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道先生在《浅谈散文的意象》一文中提到: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是通过形象表达意义的。古人认为,意是内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体物象;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象来表达,象是意的寄托物。意象在文学创作中具有重要作用,可以说,意象营造的成败,是作品成败的重要标志,也是衡量作品审美价值的重要标尺。
结合周闻道先生的散文佳作《轻轻拾起成吉思汗的神鞭》《岷东有帆影》《泸州有数》等,我想谈谈自己对这几篇散文意象运用的理解与感受。
《轻轻拾起成吉思汗的神鞭》,题目很有味道,新颖别致而富张力。成吉思汗,神鞭,轻轻拾起。与其说,是成吉思汗这个名字的耀眼光环,不如说是他的神鞭激起了我的好奇。在成吉思汗扩疆掠土、马上厮杀的光辉一生中,他的神鞭起了怎样的作用?在过往读过的书或看过的影视剧里,只是把它作为一个道具的标配,挥舞在主人公的麾下,与他的征战刀光连在一起,呈现的都是冷兵器时代北方草原民族的“仇”与“恶”,并没有突显出它人性的“善”与“爱”的不同凡响意义。但是,在《轻轻拾起成吉思汗的神鞭》一文里,如相机对焦般锁定的这个小小物像,让读者格外关注起来。这条神鞭,如一盏烛灯,吸引我缓缓走进一个神奇的“洞穴”,在渐渐走寻中,忽然灯花骤放,点点光束穿越历史纵深之墙,最后又凝聚成一束耀眼的光影划过上空,直达人性深处,震撼灵魂。
神鞭,成吉思汗一生握在手中不离不弃驰骋疆场的马鞭,在这里,已赋予别样的意义:可以理解为权力的标配,也是战争与厮杀的符号,还是一代天骄精神意义上人格魅力的某种象征。这个意象选择得如此贴切,出神入化,真可谓微处落笔,大处写意。一条神鞭,牵动的不仅仅是一段草原的历史,更是成吉思汗征战南北的精神之象。从最初的复仇,到拓疆扩土,借道西征,再到高奏凯歌、班师回朝,“大汗和他的大军,经过了鄂尔多斯”。恰恰是这一经过,让从草原出发,一生刀光剑影,只看见仇恨、只知道厮杀的大汗,瞬间被鄂尔多斯超然的俊美震慑了。俊美的环境摄入大汗之目,把既有的神鞭意义颠覆,变成了一把以柔克刚的利刃——阳光、白云、苍鹰、煦风、青草、舞花、飞蝶,“牛羊游弋于树草间,温地旁,悠闲地觅食,动物与植物间,不是简单的相生相灭,而是一种生命的亲近与承接......”这天然柔和的大美,如神性的召唤,催生了大汗的神思和顿悟,对神鞭与征战有了新的定位:不是为了征战而征战,为了厮杀而厮杀,而“是为了消灭仇恨、消灭邪恶、消灭扩张;是为消灭征战而征战,消灭厮杀而厮杀。大汗的心里,拥有了更多的从容。”
鄂尔多斯,这个特定的地域,它的美丽如神的魔力,不仅吸引了大汗,震慑了大汗,让他的雄师驻足,而且激活了大汗人性深处的柔软,收留了他漂泊无定的灵魂,赐予他更包容的胸襟,更宽广的视野,更俊美的大善大爱。于是有了大汗深情的演讲,有了厮杀的草原之后诞生的一个统一民族的代代和睦繁荣。鄂尔多斯也因此有了无尚的历史厚重感。文章那种自然、富有哲思的语言风格,那种纵横驰骋的联想,那种通过叙事所表现出来的对社会和生命的穿透力、扩展力,其精神意义给予心灵的撼动和文字内涵带来的审美让人回味无穷!我知道,这样的文章读一遍、两遍,远远不够。时不时想起来就读读,每读一次就会有一次新的发现。
《岷东有帆影》中的核心是意象帆影。作品从具体的物像——岷江中的帆影入手,进入一次次人生梦想的追求,以及对城市建设的审视,一步步赋予了帆影新的精神意义。帆影起源于童年,“童年的梦,是一种记忆经典,被岁月风化,沉淀成精神标本。帆影是其中最珍贵的一页。它总与故乡的油菜花、白虎岩、思蒙河,还有乡情俚语联系在一起。稍不留意就返回去了,回到了帆影。”那牧牛草坡上躺在白虎岩上的“我”,就在一次不经意的辗转反侧瞬间,远方的帆影出现在视野。那遥远的平原尽头、山脉之前,平平缓缓滑行在地平线上的帆影,成为童年的一个谜。接下来,由帆影引出远方的县城——“农门”之外精神的高地与远方。那里不仅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市生活,还有恢复招生的“崇本中学”,有改变命运的万人拥挤的独木桥。庆幸,“我”成为过桥人,是第一次向帆影的走近。这里的帆影,已不是简单形而下之物,而是生活的最初梦想。之后,作者亲到岷江边,近距离接触岷江,所看到的物像是对童年梦境“远方帆影”的破解;而所思,对岸梦——成为一名正式“城里人”,端上“铁饭碗”,则是其精神意义上又一次追梦的呈现,这何尝不是那个年代很多人的梦想。
然,当“我”真正走进岷东,站在岷东安置小区的高处,以审视的姿态俯瞰这座城市的建设,一幢幢造型各异、拔地而起的楼房,再次延伸了帆影的意象。文中结尾:“我发现那高处挺立的不是楼房,更像是一面硕大的帆影,正乘着祥瑞的和风,带着这片土地扬帆起航。”这何尝不是一个更宏大理想的精神原乡式帆影,是童年“城里”梦的升华!
人生就是不断孕育梦想和实现梦想的过程。城市的发展,隐喻着事业的腾飞;而在一个有梦想的作家视域,文字就是圆梦的最好方式。恰如周闻道先生创立的在场主义散文流派的成长、发展、壮大,势将如凌波浩荡逶迤东去的岷江上帆影,千里朝夕,“云展帆高挂,飙驰棹迅征。”
《岷东有帆影》这篇文章的意象,作者在开篇交代了地理位置后,就指出:“帆影是一个长久的存在,若隐若现,如梦似幻,在我的精神原乡里徘徊,就像血液中的血浆、血细胞和蛋白。如要解读,可从但丁、彼特拉克、达·芬奇和拉斐尔等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们,与古希腊和罗马文化的经典审美中,去找到类似的原型。”就是对帆影意象的精彩诠释。
《泸州有数》我读了多遍,无法不为文章独特的切入视角而讶然。总在想,那个“数”,数字的“数”,一个僵硬的符号,是怎么入文,成为一篇优美智性散文的核心意象,进而成为泸州千年酒文化经典诠释的?
地界岩石上的一组数字1573,竟变成了作者打开泸州这个有着丰厚历史底蕴、多元人文色彩地域的“芝麻开门”的秘语。从生活中流行的数字与运程的玄学游戏,在戏说中意外成全一桩美丽的姻缘轻松说开来;当得知1573是一种酒,一种四百年的玉液琼浆,作者沿着“数”的曲径展开想象之翼:长江之水的文明孕育,李白诗文的记载,改革家张居正的“务实”主张,从中国酿酒的历史走进世界酒文化,以及蒙军铁蹄下巴蜀之地泸州的幸存……旁征博引,洋洋洒洒,从地域到人文,从政治到历史,从战争到遗存,从中国到世界,从具象到抽象,从不变到有变,从名人到凡客,从具体酒的制作程式到酒文化精神的传承,一组又一组数字,让我们品出的是社会不同阶段的发展之相,品出的是生命的酒香。枯燥的数字,在作者笔下已成为十分灵动饱满的意象,演绎成一种独具魅力的城市精神。
作家葛水平说过:一篇文章,读者有无数进入它的路径,有各自理解它的方式与情态。而我进入周闻道先生散文的路径,恰恰是被他独特的切入视角、巧妙捕捉并艺术营造的意象所吸引,通过层层富有哲思和张力的叙述方式和语言,以及收放自如的结构安排,在反复品读中逐步感受到了其文极高的审美意蕴。引用雪夫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于低处仰望,于洞中穿行,于寻常中见奇崛。”这正是我读周闻道先生散文的贴切感受。
读文如观景,你若步履匆匆、走马观花看一遍,会因细节关注不够而难品其中美胜之味。有的文章言直意白,可以一览无余;而有的文章则属耐看型的,需多读数遍,反复咀嚼,才能品出其中奥妙。
读周闻道先生的散文,即是如此。
那种浮光掠影看热闹、浅尝辄止读一遍的,难以领略其纵横捭阖、追源溯古的厚重文意,难以体味其巧妙的视角切入和富有张力的意象运用,反会生出晦涩感。最早读他的《庄园里的距离》,我觉得自己就像邻家孩子,趴在院墙上窥探隔壁主人,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却发现他整天迎来送往的客人,不是苏格拉底、克罗齐、詹姆斯,就是培根、伏尔泰、尼采、海德格尔、柏拉图、叔本华、亚里士多德……他们每天聊着自然的、社会的、哲学的、文学的东西,我却难以进入他们的语境。如果当时掉头离开,我可能之后再遇他们,会选择绕道而行。那么,在我的阅读里程中的艺术审美欣赏,必会少了今天的风景。事实上,像《轻轻拾起成吉思汗的神鞭》《岷东有帆影》《泸州有数》等文,我读过不下数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