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猎枪，半弓着身子，眼睛像激光一样搜寻着。

突然，她停了下来，盯住前面看——这是一只狼的幼崽，浑身雪白色，缩成一团，看起来似乎很害怕。

“果然啊，还是中了计，你这小祖宗唉……”她一边喃喃道，一边熟练地把捕兽夹打开，然后望了狼崽一眼：“走吧，趁我还没反悔。”狼崽在那里停了几秒，像是感激似的冲她摇了摇尾巴，然后箭一般地飞奔进了林子深处。

时令已是深秋，山林里的野风寒冷刺骨，脚下的灌木就像石头一样坚硬，要是被磕绊一下，可能得在医院至少躺上个三两天。这天晚上，她清点了一下行李，给瞭望塔的探灯换上了新电池，然后逐一排查各个林区的明火情况……一切都就绪后，她锁好铁门下山了。

没有人知道王姨的身世，甚至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据小镇的先辈们讲，几十年前在北林场打猎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坐在狼群经常出没的河边，很安静，猎人们以为是小镇上戏耍的小孩子误入森林里迷了路，就带她回去了。没有人认识她，从她来到小镇，北林场的狼群就经常夜晚出没在小镇，以至于后来有了林场管理后，村民们才敢晚上出来，但狼群夜晚的嚎叫就像背景音乐一样伴随着小镇的每个夜晚。王姨待人非常热情，村民们没有人不喜欢她开朗幽默的性格，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主动要求承担了守护北林场的责任，起初村民们都极力劝阻她，连身为局长的丈夫都来劝她留下，但看到她坚定的要求，都只好作罢，在她入林的那天，镇上的人们都目送着她的远去。但说来奇怪，自从王姨成为守林员后，在夜晚的狼叫声就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回到了镇上。她破旧的衣服虽整洁，却显得与小镇格格不入，引来了两三声孩童的嘲笑。她加快了脚步，默默地走向集市。集市上，一阵锣鼓声喧天，男女老少都喜气洋洋的，街市上的叫卖声与人们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一派热闹的景象。

但她知道，这热闹与繁华是不属于她的。

她迅速地挑好两三个苹果，又买了几个柑橘，顺带称了几斤瓜子，向女儿家里走去。当敲开女儿家的门，迎接她的并不是写满惊讶与高兴的脸庞，母女俩在门口对视了几秒钟后，女儿淡淡地说：“进来吧，妈。”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扶着她进了门。瞬间涌入的温暖让常年在山中的她感到了一丝的燥热，她脱掉了外套坐在沙发上。女儿递给她一杯热茶，然后坐在她旁边沉默着。大约过了五分钟吧，她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她很高兴又怕被别人听到似的低声对女儿说：“妈跟你说，今年林业局评先进奖啊，我又是先进护林员……”没等她说完，女儿就打断了她，说：“妈，您就听我一回劝吧，您看啊，您也上了年纪了，这护林的工作，您都干了大半辈子了，那既彰显不了什么名誉，工资还低，又十分危险，当年要不是我爸在林业局……再说了，您守的那片林子，我听李叔说……”“别听你李叔胡说，那都是哄小孩的把戏罢了，那林子，没……没什么危险的，我只是想图个清静罢了，人老了，清静点也好……”她突然哽住了，又说道：“你放心，妈还能行。”女儿见劝不住她，便起身走进了卧室里。“时间也不早了，你忙吧，妈就先走了……”她说着，起身穿上外套，慢慢地向门外走，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在卧室门口望着她。

“进去吧。”她带上了门。

中午，她去了林业局。在局里，她发现了很多新面孔，只有办公室的小刘还像以前一样坐在那里。她很喜欢这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做事干练。“小刘——”她叫了一声，“哎，王姨，您可算来了，今年啊，咱们全市就分了三个名额，别的不说，咱们林业局的同志们想都没想，就把您给推荐上去了，您看您在咱林业局的威望，要是肖局长还在的话……”小刘突然停住了。“哎，哪有啊……”她叹气道，“今儿就是来办个事，顺便领个奖而已。”“那不一样，可得给您有仪式感，李主任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商议着怎么准备这个颁奖仪式了，走，我现在就带您去见李主任。”小刘说着，就带着她往主任办公室走去。她虽是上了年纪，可走起路来却依然很端正。

推开办公室的门，李主任正在和局里的领导说事，见小刘来了，他摆摆手示意让小刘等会，但当他看到她时，眼神分明柔和下来了，然后起身到门口迎接她。她进去后，大家都是一脸的热情，李主任说：“恭喜王姨啊，您是今年咱们镇上唯一的先进护林员，守林也快三十年了……”李主任看了一下领导们，继续说道：“那……王姨啊，我们刚刚呢也是商量了一下，准备给您办一个颁奖仪式，也算是给您三十年的守林事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什么句号？李主任，你可能搞错了，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申请一个长期驻林地的资格。”她赶紧说道。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李主任便假装没听到，又说：“那个大伙先去准备一下啊，我和王姨单独聊两句。”于是领导们陆续地走出去了，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李主任两人时，李主任才开口说：“王姨啊，倒不是什么句号，您想想，这几年呢，护林员辛苦，工资又低，还动不动就有生命危险，就您守的那片林子，几十年前曾经就有一个小女孩跑进去玩，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村民有的说孩子被狼吃了，还有的说被熊豹给捉了去，反正谣传有很多……”“那……那个小孩之后怎么了，没……没人知道吧……”王姨小心地问道。“没有。”李主任说，“您看啊，您退休之后呢，既可以去陪陪女儿，又能去跳个广场舞啥的，每个月还能拿到津贴和退休金，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人家那些新来的领导们，也都是看在老肖的份上，才让您早点退休的，机会难得啊……”“李主任，谢谢你的好意，也替我谢谢所有林业局的同志们。但，我心意已决，那片林子，我会用余生的精力去守护的……”说着，她便向门外走去。“还有啊……奖要颁就颁给老肖吧，毕竟五年前的火是他扑灭的……”她有些哽咽，没说完就走出了门。李主任震惊了，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她渐渐地远去。

当天晚上，她就上山去了。她和女儿作了别，谢绝了李主任的挽留，独自一人默默地渐远了灯火阑珊的市井，走向星空之下沉默的林场。这天夜里，夜空格外的明亮，遥远的银河与繁星似钻石般点缀无边的夜空，显得十分明亮澄澈。在这寂静的夜空之下，她又开始了她的守林生涯。

三年后，林场突发大火。正在巡查的她发现火情后，第一时间赶回瞭望塔拉响了警报，但来不及躲进小屋的她迅速被火海吞没了……朦胧之中，她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咬她的衣角，一阵毛绒绒的感觉，很快她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的病房中了，身旁是李主任和几位林业局的领导，看到她醒了，李主任十分高兴，上前来问她感觉怎么样了，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李主任告诉她：“当救援队赶来时，林场里是一片浓烟，呛得人都喘不过气来，我们找了好长时间还是没能找到你，几个人寻思着你肯定活不下来了……就当我们清理完现场准备离开时，你猜怎么着？我们听到了有声音从瞭望塔那边传来，好像是狼叫声，就循声找去，然后发现了一只白狼——它浑身是血，身上还有灼伤的痕迹，看到我们后，它朝我们望望，踉踉跄跄地跑了，然后我们就发现了你……”“那……那只狼呢？它现在在哪？”她急切地问道。“不知道。我们找到你后，它就往山崖那边走了。”李主任答道，又补充说：“王姨啊，您看都这么大的事了，县领导都让我来劝劝您……”

她的眼眶湿润了，她没有在意李主任的劝阻，这件事反而更加坚定了她守林的决心。

五年后，她永远地离开了林场。按照她的遗嘱，林业局把她葬在了她守护一生的林场里。安葬那天，据说，一只雪白色的狼领着群狼在林场北面的山崖上长声哀鸣，以示这位老人三十年守林生涯的壮丽落幕。

但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当年在林子里失踪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