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第十九章

生活就像坐过山车，有高峰也有低谷，无论眼下是好是坏都只是暂时的。

太阳刚倾斜到三十度，大马庄河的水面倒影着天空的纯蓝，水面无波无痕，像一块巨大的天蓝色玻璃，静静地躺在那里。清晨时光，通往马庄高高低低的大路上，还没有多少车辆行人，显得空荡荡的。田野里，有很多农民的身影，都在忙忙碌碌。

张柯南因为业务关系，又一次来到马庄巧珍家里。

一进大门，就见马拴爸蹲在地上领着孙女扎风筝玩。看见他来，乐呵呵地站了起来，说：“没在家，一大早就往肉联厂去啦！”

“没在家，您老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张柯南神情有点儿庄严地说。

“巧珍啊，”马拴爸神情又十分严肃地说，“整天神神秘秘的，没有给俺说去哪儿！”

张柯南又到肉联厂找他们，到了肉联厂，那里的人又说到养猪场了。到了养猪场，又说回家了。到了家里，转了一圈，还是没见人。张柯南急了，心里直犯嘀咕：“这俩人干啥呢？不好好待着，到处跑啥跑，出门也不带上BB机，有个啥事儿，找人都找不着，这两口子真是能折腾。”

马拴爸爸拉着孙女的手也着急，揉着脑门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她俩大概是去找银行贷款了，说是要盖什么新厂房，还是上个新项目啥的。你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懂，我也插不上嘴。问了你们也不说，管多了你们还生气，还嫌弃我碍事哩！”

张柯南听他这么说，想想县里也就建行和农行，大概是去这俩地方了。好在事情不是十分紧急，再说俩人到了县里也会去找他，反而不生气了，摸摸马琳的小脑袋，跟马拴爸爸说了一声，回家安心等他们了。

谁知，到了晚上十点钟，还不见两人身影。马玉霞见柯南焦急地在客厅走来走去，好奇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还不是刘巧珍她两口子，现在还是联系不上，不知道弄啥去了？”张柯南一个劲的抱怨说。末了，张柯南几乎把自己的脸紧紧凑到马玉霞的脸上，低声耳语似的说：“她不会有啥事吧！”

张柯南说明白了，马玉霞想了想，突然露出惊讶的眼神，大声说道：“你不知道，最近银行贷款政策紧缩，八成他们是吃了闭门羹了。说不定心情不好，先回马店了呢。要不，你打他们家电话问问。”

一句话点醒张柯南。拨通电话，就听见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焦急地再问：

“马拴，恁咋还不回来呀？看都几点啦？柯南有急事来找你！赶快回来吧，明天有啥事办不了，非要这个时候办？”

张柯南和马玉霞对视一眼，马玉霞摇摇头，张柯南只得耐心对电话那头讲：“我是柯南，马大叔。”

“哦，柯南呀，马拴跟巧珍在你那儿？”

“呃，是啊！他叫我跟你说一声，今天不回去了，叫你别等他们了。”张柯南随口抛出这些话。

“哦，知道啦！”马拴爸的声音这时才缓和下来。挂上电话，张柯南和马玉霞大眼瞪小眼，火急火燎地说：“这俩人，到底跑哪儿啦？”

建行李行长家楼下，巧珍和马拴并肩站着。夜里，风有点冷，早上来时穿的薄，这地方又正对风口，风一吹，巧珍就是一阵哆嗦。马拴脱下身上的外套给媳妇披上，心疼地说：“要不，咱先回去，明天再来？”

巧珍颤抖着手指捏紧外套，咬了一下牙，坚决地说：

“等，今天非要等到他不可。这是关系到咱企业的长远发展，这是咱的救命钱！”

此时，马拴灰心丧气地说：“那要是人家不答应呢？咱不是瞎跑了一趟！”

“那就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就不信，他就算是块石头，我也得把他暖化了。”说到这儿，一阵风吹来，冷飕飕的，巧珍又是一阵哆嗦。

马拴点点头，异常清醒地注意到了巧珍的表情，连忙跟着说：“好，你一个女人都不怕，我大老爷们就等不起吗？媳妇，我陪着你。”

一旁卖烧饼的老汉掏掏炉子，准备收摊了，马拴赶过去买了几个烧饼。老汉笑呵呵地又替他们回炉热了热，拿纸包好递给他问：“年轻人，来跑贷款的吧？”

“是啊，您老怎么知道？”马拴随声附和问道。

“嗨，我天天在这儿，有什么不明白的。听我的话，趁着天还不算太晚，赶紧回去吧！这段时间，天天有人来，有一天，一次就来了十几户，个个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那是你媳妇吧？你们小两口等也是白等，还是空手来空手去。”

说着，老汉抬头看看天上阴云密布，黑压压的垂了下来，又劝道：“赶紧回吧！你看，大十五的连个月亮都没有，估计是要下雨了。”说完，老汉推着炉子就走了。

马拴拿着热乎乎的烧饼回来，巧珍接了过来，一脸的忧郁，仍然很坚强地说：“我不回，非要等到李行长不可！”

“快下雨了。”

马拴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头顶啪的一声，一粒水珠砸在头上，还没反映过来，脸上又被砸了一滴。天要下大雨了，马拴急忙拉着巧珍往门洞里避雨。霎时间，风雨交加，雷电轰鸣，瓢泼大雨哗哗的下来了。站在门洞里，看到对面的楼上，一阵忙乱。倏地，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啪”的关窗户的声音；急急忙忙喊人收衣服的声音；慌里慌张打扫飘进屋雨水的声音……等到楼上安静下来，雨幕已经遮蔽了整个天空。黑暗中，只有霹雳亮起，才能看清这个到处都是水的世界。有一只燕子，从雨幕中拖着湿淋淋的翅膀飞来，轻轻落在门洞里，立在靠近楼梯的一块砖头上，瞪着黑色的眼珠，悄悄打量着这对陌生的人。

巧珍嘴里啃着渐渐变凉的烧饼，很惆怅地说：“唉！求人真难呀，你后悔跟我来吗？”

马拴深情地看了她一眼，他的脸上又立刻恢复了一开始时那种庄严的神情，不假思索地说：“我说过，别人享的福，你都叫我享了，咋会后悔陪你出来找人呢？再说，咱求人是为企业，是为更多的农民找路子。”

“嘿！思想水平上去了，倒像个大老板的口气！”巧珍用手重重地拍着马拴的肩膀说。

“俺是跟你学习的，一个女人家整天在外操心奔波着，你是万里挑一的好女人，有思想的好女人。”马拴高兴地说。

听马拴这么说，巧珍牙咬着嘴唇，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下来，努力想往肚子里咽，泪水还是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了下来。马拴轻轻搂她入怀，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脑后柔软的头发，轻轻劝慰。终于，巧珍实在憋不住了，趴在马拴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地说：

“马拴。我受不了了，这实在是太难了！有哪个女人像我这样恁辛苦？”

顿时，马拴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头，长久地看着她那坚强的脸。

纵然这些年来，巧珍被外人誉称为“女强人”，在金子般内心中，她仍有一处柔软和脆弱。趴在马拴温暖的怀里，靠在他坚硬的胸前，想起上午在银行跟那个李行长磨破嘴皮，得到的仍是一句：“不行。”巧珍心里又是一阵酸，本来就要止住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说：“马拴，这太难了，咱不求人了，咱回家吧。呜……”

她哭够了，雨也停了，门洞里除了他们脚下站的一片地方，都被飘进来的雨打湿了。马拴紧挨着门口，裤子湿了大半截，巧珍的鞋也半湿。见妻子止住眼泪，马拴开玩笑地问：“咱回家吧？”

突然，巧珍眼睛一亮，仿佛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朝马拴一瞪眼，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回。今天坚决不能回！”

“可这太难了！”马拴眼里似乎已经有了泪水在打着转转。

“再难也不回！”两人正说着，外面一个人影踩着汪汪的小水坑，啪啪地过来了。马拴不由得拉紧巧珍，屏住呼吸，心里琢磨着，大半夜里到这儿会是谁呢？

那人进了门洞，冷不防看见里面一团黑影，下意识地举起手里雨伞，对着黑影大吼：“谁？”

巧珍听出这人声音，赶紧松开抓着马拴的手，急忙说：

“李行长，是我，刘巧珍，三合肉联厂的刘巧珍。这是我男人，马拴，上午在银行咱刚见过面。”

“刘巧珍？”李行长听出女人的声音，这才放下雨伞，马上又戒备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等您批贷款，厂里急着上新设备，在这个节骨眼上，咋能说回去就回去呢？”巧珍笑着抹抹脸上泪珠，暗自庆幸门洞里电灯没有亮。

听她这么说，李行长无奈了，焦急地说：

“刘厂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是我不贷给你们，实在是……实在是我没这个权利呀！”

“李行长，您这么说是欺负我是农村妇女，不懂事儿是吧？我早就打听清楚了，行里还有大笔贷款指标呢。再说，我们厂自从建成以来，那一年不是县里的交税大户、诚信标兵？您去打听打听，我刘巧珍什么时候借债不还了？就是到了还款的日子，我也一天没错过！”

“哎呀，这我知道。可是，你，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李行长无奈地说。

巧珍听着他话里松动了不少，趁热打铁，微笑着说：

“李行长，您放心，上午就跟您保证过，这次上新设备不是简简单单的加两把刀、添两个人就完了，要是那样，我们也就用不着麻烦您这位‘财神爷’了？我们不建就算了，要建，就用最先进的设备最新的技术。您别看我是农村妇女，我也识字，我也知道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这次您贷款给我，银行绝对不会吃亏，也打不了水漂。”

停顿了一会儿，巧珍接着又说：“本来吗，我是想去找农行王行长，要不是玉霞说建行也不错，我也就不麻烦您啦！您看我们也在这等半天了，您给个痛快话吧！”

原来李行长心里还犹豫，听她说“玉霞”，想起工商局的马玉霞爱人张柯南，确实跟这个刘巧珍有业务往来，只好叹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刘厂长啊，刘厂长！要是我今天不答应，你是不是明天还要在门口堵我呀？”

巧珍咯咯一笑，“哪能呢，不过是在门口等您罢了。”

深夜里，李行长虽说看不清巧珍，但被巧珍的这种精神所感动。有这样事业心强的厂长，何愁企业不能发展。在三合县，大雨天等着批贷款的，巧珍算第一人，她的精神感动了李行长。

“好吧，”李行长不动声色地说，“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就算是贷款，手续也不能在我家办呀！”

巧珍和马拴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已成八九，心里高兴，嘴上却平静地道谢：“那就先谢谢李行长啦！咱们一言为定，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跟李行长道别之后，二人迎着雨后的月光往家赶。县城还有路灯照亮，过了大马河桥，就只剩下月亮驻足在头顶，为他们指引回家的路。

马拴开着桑塔纳，稳稳地走在雨后的公路上。巧珍侧身坐在一旁，望着天上的月亮，看着月色笼罩下的大地山川沉静而壮美。最终，她不知道用什么词来能表达出此刻的心情，还是用那高亢而略带着山川女人野性的歌声打破这深夜的宁静：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亮高，

那春风它摆摇，

杨呀杨柳梢。

…………

巧珍清脆的歌声，马拴听的心也动了，一面开车一面跟着她哼了起来：“杨呀杨柳梢，杨呀杨柳梢。”

一曲唱完，巧珍摸了摸微微发烧的脸庞，认真地对马拴说：“等这阵子忙完，咱再多添几辆运输车，把物流业务也提高上去，以后物流的发展很重要。”

“好。这个主意妙！咱不能丢掉运输。”巧珍的一席话敲开了马拴的思路，他笑着赞成。

接着，马拴又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请问老婆，你咋知道李行长能同意呢？”

霎时，巧珍把头向上高高扬起，咯咯地笑了起来了，仿佛有个忽然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令她吃了一惊：“人生在于有目标后要去争取。”

第二天，巧珍递出贷款手续，李行长冲她莞尔一笑，“刘厂长，我算是服了你啦！在三合县你也是我最佩服的人了，有你干企业的决心，国家的资金绝对打不了水漂，望你继续努力，把企业做大做强，多为社会做贡献。”

“放心吧，这些资金会能再生出金子哩！”巧珍高兴得合不拢嘴，肯定地说。

“刘厂长，近日上级要对企业进行检查，我看就定你厂了，到时再通知你。”李行长很坦率地说。

“谢谢上级领导的信任。”巧珍满脸堆笑着说。

不久，两条新的肉制品生产线漂洋过海，在这小县的山窝里扎下了根。

就像巧珍当初说服众人时预料的那样，收益很快就体现出来了。这个农村妇女，由原来大字不识，到现在高瞻远瞩，一路上披荆斩棘，所靠的就是她的坚韧不拔，这就是成大事者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

此后，随着事业的发展，刘巧珍用她女性特有的温和手腕，成功地更换掉有亲戚关系的销售副厂长，任用更适合这一岗位的人选，并采取连锁经营的方式，迅速在全国铺展开来，将三合肉类企业推上一个新台阶。

经过巧珍和三合公司全体员工的不懈努力，三合肉制品最终成为“中国名牌产品”“国家质量免检产品”，在这个小县里，除了三合，只有东方才享有的最高名誉。

高嘉林从省城回来，就接到采访三合肉联厂的通知。三合公司得到如此名誉，省市有关领导亲临企业调研，县委县政府班子更是全部到齐，就连张柯南也领着关系不错的几位乡镇企业家来贺喜！小小的三合肉联厂张灯结彩，鞭炮齐鸣，人头攒动。高嘉林好不容易逮到巧珍一点空闲，忙追问：“今年总产值和利润多少？”

巧珍想了想，面带笑容地说：“产值应该是几千万吧。”

接着，高嘉林刨根问底：“究竟是几千万？能不能准确说个数字？”

“大概九千多万吧，利润你自己算！”巧珍刚摆摆手还要继续说，又被人拉走接待来宾了。

望着她忙碌的背影，高嘉林笑了。是呵！巧珍并不是踌躇满志的人，不停地奋斗，初衷也只是为了过上富足安康的日子。一路走来都是顺应时代潮流，没想到却成了时代的弄潮儿，时代的变革者。以巧珍的个性和勇气，智慧和思想，定会卯足了劲带领大家大步流星往前走，这就是当代农民企业家，可爱而又极具中国特色的民营企业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