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世间最难割舍的是“感情”二字,最难处理的就是犹豫不决的情感。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黄雅萍内心充满着喜悦,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多年期盼的愿望终于砸到自己头上。相反,喜悦的同时也掺杂着忧伤,她站在十字路口,左顾右盼摇摆不定,不敢往前迈步。得到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的时候才感到是宝贝。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又过了半年,黄雅萍还是没能和李军离成婚。开始是李军不想离,后来黄雅萍又是犹犹豫豫,又是摇摆不定,又是下不了狠心。高嘉林离婚后,精神上的折磨与痛苦,使他更加卖命工作了。黄雅萍时常去找他,不是下乡了就是去省里了,十回有九回见不到人影。静下心来,想着她真跟高嘉林结婚了,那以后家里的事,还不都是一个人操持着。这种想法,尤其在李军给她做好一锅热腾腾的饭盛好端上来时;在为她洗好衣服晒干了叠好放进柜子里时;在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能让她舒舒服服休息时;在把女儿哄睡,不打扰她工作时……黄雅萍更没了主意。毋庸置疑,精神上黄雅萍喜欢的是高嘉林,但生活上她依赖的却是李军。可悲的是,在这一点上二人无法相互替代,黄雅萍再次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中。她想过,离了婚的男人女人就是不一样,男人三十四十还是一朵花,女人三十四十是豆腐渣,女人三十能找什么样的男人啊?她想过,婚姻要的是一种感觉,生活不是在真空中,两口子过日子好比树叶一样稠,没有感觉,没有经济来源,不如孑然一身痛快。
此时,黄雅萍心里最清楚,之前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后,永远都不能回到从前。其实,高嘉林已经对她没有知觉了。
女人呀,你可知道,错过爱比错过一班车更不幸,毕竟错过了这班车还可以坐下一班车,时间虽然晚了点,但总归路线是相同的。但错过所爱的人,再去寻找别的人,人和一路上的风景却会截然不同。
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一,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烤得让人无法睁眼。供销社外面的水泥路被晒得隔着凉鞋还烫脚。正响午,夏虫隐藏在树丛中拼命的叫个不停,人们躲在家里不出去,没办法非得出去的就从树下或者溜着屋檐下走,生怕那顺着脚往上爬的热气把自己给蒸熟了。院子里白杨树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就连知了也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屋里乘凉的人听了更觉得心烦。
黄雅萍穿着白色大褂,脚上趿拉着一双粉红色拖鞋,坐在供销社门市柜台里面,正对着风扇吹,手上还拿着把小塑料扇子不住地摇。要说,她已经是够幸运的了。其他几个售货员不是下岗就是买断工龄或者辞职,就算是老资格的张姐,要不是跟张柯南他爸是远房本家,好说歹说替她在供销社经理那边求了情,恐怕早就回老家种地去了。张姐一面扒拉着柜台内的货一面烦躁,“要我说还不如下岗了呢?你看看小月,跟她男人在城关开了个小商店,那儿啥东西都有,比咱这儿全多了,路人又多,咋能不挣钱哩?瞧瞧咱这儿,除了土跟灰,要啥啥没有,不倒闭才怪呢?”
“行了,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挑这挑那?”黄雅萍说。
黄雅萍吧嗒吧嗒扇着扇子,一面埋怨,一面责怪,“这风扇咋了?跟没风似的,净白白浪费电。”
“行了,有风扇就不错了,你还挑这挑那。”张姐学着黄雅萍的口气,笑着回敬她一句。黄雅萍也不生气,伸出手来拧了拧调速器,觉得好点才放手。没想到手刚离开,风扇似乎又变成原样了。这回她也懒得动手了,冲后面就喊:“军,有西瓜没有?切一块来。”
张姐在柜台那头直冷笑,黄雅萍眯着眼睛,冲着她乐着说道:“咋了,放心,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
张姐止住笑,懒洋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心好意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西瓜俺家也有,前儿他爷爷才送来十几个。我是想说啊,你以后对李军好点儿。你看,春天的时候你闹着要离婚,人家不生气也不灰心,还是把你伺候得白白的,闺女也不用你带,多省心。我劝你呀,差不多就行了,可别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山不一定有这山好。当心到时候啊,家弄得支离破碎,丢了西瓜也捡不着芝麻。”
黄雅萍瞅了张姐一眼,冷冷的一笑,凝神注视着她说:“知道了,你放心,我就算要丢了芝麻,也得先把西瓜抱怀里再说!”
张姐见黄雅萍漫不经心地摆弄扇子,汗水已经沁满了她的额头,她还想再说什么,李军捧着半个西瓜进来,往柜台上一放,都是切成整整齐齐的一块一块,黄雅萍伸手拿起来吃。张姐接过李军递过来的西瓜,咬了一口,笑着说:“忙不?不忙就坐这凉快会儿。”
李军笑了笑,原本憨厚的脸上显得更加敦实,说道:“不了,那屋还有几块,我得去看着妮妮。”说完,掀着帘子出去了。
张姐吃了两口西瓜,叹了口气说:“唉!要是有个冰箱就好了,冰镇西瓜,再就来块冰糕,真好!”
“谁要冰糕啊?”门外,一个人顶着火辣辣的热浪进来,接着张姐的话就问。
张姐正对门口站着,一眼就认了出来,赶紧搬了凳子放到柜台前头,让那人坐下,一面拿着个蒲扇给他,一面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柯南,你咋有空来了?冰糕厂办哩咋样?俺叔跟俺婶还好吧?前儿个俺公公去给恁家送的西瓜吃着咋样?”
张柯南一边接过蒲扇子扇着,一边掏出手帕擦着满头的汗,继而又笑着回答:“都好,西瓜也好。”
本家姐姐听了更是高兴,拉来凳子坐下,扑哧扑哧扇着仅剩半拉的蒲扇子,说:
“这大热天哩,你来回跑啥?有啥事儿打个电话不妥了,让俺去办!”
“哦,我找恁王经理有点儿事儿,他还没上班?”
“他呀,我敢断言……”张姐鄙夷地撇撇嘴,“三点上班他能六点来,啥事儿还不得咱替他扛着,叫我说倒闭了活该,都是他自找的。”
张柯南听了,只顾擦汗不说话。抬眼看这供销社东西少不说,好多还蒙上了一层灰,是不如以前红火。怪不得大舅哥提前几年就去省里自己干,想想自己回来经营副食公司,这步走的虽说迟了两年,可还是赶上了不算晚。再看柜台后面,一个少妇端坐在电风扇后头,眉眼很是熟悉,心中叹了口气,转身对张姐说:“那我就到恁经理家去找他。哦,对了,要是他一会儿过来,你就跟他说上个月的冰糕跟活鱼钱,我过来找他要了。多缓几天没啥,就是别给忘了,恁弟妹娘家哥哥有事要用。”
张姐答应了,送他到门口,站在门里一直心神不定,说道:“俺兄弟媳妇她哥不是可有本事,都到省城里办公司了,咋还缺钱哩?”
“张姐,”张柯南也不瞒她,冲着她微笑着说,“要开更大的企业,一时资金周转不开。”
张姐“哦”了一声,赞叹地看着他走远了,回来一边搬凳子一边絮叨着说:“看看,多有本事的兄弟,谁要跟着他可是享清福了,是天底下最难找的男人。”
黄雅萍听了,一句话也没接。她两眼一直盯着飞来飞去的蝇子,趴在西瓜上,黑黑的,远看就像西瓜籽,不停的用手撵着。
一场雨,浇透了城里乡里,暂时驱散了笼罩了半个月的酷热,给村里带来一丝清凉。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泥土的清香。雨刚停,高嘉林就拎着包站在公路旁等去县里的班车。枣庄乡在县城的最西边,中间还隔着几道山岭,要不是过一个月到区里上函授,高嘉林也不会趁着大雨天往这儿采访。枣庄乡人多地少又是山区,这两年一到农闲,村里的农民都到城里打工了。听说有一个能人,带着几十名老乡到北京建筑工地去了,收麦时才回来,带回好多票子。高嘉林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素材,尤其是他正在写《兄弟进城》这部长篇小说,借着采访的名义,冒雨来到这个偏远山村。幸好来回都有班车,还不至于被雨淋着。
山里的夏天跟高原也是不太一样,被雨洗涮后的青山,如同穿着一身绿色连衣裙的少女,摆弄着优美的姿势,静静地矗立在高原的西方。原本要干涸的小溪,带着淡黄的溪水欢叫着,从山腰树林里跑下奔向小河,再汇入大河。云层并没有完全散去,而是在天的东边淡淡地浮着,释放了重重的水分,云彩都变得洁白而透明,就像人宣泄了郁闷痛苦也会变得舒坦一样。就在等候班车来的时候,高嘉林遇到了几年来的第一场彩虹。
天空的彩虹架在高原的大川之上,红黄橙绿等颜色衬着蔚蓝的天空,像巧手姑娘做的一幅画布,画布上是村庄,是农田,是树林,是沟壑,是连通沟壑和田野的小河……
“姑姑,你看,彩虹。”
一个小孩,手里扯着一个女子,跑着走到路边候车处。这女子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忽闪着。小孩发现了山里的奇观,伸出手来指着给女子看。那女子见高嘉林回头看他们,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低声叫孩子小声点。不一会儿彩虹散去了,车也来了,女子和孩子告别上了车,就坐在高嘉林的左边,隔着一条过道。山里的女子都是泼辣且大胆的,这是高嘉林来到枣庄乡的第一印象。而这个女子看起来有二十三四岁,但是很害羞,这倒让高嘉林加深了印象。然而,旅途疲惫,买了票高嘉林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朦胧中,似乎有人推他。一睁眼,正是那个姿色优美的女子。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到县里了,该下车了。”高嘉林点点头,拿着自己的东西,跟着人群下了车。见那女子背上背着个包,一手还拎着一个,便跟上去问:“用帮忙吗?”
女子甩了甩额前碎发,笑了笑说:
“不用了,我就在车站南边的纺织厂,几步路就到了,谢谢你啊!”
高嘉林这才点点头,越过女子往广播局走去。到了大门口,迎面遇上局长爱人马大姐。马大姐一见他来了,急忙扎下自行车,上来一把拉住嘉林,微笑着说:
“小高,你这是往哪儿去了,我跟你大哥找你一天,快把人都急疯了?”
听了这话,高嘉林急忙问:“局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你忘了,上回我跟你说过,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儿,你是不是给忘了?”马大姐高兴得合不拢嘴说。
高嘉林为难了,按理说马大姐是一片好心,可是自己刚离婚不到半年,未免太急了一些。再说,要找也是先找黄雅萍呀!她因为自己闹了几次离婚,虽然没离成,她心里也累了。可一说到结婚这事儿,高嘉林心里藏着的还是黄雅萍。马大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急忙说:“哎呀!不就是相个对象,又不是叫你立马结婚。再说了,就算你看上人家,也得人家看得上你呀。你不是要去省里上学吗?那就这个星期天,我可跟你说啊,人家可是国家干部,配你足够,别挑三拣四的,到时候别忘了啊!”说着,骑上车就走了。高嘉林摇摇头,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静下心来,心里想的却是白天在山里的事。
到了星期六,烟抽完了。本来广播局后院门口就有小卖部,高嘉林还是鬼使神差地骑上车到了南关,还没到县供销社门口,就见一辆大卡车停在路旁,一群人正在往下卸货,商店的老板娘一面记着箱数,一面嘱咐帮忙的人:“都当点儿心,这可是新出的火腿肠,弄坏了可得赔我!”众人一面笑一面忙。高嘉林打人堆里瞅着一个人眼熟,试探着叫了句:“三星。”
那人回过头来,见是他,急忙把手里的箱子交给后面的人,搓着手走过来,“你来了。”高嘉林点点头。
三星比几年前更黑了,穿着打扮挺朴实,昔日村支书公子哥的优越感也荡然无存了。
高嘉林急切地问:“这是啥呀?”
“哦,巧珍他们家做的新产品叫火腿肠,可好吃了,要不你来一箱。”说完就招呼人要给他搬下来一箱。高嘉林赶忙拦住了问:“咱村没啥事儿吧?”
“没,就是年前巧珍跟她爸吵了一架,大概是因为立本叔不愿意她搞肉联厂。这会儿早就好了,立本叔还天天替她看仓库哩!哦,还有,高立志结婚了。”
“结婚了?”高嘉林想起高立志支书来,心里也替他高兴,就问:“啥时候,娶谁家女子?”
三星听他这么一问,反而犹豫起来嘟囔着说:“收罢麦。是,是俺媳妇她叔伯姐姐,玉兰。”
高嘉林听了,明白了三星支吾的原因,低下头心里难受,他欠刘玉兰的太多了,这情一辈子也还不完。接着他苦笑了一下,拍拍三星的肩膀,绷紧着脸说:“回家跟俺父母说我好好哩,没啥事儿我先走了。”
三星点点头,看着高嘉林骑上车走了,愣愣地又瞅了瞅,直到老板娘喊他:“高司机,看看数对不对?”这才明白过来,忙去了。
与这边私营商店的门庭若市相比,往南走不过一个路口的县供销社,可谓是门可罗雀。趁着人少,县工商局的马科长踩着高跟鞋,蹬蹬走进门市,也不理热情打招呼的本家姐姐,往黄雅萍跟前一站,啪的一声扔了一叠信到柜台上。黄雅萍正在打盹儿,冷不丁一抬头,就看见一位女干部站在面前,急忙拢了头发站起来,问:“你有什么事?”
马玉霞不笑也不怒,淡淡地回答:“有本事给我爱人写信,居然没本事知道我来这儿啥事?”
“你,你是马……”黄雅萍瞥了一眼柜台上的信,心里立刻扑腾起来。马玉霞看着四周没什么人,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刻薄地说:“你们在结婚以前的什么事,我不管也不想多问。可我们结婚以后的事你也少插腿。你也不想想,我们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柯南还能撇下家去找你,你还以为自己十七八呀?有个家就好好过日子,小心别人的抢不来,倒把自个的给丢了!”垂下眼睑看看柜台上的信封,接着说,“信,我还你。这一次,我不跟你计较。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写一个字给柯南,该怎么办你自己想清楚,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俺又没有做错什么?”黄雅萍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嘟囔道。
马玉霞转身迎上张姐的脸,还是淡淡地说:“三姐,你兄弟也不容易,你是我们本家姐姐,我们不靠你,靠谁呀?”张姐张开嘴巴,嘿嘿笑了两声。马玉霞点点头就出去了。人一出门,黄雅萍一下子趴到柜台上哭了起来。
张姐也没有好气给她,拿出抱打不平的心态说:“我说你以后少惹点事儿吧?你没见玉霞从不顾人脸面,连我都一阵奚落?以前人家跟我说她厉害我还不信,还说她挺和气的,这会儿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她一边拾掇自己的东西,嘴里一边嘟囔:“我还是收拾收拾准备自己做个小买卖吧,成天给你这么折腾,早晚饭碗得没喽!”
此刻,黄雅萍感觉到,手脚都麻木了,仍然执拗地盯着那朵小花。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不要再变了,心变多了不好!”张姐极为不满地打断了黄雅萍的话,她叹了口气,然后不作声了。
高嘉林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直到马玉霞绷着脸踩着高跟鞋出来,转眼看见是他,愣了愣没说话就走了。听着里面张姐一个劲儿地数落黄雅萍,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来黄雅萍总是那么忙的根源。顿时,他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职业敏感让他相信眼前看到的绝对真实可信。此时高嘉林的心已经支离破碎,被人玩弄的滋味没齿难忘。镇定了精神,高嘉林仰天长叹,彻底醒悟了。这种对生活不负责任的女人,跟着她早晚得吃亏,还是离她远些为好。而那个伏案痛哭的女人,就是他再也不敢沾也不敢见的女人。
悄悄地,高嘉林推着车子,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无精打采的回到了广播局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