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活就是一场修行,给我们磨难,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其实,高嘉林只知道失去,确不知道拥有时的珍惜。
高嘉林这一夜睡的好香,一觉醒来,天未大亮,雨却停了。借着窗外的光线,他摸索着打开自己的包裹,捧出一个笔记本蹲在炕上,凑到窗旁,伴着泛白的亮光翻看着。这里几乎有他所有的军旅作品,刊登在报纸上的,他都小心翼翼地剪下来粘好,当成宝贝似的;在黑板报上的,他都一笔一划地誊写在本子上。现在整整有五本了,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藏在背包里。对他的作品他像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着。除了这些,他还带着一支钢笔和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这些都是部队奖励的。
蓦然,高嘉林又回想起当时部队颁奖的情景,表扬高嘉林同志在军事方面的报道,写法独特,为铁师的军事报道做出了突出贡献。高嘉林清醒后,又觉得自己似乎还要走这条路。将笔握在手里在胸前狠狠地攥着,高嘉林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掏空了。人生如此捉弄他,让他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悲伤与心酸,唯有明确今后的人生,才能暂时缓解他内心的空虚与痛苦。你笑,全世界都跟你笑;你哭,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哭。
此时,高嘉林的青春确实没有定律,充满了迷茫和困惑。
昏暗中,响起了衣服摩擦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是父亲的咳嗽和母亲劝慰的声音:“你再躺会儿,我做好饭再叫你。”接着就听见舀水和风箱吧嗒吧嗒的声音。
高嘉林收拾好自己的宝贝,穿上衣服出来时,锅里已经冒出小米粥香喷喷的味道了。疼爱儿子的母亲今天还专门蒸了一碗鸡蛋糕,把摊好的鸡蛋煎饼端上桌,才去叫老伴儿。一家三口围着炕桌吃完了饭,老两口看外面晴了,就急着要把屋里的花生搬到外面晒晒。场院里并没有多少积水,等早晨露水干了,稍微扫扫场院也就收拾干净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辈子离不开穷山沟了!高嘉林望着土窑洞门外,尽是大大小小的梁峁,不禁内心凄凉,百般不愿过这种生活。生在这里,父母的艰辛就摆在他面前,他没有别的选择,眼前就只有这一条路。高嘉林端着簸箕往外端花生的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来不及仔细看,就见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冒着黑烟从门前开过去。高嘉林没有多想,依旧低下头不停摊花生。“突突”声似乎停在门外,隔着矮墙,司机冲他打招呼:“嘉林,你回来了?”
高嘉林一抬头,这才瞧清楚是高明楼的二儿子三星。三星不如他父亲精明,为人憨厚老实,肚子里没有花花肠子,在村里人缘还不错,没受到父亲多少坏影响。高嘉林扔下簸箕,站在矮墙里跟他说话:“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巧珍家的小猪出栏了,叫俺逮两头猪崽回去养。”三星不假思索地说。
一听这个名字,高嘉林倏地变了脸色,心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三星见他脸色难看,也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打个招呼就开着拖拉机走了。三星走后,高嘉林愣愣地站在矮墙后头发呆,父亲出来问:“刚才过去的是三星吧?”
高嘉林依然沉浸在三星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中,那一份爱情也许是一部忧伤的童话。放弃一个很爱你的人,并不痛苦;放弃一个你很爱的人,那才痛苦;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那是更痛苦。回过神来,他意识到父亲在跟他说话,“嗯”了一声,转身拾起簸箕去搓花生。
高玉德老伴也听到三星说话,跟高玉德商量要不要也去巧珍家抱一头小猪来养,养大也能换来钱。高玉德叹口气说:“他们年轻人爱弄啥就弄啥吧?咱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哪来的劲儿呀?”老伴嗯呐着点点头,看了看嘉林,嘴唇张了张没开口。高嘉林垂着眼眸,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后晌我去看看,你就不用操心了。”
老两口再三嘱咐:“记住,要逮个不大不小的,二三十斤,要个膘好哩啊?”
高嘉林不吭声,点了点头。
高玉德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虑什么,实在憋不住气了,对着老伴的耳朵小声说:“娃儿这是咋哩?当了几年兵变得少言寡语了,整日愁眉苦脸的。抽空给娃儿好好聊聊?”
“您说对了,”母亲神情忧郁地说,“我看这娃儿有心病,是得和他好好聊聊了!”
“这就是您养的野心儿子!”高玉德粗暴地说。
“怎么了,难道我生个儿子也有错?”
“您想,我隐隐约约预感到,”高玉德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说,“这种一切都向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这样做太不切合实际了!”
“有点。”母亲点头说。
高嘉林的种种举动,高玉德老两口是不知道的。其实,高嘉林如万箭穿心,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表。他内心的动力一直是积极向上,也一直暗下决心扭转人生的低谷。这就如同黎明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总是最黑暗的一样,是通往光明必经的路途。老实巴交的高玉德,哪里知道儿子的心思。要说,知子莫若父,可高玉德愣是猜不透儿子的心思。
人生没有完美,幸福没有百分。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岁月这座站台,总会有人来,总会有人走。高嘉林也不例外。
清晨正浮起半圆大红的朝阳,山里人早已在田间忙碌着。
马店就在后山不远,骑车也就一二十分钟,但高嘉林只能步行。虽然在部队是攒了点钱,想让父亲买辆自行车,但父亲回信说年纪大了骑不动,也就没有再提这事了。路上三三两两,都是骑自行车坐马车的人,除了几位结伴拾花生的老太太,就只有高嘉林一个人走在路上,更显得形单影只。刚出村,他就想回去了,但一回头看见那枣树掩映下的窑洞,就又硬着头皮往前走。实在觉得孤单了,就掏出来兜里的烟抽。低头看着熏黄的手指,高嘉林独自抽闷烟自嘲:“你咋恁笨呢?转了一圈,你不还是个农民?高嘉林呀高嘉林,你为啥不争气呢?你的青春怎么是这样的呢?这真是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半腰。”
高嘉林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到了马店,顺着老乡的指点,来到一处瓦房院落。还未进门楼,就听见屋里欢声笑语,人们的笑声中夹杂着猪崽的“吱吱”叫声和母猪的“哼哼”声,填满了整个院子。高嘉林在门口犹豫不决,他不知道此时如果自己进去,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隐约听到里面还有女人的笑声。高嘉林心一横扭头就走,伸手去摸上衣口袋的烟,却碰到了一叠人民币。是呵,这就是临来时母亲交给的买猪钱,全都是一张一张的毛票。
就在高嘉林不知所措精神迷惘之时,猛不丁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是高老师。”他转身一看是马拴。
此时,马拴刚送一个买猪崽的老乡出门,手里净是抓猪时粘上的草和泥,憨厚一笑,说道:“你咋来了,到屋里坐坐吧?”说着就要拉他进门。高嘉林很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马拴这才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双手,依旧邀请高嘉林进家坐坐。又有几个人在院子里喊马拴过秤,高嘉林心急如焚,傻呆呆的,好像喝了迷魂汤似的,糊里糊涂的跟在马拴身后,不知不觉来到家中。
西面的猪圈外,两个人一人抓着一头猪崽,埋怨三星看秤太慢,三星一脸无奈,见马拴进来就急忙把秤塞到他手里,站在一边看他们称秤。高嘉林站在圈外看猪圈里的人抓猪崽,顺便打量着院子。环顾左右,堂屋和东屋都是清一色的瓦房,看样子是新盖的,院墙也用红砖砌得整整齐齐好气派。只有猪圈是用废砖块垒成的,除了围成个圈以外,还在北头垒了个小棚子,一头肥肥的老母猪卧在棚下,还剩五六头猪崽趴在母猪身下吃奶,半个院子变成了养猪场。
眼前的这一幕幕让高嘉林目瞪口呆,短短的几年,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让高嘉林难以置信。这时,高嘉林的情绪也随着情况的变迁而发生变化,浓浓的思乡情结,使高嘉林情不自禁对巧珍有了新的认识。
院子里干干净净,东西摆放的很整齐。只见院子里有一个石头桌子,放着透亮的玻璃杯。高嘉林正四下打量,看见东屋里走出来一个妇女,见了他愣了愣,随即就说:
“哟,这不是高老师吗?你怎么恁清闲来这里了?”
高嘉林也认出来这就是巧珍的姐姐、高明楼的大儿媳巧英。正思量着怎么说些客套话躲过这难堪的一幕时,巧英把嘴角往上一挑,堵在门口,冷笑着大声说:“听说高老师退伍回家了?我还当你待在部队不回来哩?来这儿是买猪崽吧?不要紧,俺妹妹妹夫有能耐,要哪个,挑好喽叫俺妹夫给你压点儿秤?”听着她的话,高嘉林低着头也没有瞅巧英一眼,巧英则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双手抱胸,冷冷地打量着高嘉林。
东屋是巧珍住,巧珍刚生了个女儿还没满月,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就见姐姐巧英堵在门口,不知对谁冷嘲热讽,言语中有些尖酸刻薄。看着床前妹妹巧玲逗着两岁的儿子玩,就急忙催着巧玲出去瞅瞅怎么回事,别叫姐姐脾气上来了得罪人。
巧玲一出门,也认出了高嘉林。巧玲长相清纯靓丽,身材高挑,性格火辣,没理嘉林,扭头回屋跟二姐巧珍说了。巧珍低头看看闺女吃的正欢,嘱咐巧玲叫大姐进来。刘立本的老伴今天也来看巧珍,一听巧珍这样说就埋怨道:“巧珍,叫你姐在外头,咱是正儿八经来走亲戚的,还怕见人?”
巧珍心里知道妈现在还恼高嘉林,低声说:“你不顾别人也要顾马拴,咱好意思叫你女婿当着众人的面丢人哩?”
立本媳妇听了这才作罢。
不大一会,巧玲再出去只看见大姐巧英立在门口,跟三星说回去时候趁车,院里已经没了高嘉林的身影,回来跟二姐说了,巧珍这才放心。
人心到底是什么,隔着厚厚的肚皮,谁也无法看透,谁也无法搞懂弄明白。高嘉林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落荒而逃,离开了马店,顿然觉得周围的山头矮了一截,今天的境遇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再说临渴掘井,缓不济急。买不买猪崽,真不是他考虑的事儿。看见巧英的模样,他不得不想起与巧珍那相似的面庞,以及过去那段的恋情。事实上,巧英骂的对,他希望她能多骂几句,彻底把自己骂醒。但她就在那儿伫立着,似笑不笑地看着,那眼神让他有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她看不起他,无论从精神还是物质上她都看不起他。让人瞧不起的滋味宛如被当头一棒,瞬间变成了“傻子”。五年前,只因黄雅萍,没有娶到刘巧珍,他把一颗金子般的心丢了,一无所有地离开了这块土地;五年后,他仍然一无所有地回来了,众人肯定会瞧不起他,也认定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高嘉林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相信自己不是个懦夫。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理解高嘉林,能认清高嘉林?在众人的眼里,高嘉林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娃儿,就是个一事无成的“败家子”。
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路上,微风吹起一股又一股黄色的尘土,两旁的枸杞子熟了,红彤彤的一个一个排在弯弯的枝上。有几个挂住了他黄色的衣服,被他猛地一拽便划开了,红红的汁水和着白色的种子溅到脸上、身上。
“咩咩”,一声羊叫从小路旁的山坡上传来,抬头一看,一群雪白的羊像一朵朵白云似的飘落在秋后的黄土坡上。天上的白云过后,就是一位穿着黑色夹袄裹着白羊肚手巾的老汉,老汉一甩羊鞭“啪啪”作响,声音不停地在空中回旋。羊群就在他的指挥下,老老实实地在山坡间啃草。这位老汉不是别人,正是高家村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德顺老汉。
德顺老汉精神矍铄,很有智谋又善于决断。远远看见高嘉林从马店回来,就猜透他一定受了一肚子委屈。他把头羊拴在山坡上,自己抱着羊鞭下来。高嘉林转身一看是德顺爷爷。
德顺老汉捋着花白的胡须,脸上堆满了皱纹,乐呵呵地说:“听恁爹说你退伍了?”
“是,爷爷。正赶上部队裁军。”高嘉林无精打采,心里不畅快地说。
大风吹散残存的浮云,徳顺老汉和高嘉林坐在风凉的山坡上聊起天来。
高嘉林内心的痛苦,德顺老汉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很是不以为然:“裁军就裁军吧,这是国家的大事。咱农村的娃娃,有几个像你叔叔在部队干得恁有本事哩?现在不比以前了,回来了就好好干,别再高不成低不就,嫌弃农村的地界小,在这片土地上也能大有作为。你看看巧珍,靠着养鸡养猪不也把瓦房门楼都盖上了吗?村里人人都夸巧珍聪明能干。年轻人呀,别成天嫌弃这儿嫌弃那儿,这山盼着那山高,那山并不一定有这山好,只要你认准了,哪座山养不活人哩?”
“嗯。”高嘉林内心的忧伤像怪兽一样吞噬着他,使他无法直面人生。
“嘉林,”德顺老汉伸着羊鞭把四围的大地山川一指,几乎是郑重其事地说,“放心吧!屈不了你的才。娃呀,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你会功成名就的,爷爷的眼光看不错人!”
高嘉林聚精会神的听德顺老汉训话,原本哇凉哇凉的心倏地暖和多了,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高嘉林又跟着德顺老汉放了一会儿羊,问了问村里的情况,如今地都分了,各家种各家的,打的粮食也都归自个儿,只交公粮就成了。德顺老汉也给自个做了几件新衣服,不用再穿补丁衣服了。想到这儿,德顺老汉得意洋洋地说:“娃呀,只要你好好干,咋会过不好哩?你是不是还瞧不起农民呀?”
“不是的。爷爷。”高嘉林内心深感愧疚,脸上流露出愧痛的表情,但内心里依然崇拜这位睿智的老人,朴实的农民。
高嘉林在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对老汉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不知道老汉能不能理解。
德顺老汉见嘉林欲言又止,也不再逼问,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自言自语地说:“人啊!总得有自己的路,我老了也知道自己要走哪条路!你们年轻人,要是认定自己走那条路就大胆的走,男子汉还怕跌跤吗?”
高嘉林望着蔚蓝的天空,陷入沉思。
德顺老汉望着高嘉林清醒的眼神,又说:“生活就是这样永远和你相依为命,不能拿生活当儿戏!”说完,德顺老汉缓缓站起,拍拍裤子上的灰土,嘴里哼着小曲,赶着羊群到哪边的山坡上去放羊了。
夕阳渐渐落入西山,太阳正从大马河西边无垠的大山中间沉落。高嘉林还在品味着德顺老汉的话,直到天边的暮霭笼罩了远方的白杨树,他才离去。公路上,几乎没有了人的踪影,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晚显得非常响亮。
正吃晚饭,高嘉林回到了家里。刚进栅栏门,就听见父亲和母亲“啰啰”喂猪的声音,二人围着一头肥溜溜的小猪崽,猪崽圆圆的脑袋扎进盆里面,拱的猪食溅了父亲一脸。父亲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地围着猪崽瞧来瞧去。老两口见儿子回来,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得像两朵花儿似的。
高嘉林奇怪了,这个猪崽是谁家的?母亲见他回来了,捉着围裙擦擦手就急忙到灶台上去端饭。高嘉林一边蹲在地上的脸盆前洗手,一边问:“哪来的猪崽?”
望着儿子的惊讶,父亲也迷糊了,冲着他不解地问道:“不是你把钱给马拴,让他挑好了给送来哩?”
高嘉林一听父亲提起钱,顿时紧张起来,急忙去摸上衣口袋,结果只摸到了几根烟瘪瘪的躺在烟盒里,那卷钱估计就是离开马拴家时不经意落下了。高嘉林脑子一热就想抱着猪崽还给马拴,但看到父母的脸兴奋地笑开了两朵花,握了握拳头便回窑洞里去了。本来家境贫寒,他满心满意去买猪崽,马拴并没有伤到自己的自尊,自己为啥还不见好就收呢?
望见儿子那精神劲儿,老两口也宽心地露出了笑靥。
胡乱扒了几口饭,高嘉林就回到自己的窑洞里,躺在炕上眼前总是浮现着巧珍的院子,耳旁萦绕着德顺爷爷的话。夜深人静了,高嘉林翻来覆去,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
天,一天比一天冷了,母亲在寒风中又给嘉林把早饭做好了。一觉醒来,听到母亲喊他,猛地坐起来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天真的很冷了。起床后,母亲把早饭盛好了,心疼儿子,又把饭端到了炕头,低着头低气缓声地问道:“这是咋了,心里不舒坦?有啥事,跟娘说说。”
高嘉林被问的心烦,一股无名火砰地冒出,“娘,别问了行不?让俺心里静一会儿。”
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响,迷惘的母亲听了不知所措,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跟她说话,眼眶里不知不觉湿润了,却舍不得再多问半句,慢慢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