子，赶场的人群还在黑匣子里蠕动。
汽车从那边开过来！土豆爸爸指了指东面。
土豆和柿子就专心致志地看着公路。
远处公路上也有不少人，还有人爬上了公路边的桐子树、李子树。
这时候就听见哒哒哒的声音响起，声音由小变大。
来了！来了！远处的人已经在呼喊，紧跟着乡政府附近的人也欢呼起来，声音有如滚雷，人流骚动起来。
却见是一辆三轮摩托率先从山包包后面冒出来，屁股后面不时冒着黑烟。车上一个人把着方向盘，两眼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还有一个头戴白色圆帽，身着白色制服，佩戴红色领章的公安人员拿着高音喇叭喊话：
请同志们不要站在公路上，汽车马上开过来了！注意交通安全！
看到摩托，土豆就觉得万分神奇，更让他羡慕的是开摩托的人。风驰电掣，潇洒自如，时不时在公路上跳跃。不要说黑狗追不上他，连电影里见过的马儿也跑不过他，就算天上飞的鸟儿也追不上他啊。
正这样想着，山包包后面就冒出一辆军绿色的汽车。汽车大如房屋，鼓着碗大的玻璃眼，转动着黑色的六个轮子，扑哧扑哧地奔跑着。屁股后面还不时冒出黑色烟雾。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怪物，除了惊讶，土豆和柿子没做任何反应。这时候就听到身边一位老爷爷说：汽车比牛好！牛要吃草，难伺候。
另一个中年人接口说：就是比力气嘛，牛也没法比。一辆车拉得赢十头牛。
旁边一位老太婆就说：你看它爬在地上跑都这么快，要是站起来跑，不晓得好快！
周围的人一听都笑了，有的人甚至笑得东倒西歪。
土豆爸爸见汽车转眼跑到乡镇府大院去了，就对土豆和柿子说：看了稀奇，就去吃东西。
说到吃，柿子马上就说：肚子在咕咕叫了！
土豆就想起曾经吃过的包子，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三人穿过人群，回到老街上，人流比先前松动了不少，依稀可以看到街面上光滑的青石板。
土豆爸爸将两个小家伙带到施家食店。这个食店坐落在老街正中，两间店面，显得比左右店面都要宽敞。进门就是五六张八仙桌。一个穿黑绸衫戴瓜皮帽的老头坐在黑沉沉的柜台里，拨弄着算盘。这个老头脸长而干瘦，戴着的老花镜只骑在鼻尖上，嘴角两边留着几根长须，看人就从镜框上面看过来。
里面几乎没有空座，喝酒的，摆龙门阵的，歇脚的，闹闹嚷嚷一团。
吃啥子？侄子，自己找地方！老头招呼道。
表叔，今天带两个娃儿来看热闹！炒个菜！两笼包子三碗面。土豆爸爸说。
这个地方的人说菜，就不是菜，而是肉。比如到人家家里作客，主人家会热情地说：挑菜！懂得起的人就大大方方从盘子里挑起一块肥肉送进嘴里。懂不起的人那就吃亏了，以为主人叫吃菜就是吃蔬菜，一块肥肉不挑，自己吃亏不说，主人家还会误会：是不是得罪客人啦！
土豆爸爸说炒个菜，在街上就叫炒一盘肉丝。农村一般是吃肥肉才过瘾，瘦肉就背上街卖了。街上的人比较讲究，将瘦肉切成丝，和作料炒起来吃，那味道就格外的香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上肉丝、包子和面条。整个桌子就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土豆和柿子急急忙忙就抢起来了。土豆爸爸见两个小家伙嘴里忙不停，眼睛盯住盘子不眨眼，就笑着提醒说：慢慢吃，慢慢吃，不够又点……
这时候旁边忽然冒出一个衣衫褴楼胖乎乎的中年人，直接就坐上来，责怪道：哎呀，茶青大哥，也不叫我一起吃！说着，就从盘子里抓起一个包子按进嘴里。
土豆和柿子吃惊地望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陌生人，也不敢自己吃了。
土豆爸爸马上就黑起脸，大声说：滚远点！然后转身叫道：老板！
柜台老先生马上站起来一抖算盘，大声呵斥道：你个叫花子！滚出去！
那胖子一边吞噎包子，一边后退，脸上满是笑容，还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莫——打——我！我——走！
叫花子搅局，影响了三人的食欲。吃完盘中餐，土豆爸爸就结账出门。
土豆打着饱嗝，对爸爸说：我想去看看中心校。
柿子也跟着说：听说中心校比冷堂坝大多了，我也想去看看。
土豆爸爸看天色尚早，就答应了。
施家食店距离中心校其实很近，从老街一个窄窄的巷子走出去，不过百米，就来到中心校大门口。
叫大门口也不确切，因为学校入口处很宽敞，但并没有大门。一对巨大的石狮一左一右蹲在门口，奇怪的是石狮没有头，明显是被砸掉的。土豆就走上前去摸着石狮光滑的屁股，柿子干脆纵身一跳，一屁股坐在石狮上了。
因为放假了，学校见不到多少学生和老师，显得很清净。学校操场比冷堂坝要大一倍，教学楼和宿舍楼将操场围了个圈儿，一半是木楼一半是砖房，都显得陈旧。几棵高过屋顶的洋槐树站立在操场四周，树干光溜溜的，一些粗大的根茎拱出地面裸露在操场上。篮球场边的两个篮板略显破烂，篮圈微微向下倾斜。操场边搭了几张乒乓球台，水泥的，两边并不平整，中间放着几匹砖作为篮网。一个四方形的沙坑里，有几个幼童在玩沙。
对着校门的教学楼过道外的砖墙上，挂着写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的长方形木板。因为淋雨的缘故，字体的红色已经淡去，显得斑驳沧桑。在二楼的转角处，土豆看到一口青灰色的吊钟。吊钟挂在挑梁上，垂着一根绳子。想来上课的时候，老师就站在那里拉动下面的铃铛。
土豆爸爸对两个小子说：我去街上买点东西，你们就在这里耍，一会儿我来找你们。见 两个小子没有意见，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正在这时候，土豆就看见三个和自己大小差不多的孩子从校门跑进来。穿着背心、拖鞋，其中两个手里拿着乒乓球拍。
快去占台子！走在后面的一个胖乎乎的小子说道。
怕啥子，他们不敢跟我们争！中间皮肤白皙的小子说道。
前面两个就去占乒乓球台去了。胖小子却走到土豆跟前，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并说道：村上的娃儿，来爪子？
这是什么情况？自己没有招惹他啊？土豆见胖小子足足高出自己半个头，虎头虎脑的，一看就知道是街上的小子，心里顿时茫然无措。
胖小子伸出右手推了土豆胸膛一下，土豆就向后退了两步。这一推，让土豆脸色变得通红。土豆从来没有想到世上就有这样霸气的人，看不顺眼你，就会莫名教训你。
这时候，柿子一下站到胖子跟前，红着脸说：你想干啥子？
满以为胖小子会退让，没想到胖小子毫不客气给柿子当胸一拳，柿子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土豆一看这阵仗，知道今天注定要惹架了，一眼看见二楼上有个穿白背心的人，急中生智，就大声喊起来：
老师！这儿要打架！
穿白背心的人其实就是学校住校的校长，姓罗，一听叫声，立马站住，大声质问：是哪个娃儿要打架？是哪个？
罗校长的声音很大，很威严，而且脸色显得很严肃。
胖小子听见罗校长在吆喝，顿时像老鼠见了猫，撒腿就从校门跑出去。两个正在打乒乓的小子也立即住手，捡起乒乓球，向校门跑去。
站到——是哪个班上的？罗校长还在质问。
一眨眼三个小子就跑不见了。
你们两个是哪里的？罗校长问道。
柿子就大声说：我们是赶场的，来看看中心校。
看了就早点回去。罗校长语气温和地说，转身进寝室去了。
这就是校长！啊！多么和蔼可亲的校长！土豆心里涌动着感激之情，眼眶里不觉涌出了泪水。
土豆爸爸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口袋来到校门口。见两个小家伙靠在一个石狮上正在交头接耳，就大声说：你们还没有看够？回家了！
土豆和柿子再看了看整个校园，转身和土豆爸爸会合。
柿子一边走一边急忙忙地把刚才街娃欺负人的事情讲了。
土豆爸爸就说：这些娃儿生下来就是街道居民。国家供应粮食，按月到粮站去买。长大了也不需要种庄稼，待业的要安排工作，当兵回来的也要安排工作。天生就有优越感，所以有点无法无天。
土豆就说：感觉有点像地主的儿子。
土豆爸爸哈哈一笑：地主的儿子？刚才舔盘子那个叫花子才是地主的儿子！
那是怎么回事呢？柿子歪起脑袋问道。
土豆爸爸叹了一口气，就认真地讲起这个人的故事来。
这个叫花子名叫杨富贵。他的爸爸叫杨霸天。解放前这里乡镇有一个村子的地盘都是他们家的。所以这个杨富贵一生下来就是富贵人家。每天有保姆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穷人都羡慕地说，那是含着金勺子生的。
解放后，地主老财被打倒，于是这个叫富贵就成了农民教育子弟的反面教材。一是懒惰成性成败家子。读书的时候，书包都要别人帮他背，如今自己什么也做不来只有靠行乞为生；二是糟蹋粮食得报应。小时候吃包子都要剥皮。因为每天都有包子吃，他嫌包子不够香，就只吃里面的馅。如今得到报应，流落大街，捡垃圾吃，只有看别人吃包子。
讲完富贵的故事，土豆爸爸就说：这些街娃也是一样，仗着自己出生好，天不怕地不怕，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做人，将来说不定照样没出息。干了坏事还不是照样挨枪子！
听了爸爸的这番话，土豆心里就在想，自己一定要争口气，好好读书，这次不是考了第一吗，下次、再下次、每次都要考好，以后争取到中心校来读书，让这些调皮捣蛋的街娃也不敢小看自己。想到这里，土豆就说：爸爸，以后我也要到中心校来读书。
柿子在一边愤愤地说：我以后也要到中心校来读书，那个胖子，以后遇到了，看我不修理他。
土豆爸爸就说：中心校也是我的母校。我在这里读到初中，学校就乱了，学校有一批调皮的学生不上课还斗老师，成天写大字报，我就停学了。现在学校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从这里可以考到区上去、县上去，甚至更远的地方。那时候你们就可以走出大山，到祖国的大江南北去为人民服务，为建设祖国做贡献。
讲到这里，土豆爸爸就停下来，然后站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指着东边的大山说：你们过来看，公路就是从山那边的垭口修过来的。你们以后可以坐着汽车，从那里出去，只要半天时间，就可以到一个很大的城市，叫凤凰城，那里可以坐上火车，到成都去，北京去……
土豆和柿子一左一右紧靠着土豆爸爸，沿着土豆爸爸手指的方向，他们的视线穿越了千山万岭。
八
转瞬一年将要过去，土豆先生将脚趾头的事情差点就忘啦！
土豆先生每写完一个小故事，就请土豆太太看看。土豆太太跟着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土豆先生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你讲我听，我讲你听，这样的话题让两个人十分开心。好多的事情都记起来了，好多的人在记忆里复活了！这种感觉像时光倒流，土豆太太将这些故事发给远在德国的儿子金豆。
金豆开始觉得老父亲土豆先生有些无聊，但给艾丽莎分享了故事，艾丽莎却十分感兴趣。金豆也就乐于讲一些自己童年的故事给艾丽莎听。艾丽莎在男朋友的童年故事里看到了可爱的中国。
一天晚上，土豆先生在脱掉袜子的时候，突然大叫一声：
好啦！
他将脚趾头一个个地搓揉着，接下里是开心的笑声：
哈哈哈！
多么可爱的脚趾头！土豆先生恍然觉得自己是一根粗壮的树，树根深深地扎进了大地。
却听得土豆太太大叫起来：
金豆要回来过年啦！
什么？金豆要回来？和女朋友分手啦？土豆先生吃惊地问。
没有！李莎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将是中国媳妇，决定跟金豆回中国！
土豆太太说到这里，一脸灿烂。
月亮，又快圆了吧，土豆先生掰起指头算起日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