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走得造孽,昨晚八点左右走的。”
活着就有希望,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能看到阳光铺撒在大地,绿叶嫩草上还有露珠,那更是欣欣向荣的一片景象,能见到光,就有大大的希望。
可遭了重病,无法挽救,救不活的时候,再大的光芒也无济于事,希望成了渺茫,说没有便可没有。
张老头,虽说是老头,除了头发花白,身体是笔挺的,也显得健壮,人高马大的,可也是将近六十好几的人,也算是老了。有个爱好,喝酒加吹牛。
家里有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已经不需他再操心个什么,孙女也能偶尔回回家来看他一番。自己妻子也还健在,只是随儿子一块儿去了新住处,只留他一人在老家独守,可这也是他自愿,就为了他那口酒。
酒也都是集市上,人家兜售的自家酿制高粱酒,度数四十来些,不高不低的,也符合他口味,从早到晚,总是得呡上一口,小菜不一,花生、榨菜和小炒也都能将就,可酒是总得有的。
烟酒不离家,老张也是贯彻到底了,可总觉得对酒的喜好总大过烟草,毕竟烟草不能下饭菜,而酒过三巡还能回味。
老家周围邻居不少,走条不长的小道,就能瞧见马路,对面也都能算作邻居,所以能吹嘘交谈的人定不会少。时常趁着酒兴,手缝间夹着跟刚点燃的香烟就走着摇晃的步子串门儿去了,偶的喝高了,走路一步一探,都还得去串个最近的门儿。
老张妻子在儿子家中照顾着孙女儿,那边一家人的起居生活,老张妻子也都包圆了,甚至还将老张的生活也都包了下来。每周星期天,便提上能满足一周生活的饭菜量给送到老家,放冰箱,放厨房,再顺势收拾一番,吃个午饭就又回儿子家。
老家的房子是小二层的楼房,楼前有一块给砖墙围起来的小坝子,坝子旁有上二楼的阶梯,看起来也能算作个不精美的独栋别墅。老张一人住此,也显得逍遥自在。
老张性子算不上古怪,不讨人厌烦也不让人喜欢,说话也总是个居高临下,万事我皆晓的感觉,可总能时常说个笑话,也让大家捧腹大笑,留下一句“再见,明儿又来,呵呵呵”,乐乐呵呵地结束了串门儿。
年年有伏天,今年就特别热,这是大家最直接的感受。伏天总算是熬过了,蝉也还在鸣叫,这秋老虎还在,炎日还得继续。
今年又是个奇怪年,梅雨延迟了好些日子才来,到了七月末尾都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总是能阵雨和暴雨交替着来,地面被清洗得透亮,积水倒映出的景象都是清晰可见,可迟迟不见阳光,总会有些不太喜光的植物生长了出来,青苔。这老张家的小坝子里面就有了些,长势还挺旺盛,要再过些日子怕是能将这不大的坝子给霸占个半场。
闷热,潮湿,烦躁,这标准的夏日感受一样不落的给了众人,老张赤裸着上身,摇摇蒲扇,喝喝酒,这夏日也算是不错的。
“明天就是何老头儿的八十寿辰,还能去喝个舒服,呵呵呵,安逸,安逸。”
何老头是老张亲戚家的家长,被叫上参加个热闹,也是老张所喜欢的,凑热闹可少不了老张。
何老头儿的寿宴,该请到的人也都到场了,一向该早到的老张却迟迟未来。
寿宴将要开始的时候,一通久久不曾联系的电话拨通到了正在参加寿宴的五妹身上。
“喂,五妹吗,幺母舅死了!”
“什么?听不清,太吵了,你等下我出去。”
“喂,你说,啥子幺母舅。”
“你幺母舅死了,现在屋头没有人,你快联系下人,我在上班。”
“啊?咋子会啊,哎呀,一天就晓得喝那个批酒。”
五妹是个软心常的人,自己还因为前些日子的事故,肋骨折断了几根,现在还打着钢板,用丝巾吊挂着手臂,可事态突然,也顾不上自己,赶紧小跑到四姐、三姐处告知大家这个噩耗 。
寿宴的接待,安排客人落座的事情本就显得忙乱不堪,这又来个惊天消息,怎叫人淡定,大家叽叽喳喳,三言两语总扯不完,死人的消息总是挂在嘴边,没一会这周围四桌的客人,也都开始传播讨论了起来,一时间死人的原因也没个定论。
可也不能因丧事而把寿宴给停止了,所以寿宴继续,安排了几个男人立马赶到老张家去了解情况。
没一会儿,老张家是到了,见到的是门紧锁。叩门几声也不见回应,只能隐约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哭声。
“幺舅母吗,快开门,快开门。”
老张妻子拖着哭泣回了声“马上就来。”,然后便是听到里面的小锁被拧开,然后拧开大锁,门这才打开了。几个男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进去,见到的是一个满脸青苔伴着血渍的,奄奄一息且无法动弹的老张,此时的他并不体面,身上只挂着条贴身内裤。
有的人急着问老张妻子原因,有的见倒老张还有气,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后来反问老张妻子为何没有打电话叫人,可立马瞧她的样子也知道是因为已经被吓傻了。
有人准备去将老张翻身,老张妻子赶忙阻止,惊叫了起来。
“不要动他,不要动他,他脑花出来了,不要动他。”
说罢,老张妻子又泪流了下来,开始在一旁抽泣。
几个男子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也显得有些慌张,有个胆大的稍微蹲在了一旁,甚至俯下身要贴在了地上去瞧老张的后脑勺。至于动手去看个仔细是于情于理都不敢的。大家也就只好静等医生的到来。期间问了下老张妻子时间,和大致情况,得到的回答也都是没有太大作用,因为她也是刚刚从外墙翻进来不久,见到这个情况,也都傻了眼,不知所措,只能在一旁光哭。
十来分钟的等待,救护车停在马路一旁,自小道进来了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医生瞅准患者,进行了大致的诊断,立马连同护士,在做了些急救措施之后,将老张缓慢地放上了担架并抬上了救护车。老张妻子上了救护车,几个男子开车跟着进了医院。
急诊室里是个什么情况,已经说不清楚了,医生很快出来告知了家属,“要救人,赶紧凑齐二十万,这是基础手术费用,但存活几率很小,脑部受伤十分严重,不能保证能活下来,而且能活也只能是个植物人。你们赶紧拿决定。”
二十万手术费,还不保证能活,救下来也是植物人。这些条件对于只能在集市打高粱酒喝的老张家来说,只是在慢慢地给老张遮上白布。
家人无奈放弃了,拔掉了老张的氧气管,请了辆车又给拉回了家,途中联系好了道士,安排好了干丧葬活儿的人。
何老头儿的寿宴,中午饭后便顺势少了部分人,都去老张家看望了,此时的老张还没有落气,只是在床上奄奄一息,大家的探望也都无济于事,更多的是想知道如何发生了这场不幸。
老张妻子最先接触到老张,可也没有办法说出个大概,只能是基于猜测说是,滑倒了,不小心就摔成这个样子。后来又慢慢地开始形容起了当时老张躺在地上的样子。大家也就把视线又转回到了老张身上,一个即将逝去的人身上,不再讨论他是从二楼摔下,还是喝酒摔倒,还是半夜起夜,还是洗澡后纳凉,这些都不再讨论了。大家似乎记得更多的就是老张的身体除了贴身内裤,其它毫无遮盖,满脸的青苔泥浆和着血迹,脑袋还开了花,就这样在坝子里躺了一晚,直到被人发现。
期间关于老张的病情说法是有过许多版本的,可能是由于传达不确切,再来是道听途说的居多,众说纷纭,弄得老张一会儿死,一会儿活,实在难堪。其实也没有错,老张送进了医院,还能抢救,这个消息传过来,大家都放了心,以为就是普通的摔伤。可后续的消息是闹骨破裂,脑花流出,并且伴有大量失血,人是难以救治,救回来的成本太高,甚至得到的最好结果是一个植物人,这让普通的老张家打了退堂鼓,只能“牺牲了老张”。
老张在许多年前因为在自家兄弟间处理母亲赡养问题上有很大的意见,直白地说来便是老张有些许的不孝顺了,甚至有些过分。
五妹、四妹等都是老张的侄女,老张的母亲曾多年在五妹家中养老,可老张撒了泼似地要老人家从五妹家中搬离,说老人在五妹家中是去帮忙看家护院的,不给任何实质性的好,这让善良的五妹与这小舅舅之间产生了不小的冲突与不愉快。此后多年也都没有多加联系,只逢年过节,这爱好走亲串户的老张来姐姐家走一走,能碰见下五妹等人,稍微说些有的没的家常又都各自散去。
说来也微妙,自知晓老张的噩耗时,五妹、四妹等人也都急得像热锅蚂蚁,外人的劝解都不怎奏效。
后面需要料理的事情,基本都是由五妹、四妹等人和老张稍微亲近的亲戚加上一些邻居一起操办的,至于老张的妻子也只是让她一旁多多休息,缓解一下悲伤情绪。
自医院出来是下午一点左右,到了家中,众人帮忙换上了“新衣”,帮忙擦拭,请来了冰棺,就只用等着老张慢慢死去。
直到晚上八点,经过七个小时左右,我想应该加上那一晚和被人发现前的那一段时间,总共十几个小时的煎熬。
最后的挣扎是求生欲的表现,可在一旁的人看到的只有煎熬和悲惨,或许老张左右小幅摆动只是想多呼吸一口氧气,可气管已经早已拔去,剩下的只有普通的空气,还有闷热的湿气。
八点十分,人不动了,老张在大家的眼里已经停止了摆动,只剩下安静。
忽的,有人哭了起来,又有人忙了起来,最后,鞭炮声响了起来。
想来,老张还是挣扎过的,他脸花了,手脏了,血还留在了脸上,不管如何摔伤,让人看到这样的自己,老张定是不愿意的,跌了份儿,不体面。
那天,天还是炎热的,不至于让老张着凉,头天的天气预报上的翌日天气又是一个艳阳天。
他家朝向靠东,是个好朝向。不知老张在地上挣扎过后,是否还曾睁眼见过那束打到自家坝子里耀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