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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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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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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下象棋 (下)

 回到家里没过一两天,我迫不及待摆开棋盘各就各位放好棋子,将父亲的藤椅拖到棋盘前,缠着父亲对弈。父亲在藤椅里坐下说:好吧,那就下下看吧。第一盘下了和棋。但我知道父亲并没有使出真本领。我使尽挥身招数进攻,然而在跃进他们那里屡试不爽的套路被父亲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化解。父亲并不进攻我,只是见招拆招瓦解我的攻势,最后兑去车炮,使我丧失了进攻能力下成了和棋。父亲说我有进步,“漏棋”(明显漏洞的臭棋)没有,但“闲棋”(就是对棋局发展没有意义的棋)太多。我心有不甘,说再下一盘,并要父亲不必让我,真刀实枪地下一盘。结果第二盘不出三四十步,我便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与第一盘下法不同,第二盘父亲“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完全无视我的所谓圈套或进攻,调兵遣将,跃马架炮纵车直接将战火烧到我的半壁河山,结果很快使我首尾难顾疲于应付,未到残局,父亲的车马炮归边,破我士象,将我老将从深宫赶出。父亲的车跑长驱直入在我的底线来回穿梭横行无阻,而我的老将在田字格里无助地东躲西藏,其情形仿佛解放军冲进了老蒋的总统府。

  毫无招架之力地输掉了第二盘,我才领教了父亲的手段,知道第一盘的和棋不过是他让着我,就如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披枷带锁与洪教头比试枪棒时的情形一样。意识到自己的棋艺不过像洪教头的武艺一样平庸,不禁倍受打击,从跃进他们那里暴得来的自信瞬间烟消云散。但父亲鼓励我,说我进步不小,能看出几步棋了。他取出一本棋书给我,要我不妨看看名家的对局,“多看多下就会进步”他对我说。但我遭受毁灭性打击,兴趣与自信一同消失,之后的两三年里既不曾翻阅父亲给我的棋书,也未再怎么下棋。

  然而进中学后我忽然如饥似渴地钻研起了父亲给我的棋书。触发我看棋书的原因是我偶然与同年级里的几个同学下象棋时接二连三输了好几次。同学露出类似女排朱婷的“不服再来,打到你服”的招牌神情,使我颇觉耻辱,心里升腾起雪耻的强烈愿望。那段时间研究棋书废寝忘食,对父亲给我的名人对局集尤感兴趣。书里时有父亲写的评语,有的读来兴趣盎然。记得有一局棋是东北虎王嘉良对弈老谋深算的杨官磷,只用了二十几步东北虎便将棋风稳健的杨官磷杀得体无完肤缴械投降。父亲在那局棋的边上写的评语是“钢刀剃豆腐”,后面还有一个惊叹号,是那种一个细长椭圆直立在一个小圆圈上的醒目的空心惊叹号。我暗自研究棋书两三个月后,怀揣“钢刀剃豆腐”的利器,寻找那些“不服再来”的同学“报仇雪恨”,结果一雪前耻,大获全胜,“不服再来”的神情便易主转到了我的脸上。那之后,不仅同学下不过我,学农时喜欢下棋的老师找我下也下不过我,但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时或故意与老师下和棋,甚或输一二局。

  我那时觉得自己已不再与“洪教头”为伍,便又极想要与父亲过招。可是父亲那时已患有高血压,医生嘱咐不得动脑,要安静修养。有时我按捺不住,提出与父亲下一两盘,母亲便会责怪我:不知道你爸爸不能下棋吗?使我颇觉遗憾。

  但这个遗憾还是得到了一些补偿。有一回陪父亲去访他的老同学,就是那个从前与父亲一同征讨摆棋摊的山东大汉。饭后他想与父亲下棋,父亲说他血压不行,无法下了,我便自告奋勇要与那大汉下。那个大汉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你行吗?父亲对他说:你可以试试他。我与那个长辈对弈,开始他漫不经心,斜倚在扶手椅里边与父亲说话边下棋,然而很快就坐直了身子,停止聊天全神贯注起来。那盘棋我占优势,进入残局时多两个过河兵是该赢的棋,但残局功夫不够,最后兵丧黄泉,下成了和棋。那大汉连夸我棋下得好,有乃父之风。回家路上,父亲告诉我残局时我走的错着,我说你那时为什么不给我支一两招呢?父亲说那样不礼貌,而且我是晚辈,下成和棋是最好的结果。我后来在父亲身体状况尚可兴致也好的时候,偶与父亲下过几次棋,父亲说他长远不下棋,已看不出棋,我知道父亲早已不在巅峰状态,但与父亲对弈,虽是互有输赢,父亲的赢面依然比我大。

  中学毕业后去上海近郊插队,后来读书工作谈恋爱,象棋早就排除在我的生活内容之外。父亲后来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人的精神状态和情绪也受影响,以至于时常有些伤感。有一次犯了大病,送去医院急救。出院回家之后父亲说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工作又被派去非洲的弟弟,禁不住潸然泪下。我那时虽竭力安慰父亲,心里无比难过,想起从前父亲下棋时的意气风发,心里格外失落和寂寞。

  八七年底,我远离故乡去了日本。在那里一呆数年,直到九二年才回国探亲。父亲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之后说:你看爸爸老了吧?我搂着父亲的肩膀说:一点都没变,一点都不老。父亲指着自己的头发说:老啦,头发都白了。那一次回国探亲竟然是我与父亲的永别。回日本不过两天,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脑溢血住进了医院。我与弟弟赶回上海去医院,看到的是意识全无深昏迷中的父亲,父亲由那里直接去了天国。很长时间我都难以接受那是真实的情境,难以接受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无常。

  岁月匆匆时光如梭,转眼我自己也“老啦,头发都白了”。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二十多年,回想起来与他下棋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真实如在现场。这二十多年来世界中国变化都天翻地覆,倘若父亲还在,知道现在下棋既不需要棋盘也不需要棋子,甚至连对手都不需要费劲去找,只要打开电脑上网进入游戏中心,在那里宛如豹子头林冲一般本领高强的棋手多如牛毛,天南海北不必谋面却可在网上切磋棋艺一较高低,他老人家该多么惊奇,多么兴趣盎然啊------。

  前不久在网上偶然看到东北虎王嘉良的回忆录,忽然想起父亲在棋书里他与杨官磷对局边上写的评语“钢刀剃豆腐”,边上还有那个空心惊叹号,又继而想起儿时关于父亲下棋的种种往事,难以自己,将回想碎片稍加整理串联成文字,用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和怀念。又,从王嘉良的回忆录里知道,原来这个东北虎老家是山东,他与父亲也是老乡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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