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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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金按下门把手轻推开大门。他探出肥胖的身子，看到门前地面上果然放着一袋垃圾。鼓囊囊的塑料袋歪倒在地，露出一把褐色竹签，两个可口可乐空瓶，揉捏成团沾着黄色油渍的白色纸面巾，还有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盒。看来，邻居小刘两口子昨晚叫了外卖，完事儿了把垃圾又丢在了家门口。
老金胸口像被那把竹签戳了一下。这是楼道的公用平台，一梯两户，就他们两户人家，小刘丢在自己家门口，想来，也是没错的。不过，也是丢在老金门前。老金一辈子做事情都讲规矩，见不得这种邋遢。他自己家的垃圾，每次都用塑料袋封装好，出门的时候亲自提到楼下放进垃圾桶。虽然，每天有清洁工来打扫卫生，门口的垃圾也会清理干净，老金觉得自己动手，一来是举手之劳，很容易做到，再则随时保持自己家门口清洁卫生，心情也会舒畅。何必等清洁工来处理呢？
可是，邻居小刘两口子并不这样想。小刘两口子的想法很简单，自己每个月给了清洁费，何苦再让自己动手呢？给了钱就该享受服务。
老金和往常一样，出门关门，转身将这一袋垃圾提起来，他要亲自丢在楼下的垃圾桶里去。不过，每次这样做，心里就多了一份不悦。
垃圾可以帮着丢下去，有一件事情，他已经不能容忍了。
小夫妻结婚三年，没要孩子，却养了一条棕色的泰迪犬。老金常听到小夫妻“幺儿”“幺儿”叫个不停。养狗本也没什么，可小夫妻却让这狗在楼道拐角处解决大小便，时日久了，臭气熏天。老金考虑到邻里关系，自己是长者，直接提意见搞僵了关系不好，再说，老刘夫妇住这里的时候，一直相安无事，小的来了搞出矛盾，会让人家说自己没有容人之量。于是就去找了物管人员，表达了不满。物管处的人也很重视，不仅过来人敲门核实情况，还在楼道张贴了告示，严禁宠物在此拉屎撒尿，否则罚款。
不久，老金回来就碰上小刘牵着泰迪犬正在楼道撒尿。
老金沉着脸说：“小刘，我们是邻居，你要考虑我的感受哦！”
小刘说：“叔叔，我不可能让它臭屋里噻。”
老金心里那个气呀，真想扑过去，给他左脸一个巴掌，右脸一个巴掌，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讲公德的年轻人。但是，生气归生气，还是把这股火气压下来，装着平静的样子开了自家的门进屋去。他砰的一声关门，宣泄了所有的愤怒。
老金一进屋，就被冷清阴暗的气息包围着，房子并不大，70多个平方，两室一厅。老伴五年前一场疾病走了，这两室一厅的房子就显得空空荡荡，缺了人气。如果老伴儿还在，那将是什么情形呢？老伴儿肯定不是站在门口说事情，而是冲过去，将小两口儿堵在屋里，该说的话要说，该讲的理要讲，口水喷他们一脸。再不就是在物管那里，口水喷物管人员一脸。正因为老伴儿个性强，老金遇事也就不用出头露面，养成了隐忍的习惯。
儿子在省城工作，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的小家庭。可现在是儿媳妇当家，亲家两口子和他们住一起帮着拉扯孙子。自己去儿子家住过几天，倒像个多余的人。其实一个人独居，身体也没毛病，倒也落得个清闲。现在遇上这种烦恼，就想念老伴儿，想念儿子，觉得自己是形单影只，孤苦伶仃，没有勇气向年轻人发牢骚。
老金所住的河景房濒临翠屏路。这翠屏路是临河公园一条大道。从楼上坐电梯直接到底楼，出门去沿着长廊走，在拐角处有黄绿蓝黑四个半人高的塑料垃圾桶并立着，每天有环卫工人开着车来收垃圾。老金走到长廊尽头丢了垃圾袋，想着去翠屏路上转转。当初老刘两口子买房子是自己住，儿子耍了朋友要结婚，女方的要求是必须有房子，还不要和父母住一起。老刘两口子没办法，就自己在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腾出房子给了儿子结婚，好歹把儿媳妇哄进了屋。老刘两口子搬走了，老金常在翠屏路上遇见老刘两口子有事没事在这一带溜达。
远远看见宽阔的河面像绿色的绸缎。河对岸的老城区高高低低的楼房密不透风。几公里长的滨河路绿树掩映，倒影水中，风景如画。老金没心情欣赏对岸风景，他漫步翠屏路，两眼在搜寻老刘两口子的影子。
老刘两口子和老金一样，也是退休职工。靠工资吃饭的人，又要送孩子读书，哪有多少积蓄呢。当初两家人买房子成了邻居，彼此间也不串门，几乎也没啥了解。倒是后来都退了休，常在翠屏路上散步，不想就三天两头碰面。最初是点点头，后来开始打招呼，再后来就站在路上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就彼此熟悉了情况。老金觉得老刘两口子是厚道人家，说话不张狂，做事有分寸，楼道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这样的邻居打心里还是满意的。特别是自己的老伴儿走了，老刘两口子还亲自去参加了追悼会，这让老金十分感动。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在心里蛮认同。
可是，老刘两口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儿子的幸福，不得不搬出去。老金当初知道了这个情况，也在心里哀叹，幸好自己的儿子比较争气，没有让自己落到那一步，但是儿子在省城落脚也不是那么容易，房子按揭款是自己给的，一辈子的积蓄加上为儿子办婚宴收回的礼金，凑了几十万。儿子和儿媳妇工资不低，一个月给按揭款一万多元，日子还能过下去。老金庆幸房子买得早。省城房价翻了几番，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了。
走了一大圈，没见到老刘两口子的影子。正纳闷着，就听见身旁有人喊：老金！
老金扭头看，来人似曾相识。
“不认得我啊？”对方和老金年纪相仿。老金突然就想起是老刘一个单位的，也常在翠屏路上碰面摆摆龙门阵，和老刘现在住一个小区。
“哦，是你，老贾！”老金极力表现得亲热。
“好久没看到你了，身体还好吧？”老贾热情地说。老同志见面，自然关心的是身体，这样问候，老金也觉得很真诚。
“还行，还行。大毛病没有，小毛病少不了哇！”老金洒脱地说道。
“那是，那是，我也一样，谁没有个毛病，但是，千万莫像老刘，一下子就弄个大问题！”老贾大着嗓门说。
“啥？老刘咋啦？”老金吃惊了。
“哎哟，老刘那人一辈子节约，你看，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连个房子都拿给娃儿住，这下安逸了，坐在轮椅上啦！”老贾语气里透出惋惜。
“不是看起来好好的嘛，咋就那样了哦！”老金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啊，人一辈子真没啥意思，身体才是自己的！还是要注意身体哦！”老贾对老金真诚地说。
“是啊，是啊，人一辈子就这回事。这老刘，唉，世事无常！”老金就想到自己老伴儿，好好一个人，不也是说病就病，说走就走了。
一抬头，就看见太阳斜挂在高楼上，像一张惨白的脸。
二
回来坐上电梯，刚出电梯门老金看见小刘靠在自家门口吸烟。门半掩着，地上有一个烟头，手里还有半支烟。泰迪犬在楼道跑来跑去，嗅來嗅去，一见老金，竟然迎上来，在脚边打转。看来，也是主人没有理他，觉得无聊，想过来和邻居玩玩。
老金却没有好心情，看到小刘，自然想到老刘。不由得想多句嘴：“小刘啊，你爸他……”
却见小刘丢下烟头，转身进屋去，在门内阴沉着一张脸。那泰迪犬也是乖巧，赶紧的跑进屋去，就听到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金碰了一鼻子灰，看到地上两个烟头，一股无名火起，用脚狠狠地将烟头扒拉过去，再开门进屋。
一进屋，心情就平静下来。何必生年轻人的气呢，眼不见心不烦。换一身睡衣，老金进厨房准备做点吃的。两家的厨房只有一墙之隔，老金竟然听到小两口争吵的声音。
小刘说：“爹妈住在一起有啥不好？至少不用点外卖！你除了会点外卖，还能做啥？”
小刘妻子愤怒的声音：“你当初不是说喜欢吃外卖吗？现在嫌弃我了？眼睛瞎了！两个老的住在一起，我不习惯！”
小刘：“人都要老，自己的父母有啥不习惯？”
小刘妻子：“是你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
小刘：“我的父母不是你的父母？”
小刘妻子：“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当初不是说好的不在一起住？”
小刘：“当初是当初，现在不一样嘛，老爸都那样了，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小刘妻子：“我们的日子都没过抻展，你管得了爹老汉儿？”
小刘：“我们咋没过抻展，要工作有工作，要收入有收入……”
小刘妻子：“你咋不说不敢要娃儿？”
小刘：“是你不敢要娃儿！”
小刘妻子：“是啊，要个娃儿就得跟你爹妈一样，以后出去租房子住！”
小刘：“又来了，房子房子，你是在念我紧箍咒。”
老金明白了，小两口没要娃娃，是想过轻松日子。现在，老刘不能活动了，也是当子女的该尽义务的时候，小两口在这方面思想发生了分歧。看来，生活就是这样，想躲避麻烦，麻烦偏要找上你。老金也不想再听下去，用电饭锅焖饭，躲到客厅里，打开电视机，把声音开得比平常大点。
午休起来，儿子金豆打来电话，儿子还没说话，倒是孙子说了：“爷爷，身体好不好？”“好啊，好！”听到孙子问候，老金眼角就湿润了。问了孙子学习，问候亲家，倒也没啥新鲜事情。老金突然说道：“儿子啊，我想把这房子卖了！”
金豆在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疑惑地问：“爸，不是住得好好的，为啥呢？”
老金本想说邻居的事情，又说不出口，只得说：“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意思。”
金豆叹口气说：“是啊，妈妈走了，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老金说：“你放心，我不是到你那里来，我住不惯。”
金豆赶忙问：“那你是怎么回事？”
老金说：“我想回老家去买个房子住。你看，你幺叔住在老家，家里人也多，多热闹！”
金豆哦了一声，想想说道：“可以是可以，乡镇上医疗条件不是很好啊！”
老金笑了一下说：“那倒没啥，我这身体还行，回去也是叶落归根。再说，你妈妈不是安葬在老家的嘛，我回去也好常去看看，有个念想。”
金豆又叹口气，说：“尊重您的意见，需要我们办啥子事情您就说一声。”
老金就说：“好了，好了，这也是先说说，得慢慢来。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挂了电话。
老金本来是想试探儿子对自己的养老有没有想法，没想到儿子倒洒脱，随他的便。老金就觉得这是个问题，应该好好规划了。又想到老刘，之前看起来多么健康的人呢，谁料到短短几年时间就变成坐轮椅的人呢？世事难料，自己也保不准以后是什么样子。想想自己这房子卖了，去老家乡镇上买一套房子，肯定还能结余个几十万，棺材本足够了。退休金一个月也有四千多，每个月有一半结余。以后到了行动不便的时候，就算请个煮饭的人也是可以承担的。再说，自己弟弟一家人在身边，多少也有个照应，这样一想，就更坚定了想法。
三
老金计划着去附近找二手房中介公司挂个号。
他按下门把手轻推开大门，探出肥胖的身子，看到门前地面上仍躺着两个烟头。老金关好门，再看看烟头，皱皱眉头，从裤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面巾纸，蹲下去将两个烟头包裹起来，拿在手心里。不将这两个烟头丢在楼下的垃圾箱里，老金觉得心里过不去。这两个烟头不仅碍眼，还像是飞落心头的苍蝇，一想就觉得恶心。丢进垃圾箱，心里才没负担，这样想着，就过去按下电梯向下的箭头。
这时候，他听到小刘家开门的声音，电梯门也正好打开，老金头也不回的走进电梯，忽然觉得脚下有东西窜过来，低头一看，是小刘家的泰迪犬。主人没来，这泰迪犬咋就进来了呢？正纳闷，电梯门关上了。
电梯下行。电梯里只有老金和这一只泰迪犬。老金俯视泰迪犬，很想问它：“你咋一个人（狗）跑出来？”
泰迪犬望着老金，看老金两眼看它，似乎也懂得起，竟然朝老金叫了两声：“汪！汪！”
老金见泰迪主动打招呼，就说：“你家主人都没有来，你跑出来干啥？”
泰迪犬又是“汪！汪！”两声，竟然跑到脚边，用嘴嗅嗅老金的裤边，表示亲昵。
老金就没再说什么了，心想小刘两口子肯定马上也会下来，到一楼再等等吧。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泰迪犬竟然先跑了出去，老金没法，只得跟上，心想这泰迪犬是干啥呢？不等它的主人，莫非是翠屏路有它的女朋友？
老金没忘记先去丢了烟头，眼看着泰迪犬再追过去。
泰迪犬很机灵，很快穿过了长廊，跑到翠屏路上去，却没有继续往前跑，而是回转身坐下来，看老金跟来没有。老金明白了泰迪犬的意思，反而心生欢喜，到房产中介的想法暂时就搁置一边，今天倒要看看这泰迪犬要干啥？
这下午是翠屏路最热闹的时候。人很多，有散步的，打羽毛球的，跳广场舞的，有围坐一圈儿畅谈国际国内的，还有小孩子相互追逐的，那临河边呢，还有撑起遮阳大伞钓鱼的。狗也不少，有的狗笼着嘴自由地跑来跑去，有的狗被主人拽着绳子，东瞅瞅西嗅嗅。泰迪犬是个头小的狗，没有主人呵护，是很容易受狗类欺负的。这只泰迪犬离老金不远不近，让老金吃惊的是竟然看到小刘正推着老刘朝这边走来。老刘的老伴提着茶水杯也跟着过来了。泰迪犬见了小刘，就飞奔过去，围着这一家子撒欢。老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也就快步走过去。
“老刘啊！终于见到你了！”老金老远就打招呼。
轮椅停了下来。“老金，是您，好久不见！身体不错！”老刘爽朗的回应。
“这只狗很聪明哦！”老金看到小刘低下头在用脚逗狗，就打趣地说。
“聪明得很，跟人一样懂事。”老刘的妻子笑着说。
“是啊，这狗也知道我是邻居，刚才竟然跟我一路出来，我还在担心跑到翠屏路会丢了呢！”老金说。
“它是来找我的。叔叔。”小刘接过话。
老金看看小刘，觉得小伙子顺眼多了。突想起自己的事情，就对老刘说：“老刘啊，我在这翠屏路转了好几次都想碰碰你呢！”
“有啥事情？”老刘抬起头，一家人都看向老金。
“你们知道，我一个人住这里，年纪大了，儿子在成都，我也想过去。如果你们看得上我的房子，是租还是买都可以的！”老金真不相信这话出自自己之口，就像另一个人藏在他的身体里，帮他代言了。
“啊？”老刘没想到老金说出这样的话，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情？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好啊，那真是太好了！”老刘的妻子一脸高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怕买不起啊！”老刘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那就先租嘛，我也不急于用钱！”老金爽朗地说。
“那租金多少啊，叔叔？”小刘问道。
“就现在你们租的一个价，不涨价！”老金说。
“嗯，那好！我们又可以搬回来了！”老刘有些激动，又有点惋惜：“可是，你走了，我们没有你这样的邻居了！”
“你们也早点抱孙子，以后通知我回来喝喜酒哦！”老金开心地说。
傍晚，翠屏路被晚霞映照，流光溢彩，十分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