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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伟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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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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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鼻子


(一)


年届不惑,历经无数,很多人和事恍若过眼云烟,但有一个形象却时常驻留我心中、潜入我梦里。

它,是一头牛-----对,只是江南水乡一头普普通通的水牛而已。

这头牛的名字叫“花鼻子”。

它仿佛从远古走过来,但又时常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高大的身躯清晰可辨,沉重的步履声仿佛沿着时空的隧道“咚咚”地传入我的耳畔,声声入耳,步步惊心。

我融入城市生活已经一二十年,在现实世界的人生中与乡村的水牛可谓早已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灵魂世界的人生中,我与牛的缘分却异常深厚。

从四岁开始,一直到十四岁,在青少年时代成长的黄金十年里,我与牛朝夕相处。在它的背上,在它的身边,我学会了吹笛子,背诵了迄今为止所能背诵的绝大多数诗词,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人生十年。


(二)


“花鼻子”本来没有名字,因为在人类的眼里,一头牛只是一头牛而已,会有什么名字?“一头牛配有名字吗?”有人花样百出的心头,更是如此轻蔑地闪念。

然而,在我看来,牛应该有名字,而且每一头牛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寂寂无名的、不配有名字的,是那些认为牛没有名字、不配有名字的人。

“花鼻子”---从我童蒙记事开始,我就听见人们都是这样称呼它的。

牛的鼻子当然不会开花。但人们为何唤它“花鼻子”?当我和小伙伴们仰头请教高高的大人时,大人们零零碎碎告诉我们:是因为它的鼻子残缺不全。“你们瞧,”大人笑着指着它的鼻孔说,“这个样子,不活象一朵花吗?”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头仔细端详它的鼻子,注意到果然残损得厉害。一般的牛鼻子是弯弯的一条拱,其间缝是个孔,农人们将粗糙的绳子穿过孔、系于拱,然后“牵牛鼻子”,引导、控制牛的进退趋向。现在很多领导干部强调工作方法时,常常提到要“牵住牛鼻子”,也就是“抓住关键”这个意思。但“花鼻子”的鼻子早已不成形了,没有拱,也没有孔,所以牛绳子在它鼻子上无从着力,农人于是把它的头用辔头笼紧,然后拴上绳子以指挥它。

“‘花鼻子’的鼻子怎么会长得这样恐怖?多可怜!”我急切地问着大人。不是吗?它的鼻子最前部失去了皮和毛的保护,裸露在外,皮肉翻翻的,当年受伤时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惨状,可想而知。

“哼!谁叫它当时那么顽固不化?”大人笑道。从大人们口里得知:“花鼻子”年轻时力气特别大,特别能负重,特别能吃苦耐劳。每当春耕、“双抢”和秋收的农忙时分,农人们都抢着用它犁田、耕地、拉车、驮货,牛愈出力,人愈省力。每当生产队的拖拉机、泥船陷入泥沼,人们推不动、其它牛也拉不出时,人们也都不约而同首先想到牵“花鼻子”来救驾。当年正是实行“一大二公”的特殊历史时期,财物、资源都归集体所有,公家的东西生产队里人人都可以使用,所以“花鼻子”在全队甚至在方圆十里整个农场,顶算是劳苦功高的。

但它有个缺点:性情十分倔强。有时候发了性,人家要它向东,它却偏偏朝西,人家要它向西,它却偏偏朝东。每到这个时候,农人们总是恼羞成怒,把自己因误工拿不到工分的气、把自己在阶级斗争中被别人批斗怄的气,全都撒到“花鼻子”身上,鞭子当然是如雨点般落到它的头上、身上,鼻子更是被人紧紧地勒住,使尽全力地拽,仿佛它不知道疼痛,仿佛它只是一台没有知觉的机器。更有甚者,有人以鞭打它为乐,企图从自己身处社会底层的窘境中找到一种征服者的快感;还有人以驾驭它为荣,企图从被人驾驭的苦痛里发掘出一种属于驾驭者的荣光和自得。

它几乎遭受过所有人的伤害,久而久之,身上伤痕累累,鼻子落下严重残疾,被拽勒得不成形,宛如一朵凄凉的肉花面对天地控诉着绽放。“花鼻子”由此得名。

“花鼻子”,这个名字乍听时,散发些许浪漫的色彩,但我知悉牛的苦难史后,却好像闻到了血的腥气、尝到了泪的苦涩。


(三)


实行农村经济改革、推行“包产到户”后,“花鼻子”因为众所周知的“倔”、有人认为的“蠢”,所以被分给了老实本分的父母。于是,我与花鼻子开始了十年的共同生涯。

每天清晨,我牵牛吃草;牛上午劳作,我中午放牛;牛下午劳碌,我下午或傍晚还要放牛。落后的农村生产力背景下高强度的农业劳作,常常令我心烦意乱,但牛始终任劳任怨。在风雨中,在烈日下,在西方漫天云霞的映照下,牛的辛劳、父亲的勤劳、步履沉重的牛、步子稳健的父亲,构成了儿时记忆的一幅画。

这十年,是我生涯的起步,却是它生涯的落幕。

“花算子”恶名在外。不但又“倔”又“蠢”,有些小伙伴还悄声告诉我:“它还很凶哩!”“不但凶,而且还很恶!”“怎么会这么凶恶?难道它是鬼变的?”“嗯,它可能是鬼变的。”“对!它肯定是鬼变的!”小孩子本来就想象力丰富,加上每个人都想在小伙伴面前卖弄自己的博学多才,所以大家对“花鼻子”的议论,内容在不断充实,传奇在不断升级。后来居然----“它的前生就是牛魔王!对,就是牛魔王!”

听说“花鼻子”前世如此十恶不赦、今生如此凶神恶煞,我不禁对它心生恐惧。父亲第一次要我放牛时,年仅四岁的我,小小的,瘦瘦的,弱弱的,站在体重过千斤的“花鼻子”面前,一个巍峨如崇山,一个渺小如微蚁。

父亲见我几乎有些瑟缩,和蔼地说:“别怕,别怕,它不会伤你的。”边说边轻轻巧巧把我抱上牛背,然后侧立旁边紧扶着我,教我怎么坐稳、怎么防摔、怎么运绳、怎么驱使。我感觉“花鼻子”似乎也很配合,走得慢,背也很稳当。我坐在牛背上,犹如一把小小的椅子放在一座平正宽阔的舞台上。骑牛骑得熟练了,有时候兴致一来,就站在牛背上,这时候它从不奔跑,似乎是怕我摔下来。

我作出策马扬鞭的姿态,在牛背上“驾驾驾”的呼喝着,心里滋生出一种驾驭感、一种成就感,幼小的心灵乐成了一朵花。同时,也觉得“花鼻子”既不凶也不恶,管它什么恶鬼转世也好、“牛魔王”投胎也罢,都到一边去吧!这个时候,我只有快乐,只想快乐!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我从牛背上抱了下来,叮嘱我牵好牛绳,不要让牛吃了禾苗或者践踏坏了田埂,然后背谷包去了。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田野里。“花鼻子”平静地、有节奏地啃着油嫩的绿草。

不知何时,两条大狗从远处遛遛地跑了过来。在我眼里,它们如狮子和老虎一样高大威猛。我心里“扑通扑通”地快速跳着,试图爬到牛背上避险,但“花鼻子”却简直就是一座无法企及的高塔,我还没有它的肩膀高,想方设法却始终爬不上去,就象登山爱好者陡然面对平滑如镜的悬崖峭壁而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不知有意无意,“花鼻子”忽然四肢弯曲,跪在地面,头部低低地伸展,下颔贴地。牛凶恶,只是传言;狗凶恶,近在眼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见状,毫不犹豫地跑到牛的头前,攀着它的两只角爬到它的头顶,接下来又搂着它的颈、揪着它的毛蹭腿爬到它的肩上、背上。

“花鼻子”在地上继续趴了会儿,平和地望着两条狗;再过会,两条前足用力,撑了起来;再接着,两条后腿再用力,整个身躯站立了起来。两只狗在我面前是大块头,但在“花鼻子”面前却是小不点。没多久,他们相互追咬对方的尾巴,骨碌碌地打着转,一前一后嬉戏着跑远了。

从此以后,我与“花鼻子”之间形成了默契:每次我想上去,总是先走到它的跟前;这时,它会趴下身子,下颔贴地,供我攀爬。我每天都是沿着“花鼻子”的头颈部攀附到它的背上。它宽厚的背,成了我儿时的乐园。不懂它的人都说它“凶”、它“倔”,但我看来,它是最乖巧、最温驯的了。可见,人言可畏,传言并不可信。


(四)


“花鼻子”在我面前是很温驯,但也不是一味地听话。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游泳,游得尽兴,打水仗打得得忘情,直到夕阳西下,才记起自己放牛的使命。狂奔着回到原地一看:牛没了!全家人心里焦急,分头去找,一人负责一个方向。到了晚上八九点,分头找牛的人回归家里。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对着父亲双手一摊,意思很明显:牛没找到,徒劳无功。

牛是走失了,还是被盗了?这可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毕竟它是当时全家最贵重的财产啊!父亲沉默寡言。大家一夜无言。

第二天一大早,天朦朦亮,我在睡梦初醒后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起床,一时忘记牛已丢失,习惯性地走到牛棚里,准备牵牛去放。到走到牛棚门口,心里一怔。天哪!我看到什么了?----在记起牛已丢失的那一刻,我看到棚里有牛!“花鼻子”静静地伏在地上,安详地凝望着眼前的土垅。牛绳没有系在木桩上,从辔头无力地垂在地面,拖拖延延地铺了一截。

牛失而复得,简直喜从天降!全家欢呼过后,我记起了先前父亲的责骂和姊妹们的埋怨,情绪由找到牛的狂喜转化为对“花鼻子”不听话的怨恨,全然没想到正因聪明听话,它才自己回家。我顺手从柴垛里抽出一根树棍,对它狠狠地抽了一顿。我打它时,一动不动,毫不躲闪。其实牛棚狭隘,只要它双角轻轻一顶,我非死即伤,但它一动不动,毫不躲闪。

无名之火乱发一顿,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我忽然发现手中的棍棒竟有拇指粗细,顿时心软,继而内疚。虽然“花鼻子”皮粗肉厚,但背、肩、腹部还是留下了受虐的印痕。我轻抚着它伤处,心生强烈的自责感。我望着它的眼睛,感到它的眸子异常的黑,瞳孔异常地深。它深深地望着我,我却读不懂它眼中深长的意味。


(五)


1990年的春节,普天同庆,爆竹声声,举家搬进新砌的三间砖瓦平房。我的生活条件明显改善,但“花鼻子”的居住环境还一如既往是那样的简陋、潮湿、阴冷,一如它所有的同类。

正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我照例捆些干稻草并从压水井里压提半桶清水到牛棚里,却发现昨天的水和草几乎没有动----也就是说,它几乎没有饮食。这时我蓦然记起:这些天来,之前的水和草也好像没吃什么。我在欢度春节,它却身染重病、饥寒交迫。

我再怎么样粗心,也注意到了它的消瘦。

我赶忙报告父亲。父亲过来看了看,也不知所以。请略懂兽医的乡亲们诊断,他们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是胃出了问题,没得救了!背时,背时!几千块钱的损失哪!”

大家都束手无策。我在心痛中,眼看着“花鼻子”一天天消瘦、萎靡下去,气息日益式微。

大约过了两三天,我放学回家时,远远看见有几个大人抽着自制的卷烟,围观躺在冰冷、阴湿的草地上的“花鼻子”,边开玩笑边扯闲谈。我走到近处,伸手一探,它全身已经冰凉,眼帘闭合,微微露出的瞳孔全然没了往日的光泽。

它死了!

能干的屠夫操刀割开它的胃---用眼一看,全部糜烂;用手一捏,胃的皱褶如薄薄的草纸一样支离破碎。

“老哥啊……”乡亲们纷纷表示同情、给以劝慰。有人说:“也不必太过伤心,这头牛解剖后,还可以卖得几百斤肉!”有人说:“肉质虽然老了些,但到底还是可以卖几个钱!”有人拍拍父亲的肩膀:“虽然是头病死的牛,但我们绝不对外说出去!”还有人惋惜地说:“可惜是节后死的,死得不是时候。如果是过年前死的,那么买肉过年的人多,销路和价格都会好很多…”

我内心自然伤痛。但是也许是我的反对意见在大人们面前微不足道,也许是家境贫穷、平素难得吃上肉,而牛肉又是一道令人垂涎的美味,所以“花鼻子”最终的命运是被人类分而食之,不能食用的皮毛、骨骼和牛角被牛贩子花一百多块钱收购。

“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寝其皮、薅其毛”,这本是世人对待血海深仇的敌人的做法;但对待“花鼻子”,淳朴的乡亲们也在谈笑间如此下手。

我在吃牛肉的时候,口里咂舌舔唇、津津有味,心里则黯然神伤、五味陈杂。


(六)


“花鼻子”的肉体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化为乌有,荡然无遗;但它却以精神的形态长存于我内心深处,挥之不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花鼻子”,我就感到愧疚。这种情绪,起初只是一缕淡淡的阴霾,后来积蓄为一滴浓浓的墨汁,滴入清水,逐渐扩散,如云似裳,赫然至美,美而暗黑。

这种情绪使我的整个青春期变得多愁善感。17岁那年,一个秋风秋雨的下午,我凭栏吟咏诗词,至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句时,眼眶竟不知不觉蕴泪,瞧远山如牛背,瞰湖湾如牛角,瞅那一汪深沉的潭,又如“花鼻子”饱含深意的眼眸。

人啊,愈敏感愈悲怆,愈悲怆愈敏感。伤怀之际,我苦苦思索着:“人为什么活着?是为人,还是为事?”“人为谁活着?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人?”在对人生价值追寻中,我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却终究茫然无绪。

之后十年,我患上抑郁症,入眼的一切景物都仿佛被涂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绚丽多姿、生动活泼的大千世界在我眼里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有一段时间不吃牛肉,甚至也见不得牛,有时闻到牛肉气味就想呕吐。

青春年少是充满诗意的年龄。人在诗意间的反省虽然不是最深刻的,但却是最苍凉的。

那时,我眼前常常浮现那残损得不忍卒睹的鼻子,浮现那庞大肩背上的累累伤痕;尤为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双深深的眼眸、那一对黑黑的瞳仁,那逝去前的一滴眼泪,如心形的珍珠滑落到角落枯草上的一幕。

二三十年过去了,我早已从抑郁的沼泽地跋涉出来,人生信仰和价值观的迷雾早已烟消云散。天空一片澄明,大地再度色彩斑斓。

随着农业机械化迅猛发展,耕牛在农村日益稀少。随着自己深度融入城市,乡村的群牛与我的人生渐去渐远。我穿行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曾经博览群书,也曾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过各种交道。权势、财富、名誉、知识、科技、情感、色相等固然令人砰然心动;但“花鼻子”,这一头普普通通的水牛,有时候却更顽固、或者说更深刻地萦绕在我心际、游荡在我梦境。

“花鼻子”只是一头牛-----对,只是一头水牛而已。

然而,它是密友,我缅怀密友;它是弱者,我同情弱者;它是道德,我崇尚道德;它是悲哀,我深感悲哀。

又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我站在窗台,瞭望远方的湖山楼景,念及“花鼻子”,念及它生前有情有义、死后却不存皮毛,遂油然作诗《牛祭》:

只有背上沉重的犁耙 走过

大地才会向你

敞开心扉


小时候     我想

你是烟雨春园中最动人的图画

是稻香浮动时最浓郁的风景

长大后才知道 

你不过是金黄的喜悦背后

隐含着的忧怨

不过是晶莹的米粒体内

蕴藏着的   泪珠


你将整个生命

都煎熬成油料

燃烧       并忠实地

将热情之火献给主人

而人呵      却无情地

将灰烬倒弃


你迈着沉重的步伐

走进我的童年

若干年后 又踏碎了

历史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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