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胸襟的宽窄,决定着命运的格局,你能包容多少,就能拥有多少。其实,人生是在变化中长大。
这年夏天,高嘉林的论文被评为优秀毕业生论文,在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的第三个月,县里破格提拔他为国家干部,又以优异的成绩提升为县广播局新闻部主任。局长在跟他谈话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说:“嘉林啊,我老了,离退休也不远了。广播电视的新闻事业,这以后就要看你们年轻人了,你是这批年轻人的榜样,要当好排头兵。”
高嘉林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猛地一跳,激动万分地说:“局长,我们都还年轻,有很多事情以后还得靠着您掌舵。”
局长眯着眼睛嘿嘿一笑,望着高嘉林说:
“你小子别跟我灌迷魂汤,什么事都让我给你们顶着,办不到!心里想到啥了,就赶紧去办!别跟我一样,一眨眼五六十的人了,想再往前走一步吧,你看看没那脚力了。人呐,就要抓紧时间,路就是那么长,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耽误时间。”
高嘉林听完后,心情倏地沉重起来,他的人生又一次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高嘉林觉得天蓝的可爱,心里甜滋滋的。阳历八月,天气宜人。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雨,院子里塔松的叶子一丝尘埃也没有,每枝条叶子的密集处,还藏着一颗颗小水珠,映着金色的阳光,像一颗颗璀璨的水晶。微风吹来,拂落水晶,掉在地上碎成了一瓣瓣金黄。
燕子趁着凉爽也出来觅食。淑芬带着明明到广播局大院来找高嘉林。明明看到大院中花坛里的鲜花盛开,就站着不走了,趴在花坛前面指着里面的月季咯咯笑着让妈妈看。
不知哪儿来的粉蝴蝶,似乎是把明明兜兜上绣的牡丹当成了真花,缭绕着迟迟不肯飞去。明明伸出手来抓,抓了几抓抓不住,急得一撇嘴“哇”地哭了起来。
高嘉林也不去哄孩子,站在那着看淑芬给明明擦眼泪,“乖乖”地叫着,直到哄的闺女眉开眼笑。此时,他看见面前的赵淑芬又挺着大肚子,心里就沉不住气了,担心一旦有一天他远赴外地发展,他们娘几个咋生活。不让淑芬生吧,做这个工作难于上青天,无论好说歹说,固执的她就是不听。更何况每次回老家,父母也总问他啥时候叫老两口抱孙子,高嘉林也分不清到底是该不该再要个儿子。
淑芬哄完孩子,抬头看见高嘉林站在远处,以为是看见她们母女,等明明自己走过去,就哄着明明找爸爸。明明一摇一摆地往前晃,到了高嘉林跟前一脚没站稳,扑通一声跌倒在爸爸脚下,小鼻子正好磕在高嘉林光可鉴人的皮鞋上,抬起头,盯着皮鞋看了一会儿,眨眨眼见没人理她,把嘴一张,“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夫妻俩合力费了半天事,才把女儿哄笑了。
淑芬一边抱女儿,一边直起腰,面带微笑地说:
“听说你当上主任了,我带明明来问问,中午吃啥饭,割点儿肉,再买只鸡,要不要请同学、战友到家里来吃一顿,高兴高兴,庆贺一下。”
高嘉林想了想,脸上长满着花朵,不紧不慢地说:
“明天吧,也不请其他人,就我们新闻部的几个就行了。今天中午你也别忙了,咱一家三口下馆子去。”
说罢,高嘉林揉着明明的脸说:“让你妈好好歇歇,今天咱们吃好的,行不行啊,明明?”
倏地,淑芬一听要下馆子吃好的,连忙说:“呀,那得多少钱呀?”
虽然她自己每个月也能挣钱,但在赵淑芬心里,男人始终才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事业的成败,决定着家庭的幸福。
中午高嘉林下了班,叫上赵淑芬和女儿,一块儿到东岗前边的泡馍店。其实,说是东岗,这几年早被盖房子的人把沙土拉走完了,就剩下个小土包,政府说是古迹,又给保护起来,种上树栽上花,俨然成了个县里的中心公园。周围顺着地势,盖起了一圈的小房子,有饭馆儿、衣服店、副食店等等。每到星期天或是过年过节,做小买卖的,买东西的,看热闹的,人挨人,人挤人,热热闹闹。今天是周四,还没到吃饭的高峰,馆子里只有两个外地口音的人坐在门口的桌子旁等饭,靠北墙的桌子上,双卡录音机里正播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温柔甜美的嗓音把人的心都唱软了。高嘉林领着淑芬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赵淑芬朝服务员喊:“服务员,点菜。”
“来了。”一个清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股香水味儿随着人的到来飘然而至。赵淑芬看着这个服务员左手提水壶右手拿菜单,脸上带着微笑走了过来,心里不免叹气:“怎么看我跟她年纪都差不多,说不定她比我还大,人家那身材咋就那么好?脸上也不知道擦了什么粉,看起来就是显年轻。”
这时,高嘉林低头接过菜单,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抬头问:“有没有红烧肘子?”
服务员在看到高嘉林的脸时,微笑立刻凝住了,赵淑芬抱着明明正喝水,觉得不对劲了,抬头看,只见漂亮的服务员眼里似乎又有泪水似的,小声在旁边叫了一声:“服务员,你们这儿没肘子也没事儿,我们吃别的吧?”
高嘉林也回过神来,心里猛地一惊,怎么是她,又平静地说:“没肘子吗?”
“哦,有。”
“嗯,我看看。”赵淑芬接过菜单,点了两样清淡的,又要了一大一小两碗羊肉泡馍,服务员一一记下,到厨房报菜去了。看她走远了,赵淑芬才低声对高嘉林说:“这个服务员怎么有点儿面熟?”
高嘉林不说话,低头喝水。赵淑芬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
“哦,对了,就是以前县供销社的黄会计。我说呢!唉!供销社看来真像你说的名存实亡了,连会计都出来打工了。”
“目前,国家供销系统正在改革,一大批企业兼并的兼并,破产的破产,卖掉的卖掉,才导致工人失业。”高嘉林说。
黄雅萍从厨房端菜出来,正要给两个外地人送去,到了门口听见淑芬这话,心头一紧,抿抿嘴唇依旧微笑着。
两人吃完饭,明明已经趴在妈妈的腿上睡着了。高嘉林结了账,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出门了。经过厨房门口的时候,看见半开的帘子里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不知是要什么东西,黄雅萍大概受了老板的气,一个巴掌劈过来,嘴里嚷道:“要要要,你就知道要,咋不找你那有本事的爸去?我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养活你呢!”小女孩顿时哭了起来,旁边过来两个厨师模样的人把孩子抱走了。
高嘉林心中对黄雅萍最后的一丝愧疚也荡然无存了。本来想发几句狠话,看她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赵淑芬不明里面的弯弯道道,出了门,还兀自埋怨:“这个人看着挺和气的,像个有文化的人,怎么对孩子那么厉害,真不像个当妈的样子!”
妻子平日里很少说人家是非,不知今天是怎么了,见到黄雅萍就忍不住了。高嘉林虽不想听,但也没有让她住嘴,反倒是淑芬,说了两句,觉得不好也就不吭声了。二人到了家,把明明放床上盖好被子。赵淑芬从外面收回来高嘉林的衬衫开始熨,高嘉林则从桌子上取了书来看。淑芬见他的书都堆在桌上或是旁边的箱子里,就一面干活一面跟他小声商量,“听说局里要分房子了,你要不去问问能不能给咱也分一套,这往后孩子也大了,总不能老跟咱睡一张床啊!”
“知道了,碰上了我去问问。”高嘉林听了点点头说。
赵淑芬见他答应,也就不再多说了,专心致志地熨衣服。两件衬衫还没熨完,门外就有人叫:“姐,在家没有?”
赵淑芬听了,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高瘦的汉子,胡子拉碴的,衣服上也满是泥浆,裤腿还撕烂了一块,就剩一绺布连着其它地方,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晃来晃去。赵淑芬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按着胸口,问:“你是?”
那人把脚在地上磨了磨,方口布鞋前头露出了两只脚趾头,低着头说:“姐,连我都不认哩?”
赵淑芬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又仔细看了看这人的脸,惊叫一声:“天哪?你是常林。”赶紧拉进屋,倒了水给他洗脸,急切地问:“这是咋了,好好哩咋弄成这样了?”
高嘉林见淑芬拉了个捡破烂的进屋,还以为要卖报纸,站起来对淑芬说:“前两天报纸不是刚卖过吗?”
那汉子从水盆里抬起头来,叫了声:“哥,是我呀!”
高嘉林听这声音耳熟,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淑芬的二弟赵常林,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跟着村里人去南方打工了,咋这时候回来了?怎么回事,咋成这样子了?”
“哎呀,等会儿再问吧?赶紧,把恁哥这干净衣裳穿上,你看看这衣裳都成这样了,咋不换哩?”赵淑芬一边翻找高嘉林不常穿的衣服让常林换上,一边絮叨。
赵常林换好了衣服,淑芬已经给他下了一碗鸡蛋面,也不管饭热,端起来呼噜噜吃完了。赵淑芬又给他盛了一碗,又呼噜噜吃完了。淑芬的意思是还要再做一碗,赵常林笑了笑,“等会儿吧,吃撑了不好。”
高嘉林搬了个藤椅在他跟前坐下,对淑芬说:“半小时后再下一碗,让常林先缓缓劲儿。”淑芬答应了,接着碗去刷。
常林忙说:“一会儿还用这个吃吧,别忙了。”
“你别管你姐了,说说咋回事儿?咋行李啥都不带,一个人就回来哩?”高嘉林拦住他说。
赵常林挠挠头,伤心地说:“哥,俺不是一个人回来哩,俺好几个哩!他们都不敢来,在车站等着,让我先来找亲戚说说,我一饿啥都忘了。”
“说啥事儿,他们都是谁?为啥不敢来?”
“都是跟我一起出去打工哩!俺都干了一年半,等着拿工钱时,工头儿说等工程完工了就给。谁知道,工程一完俺再去找他,人早跑了,俺们没地方住就回来了。”赵常林一五一十地说。
赵淑芬在一旁听了,心急如焚地追问:“多少钱呐?”
“我的是五千,还有胜军五千五,亚强四千八,小孬六千,建河五千二,大沙最少,也有四千七。”
“咦,我哩天呀!这还不得三四万呐?黑心哩包工头,心真黑,真不要良心!”一听娘家人受屈,赵淑芬山里女人的本性就显露出来了,要不是顾忌着女儿就在后面床上熟睡,非要破口大骂不可。
高嘉林沉默了一会儿,“恁都准备咋办哩?”
常林见他这么一问,迟疑了一下,看着淑芬,小心翼翼地说:
“俺姐夫是个记者,能不能给俺问问,把钱要回来,要是要不完也不要紧,起码不能差得太多了。”
赵淑芬听他这么说,犹豫了。男人是有点儿本事,可怎么说也只是个县城里的人,南方的事离咱十万八千里,想管也管不着啊!见姐姐犹豫,常林也不多讲了,站起来说车站还有人等他,拉开门就要出去。赵淑芬拦也拦不住,正在姐弟俩僵持之时,高嘉林在身后深沉地问:“我没有说不管呀!”
“哥,你别说了,俺知道这事可难!黑心老板整天欠着农民工的血汗钱,俺只当吃一堑长一智吧!往后俺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再也不出去打工了。”赵常林一听,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
高嘉林叹了口气,过来搂住内弟的肩膀安慰:“说啥哩!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种地能挣多少钱我不是不知道,靠种地能娶来媳妇才怪哩,咱农民不就指望打工挣钱吗?这回我先试试,能不能帮上忙还另说,你不能泄气。年纪轻轻哩,又有泥瓦匠的手艺,不打工干啥?”
高嘉林又仔细问了问,到办公室说了一声,跟着常林一起到了县长途汽车站。见到哥几个时,五个人正坐在行李卷上打瞌睡,看样子,也有几顿没吃了。高嘉林领着他们到就近的饭馆吃饭,常林已经吃过了,还是陪着弟兄们又吃了一小碗拉面。最小的大沙今年才十八岁,当初跟着出来时,刚过了十七岁生日。一年多,没见过这么多的菜,吃着吃着,趴在桌上闷闷哭了起来。这时,有人劝说的,有人泪窝浅偷偷背过头擦眼睛的……高嘉林默默坐在旁边抽烟。
等他们都吃饱了,情绪稳定下来,高嘉林才拿出笔记本,仔细地问了问情况,得知他们甚至连欠条都没让包工头打时,心里更加沉重了。这些淳朴的兄弟啊,被榨干了血汗,最后回家的路费都是管老乡借的,个个身上都分文没有,单是这路费就够他们卖几亩地的麦子。
到了下午,把他们送上回乡的最后一班车,高嘉林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赵淑芬下午没上班,一直在家等信,见他回来,抱着女儿急忙问:“咋样,能办吗?”
“试试吧,这种事越来越多了,总得有人管才行?”高嘉林叹口气,把东西扔到床上,转脸对淑芬说。
这年头,“黑心”包工头比比皆是。有的民工辛辛苦苦干一年,一分钱也拿不到,包工头逃之夭夭;有的包工头还专门克扣民工的血汗钱;有的包工头还专门挑毛病,说这干的质量不合格,那干的质量不合格,算光算净,民工还要倒给包工头钱……多么“黑心”的包工头!
赵淑芬听了,叹口气在床沿坐下来,开口骂道:“不要良心的包工头,拿了俺的钱,你咋不去买药吃,吃不完了你做成膏药。”
高嘉林听她骂的新鲜,撇了撇嘴禁不住笑了出来,嘴角却觉得十分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