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如果说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么成功就应该是成功之祖母。
这天,天空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高嘉林刚从局里开完会回家,看着刚出生的儿子平洋,心中无限欢喜,转瞬间又增添几份伤感。赵淑芬高兴地跟他说二弟常林快要结婚了,又到柜子里翻找衣服,拿出一件毛呢子大衣,往身上比比,站在镜子跟前照了照,说:
“俺弟要结婚了,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好,你穿哪件都好看。”高嘉林意兴阑珊,对她打量了一番说。
赵淑芬头回听他这样夸自己,觉得不对劲,见他往床上一躺,不看书也不看新闻,就收了笑容,担忧地坐在床沿,关切地说:
“你咋了,身子不舒服?有啥心事说说。”
“我能有啥心事?”高嘉林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
赵淑芬观察了高嘉林的一举一动后追问道:“看着你那表情,是不是心里不畅快?”
“不是!局里一位副局长退休了,原来拟定的是我,可到了公布时,却没选上我。”高嘉林伤心地说。
“没选上就没选上呗!你这么年轻,又刚提为主任,咱不着急,以后机会多的是!”赵淑芬望着嘉林,不停地安慰。
高嘉林躺在床上,也想不明白,本来夏天就定了的事儿,说是提升为主抓新闻的副局长,怎么拖到现在,还是没他呢?想了想,他心里烦透了,把被子往身上一拉蒙着头睡着了。
赵淑芬进屋看看高嘉林还在睡,也不叫醒他,上来替他掖掖被子,到门外临时搭建的厨房里拿着菜篮,买了菜转到幼儿园接明明去了。
直到外面没有了动静,高嘉林才掀开被子,坐在床沿儿,伸开双手抹抹脸。高嘉林发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不如以前那般光滑了。是呵,他都三十好几了,算算大女儿都五岁了,儿子也出生了,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时间过的可真快啊!一眨眼,自己就快要步入中年了。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难道自己就要这样在这里过一辈子草民生活吗?以前在农村的时候,他向往县城;现在,在县城了,拥有了城市户口,他又向往省城。是呵,省城那是个花红柳绿的大城市,那里的公交车跑的都比县里最长的班车线路还长。那里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不用每日操心单位分房的事。高嘉林觉得,那沉睡了几年的渴望又被唤醒起来了,呼唤着他,去摆脱周围的困窘,去追逐更远的目标。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痛苦,万事不要强求。否则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困扰,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只会让自己不开心。
高嘉林迷迷糊糊的漫步出了房子,沿着大路往西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大马河桥上。这几年,大马河桥四周都在修路,俨然成了各种路的交汇处。往西走,是乡道,灰灰的公路深入山川,隐没在一片枣树林笼罩的村庄中,那就是高家村;往北走,是高速入口,疾驰而过的车辆像风一样,吹过来又吹过去;往东走,是省道和国道,并排的两条路夹着县城,在县城东郊汇合一处,直通省城。而高嘉林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一个三岔路口。
人生,大概也如同这脚下的路一般,往西走是一条路,往东走又是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每条路通向的终点其实都是一样的。如同桥下潺潺的河水一样,不管是长江还是黄河,一路奔波,终究要一同汇入波涛汹涌的大海。然而,这一路的风景却是迥然不同。每个人也许命运不同,那只是生命体验方式和细节不同,而生命的本质是一样的,生命的宝贵程度是一样的。
天快黑了,上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一路说笑着过桥,上了公路飞奔着往家赶,谁也没注意这个一直站在桥上的人。高嘉林呼吸着水面微潮的空气,猛然觉得肺里涌入一股清流,涤荡着整个胸肺。往西那条路,像这些学生一样,他走过无数次了,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而往东那条路,一路的风景,对他来讲就如同宝藏对于探宝者一样,充满着神秘而强烈的吸引力。
高嘉林此时无比清楚,自己正站在一个岔路口,往西还是往东,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知道,他现在必须慎重决定,因为一旦做出选择,就必须义无反顾决定走下去。高嘉林立在桥上,看着潺潺流过的河水,河水里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他的倒影。冬日的河水,浮着块块薄冰,倒有了几分南方女子的温柔。突然间,他双手握紧,坚定地要走……正如同德顺爷爷说的,看准了就好好走吧,路是不会亏待人的。
好久没有这么舒展过身心了,高嘉林沿着河岸,一边缓缓做着舒展运动,一边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踱去。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一大片红色的霞朵;河面上微风吹来,吹皱水波,映出红色的日影;川两边大山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
赵淑芬抱着女儿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门外的小棚子里灯亮着,开了门一看,高嘉林正在里头熬着粥,自己的围裙也被他系在身上。明明伸着莲藕一般胖胖的胳膊咯咯笑着:“爸爸穿妈妈的衣衣,爸爸穿妈妈的衣衣。”高嘉林把勺子放在锅里支着锅盖,防止锅里的粥溢出来,转身抱过来闺女,用满脸的胡子蹭她,“爸爸穿妈妈的衣衣好看吗?”明明一边躲一边笑,旁边赵淑芬可是看傻了眼,就连不懂事的儿子也看的着迷。
这天夜里,等明明睡着了,赵淑芬靠在床头问高嘉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要是房子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反正明明平洋还小?”
高嘉林摇摇头,肩膀垫在淑芬的头下面,让她枕着,缓缓地说:
“淑芬,我可能过几天要去省里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机遇。”
“哦,你自己决定吧,我也帮不了你的忙。你要尽快回来,再过一个月就是常林结婚的好日子,你可别忘了。”
高嘉林叹口气,淑芬还是没明白他的心思,“我是去见省报的领导。你忘了,夏天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省报要公开招聘领导,本来我就要去试试,因为事一忙就给忘了。再说,眼下也舍不得撇下你们娘几个在这儿。现在看来,我还得去省里走走,看看有没有这个机会。”
赵淑芬沉默了,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她也习惯了。但是要说这一走就是半年十个月,她心里未免有些空落落的。高嘉林在她耳旁叮嘱:“这事还没定下来,先跟你说说是让你心里有准备,别在外面给任何人讲。”
赵淑芬答应了,没有给高嘉林泼冷水,只是不放心地问:“非去不可吗?”
“嗯,一定去。”
冬日的大地山川,在夜晚显得格外宁静庄严。高嘉林仰脸看着黑洞洞的屋顶,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只要有生存的条件,那么就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幸福。”
不一会儿,他翻了个身睡着了。
此时,赵淑芬闭着眼,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想着男人走了以后,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想着想着,窗帘渐渐透出白色的亮光来,天快亮了,这才翻身朝里,眯了一会儿。
高嘉林从省城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好,赵淑芬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怎么样,有机会吗?”
“哦,给弄杯水喝。”高嘉林笑着说。
“不说,不给倒水。”赵淑芬还在追问。
高嘉林望着妻子脸上的愁容,忙上前拉着她地手说:“一切顺利,事事如意。”
腊月十八是赵常林的新婚大喜,高嘉林被几个人围上来灌了个酩酊大醉。农家兄弟就是这样,他们不善言辞,却会用最淳朴最真实的行动来表示内心对你的喜爱和感激。
前来贺喜的娘们儿围着新娘在屋里吃饭说话,外头的爷们儿划拳猜酒。院子里,请来帮忙的山村厨师领着几个徒弟,束着蓝布围裙,高高向上捋着袖子,伸着一双油手,有条不紊地指挥:“快点儿,快点儿,那红烧肉,快上。”不一会儿,一个个大红托盘,顶着香喷喷的肉碗,端上桌了。
忙碌了一年的山村,终于在冬天到来的时候恢复了宁静与祥和。
到了腊月二十,高嘉林就到广播局把停薪留职手续办了。多少年没在老家好好过年了,今年,带着全家好好跟父母吃个团圆饭。办好手续的当天晚上,局长和马大姐到家里来坐,局长问:“嘉林呐,咋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上午在办公室给我来了一个冷不防。前两天我不是劝过你,要能耐得住基层的寂寞,将来才能厚积薄发吗?年轻人,要学会调节自己的心理,这样才能干大事啊!你看,你这么一走,撇下这么一摊子,让我临时找谁去?嘉林,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不走为时不晚!”
高嘉林拿定的事,从不左右摆动,面带微笑,一直跟局长解释说:
“局长,您误会了。其实,我早就想出去闯闯了,只是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正好这回省报公开招聘,我想这个机会难得就去了,不是因为什么事闹情绪。这么多年来,多亏您的帮助,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故意给您找麻烦呢?”
局长想了想,觉得这些年嘉林卖了很大的力气,说:
“嘉林呐,你也别说啥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样吧,我今个回去就打报告给县委,咱这儿还得有个副局长,我亲自找县领导去说说,好好干!其它什么事包在我身上,别走了!”
高嘉林听了,心头一动没搭话,只是看着淑芬。淑芬正低头倒水,局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给二人端来热水,不紧不慢地对他们说:“马大姐,你不知道,嘉林确实是想到外面去看看,没想到给您和大哥添了这么多麻烦,还让你们大晚上的跑来,你们真是操了高嘉林不少心。”
局长见怎么说也留不住了,只好站起身说:“好吧,既然你们都这样决定了,我也不拖你们的后腿。嘉林啊,到了省里可比不上在县城,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干啥事自己注意些,谨慎点。你年轻,还要注意身体,别忙起来不要命。”
局长临出门又站在门口拍拍高嘉林的肩膀,“年轻人,不怕没力气,就怕没志气,路在脚下,干出名堂要靠自己。既然认准了就好好干吧!干出模样来,你哥我脸上也有光。”
回到屋里,高嘉林看着床上睡得正香的儿子,粉红的脸蛋,小嘴嘟着,就像电视上的洋娃娃一样。赵淑芬端起水杯,把水倒了,扣在茶盘里,一扭头,看见高嘉林正盯着孩子看。她也坐到床沿上,说:
“你放心,我能照顾好家,出去以后,你好好干就成!”说着,想了想又说,“既然都下定决心了,就好好干吧!别走到一半儿再拐回来,那不是让人耻笑咱!”
高嘉林点点头,望着窗玻璃上暖气结成的水珠儿,如果没有天寒地冻,又怎么会形成这千姿百态晶莹剔透的图案。
回家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冬天的田野,正是蛰伏的季节。有的田地浇了最后一遍水,庄稼地里还有点湿。放眼望去,无论是山坡枯黄的野草,还是田间嫩黄的麦苗,或是路旁地头的树木,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冬霜,给山川抹上了神秘的色彩。天空晴朗,几朵白云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晨雾。公路上,乡道里,陆陆续续开始有骑车赶集的人们。今天是年前最大的集市,要买好糖、称好核桃、割好肉、挑好菜,最重要的是前几天忘了请灶王爷灶王奶的,这回要去请俩财神回家。
高嘉林带着儿子女儿,赵淑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两辆自行车逆着人流车流,往高家村赶。明明坐在车座上,一听爷爷家到了,站起来就要去拍门,嘴里喊着:“开门,开门,我来了,我来了。”
高玉德这几天咳嗽,刚吃了药,看着太阳暖和,到窑洞外晒辣椒,老伴在灶台刷锅。听到外面的喊声,一起出来看,原来是儿子带着媳妇孙女孙子回来了,赶紧开了大门。高嘉林抱着平洋,淑芬抱着几包东西,领着明明进了院子。明明也不认生,蹦蹦跳跳地一手拉着爷爷,一手拉着奶奶,在院子里转圈。望着墙上的辣椒,又看看窗台上的玉米棒子,看到花公鸡在院子里撵着花母鸡,便松了爷爷奶奶的手去追着撵,老两口乐呵呵地看着小孙女玩。从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猛地到了窑洞,明明一时还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瞅见自个屋子了,四周看看,墙上的年画都蒙了一层土,往顶上看,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跟糊了个黑顶棚似的,伸着小胳膊指着对妈妈说:“黑洞洞的,不漂亮。”
“爹,等开春把房子翻盖翻盖吧?”高嘉林跟着往里瞅了瞅,低声对父亲说。
高玉德抚着胸口,咳嗽了一会儿说:“盖啥房哩?就我跟恁妈凑合着就妥了,恁也不回来住,盖了也白搭,你还是把钱用在刀刃上,别再折腾家里了!”
“爹,这事儿我去办,你就别操心了。”高嘉林说。
“不盖了,不盖了。别再折腾了!”
高嘉林瞅着父亲一脸的固执,也只好默许了。
嘉林母亲见老伴又说这事儿,连忙说:“你看,今个祭灶哩,得包饺子,我都忘和面了。淑芬,菜都收拾好了,肉也割来了,你剁馅儿吧,我去和面。”
高嘉林在门口皱着眉头看了,等母亲把碗都端到炕上的时候,才进门。高玉德脱了鞋往正位上坐了,高嘉林坐在他右手边,淑芬要让婆婆往炕上左手边坐,母亲说什么也不坐,“你坐,你坐,跟明明好好吃,我抱抱平洋。”
这个年,祖孙三代就这样快快乐乐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