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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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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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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经纶万古春

一室经纶万古春

          ——陈普先生印象散记

                      文/杨秀芳

(一)

初识陈普,缘于两瓶黄酒。

几年前,虎贝文峰村一个黄姓朋友送我两瓶黄酒。我是不喜饮酒之人,对酒不感兴趣,倒是两个装酒的仿古青花瓷瓶子入眼,便拿起细细端详。瓶子像长颈大肚子花瓶,瓶口安一个精致的瓷塞。瓶的外表描绘古人松下读书、送行、会友、远行等图景,白底青墨古色古味,再配以简素的“陈普家酒”四个字,似乎这酒和陈普大有渊源。

当时我就纳闷,陈普乃南宋天文学家、理学家、教育学家,而虎贝文峰历来以黄家米酒而闻名,再说也查不到史料记载陈普有过酿酒经历,或许仅是商人追求名人广告效应吧。不久,我从朋友那儿见到一本陈普的诗歌集子。带回翻读,惊叹就在闽东这块山高水瘦的土地上,居然孕育出如此卓尔不群的人物。由此,我刻意从诗里行间找寻陈普与酒有关的诗句,以期获得其与酒有关的经历。《不饮酒歌》这首诗写道:“……我若醉兮人莫比,上以天为冠,下以地为履。有时醉登楼,倚阑一笑江山愁。有时醉吟诗,烟云满壁龙蛇飞。有时醉起舞,莫邪出匣金莲吐……”虽题为不饮酒,但字里行间,豪迈大气洒脱的饮者淋漓尽致活灵活现于读者面前。可以推想,陈普当时正值盛年,带着朱熹题桥励志的雄心壮志,他一腔抱负热情奔放。他不饮则已,一饮则醉,醉而流露真我,壮怀山河。以天为冠地为履,吟诗起舞,大气豪迈,足见陈普乃率性之真性情之人也。

先生几首以《自哂》为题的诗也都与酒有关,比如“五陵少年休相笑,戏马台前载酒过”,形象展现年轻时同一群好友任性喝酒,豪放倜傥的快乐光景,很有李白那种“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空樽空对月”之感慨豪迈;而“樽酒迩来谁是伴,白云收尽数峰秋。”却道出了好山好水有好酒,却无知音共饮诉情怀的尽兴,这可能是他人到中年的境遇。阅尽繁华,人世浮云,唯留下永恒不变的东西;而写“斗鸡走马醉高阳,今日归来两鬓霜”时,人已老。年少轻狂时在外会朋纵酒娱乐,相聚励志谈心的情景历历如昨却成往事;“世事悠悠酒几杯,晴苍把镜独徘徊”陈普与酒相伴至老,从年轻时意气风发到老时无耐光阴的黯然神伤。当然,这是陈普对自己苛严过谦的内心,事实上陈普先生博闻广见,多才多艺。除六经外,他还熟谙律吕、天文、地理、算数之学,精于阴阳玑衡之说。无论从教育还是天文理学等方面,皆有超凡的成就。诗酒人生气魄从容,后世乡人感念其贤,今人以酒命名,缅怀一代大儒亦不足为怪了。

(二)

早有去虎贝文峰村看看陈普老家的念想,却久未成行。

此次市委宣传部组织开展赴文峰村结对子种文化公益活动,我有幸应邀参加,便得以亲身拜谒陈普祠(当年陈普讲学的仁丰书院)。这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具有宋代书院建筑风格的单层房子,青砖黛瓦、古朴沉凝,它立在初秋还有些微热的风中,立在我满心满眼的好奇里。在那个重文轻武的年代,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一个书生能在大浪淘沙中脱颖而出,实属难能可贵。民间研究学者黄垂贵先生非常热情地告诉我们:陈普是朱熹的三传弟子,他创办的仁丰书院曾吸引方圆数百里的学子前来求学,每年多达几百人。先生在教学上摒弃让学生死记硬背和空谈理论。他非常注重理论联系实际,求取真知灼见。他常常带领学生身体力行,眼观手动形象感知,要求“必真知实践,求无愧于古圣贤”,使学生颇为受益。七百多年前的教学法,在我这个当老师的人看来,现今还是可以大力效行推广的。

瞻仰陈普祠,我怀着崇敬之心,在门环轻扣声中步入院内,见先生的塑像居于尊位。我力图从先生遗存的每一个物件上,还原先生当年生活工作的些许痕迹。但毕竟先生离我们的年代久远,除了村干部给我们复印一本网络上搜罗来的人物概述和三两人写的大同小异的文字,就只有这个古老的祠堂建筑,静默地萦绕着先生的文化气息。我出神地望着古老的砖壁、屋檐、廊柱上游动的光影,灵魂似乎找到相叠的倾向。当然,最先让我胸襟荡漾的是获得陈普先生凛然气节的故事。宋咸淳七年,金兵的铁骑踏破大宋河山,一个王朝被另一个王朝取代。成为南宋遗民的陈普先生闻讯新的朝庭有意招他为官时,赶紧携带一家大小从杭州历经千辛翻山越岭回到故乡石堂山村(今文峰村)。回到家乡,他借仁丰寺积极创办仁丰书院,并在书院的中堂悬挂“志不仕元”横匾以明心志,以告天下忠于宋朝的爱国情怀。元世祖的谋士刘秉忠还三次奏请陈普为福建教授,陈普以陶渊明的情怀勉励自己,不图利禄不赴诏。先生忠贞不二的民族气节从其《咏竹》一诗也可看出:“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节。我自不开花,免撩峰与蝶。”此后,先生不忘初心师承冀甫传统,力倡朱熹正学,致力于教育,选拔人才,穷经著述。

可以想象,当年这个小小的书院,白天学生挤挤或吐息如兰,或朗声成诵。这群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学子,他们的灵魂蛰伏在讲堂里,围绕在大师周围,享用渊博而高贵的恩遇。夜晚一轮明月投于天井,山乡的风一阵阵轻轻地掠过房檐。一盏油灯下,先生披衣书桌前,时而苦思冥想,时而欢快吟诵……故居依然,但东风暗换了年华,斯人已去,惟抚今感怀。如果时光倒过去五百年,此刻,陈普正和他的弟子们坐在我的视线里。我的目光飘浮在元朝时的学堂,我仿佛成了女学童,就坐在靠廊柱的一角,打开一本书,摇头晃脑读起先生写的诗:“绝妙茅斋对竹林,少年日月值千金。殷勤好与此君约,不许空移一寸阴。”

(三)

不久前,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许多人到梅鹤和文峰村游玩,拍了不少以一座房桥为背景,前面是一大片格桑花的图片。我从他们的文字配图介绍中得知,那座房桥名为“花桥”。事实上,我老有感觉,那桥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沉字桥”。因为从没去看过,便无从直观认知。来宁德工作二十多年,时常会想到这个城市西面山村里,藏着一个装在我心中三十多年的“沉字桥”故事,那种好奇非驱动我前往看一回不可。

小时候奶奶为了激励我不懈怠学习,常常会说起“石堂沉字桥”的故事。她说宁德县有个石堂的地方,有一座八九百年的房子桥,这座桥是古田和屏南去宁德霍童的必经之路。当年朱熹在古田杉洋蓝田书院讲学,闲暇时间就翻过大山到石堂游玩。有一回,玩累了感觉口渴,便跑到房子桥旁边的水池里舀水喝,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忽然感觉这水有墨香味,他马上预感再过十年,这里必出生一个名垂青史的文豪。刚好当时修桥的木匠把墨斗和笔放在桥上,朱熹就在横梁上提了上联“紫阳诗谶石堂名彰千古”。后来,木匠拿刨刀刨了许久,墨汁早已深深渗进木头里,只好将它安装上,此桥便得名“沉字桥”。七十多年过去了,学习刻苦天资聪慧的陈普与伙伴到“沉字桥”游玩,抬头发现梁上题联,仿佛思想的电流一触即通,他不假思索地写下“玄帝位尊金厥寿永万年”。讲完故事,奶奶特别强调:你看人是不是要读书,读书有成代代人都记得他。

我总以为这样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现在我真正站在故事发生的地方,这“沉字桥”便从神秘走向寻常,从虚幻走向真实,陈普其人其事也慢慢从我脑子里凸显出来。不禁感叹时空真是爱和人捉迷藏的调皮鬼,它让陈普这样睿智的人在某个时空出现,在人间留下些痕迹,又永远将其藏得无影无踪。“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不管朱熹和陈普这“千古唱和”是否确有此事,但能让人以故事形式留存,并能使另一个遥远的山村小孩都能听到,甚至可能影响她的一生,就不是普通无厘头编撰的故事了。这座至今保存尚好的“沉字桥”(花桥),它是九百多岁的历史老人,它见证无数人事,守望过陈普先生从小到老。现在我们来寻找先生的故事,可它什么也不想说,偏让我们去悟。

(四)

陈普先生是个大学问家,教育家,理学家,诗人,这些身份已经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常言说“学有专修,术有专攻”,可他偏偏又让自己成了科学家,致力于发明计时器——“刻漏壶”,如此之举着实令我大跌眼镜。冷静地想一想,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陈普先生又如何做到极尽无所不能又情有独钟要发明计时器呢?

在那个时间观念非常薄弱的时代,人们只是粗略地靠太阳起落,星辰和月亮出现的情形来分辨一天的时辰,比如“日上三竿”“日挂中天”“日落柳梢”,去感知大概的时间段。人们对时间的模糊感,造成对读书生活诸多不便。而陈普先生是个特别珍惜时间之人。在《爱日》一诗中就这样劝勉学子:“一寸光阴值万金,况兼妙质与崇年。睡魔崇俱去,要与窗驹斗着鞭”他教导学生光阴易逝,要分秒必争努力钻研学问,不可因为懒散而虚度年华。他在《劝学歌》中也这样写道:“后生可畏如日出,千金之躯岂可轻。寸阴可惜莫虚掷,百年安得长青春”来启迪如日初升千金之贵的年轻人,只有不虚度光阴,才可修来一世的青春之福。陈普先生这样要求学子,自己也是身体力行身先士卒的。

据说,陈普先生当年总是在东方只露出鱼肚白,整个村子还被一层白色的轻幔笼罩时,便起床读书、写字。到了晚上,他总是踱步到村外的“沉字桥”上观测星辰变化,并认真记录。而最使他心心念念不忘的是,他的有些学生因为对时间含糊,有了偷懒的借口而误了学业。也看到村民们没有时间观念,出现生活无序的现象,便立下要发明创造计时器的决心。人志之坚,未有难成之事。有一回,他发现盛满水的瓦杯漏水,水均匀地滴落在下面的水缸中,这不就是一滴水的时间吗?思路获得启发。于是他用铜铸造了一个水壶,壶身下端开一漏孔,其下置一受水斗,控制水滴漏的流量,以注满受水斗一时辰为计。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终于在第三个春天诞生了“刻漏壶”。此计时器能达到“应时升降,纤毫无爽”的程度,赢得了人为掌控时间的能力,并广为使用,受益苍生。

陈普的一生沉潜于教书育人,博览群书精研数理,桃李成奚。他还铁肩担道,心系黎民生活品质,功劳卓绝。虽然晚年疾病缠身如“水里莲花火中游”但他一想到此生还有许多未竟事业,因为不仕元遭朝廷迫害,有家难回“泪水常在枕边流”。一想到老家“沉字桥”上题联,内心惶惶自责,写下“相如渴死文君老,辜负题桥万里心”。

回数漫漫历史的点点星辰,陈普先生当是我们后人敬仰的闪烁的星座。静心咀嚼先生留下的许多诗文,生命豁然开朗,有一种灵魂要飞越去远方的情味。

辛弃疾说:“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陈普先生,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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