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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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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第二十二章

学会用真诚的简单对付虚伪的复杂。

第二天,高嘉林趁着请同事们喝酒的时候,把小舅子的事儿跟他们说了,大家议论纷纷,可都想不出有效的办法。现在找不着包工头,农民工手里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单凭咱们这个小小县广播局,要想办成这事儿真是难上加难了。

高嘉林脸上露出忧郁的目光,先笑着举杯,继而又把目光投向大伙,开心地说:

“来,先别提那些烦心事。今天是我请大家吃饭,只是顺口说说罢了,犒劳大家才是今天的主题。”

众人一听,都释然了,一起举杯庆贺高嘉林高升。喝到晚上八九点,沿河乘凉的人都散了,高嘉林才在同事们的搀扶下,一摇一晃地出了饭馆往家走去。没走几步,风一吹酒劲上来了,他甩开同事:“都回,回去吧,我是谁呀?还能叫你们给撂倒了?”不由分说推开同事,自己摇摇晃晃往家走。

走了一会儿,眼看离家不远了,胸口如翻江倒海一般,头重脚轻,实在憋闷得受不了,蹲在路边冬青树旁边吐了一阵。食物被吐出后,风灌进喉咙里又疼又痒,顿时高嘉林涕泪横流,也不伸手擦,摇晃着站起身,迷迷瞪瞪地朝家走去。

走着走着,隐隐约约身后有脚步声,擦了眼泪往后一看,是刚分配到广播局新闻部的大学生小齐。带着酒气,高嘉林蹲到地上,关切地问:“是小齐呀?这么晚了不回家睡觉干啥哩?”

小齐蹲在高嘉林身旁,叫了声:“高老师。”

“什么事呀?你还不回家去。”高嘉林张开嘴,把酒气往小齐脸上喷,带着醉意说。

小齐清清楚楚地又叫了一声“高老师”。

高嘉林的醉酒也快醒了,依然腿不当家摇摇晃晃,他到路边挑了干净的地方坐下,又关切地问:“说吧,找我啥事儿?”

“老师,您真的准备放弃吗?我是说,赵常林的事您真的不管了吗?”小齐显然没有喝多少,口齿相当清楚,一直追问着。

高嘉林话中带些无奈,望了一下小齐,深有感触地说:

“不管。我能不管吗?那是我妻子娘家兄弟,我小舅子,我不管他们还不把我给吃了?”

小齐听他满嘴酒话,摇摇头,继续说:“老师,您现在醉着,有些事我给你说不清楚。但请您记住,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会与您站在同一战线的,我先送你回去。”

“你,就你,还跟我同一战线?呵呵,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呀?回去吧!”高嘉林看着他瘦瘦的背影,嘴里嘟囔着说。

高嘉林虽然喝醉了,但心里明白,农民工工资拖欠问题由来已久,原因复杂多样,确实不好解决。这么难办的事,恰好被常林碰上,自家兄弟不能不管,实在不行,他也只有求别人了。从农村出来这么多年,高嘉林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无助。

“我真的很想和你并肩战斗!”小齐坚决而认真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太认真了。

“是真想吗?”

“千真万确。”

“好吧,我会做的!”高嘉林开始说,又忽然把自己的脸贴近小齐的脸,又凝神注视着他,然后低声耳语,“那人是个无赖,我俩得小心谨慎,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辨认不清,高嘉林一头撞在门上,“砰”的一声,人就闷声倒地了。赵淑芬听见外面响动,打开门一看,高嘉林头靠在门框上睡着了。把他拖进了屋,脱了衣服让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拿湿毛巾给他擦脸。望着他睡梦中紧皱眉头,赵淑芬心疼了,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囔囔:“嘉林,常林这事要是太难咱就别管了?”

高嘉林打了个酒嗝,翻身睡去,扯起响亮的鼾声,又进入到梦乡。

第二天一早,高嘉林跟单位说下乡采访,就骑着车出县城了,刚到大马河桥,就听见后头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小齐蹬着永久牌自行车,满头是汗,到了跟前,“高老师,您是要去枣庄乡吗?”

高嘉林冷笑一声:“枣庄乡好几十里路,又是山区,等我骑到天就黑了。”

“那您是要去哪儿?是去办赵常林的事儿吗?”小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问。

高嘉林看着小齐,认真地问:“真想管?”

“真想。”小齐目视着高嘉林,坚强地回答,“昨天晚上已经向你表了决心,你怎么今天又变卦了!”

“那好,出了什么事儿可不能后悔啊?”

“向你保证,绝不后悔!”小齐一听,咧着嘴,傻儿巴叽地举手发誓。

“小齐,”高嘉林皱着眉头,望着他认真地说,“我跟您说,照我看,干这种事,别说是您我,就算经验丰富的人也是没有把握的,咱最好要将计就计!”

“好咧!”小齐点了点头回答。

高嘉林朝他一笑,跨上自行车向他一挥手,大声说道:“走,到刘家湾,包工头的亲戚家。”

夏天的大川是迷人的,尤其是刚下过雨,天还不热的时候,微风吹来,飘来玉米吐丝的清香和地里蛐蛐的吟唱。沿着大马河河沿,波光粼粼的河水,映着朝阳,照得二人有些睁不开眼。骑了半里路,拐个弯下了公路,就是直通刘家湾的土路了。路上还有积水,路面也不平整,坑坑洼洼的,骑着车子费了很大劲儿。不大一会儿,小齐的的确良短袖衬衣就湿透了,再往前看看高嘉林的脊背,也是湿漉漉的一大片。

俩人没走多远,就到了刘家湾乡刘家坝村。村口大槐树下坐着个老头,手里拿着蒲扇,嘴里叼着烟锅,正悠闲地摇着蒲扇乘凉,这人就是李运业。

高嘉林和小齐对视一眼,“大爷,我们都是县广播局的记者,您老知不知道有个包工头叫赵国栋,他丈人家住在这个村哪儿啊?”

李老汉听了,将信将疑,高嘉林连忙掏出包里的记者证给他看了。老汉对着太阳瞅了瞅,又看小齐,小齐急忙也把自己的记者证掏出来给老汉看,老汉犹犹豫豫地问:“你们找赵国栋,啥事儿啊?”

高嘉林朝老汉笑笑说:“领导派来的采访任务!”

一听说是“领导”派来的,老汉这才吞吞吐吐:“不是我不说,这事儿要说了谁也不信。俺女婿就叫赵国栋,前几年当包工头确实赚点儿钱,可这两年,唉,坑人呐!我不知道他在哪,我连他的影子也见不着。”

“前几年,俺的女婿赵国栋在天津、上海给人包工,每次除了给老乡们分了钱,自己还能剩不少,不但自家盖了崭新的新房,连俺家也翻修一新。可这两年到深圳,跟着总包工头打下手,非但没有一分钱入账,每天一块儿跟着去的老乡们吃住还得算他头上。原先跟老乡们说的好好的,到了麦后,自己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先回俺家躲两天。在家待了半个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那些钱八成是让总包工头给吞了。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又听说跟他一块儿出去的几个人都回来了,这下心里才放心。今天一大早,坐车走了,说是要到深圳讨个说法。你说说,这包工头的日子咋也这么难过呢?”说到这儿,运业老汉叹口气。

高嘉林想了想问:“他自己去能要回钱吗?”

“这谁知道哩,看运气吧。”老汉眨眨眼说。

小齐还要问什么,高嘉林摆摆手,“算了,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说着,起身就往门外走,小齐紧跟着,到门外推了自行车。出了村上了土路,两旁都是玉米地,翠绿的玉米已经有一人来高,微风吹来,一阵玉米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时,小齐那还有欣赏田野美景的心思,一直追问高嘉林:“那我们要不要去深圳找找赵国栋?”

高嘉林听了,冷笑一声,“你知道他在哪儿?就怕你还没到,人家就先回来了。”

到了县城,高嘉林没去广播局,而是直接领着小齐到县委找年前刚上任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张强。两人是老交情了,一听说高嘉林来了,张强副县长急忙让他们进来。高嘉林坐下,把情况说了,“张县长,您是刘家坝人,那里什么情况您最清楚。这事我要不知道就算了,但我兄弟们找上我了,农民也不容易啊!我想帮忙,可我一个区区广播局的主任,我帮不上啊!您是我们的父母官,我想问问您这事该怎么办?”

张强副县长思谋了一会儿,右手握拳,轻轻一拍桌子说:“嘉林啊!别这么说,咱都是为党为人民办事的,这件事你放心,我管!”说着,拿起桌上的电话,“通知一声,今天政府会议我不去了,再给我派一辆车,马上去刘家湾。”

一行人来到院子里,张强副县长一只手叉腰,站在太阳底下,高嘉林跟小齐和司机堵在门楼前头。听说张强副县长来了,运业老汉一家子都赶紧出来迎接。张副县长是村里出来的大官,要是以前回村,怎么也得叫运业老汉一声“叔”,今天见了他只问:“国栋兄弟在哪屋?”

“东屋。”运业老汉刚说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

原本想给屋里送个信,谁知女婿赵国栋已经听到声音出来了。看到张副县长突然到来,吃了一惊,站在门口走廊下愣住了。村里人听说本村出来的大官回来,也不管大中午太阳晒,都跑过来看热闹。运业老汉家的院子里外,霎时间挤满了人。

张强副县长顶着太阳,两眼盯着赵国栋,心平气和地说:

“国栋,十年前,你能住上这漂亮的瓦房?”

“不能。”赵国栋知道县长话里有话,急忙摇头说。

“为啥现在能了,知道吗?”张强副县长阴沉着脸继续说。

赵国栋偷偷瞄了一眼张强副县长,小声地说:“知道,全是党的政策好,领导领导的好!”

“你说的对。你能住上这瓦房,过上这样的日子,是因为党的政策好,有一群吃苦耐劳的弟兄帮你。要不是他们,你现在还得顶着太阳到地里劳动。国栋啊!你是包工头,我是县长,咱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咱们都是农民。做人要像一张白纸,干干净净没有灰尘。”张强顿了顿,又问,“你现在是什么户口啊?”

“农民。”

“对,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张强露出严肃的眼神,冲着他大声说道,“咱手摸着胸口想一想,咱凭啥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不是因为咱比别人运气好,而是有一群跟咱一样的农民兄弟托着咱,咱才能成就今天这个样子。国栋兄弟,你再想想,当初是谁二话不说,扛上行李就跟你走的?又是谁流血流汗在工地上给你打拼?是咱农民兄弟。如今你手里攥着兄弟们的血汗钱,你花着畅快吗?”

赵国栋像木偶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舔舔干涩的嘴唇,张强副县长显得十分的激动,接着说,“咱都是乡里乡亲,你媳妇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子,我不难为你。你今天给我发个话,你要是敢保证,‘我花着兄弟的钱,我就是高兴的,我就是内心无愧的!’我啥也不说,转身就走。你欠赵常林几个人的钱,我替你还……”

“县长,你别说了。我还,我今天就去县里取钱,把该给的全给他们,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财迷心窍!”说着,赵国栋涕泪横流,站在张县长面前,用手左右开弓,朝自己嘴巴“啪啪”扇个不停。

望着这样的场面,小齐看得心惊胆战,高嘉林手里的相机不住地闪动着,司机也冷眼看着,一声不吭。运业老汉见女婿这样,也后悔自己不该替他打马虎眼,拉着张强副县长的手说:“县长侄子,我也有错。要不,你也打我两下,起码我心里也顺畅点儿。”

“叔呀!”张强意味深长地看看运业老汉,拉着他的手,似乎把心窝的话全部要掏出来一样,“你知道就好,别看咱家住上了新房,咱的农民兄弟苦啊!咱做人要有一颗实打实的心,咱啥时候也不能缺斤少两,咱啥时候也不能打折扣!”

望着众人,张强扭头看看赵国栋又说:“国栋兄弟,趁我的车到县里银行去吧?你要吃完饭再去,回来天黑,路就不好走了。”

赵国栋听了,只好拿着包,垂头丧气地跟着上车了,车到了村南头,司机问:“要不要去看看老爷子、老太太?”

“今天来是公事,就不去惹他们了。”说罢,张强摆摆手,靠在坐背上打盹了。

赵国栋坐在一旁,怀里抱着黑色的皮包,生怕车一颠簸,把包震出窗外。高嘉林闭上眼默默思谋,一车人只有小齐坐在前面,兴奋地不住往车外张望。小轿车行驶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沿路净是绿色的玉米、大豆和花生,温暖的风迎面拂来,满是作物未成熟的味道。

到县里,顾不上吃中午饭,张强又陪赵国栋到银行取钱,又陪赵国栋回枣庄乡老家,给弟兄们送钱去。接过钱,几个人眼圈都红了,齐刷刷地给张强副县长跪下,“县长,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接着,有的又连忙给高嘉林说:“嘉林兄弟,多亏你啦!”

张强和高嘉林急忙搀他们起来,小齐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儿,作为人民公仆,在他看来为老百姓要工钱,理所应当,老百姓这么感激未免过火了。

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听了,都赶来看老百姓的好县长。趁着县长在,该诉苦的诉苦,该告状的告状,一时间,赵常林家里倒像开了个临时信访办。

不一会儿,张强被老乡们围得水泄不通,浑身湿漉漉的,肚子里也叽里咕噜的,望着老百姓们渴求的眼神,张强感动了。其实,并不是所有时候下乡都有机会感受到群众对自己的信任和重视。于是,张强耐着性子对大家说:“老乡们,大家放心,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是来给大家办实事的,大家看。”指指身边的高嘉林,又说:“这位就是咱县广播局的高嘉林主任,是记者,也是咱村的女婿。我今天要是说话不算话,没给乡亲们办成,大家尽管找高嘉林,让他到电视台曝我的光,大家说好不好?”

“好。”老百姓有事的急忙往前挤,没事的也凑在一边看热闹。一时间,就连高嘉林、小齐周围也挤得水泄不通。

张强看着老乡们,笑了笑说:“不过啊,在听大家说事以前,我有个请求。你看啊,我跟高记者、小齐、司机,还有赵国栋兄弟,从上午一直到现在滴水未进。到了这儿,那就是到咱自己家了,我也不挑食,下两碗面条,吃饱了好办事。”

“好。”众人哈哈大笑。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面条端了上来。

小齐坐在张强副县长身边,充当书记员。高嘉林则趁机拍照,思索着这篇新闻稿的标题结构。乡亲们有的站在张强周围,有的则搬了凳子,一面讨论一面等,还有人专门维持秩序,整个院子欢天喜地,只有赵国栋一个人黑着一张脸,抱着小包在院墙根下蹭蹭,叹口气蹲下了。

院子角落的枣树上,青脆的凌枣让人口馋,啪的一声,不知谁从枝头上把凌枣砸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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