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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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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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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孙洁星

    孙洁星一直与我同桌,而且同寝室,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孙洁星比我大三岁,入学前在长兴岛上一农场里做拖拉机维修工。他修拖拉机很有两下子,那人心灵手巧,小眼睛眨巴眨巴,独自就能琢磨出旁人不会的独门活儿,所以在农场时候垄断技术,是个别人离不了的重要人物。他们农场里有个爱打架的主儿,记得好像叫马崇德,别人都挺怕他,那人却很服气孙洁星,成了孙洁星的徒弟和小跟班。孙洁星考上学校离开农场出来读书后,那个马崇德还来学校找过他。因为有那么个会打架的小跟班跟着,所以尽管孙洁星自己一点也不逞强好斗,却没人敢去惹他欺负他。但他好像也没有教给马崇德多少独门活儿,他说:教会他了,我吃西北风去啊?!孙洁星的太太也是他从前农场的同事,是个美人,他太太后来对我说:他坏来西(上海话“很坏”)的,人家对他那么好,他也不把真本事教给别人。孙洁星读书那会儿,正与他后来的太太谈恋爱,三天两头溜回家去。他家住在市里闸北区塘沽路那里,学校规定学生无端不能随便离开学校,但他幽会心切,总是开溜,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一天,吃完晚饭我正无所事事坐在图书馆外面的石阶扶手上,看到孙洁星晃荡晃荡独自溜达过来,他走路有点内八字,皮鞋显得很大,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将脚翘起搁在扶手上,两手抱着膝盖,笑嘻嘻地说:饭吃过啦?然后问我名字,又自我介绍他的名字。我对他的自来熟性格颇觉有趣和好感。

孙洁星读书不怎么用功,他有小聪明,对于考试成绩也不似其他同学在意,及格就好。他上课从不举手提问题,但有一回上物理课讲到电工学里的一个什么问题,老师说完后他在下面低声咕哝道:不对,不是那样的。被老师听到,就问他怎么不对。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说他以前遇到过那种情况,有实际经验,书上说的那个反正不对。老师急了,在黑板上从头到尾一步一步演示给他看,每演示一步,就问他一次:这个对吗?他每步都说对。但到了最后的结论,他就说不对。全班哄堂大笑,弄得老师没面子,说他那是经验主义,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那时上课无聊时常在下面瞎翻不相干的闲书。有一回是看唐诗,孙洁星看到了也拿过去翻翻,看到了陈子昂的那首登幽州台歌,大为激动,反复低吟背诵,下课后将我拉到走道窗口前,用他带明显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声情并茂背诵给我听,背完又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载啊(赞啊),哪能噶载啦(怎么那么赞啊)”。

孙洁星肤色黝黑,嘴唇上蓄着整齐的一字绒毛。我说他外形酷似廖仲恺,应该去八一厂做特型演员。他听了颇得意,缕缕他的一字绒毛,嘿嘿笑,说:是吗?后来送给我一张戴礼帽穿制服的黑白相片,若与民国人物等的相片PS到一起,没准真能以假乱真冒充廖仲恺。

读书期间,除却溜回家去幽会,在校时间里,孙洁星基本与我形影不离。他比较有钱,间或拉着我悄悄溜出学校跑到江湾镇上的小饭店里去喝点小酒。叫点猪舌头猪耳朵片外加花生米之类,坐在长凳上边吃边喝边神聊海侃,他从前在农场的经历大约就是那时候告诉我的。吃完我说我也出点钱,他把手一摆说:瞎三话四,我来。颇有豪气地结账付钱。他颇志满意得地告诉我他老是溜回家去是为了和女朋友幽会,说他的女朋友蛮好看。后来他领我去他家里,见到了他的家人和女朋友,果然如他所说他的女朋友是个美人,但他女朋友对孙洁星外貌评价不高,说他是三兄弟里最难看的。孙洁星听了缕缕嘴上一字绒毛嘿嘿笑说:瞎三话四,我哪能是最难看的。

我们学校图书馆里当时有个漂亮年轻女子十分引人注目,是男学生常常议论的话题。有一回我陪孙洁星去借书,正遇上那个漂亮女子当值。孙洁星要借的书恰巧借出在外,那女子颇殷勤地叫孙洁星留下姓名和班级,说书回来后她给孙洁星送去。孙洁星假装平静地留下姓名和班级,出来后难掩心潮起伏,问我:她为什么要我留下名字和班级啊?!我说你吉星高照,她看上你啦。他缕缕嘴上一字绒毛,不置可否若有所思。那天他一反往常神情恍惚,自言自语:她为啥问我名字和班级啊?足有二三十次。

学校毕业后孙洁星分去金山水泥厂做电气技术员,在厂里发挥他心灵手巧的优势很快成了技术骨干。八十年代初某夏天,我和一哥们从上海骑自行车去杭州绍兴宁波等地游玩,第一站停在金山就住在孙洁星厂里的宿舍里。那时我们时隔多日重逢,彼此见到勾肩搭背十分亲切开心。孙洁星说我俩:朋友劲道粗啊,噶热的天骑自行车远游伊纲(那么热的天骑车远游真有胃口啊的意思)。他去给我们买了好几只大西瓜,在寝室里三人边吃边聊大快朵颐。那天夜里在寝室里睡到半夜忽然有工人来砰砰砰猛敲门,一边大喊孙工孙工大炉出故障了。孙洁星匆匆起床随工人而去,我和哥们醒而复睡到次日早上。我们起床后孙洁星才回来,告诉我们昨晚大炉出故障堵料,他去后给解决了,但不放心呆到早上才回来。我心想:这小子果然是有两下子的。

工作后彼此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大约毕业后两三年,有一天回家收到孙洁星来信说他正忙于筹办婚事忙得焦头烂额一塌糊涂,临了感叹一句:真是烦恼的喜事啊。我三弟看到那句不禁莞尔,说孙洁星很好玩。

烦恼的喜事很快有了结果,我收到了孙洁星的喜帖,去参加了他的婚礼。酒席上新郎官孙洁星看上去容光焕发,他太太也益发漂亮。那时离我们离开学校大约三四年的时光。离开学校后,我们碰面机会变得很少,上面提到的自行车出游时途经金山去找过他一次。之后大概就是那次婚礼酒席。后来87年我去了日本,彼此便失去了联系。

2003年,我从加拿大回国探亲时,一阵心血来潮跑去塘沽路孙洁星家旧址试图寻找他,但那里正在拆迁,已经很少住户,不少房子已成了断垣残壁。好在碰到一个阿姨是孙家老邻居,告诉我孙家早已搬去虹口区某地居住。那个阿姨听说我是从加拿大回去找孙洁星的,便说:啊哟,噶远来个,佛容易佛容易(那么远来的,不容易不容易),她让我等等,说她有孙家电话号码,之后回屋去抄了号码给我。用那个号码我找到了孙洁星妈,又从他妈那里要了孙洁星的号码找到了孙洁星。我打电话给他报了姓名,他好像全无意外和兴奋,平静如水。说:我请你吃饭。我们约了地方碰面吃饭,他比原来胖了一圈,嘴上绒毛变成了胡子。彼此说了各自这些年来的经历,知道他早已离开金山,转到某台湾老板私人企业负责车队调度。他的女儿在天津读大学。我听他说到他女儿已是大学生,不期然想起上次见面可能就是他结婚时,如今女儿都这么大了;又想起从前读书时与他在江湾小饭店里边吃小酒边胡乱海侃的情景,平时忙忙碌碌倒也未加特别留意,此时蓦然觉得时光飞逝,心下颇生感慨。也许是彼此久未见面的原因,抑或是彼此不再年轻的原因,我们时隔多年重逢却没有我原以为会有的兴奋,不似当初在金山见面彼此勾肩搭背捶胸拍背亲密无间。时光和距离使我们彼此之间多了客气少了随便。年轻时候彼此之间的那股热乎劲儿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

那次见面我们虽然各自留下了联络方式,但之后彼此都再未联络过。我想或许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客气的应酬在他与我之间是没有意义的。时光如梭,如今又过去了十几年,料想孙洁星应该已做了外公。我们虽然未再联络,但我总记得他,想起当初他吟诵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想起他念叨图书馆美女为何要他留姓名班级,想起他在小饭店吃完饭不让我付钱,说:瞎三话四,我来;还有想起他与我交往的源头,拍拍我的手臂让我给他看试卷;感觉无比亲切。那是一段美好愉快的青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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