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见过一匹说人话的马没有?回答肯定是没有。对,没错,常人都会这样说。可是,我和你不一样,生来就与一匹马有关,且伴随一生。这几天,那匹马与我聊了一些事。这样讲,你又要质疑我,还真有这种事?
这事得从我老家的名字说起。老家的名字叫马渡关。从我出生开始,不,准确地说,从我出生开始上溯1800年,老家便有了这样一个带马的名。传说是三国时候张飞追杀张郃到了我的老家,被老家那条现在叫沙溪河的河阻隔。沙溪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我只能这样给你描述,你一定知道四川的“川”字怎么写,对,我的老家在大巴山,那条河天生就像个川字。一撇是河对岸的山叫方山坪,顾名思义,那块土地呈方形,地势平坦。多大的一个坪?至少有万亩田地,居住了上百户人家。临河这一面的山,齐齐整整,仿佛突然断裂,与对岸的山叫蔡家山对峙。蔡家山与方山坪不一样,有几道沟壑,起起伏伏,顺着山势而下是一片片梯田,临河也是整齐的断裂带,是直直的一竖,不像方山坪拐了个弯儿。川字中间那一竖就是沙溪河水了。两岸的山相距两三千米,两山之间形成洼地,沙溪河水就在最低洼处自由欢歌。河床东西走向,河面时宽时窄。春夏时节,洪水陡涨,吼声如雷,河面宽到千米;秋冬时节,寒山瘦水,水落石出,浅滩细流,十步就可踏石过河。
就是这样一条河,河岸芦苇丛生,柏树柞树混杂成林,是大巴山里常见的一条野河,是巴河的一条支流。流入巴河,到渠江再到嘉陵江,注入长江,浩浩汤汤奔流入海。
传说张郃那天是冒雨逃窜过河的。暴雨过后,沙溪河突然涨了洪水,河面像摇大旗一样猛地展开。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张飞骑马追到河边,眼前是一条大河挡道,浊浪翻腾,无桥更无船。张飞骑马拖着他的丈八蛇矛,在河岸跑了个来回,大叫一声,双腿一夹,人和马就腾空而起。马有四蹄,加上张飞两只大脚,就是六只脚。那张郃几人躺在方山坪一块石头上正喘气,抬头看到六只脚从天而降如泰山压顶,顿时吓得抱头鼠窜,扎进林子里藏起来。幸亏躲闪得快,不然会被六只脚踩踏成为一滩烂泥,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的英名也就没有了。
说到这里还不是重点。重点在那张飞吓跑了张郃,回来的时候在河岸边将丈八蛇矛一杵,命人叫来石匠立了个比他骑在马上还高的石碑。据说他的身高是1.8米,骑在马上足有2.8米,石碑有3米多高。他将丈八蛇矛扯起来就是一阵狂舞,电光火石间,飞沙走石,好一阵才云开雾散,人们就看到“马渡关”三个大字赫然錾刻在石碑上。那字是刚劲有力的隶书,入石三寸不止。张飞没追上张郃并不气恼,反而是对自己的字很满意,估计要流芳百世,不仅洋洋得意,于是仰天大笑,笑声若雷,惊得鱼跃鸟飞。一看天色将晚,才纵马归去。
马渡关这个圣神的名字就流传后世直到今天。我一生下来就是马渡关人,从我记事起就听大人们念叨这个名字,讲这个故事。我离开老家到任何一个地方,人家问我是哪里人,我都得说自己是马渡关人,一辈子都和马脱不了关系。
古人说“四十不惑”,我也不例外,一到四十岁,有问题就要搞个明白。我想既然是马渡关人,这个马渡关的事情就应该整醒豁噻。张飞骑的什么马?真能够飞过那么宽的河?为什么要在河边树碑留名?这样一连串的问题就来了。我这样想着,在脑壳发热之际,张飞那匹马就闯入我的脑子。
二
你知道我这人爱看书,网络作品写的穿越也是懂的。这匹马闯入脑子,可能是来自1800年前的那匹马的一缕分神,若有若无。不过它总在碰触我的潜意识。我的潜意识里就埋藏着三国。要知道我从小就听大人讲三国,中学时读三国,大学打游戏打三国,再后来电视剧火了,我追三国,现在,额头有一小撮白发了,我唱三国,“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唱得跟杨洪基一样。三国里的人物,三国里的故事,还有那些旌纛飘扬、金戈铁马、攻城略地、斗智斗勇的场景,都在心里装着。
说我有几十年的积淀,不是吹牛,其实更是祖祖辈辈的积淀。从古至今,人们对英雄奸雄枭雄狗熊分得清清楚楚,是非对错早有划分,功过成败早有定论,一直对忠勇信义奉为圭臬。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血管里流着三国的血。
就因为这样,那匹马开始像隔着一层雾,朦朦胧胧,一团黑影,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
我得给你讲,那不是在梦境里,我也没有像卡夫卡写的那样,用脚去踹破一个什么木门就有了一匹马。我思考问题,喜欢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天空的云朵发呆,一个人坐在广场上的大树下发呆,一个人站在公园的水池边发呆。
在发呆的时候,那匹马就破空而出。有时候是从云层里下来,有时候是在水池里显现出来。那天我在广场上,它从树身上冒出来。
它高大健硕,通体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四个马蹄子部位,白得赛雪,有点晃眼。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次它不仅走出来,还用身子挨着我,我就问它。
“乌骓!听说过这个名字吧?”它向我低下头,我看它的眼睛深邃,像夜空一样。
“没,没听说过。不过,看你样子不一般。特别是四蹄那一圈白毛,有意思。”
“有眼力,我还有个名字叫‘玉追’。”
“好名字!我记得刘皇叔的马叫‘的卢’,是载着他越过数丈檀溪得以逃命的宝马。关二哥的马是‘赤兔马’。‘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你比他俩的马怎样?”
“这个不能比。项羽听说过吧?西楚霸王。他的坐骑叫‘乌骓’,誉为天下第一骏马。我也叫‘乌骓’,你懂哦。”
“不太懂。”
“还不懂,其实不管是刘皇叔还是关二哥,他们的马都不能跟我比,用你们现代的话来说,他们开的是二手车!”
“哈哈哈,有意思。你是天下第一骏马,那张郃的马呢?”
“那匹马叫‘奔雷’。就像现代名车奔驰,也是一匹好马。不过,你知道天空里是先有闪电再有雷声,我脚上的白毛就是闪电的标志。日行千里,快如闪电,要追上‘奔雷’,一眨眼的事情。”
乌骓这一说,我就奇怪了,“那,宕渠之战怎么让张郃跑了?”
这一问,让乌骓似乎有点不悦。它俯下头,鼻子嗅着脚下的草皮。我知道它是装着在找吃的,实际上是在思考到底给我说不说。
良久,它抬起头,一声嘶鸣,像是一吐心里闷气。
“我现在就是你的主人,对不对?”我得意地说。我想要是它爽快答应了,我就是当代张飞。跃马山川,踏云追月,那真是快活得很,眼里还看得上什么宝马奔驰?
“这就是你的毛病。你这人爱慕虚荣,好高骛远,做事不切实际,所以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乌骓看着我直言不讳。
我内心翻江倒海,装着很平静地说:“你对我了解多少?”
“你就是一个凡夫小子。倒也不坏。我们可以做朋友。”乌骓竟然也会翻白眼,我分明看到它的蔑视。你是张飞的马,一匹神马,就屌得很呀,我这样一想也就想通了,说:
“我看你是破空而来,转眼破空而去,我怎么找你?”
“你只要连喊三声‘乌骓’,我一定出现在你面前。”
听它这样说,我心里有底了,这是一种承诺。
三
“乌骓,乌骓,乌骓!”我连喊三声。
天还未亮,我听到楼下环卫工人清扫马路的声音,就急不可待地起床。穿一身跑步服出来,站在广场上呼唤乌骓。
“这么早?”一道暗影破空,乌骓已经站在眼前。
“今天正好有时间,我们去看看当年张飞与张郃大战50余天的宕渠八蒙山。”我这样说,想来它是不会拒绝的。我如果这样说,来来来,让我骑一下,体验一下张飞骑在天下第一名驹上的感觉,可能话音未落,就被它一脚踢飞到楼顶上去了。
“那好!我也很想再去看看。”它说着矮下身,我抓住一把鬃毛爬上去。
刚坐稳,它已站直身子,轻快地跑起来。
这下我就纳闷了,哪里是坐在马背上啊,分明就是坐在大地上,对,就是这种感觉。屁股下面是大地一样的沉稳。坐过好车的人都知道,好车底盘重,马力足,速度快。这是什么底盘,实在是宽大,难怪张飞马上迎敌,俯仰自如,还可以闪展腾挪。我看不到马蹄,只听到马蹄叩击地面悦耳的声音,细听,竟然如美妙的鼓点,时而轻快,时而密集,那声音像什么?像雾?像风?又像雨?
这样感受着,却有一束光亮透过眼前的山峰扑面而来。哦,山峰在远处,这马头是最近的山峰,马鬃是一片密林。朝阳初照,金光灿灿。我沐浴在阳光里,漂浮在彩云间。激动心情无以言表,想一句神马都是浮云,太不过瘾,便朗诵屈原写的《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不容我逍遥一阵,乌骓就提醒我宕渠八蒙山到了。正好悬空而立,俯瞰地形,却见那八蒙山位于四川渠县天星镇。正是巴山脚下,渠江环绕三面,自北向东转南而去。山上云雾迷蒙,若隐若现三条小道。东面是悬崖峭壁,山势极为险要。
没有金戈铁马,没有鼓角争鸣,没有当光剑影。我却感觉血脉喷张。
我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曹操击败张鲁夺得汉中。本想继续扩张,由于内部出现逆反,只得回师处理。曹操不甘心就此罢手,派夏侯渊等人镇守汉中,令“五子良将”之一的张郃继续进犯巴西,抢夺土地、人口。不仅如此,还派帐下王平做副将协助张郃。
王平正是巴西郡宕渠人。张郃沿着米仓道进兵至宕渠,王平带路就是回老家。汉中距离此地约400公里。远离了汉中,战线拖得够长,兵力已经不够。
“从这地形看,三面环水的八蒙山就像一个葫芦岛,张郃为了防止抢来的人四散逃跑,方便集中看守管理,就驻扎在八蒙山,这就很好理解了。”我说。
“张郃很有头脑,善于利用地形排兵布阵,有勇有谋,连诸葛亮都忌惮他。”乌骓这样评价张郃。
张郃大军长驱直入,惊动刘备。刘备命他三弟张飞迎敌。张飞是刘备任命的巴西太守,驻守阆中。阆中距此地约200公里。
“张飞是怎么想的?”我想,当时情形乌骓一定清楚。
“我的主人当然是毫不犹豫,带了一万兵将,直奔宕渠。你知道阆中古城就是我的主人规划设计的,四面八方,方方正正,街道都是笔直的,就是便于拖起丈八蛇矛骑马奔跑。速度之快,张郃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里,主人巧用地形之利,堵住张郃大军出路。”
“张郃被反制?”
“是的。论勇,主人勇冠三军,人称万人敌;论智,也是机智过人。在这里连用两计,大败张郃。”
“愿闻其详。”
“你知道不,张郃哪里人?河北任丘。主人哪里人?河北涿州。河北古称幽州。他俩老家相距不远,一个地方的,还是同姓家门。都是富家子弟,从小读书习武,远近闻名,祖上还有往来。怎么打?
再说这里与他们的家乡相距一千四百多公里,亲不亲,家乡人嘛。但又各为其主,怎么办?阵前交锋,主人就手下留情,没把张郃往死里打。叫他投降,他也不干。就将他堵着,等他粮草耗尽,一堵就是50来天。眼看差不多了,主人再施一计,假装成天喝酒,一副糊涂样子,那条出路只派了副将防守。这张郃可贼呢,一看有机可乘,带兵突围。冲出去就进了狭长的山谷,哪知主人在山谷里等着。哪里走!一声猛喝,杀将而出。前后夹击,张郃的兵马顿时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副将王平直接投了降,倒成了蜀国后来的名将。那张郃跳下坐骑‘奔雷’,只带了几个心腹钻进山林逃走。”
“漂亮!张飞不仅有勇有谋,更是有情有义!”我不由赞叹。
“取得大胜,主人一高兴,就用丈八蛇矛在八蒙山石壁上欻欻歘凿下两行隶书‘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八蒙,立马勒铭。’围观将士,万余之众,齐声喝彩,那真是山呼海啸。主人兴致高昂,佯装继续追击贼首张郃,沿着米仓道一路追去,到沙溪河边,遭遇洪水阻隔。我当然理解主人心情,豪气顿生,主人一声吼,我就一跃而过。返回时,主人在河边立马勒铭‘马渡关’,可见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不仅是个猛将,还是个雅士!”我这样赞叹。
说话间,我们降落八蒙山上。信马由缰徜徉山水之间,1800年过去,再也寻不见古战场一丝痕迹。
四
这匹说人话的马带我游了半天八蒙山。我也算把马渡关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非常舒畅,不觉又探讨起一个问题。
“有你这样一匹说人话的马,谁会信呢?”我说。
“你知道有这样一句话,思想会跑马,对不对?”
“对呀,还有思想会开小车呢!”我抢白道。
“那就对了。你以为,你—是—你,我—是—我。其实,我—就是—你!”乌骓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你就是我?我也是你这样—匹马?一匹会说话的马?”我倒奇怪了。
“难道我不是你吗?我是为你而出现的,你若不想,哪里有我啊?”乌骓反问起我来。
“那你给我所讲的话,怎么理解?”
“其实都是你讲的!哈哈哈!”
马竟然也会大笑,我就想起张飞在宕渠仰天大笑,在沙溪河边仰天大笑!
“哈哈哈!”我明白了,正想笑,却发现自己并不在这里。
天空,飘过一匹四蹄都有一圈白毛的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