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的大巴山刚换上新绿。
春天的绿风把天空擦洗得如同一面蓝汪汪的大镜子。酥软的阳光像温暖的手轻轻摩挲着巴渠大地。菜花黄,梨花白,桃花红,为大巴山披上了锦绣。
上有蓝天白云,下有高山河谷。云雾之间,穿山越岭一条条钢铁长龙,还有一条条宛若飘带的高速公路。
列车在铁轨上疾驰呼啸,穿隧洞,过桥梁;车辆在高速路上穿梭,南来北往。
千里大巴山,蜀道不再难。
沿着铁道追寻先辈“三线”建设足迹,达州市创作办公室组织带领采风团队,驱车穿越巴山隧道,奔赴巴山铁路小镇,参观巴山精神教育基地。
给采风团队当向导的是“襄渝张老表”。
“襄渝张老表”是张焘抖音账号名。听他口音,地道的巴山腔,语速快而响亮,像铁锤敲錾子,叮叮当当。视频里的他,中等身材,身形壮实,皮肤黝黑,头戴黑色道奇队棒球帽,眼戴墨镜,下巴一撮浓密的小胡子,魅力十足的铁道大叔形象。
他是西铁局职工,开设抖音,只为讲述“三线”建设的人和事。他沿着襄渝铁路线,拍摄了巴山梨子园隧道、鞠家坝烈士陵园、杜家坝村“三线”建设遗址、池家河营房、青花钢铁厂等视频,帮助许多外地烈士亲属寻找和祭奠烈士墓,做了很多让网友点赞的事。这次是义务给我们当向导。
“老表,老表!”不仅我很乐意叫他老表,采风团队的人都乐意叫他老表,像他这样不讲条件不求回报的人真觉得亲切。
二
张老表为什么热衷于宣传“三线”建设?在第一天采风结束回到万源酒店后,我给张老表打电话,约他到茶楼聊一下他拍抖音背后的故事。
张老表反而约我到他家里去,说有珍贵的照片和资料给我看。
他家在万源城向前广场附近的小区里,普通步梯楼房。张老表带我上去,屋子灯光明亮,宽敞整洁。他的妻子珊珊已备好茶水,桌上摆了一本相册。
翻看相册,百万大军会战襄渝铁路的历史再现眼前。很荣幸,我就这样走进了一个连续三代奋战在铁道上的“铁三代”家庭。
从1968年起,有23.6万铁道兵、56万民兵、2.7万学兵奔赴秦巴楚水修建襄渝铁路。珊珊的爷爷袁秀德,贵州毕节大方县彝族人,铁道兵战士,先后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战后铁路抢修,国家铁路新建等重大任务,并立过二等功、三等功。张老表的爷爷张家品,陕西石泉县人,是支援修建襄渝铁路的民兵营长。他们是第一代铁路人。
张老表和珊珊给我讲了第一代铁路人打通万源隧道的故事。
1970年4月,铁道兵二十团在万源县正式组建,配合铁八师担负万源县境内17.68公里管区的襄渝铁路施工任务,其中重点工程之一就是全长近3000米的万源隧道。
襄渝铁路是“三边工程”,是在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的条件下进行的。万源隧道于1970年8月开工,进口处是悬崖峭壁,桥隧相连。
当隧道出口施工进入开挖大拉沟时,必须开山放炮,机械与人工同时作业,现场昼夜灯火通明,一派热火朝天景象。为了加快施工进度,营连领导亲自挂帅,深入工地直接指挥。十二连负责隧道出口下道坑掘进任务,当时连队实行三班倒工作制,全班12名同志拼命工作,打炮眼、装药放炮、排烟除险,各个环节合理分工、衔接有序,确保施工进度。当时由于设备条件差,打水风枪放炮效果不佳,战士们就干脆打干风枪,现场粉沫飞扬,加上掌子面烟尘一片,虽然带着口罩,但下班后鼻子和口腔里都有石粉。
特别是当下道坑掘进到1000 多米时,隧道内的通风状况更差,烟尘不能及时排出,经常有战友晕倒。尽管如此,战士们仍迎着困难上,毫不退缩。
那时,风枪班的福利就是每人每月一袋奶粉、一斤白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到把隧道打通。“打眼放炮,吃饭睡觉”,是风枪班当时的生活写照。施工中,经常遇到的是哑炮,尤其是扒渣时稍不留意就把哑炮扒响了,先后有好几名战友都被这种哑炮炸伤。
道坑掘进到1100米时,突然遇到了地质断层。大小塌方不断,给施工带来了很大难度。一次夜班施工时,风枪打眼时突然从右前方掉下不少小碎石,排长发现险情,立即叫大家停工。他话音刚落,就有大量石块塌下来。排长立即下令加大支护,处理塌方,全排三个班,加上配合施工的民兵,大家干劲十足,架起支撑,从洞外运来大量备用柴木,从排架顶上堵住塌方位置。经过几个小时的激战,终于止住了塌方。在整个万源隧道施工中,参战连队共处理了大小上百次塌方,不少战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万源铁道兵烈士陵园大门口书写着毛主席在那个时代所写的诗词。张老表小时候居住在万源火车站附近的银洞小区,距离烈士陵园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从家里出来,沿着山坡的百步阶梯上去,就是安葬了126名烈士的陵园。那时候张老表还是小孩,常和小伙伴们在陵园里玩耍。从小就知道烈士们是为了修建铁路而牺牲的,作为铁路人的后代,打心里就觉得他们是自己的亲人,在陵园里玩一点也不会觉得害怕。
“他们生前修铁路,牺牲后护铁路,生命延续在铁路上,也延续在我们新一代铁路人身上。”张老表这样对我说。正是因为这种深厚的感情,他在工作之余和妻子一起,沿着铁道开始了抖音拍摄,对“三线”建设进行回顾、走访、宣传。在他俩的帮助下,一些烈士的亲属寻亲过来,拜祭烈士,寄托哀思。
三
铁路修好之后,需要一批能吃苦的养路工。张老表讲,他的父亲张守建17岁就应征前来当了铁路养路工。巴山养路人担负着襄渝线上下行81公里线路、78座桥梁、66座隧道、22座涵渠和27组道岔的日常养护维修任务。
那时候生活条件非常艰苦。苦在买粮、买菜、吃水难,苦在出行、上学、就医难。住的是铁道兵遗留下来的四处透风的“干打垒”,守着一条电气化的铁路,却点了8年的煤油灯。用水不是接雨水,就是到山里背山泉,买粮食更是要翻过几座山。没电,听不到收音机,看不到电视,连报纸最多能看到五天前的。当时唯一的乐趣就是下班后守在站台上等候一天只在此停留2分钟的慢车,只有这时候才可以看到人群,感受到深山连着外面的世界。
张守建初来巴山当了养路工。工作之余,面对悬崖峭壁、深沟峡谷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和寂寞,还要面对吃粮喝水等生活困难,常常欲哭无泪。但是他的父亲经常教育他,铁路修建不易,是前辈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不能辱没了先辈的艰苦创业精神,创业难,守业也不易,更要有主人翁责任感,吃苦耐劳的精神要发扬光大。
呜呜——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看着像一条钢铁巨龙的火车挟着扑面而来的风从眼前铁道上疾驰而过,目送火车钻进隧洞消失在群山中,张守建感受到心跳与铁道的共鸣。
襄渝铁路线路基础条件差,大巴山隧道病害不断,是襄渝铁路上最令人担心的区段,火车运行到这里要限速15公路/小时,外国专家考察后,给大巴山隧道判了“死刑”。说这里是铁路的禁区,要么报废要么改线或重建。可这代巴山养路人不信这个邪,党支部发动职工以高度的主人翁精神苦干实干,党员干部始终走在前面,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带动职工作先锋模范,“担心线”养护成了“安全线”“放心线”,用汗水确保了襄渝大动脉的安全畅通。
四
1982年出生的张焘,跟随父母在铁道上长大,先是住铁道兵留下的营房,念书后就住在万源火车站附近的铁路银洞小区。这里距离万源铁路小学很近。有趣的是,珊珊在铁路上班的叔叔就住在他家楼上,珊珊这个小姑娘来叔叔家串门,还从张焘家门前走过。2000年张焘参了军,服役于武警水电工程兵部队,两年后回来参工就业在郑州铁路局安康分局列车段,先后当列车员、售货员,2004年在国家大部委改制下划入西安铁路局安康车务段,从助理值班员干到了调车长。
珊珊曾经在万源广电局上班,是大巴山论坛的管理员,而张焘是铁路青年职工,爱好广泛,热衷于在论坛发帖子。珊珊注意到张焘善制作动画,帖子生动有趣。她觉得张焘很有才,就主动加QQ聊天。这一聊才知道张焘跟自己一样也是铁路后代,觉得很亲切,两人从线上走到线下,恋爱结婚。
铁路有两条永远并行的铁轨,是最可靠的运输线,同样也寓意爱情永恒,相伴一生,是坚固的婚姻家庭线。现在他们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叫桐桐,小女儿叫萌萌,一个十分幸福的铁路小家庭。
张老表的工作并不轻松。平常三班倒,一月16个班,8个白班8个夜班。夜班是整夜干到早上8点交班。作为调车长,负责万源、官渡、青花、白沙4站调车编挂作业,主要是调运大巴山地区煤炭、粮食、化肥、经济作物等物资。要在动态中上下车,贴身指挥机车相连、试拉,特别是夜晚作业,危险系数高,风雨交加的夜晚,很容易发生安全事故。当过兵,有矫健的身手,更有铁路子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他干起工作不仅细致而且严谨,绝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差错。最让他动情的是,有几次是除夕夜还在铁路站上值班,调车,贤惠的妻子珊珊便带孩子到站上来陪他过年,给他带来饺子吃。这样的场景,回想起来他就热泪盈眶。
很多时候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值班室,看到妻子和孩子们倒在值班室床上睡觉,看起来也觉得心酸。其实孩子们早习惯了他们的父母这样的工作,长长的铁路线,每一个小站都需要人值守,父母早出晚归,或者几天不归也是常事。
五
长长的铁路,沿线分布着无数的小站。小站上的孩子都习惯被父母送上慢车,到很远的学校去读书。父母把孩子交给列车员就放心了,铁路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列车员当自己的孩子管,管他们吃喝拉撒睡。哪个站要接哪个孩子,哪个孩子在哪个站下车,他们一清二楚。桐桐和萌萌也是这样长大的。
“小星星,真美丽,一闪一闪亮晶晶。请你快快落下来,给我当项链,行不行?”
“小星星,眨眨眼,连说不行可不行,不能给你一个人,我要给大家当路灯,当路灯。”
这是铁路上孩子们都会唱的儿歌。小星星,亮晶晶,有一颗照亮大家的心。张老表爱和桐桐、萌萌一起唱,他希望“三线”精神一代接一代传下去。
呜呜——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大巴山里,每天都有无数次这样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像空气一样伴随着铁路人的呼吸,这声音像芳香一样萦绕在铁路人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